呜呼!奈何尔等以贼子之名污吾辈忠良之士哉!
吾辈虽盗窃,不窃之于国;虽猾狡于外,至诚于内也。
转眼到了黑火焰之年,哈桑塔无尽的夏日闷热而又潮湿。日落之后,人们在屋檐下搭起凉榻,半梦半醒地躺着,渴望晚间能有一丝微风袭来,可以缓解暑气。
这情景,真是无比惬意,不仅仅对消夏的人们而言,对做”买卖”的人们也大大有利。当然,这”买卖”,是一门相当特殊的买卖。
“啊,”法尔从半开的窗户向外偷窥着,小声说,”晾肉时刻又到了,我们现在动手吧。”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鼻梁挺直的青年人回应道,“我下去的时候,你可得把好风。”
“我知道,那是天亮前的事,还早呢。”法尔回答说。
伊尔瞥了他的贼搭档一眼,极为老练地说,“我要你现在就看好。身上有个挺不错纹身的那个人,你看那些花纹,恐怕只有上神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法尔吃吃地笑着,“谁去管那个!”他动作夸张地退后一步,又说,”照计划,你应该去留心那些女人,伊尔,可不是男人们!”
“当然,我已经学会了区分他们的不同,不过这只会让我惹上更多的麻烦。”伊尔沉着应对。紧接着,他们盼望的时机终于来到了。天空飘过一大片云彩,遮住了月亮。他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手里紧拉着绳子,轻手轻脚地从窄窄的窗户口钻了出去。
法尔拉着这边的绳头,不停往下放。隔了一会,有人在下面使劲拉了拉,他就停下,在绳子滚轴里卡上一把匕首,接着从窗户里伸出头。
伊尔正悬在他正下方,在塔楼的外墙上。他一只手扶着墙,正从窗户外打量着下面的屋里有没有人。好长时间后,他确定屋里没人,头也没抬,只是向法尔做了个手势。
法尔连忙把工具沿绳子放下去。
在夜里的微风里,伊尔接住了工具。两根手柄处有系腕吊带的细长木棍,有一根的另外一头是黏性很强的小球,而另外一根则是尖尖的钩子。
伊尔巧妙地把那根钩子棍伸到了百页窗上,把窗户页片往下拉。他停了一会没动,仔细地听着屋里的声响。里面什么响动也没有。他又再次把钩伸了出去。这时他又用另外一根棍子,一头有黏球的那根,把它伸进屋里的床头处,慢慢地探摸着。等他抽出棍子,那小球上粘着一粒宝石。他小心地把宝石取下,放进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帆布口袋,又把棍子伸进了窗户。
慢慢地。
静静地。
长棍往返再三,一直到再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法尔看见下面的年轻人汗湿的手在皮裤上蹭了蹭,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姿势意味着什么:黑夜伊尔达准备不计后果地来一次“大的”。法尔忍不住向窃贼之王蒙面神祷告了起来。
伊尔的棍子又一次伸进了卧室。他的棍子轻盈地悬在距离熟睡的年轻商人妻子赤裸的身体不到一寸的地方,沿着她曲线毕露的身体,游走到喉咙上方,停住了。
她戴着一根黑色的缎带,下面连着细碎的祖母绿宝石,而最前端是一枚巨大的红宝石。而且最奇的是,红宝石镶嵌在一只黑蜘蛛样的底座上。
伊尔看着那枚宝石随着女人缓慢平稳的呼吸起起伏伏。要是他没看错,这黑蜘蛛底座,本来是单独佩在某种斗篷外的扣子。
要真是这样的话……
千万不要犹豫!犹豫意味着被抓住。他不得不开始工作,他的手劲支持不了多久了。在过一会,也许就会有另一根比他手中这根长一倍的棍子,把他从窗口打落下去。
他伸出棍子,前前后后地动着。千万不能碰到她的鼻子,千万。在足足一百分的坚持和耐性的帮助下,伊尔取回了棍子。
宝石落在他的口袋里。他扯了扯绳子,示意法尔拉他上去。他还能感觉到蜘蛛上带着的那个女人呼吸的温热,闻到上面麝香的气味。伊尔悄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那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有黑蜘蛛饰物?她长得什么样?
“有了这些,我们能像那些富有的骑士那样,美滋滋地活上五十来天呢!我是说,至少。”在他们肮脏而又黑暗的藏身处,法尔的眼睛灼灼放光。
“嗯,”伊尔说,“别着急,我们至少得耐心等上三五个晚上。你想想看,谁会买那个黑蜘蛛?在这座城市里,你能放心地卖给谁?咱们得等一个好主顾,要知道他有能力藏好这个宝贝,然后我们出了城之后再卖给他。今晚,趁着到处还没消息,我们先卖了那个祖母绿戒指,那是个平常玩意儿,上面没记号,被抓住了也好说。然后我们到黑市上,找点苦力活干干,等消息。”
法尔瞪着伊尔好一会,嘴张开了又合上,终于点点头笑笑说,“不错,你总是对的,伊尔达,我猜你准是这里最狡猾的贼了。”
伊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能活得长久一些,那我接受。走,我们出去找找看可有什么地方,会给年轻武士供应饮料。这些可怜的人啊,不仅口渴得像火烧,还掉了钱包。”
法尔笑起来,他顺着碎石烟囱爬上去,伸手到天花板下的一个缝隙里。在洞口,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放着一只死耗子。他把死耗子挪开,把口袋放进去。
这个阴暗的房子是一间早已关门的皮匠铺,现在早变成了野猫、野狗、醉汉、流浪人的卫生间。这年春天,皮匠得了黑死病,一命呜呼了。在人们想好对付办法之前,这里至少还能再挨上一个季节。到最后,人们会用火烧的办法消灭致病的毒素,那时,这里将被烧成一片白地。
而那时,法尔和伊尔打算找个更好的地方藏脏物,就在哈桑塔的北城墙那边。他们看中那里有幢大屋,屋檐很长。除非有人在那屋下被砍了头,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里,否则那里就是一个理想的藏赃处。
当然,一切都还只是打算而已。
两个年轻人彼此点点头。法尔跳下来,从窥视孔往外看了看,冲伊尔挥了挥手。伊尔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踱步走进外面狭窄黑暗的小巷。法尔紧随其后,手里握着匕首,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隔了不久,几只老鼠钻出来,嘴上叼着小块发霉的奶酪。两个小贼看了看,长出一口气,消失在夜色里。
“少妇热吻”是间闹哄哄乱糟糟的酒吧,到处人头攒动,酒气四溢,空气里充满性欲和金钱的亢奋气味。法尔和伊尔达拿着大酒杯,向他们最喜欢的黑暗角落里走去。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进来的人,但只有特别留心的人才能看到他们。
当然,他们的位置已经被占据了。占据者是一些非常和蔼可亲的小姐们,只要有钱,她们待你比谁都好。离晚上狂欢的时候还早,所以她们只是稀稀拉拉地坐着,吸吮着杯中的迷药,把香水擦在膝窝和肘弯里。长凳上还有空位。
“要不要来个游戏之吻?或者,拥抱一下?”阿姗妲看着自己的指甲,不太感兴趣地问。她知道他们只会答话,不会有什么特别举动。黑头发挺鼻梁的那个什么也没说。另一个,是法尔,他说,“噢,女士,我们只想自己看看。”他目光轻薄地打量着她。
她冲他嘲讽而又妖艳地笑着,装出震惊的表情,眨着眼,把两根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回答说,”大多数人都喜欢有个好观众,没关系,你们只管坐。可是,要是我们需要椅子上更多地方,你们可得挪挪!否则,你会知道有什么下场的,小伙子。”
当然,他们可知道她的厉害。他们亲眼看见过她的匕首靴戳进过不少男人的胫骨,也亲眼见过她把刀捅进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水手肚子,他惨叫着滚出了酒吧。
在其他女孩吃吃地笑声里,两个小贼乖乖地点点头。
法尔冲她们中的一个眨眨眼,她便倾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膝盖。她身上穿着光滑的紧身裙,冰凉而柔软,刚好蹭在伊尔手臂上。伊尔急忙掉转自己的酒杯,身上打了一个冷战。
布妲尔拉看到他转身,就转过头来冲他笑笑。她身上擦的香水,也许是天然玫瑰的香味吧,不像其他人擦的那样浓烈,却一丝一丝地飘进了伊尔的鼻子。伊尔几乎无法自控了。
“小宝贝,等你有了钱,任何时候都可以。”她声音有些沙哑地对他说。伊尔几乎来不及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但还是有不少酒沫喷了出来,一口酒差点把他给呛死。
角落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嘲笑声。布妲尔拉恨恨地瞪了伊尔一眼,但等她看见伊尔脸上诚恳的歉意,她又放缓声音,拍了拍他的膝盖,说,”没关系,没关系。关键在于提高你自己的技巧,这只是小问题,我会教你的。”
另一个女孩却笑说,”那也得他负担得起你的学费啊。”所有的女孩都笑了起来。伊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酒迹,点着头向布妲尔拉表示谢意。可她已经转过身去,开始跟别的女孩讨论起指甲的化妆了。
法尔用手指捋过耳边的头发,又晃了两下,指尖突然多了一枚银币。他用从来没见过银币的乡巴佬口吻,对伊尔达说,“看看这个,伙计。你知道吗,也许我头发里还能有一个呢。”
当然,那里还有一枚。他骄傲地举起它们,“布妲尔拉,我准备好了,我要向您学习。请问,您今晚可有空呢?”
“只有两个银币吗?噢,我的小可爱,那可不够啊。”女孩中爆发出一阵嗤笑。旁边的男人也为这雷动的笑声转过身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法尔垂头丧气,“噢,我想我没有更多钱了。但是我今早没有仔细梳过头……”他又变得一脸憧憬,用手耙着自己的头发,但这次,他摇了摇头。
“噢,没有。”一个女孩假意同情地嘲笑着他,却不料法尔举起自己的手,“小姐们,等一等。我还没有仔细检查我的每一根毛儿呢,对吧?”他再次目光轻薄地回看了那女孩一眼,把手伸进衬衣,使劲抓着自己的腋窝。他有滋有味地抓了一阵,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拿出手,看着并不存在的虱子。他假装一口吃了它们,还舔了舔手指。接着,他又把手伸进衬衣,准备掏另外一只胳膊窝。
几乎是立刻,法尔突然眼睛发亮。他慢慢地掏出手来,手指间闪着金色的光——一枚金币!他用力地闻了闻,得意地把手举高,“你们看见了吗?”
“噢,”布妲尔啦嘟囔了一声,向前靠了靠,“这差不多能换一个喷嚏了。还有吗?”
法尔看上去一副受伤的表情。”您到底觉得我的胳肢窝有多脏呢,女士?”
人们哄堂大笑,女士们也都给逗乐了。唯有伊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偶尔嘴角往上弯一弯。布妲尔拉贴到法尔身边,嘴唇对着他的耳朵,很性感地说,”再来两个银币,我包你满意。哪怕是乞丐,我也勉为其难,破例一次,让你过过瘾。”
“还要两个银币?”法尔高高在上地说,”我想我或许会接受您慷慨的施舍,敬爱的女士。现在,”他四处张望着,“可有哪位好心人施舍给我两枚无关紧要的小钱么?”
围观者不满地喘着气,伊尔向法尔伸出手,慢慢地翻开,手心里正好有两个银币。
法尔向他鞠了一躬,小心地从他手掌里拿起一个银币,接着拿起另一个,然后夸张地把它们交到了布妲尔拉手里。
布妲尔拉首先看中了那枚金币。她迅速地把它藏进了自己腋下的小钱袋,接着一枚一枚地点着银币。点完数之后,她吻了吻最后一枚,这才正眼看着法尔,说道:“我的爱人儿啊,咱们已经成交了。”
她眼睛里顿时洋溢出神秘的色彩,仿佛是一条蛇一样缠上了法尔。她示意伊尔让让,让她和法尔有点”私人”空间,好开始”工作”。
伊尔站起身走开,摇晃着酒杯。酒杯里只剩一点点酒了。突然,一只手指,十分温柔地,敲了敲他。他抬起头来,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叫珊迪丝“魅影”。她来去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好几次,伊尔和法尔都暗中猜测她肯定是个完美的盗贼。她黑色的大眼睛扫过伊尔皮带下面的地方,他立刻感到那里的裤子有了绷紧的感觉,他的喉咙发干。伊尔知道,自己的欲望在涌动。
“黑暗中的伊尔,你有钱借给人吗?嗯,你有钱,借给别人吗?”她的声音嘶哑,她的眼神充满渴望……
伊尔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袖子边,那里缝着好些金币呢。他吃力地说,”有那么一个,或者两个钱,多余的。”
她的眼睛立刻跳起舞来。”哦,我的主人,只有一两个吗?我听见的可是三个四个啊。哦,四个金币。每一个,都将代表我带给你的一重快感。”她轻轻舔了他的手,最最温柔地触摸着他的掌心。伊尔忍不住轻轻颤抖了。
伊尔定了定心神,很粗暴地一把推开了她。他已经发觉,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保镖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后还有另一个同样高大的保镖。而在这两人之间,一个满脸疲惫的仆人提着一盏油灯,照亮了一个矮个男人,他穿着一件橙色丝袍,微红的卷曲头发垂在肩膀上。他敞着胸,胸口挂着一大块金子,有男人的拳头那般大小的金子,上面刻着大张着嘴的狮子头,垂在粗壮的金链子上。每根指头上都戴着宝石戒指。伊尔有些厌恶地看着,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些玩艺儿可都是真货。
他跟法尔交换了眼色——法尔惊呆在布妲尔拉的怀里。
那男人抖着裤褶——他连裤边都镶嵌着象牙和金丝。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珊迪丝的脸。“很忙吗,我的小女人?”他态度有些倨傲地说,摇晃着手指。身后提灯的仆人立刻递给他一个钱包。
男人懒洋洋地打开钱包,十来个金币叮叮当当地掉落在珊迪丝的裙子里。”你有空跟一个真正有钱的,而且还是真正的男人,玩上一玩儿吗?”
“哦,我的主人哪,你想跟我玩上几年呢?”珊迪丝喘着气回答说,张开手向他表示欢迎。男人得意地笑笑,对保镖们打了个手势。两个保镖立刻冲到角落里,粗鲁地推开别的女人,全然不顾她们的抗议。
其中一个一把拉住布妲尔拉的脚踝,把她从法尔身边拉开。她摔倒在地,尖叫起来。法尔脸上现出怒意,”噔”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你以为你是谁?”他直指着这个浑身香喷喷的男人说。保镖上前向他做出威吓的样子,法尔傲慢地向他们挥了挥手指,手里变魔术般地多了一把匕首。保镖看见那把匕首,顿时迟疑起来。
“我叫坚士卜,坚士卜·欧桑。“一个声音响起来,仿佛想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法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谁听说过这个满是廉价香水味的名字?你听说过吗,伊尔?”
伊尔正在向另一个推他的保镖挥舞着自己的匕首,并轻盈地从他手里钻出身来。
“哦,从来没有。”他镇定地回答说,“反正天下的耗子都长得差不多,谁分得清楚?”人群顿时被这话震得冷了场。花花公子的脸因为愤怒变得发红。珊迪丝跪在他面前,他用力扯着她的头发,紧接着一种病态的笑容浮上他的脸。
伊尔感到心里些微有些寒意,这个男人想要他们死,就在此时,此地。
两个保镖靠近了伊尔和法尔。
“这番言辞可是大大地侮辱了别人的荣誉啊,”一个新来的洪亮声音从众人背后掺和了进来,那个“啊”字还刻意被加重了。坚士卜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脸色顿时变成死白,怒意更盛。“此种侮辱,只能用真正的决斗来还荣誉之尊严!这可不是派两个保镖上阵就完了的小事。”
坚士卜和他的手下散开,望着那新来的纨绔之人。那人穿着同样扎眼,丝绸的衣服,袖子边滚着龙纹。他手里捏着一个酒杯,眼神里是止不住的讥诮之情。他身旁两侧也有侍从数人,手里都握着尖刀利剑,对准着坚士卜的保镖。
这时,酒吧里静得掉一根针也听得见,人们都屏吸凝气,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做人要公平,坚士卜,”新来者静静地说,抿了一口酒。“珞芮又把你甩了么?黛尔蒂又不够让你称心如意?哦,诸神啊,尊严的荣耀何在啊?”
坚士卜气得咆哮起来,“给我滚开,瑟洛!你不能永远躲在你祖先荣耀的庇荫下头!”
“那是因为他的荣耀之庇荫比你父亲要长久,阿坚。我和我的人无非为了到此喝个酒,可这角落里的恶臭气息实在太浓烈了。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畜生死了。阿坚啊,你别穿成这样了,女佣人都忍不住要打开窗户散散这臭气。”
“上神会让你和你的臭嘴去和坟墓接吻的!”坚士卜喝道,”给我滚开,混蛋。要不我就让我的人拿玻璃渣破了你的相!”
“哦,我荣幸之至,坚士卜。你的两个人在哪里来着?我怎么没看见。我的六个手下正在等他们呢。”他身后又无声无息滑出两名侍从,举着剑。在昏暗的灯光下,剑锋闪着阴冷的光芒。
“我可不跟你身边的那些人比划,”坚士卜退后了些许,“我知道你素来喜欢搞点‘偶然事件’,恕我不奉陪了。”
“哦?你用自己沾满毒液的匕首找别人麻烦的时候怎么不说这种话呢?阿坚,你怎么老是对这种拙劣的把戏乐此不疲?哦,阿坚,你真是猪狗不如。难道你竟然卑鄙得连你自己的卑鄙都看不出来了么?”
坚士卜暴跳如雷,”闭上你的臭嘴!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带着你的小把戏离开这里,对不对?然后为了发泄你的怒气,你会用你的刀刺穿这里所有的姑娘和小伙子,好发泄你的怒气。毫无疑问,你会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干这些事,我是多么地了解你,阿坚。很多姑娘都和我一样了解你。——你准备为你这奢侈的爱好付出怎样的代价呢,阿坚?”
坚士卜闻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几步,破口大骂。对方保镖的剑只要一接近他,他身上的奇异魔法护甲就从内往外闪烁出光华。
而那后来的,名叫瑟洛·塞理安的男人,却一个箭步,铮一声抽出了长剑,剑尖直端端顶住坚士卜的鼻子。
两人的侍从大惊,一时间,屋子里剑拔弩张。
“以国王之名,欧桑、塞理安,快快住手!”众人身后的吧台处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两队侍卫顿时僵住身体,不敢再动一下,而人群也立时裂成两半,仿佛被一把利剑破开似的。
一个胡须修得短短的男人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手里正端着酒杯,他语调平淡地介绍自己说,“我是卫队长阿忒隆,我将向巫师团如实汇报今晚这里发生的流血事件,我还会告诉他们这个地方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现在,两位,回家!”
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四周,两个纨绔子弟看见他身后影影幢幢,似乎有许多手下。两人的侍从大松了一口气,放下剑来。要是他们的主子违抗卫队长的话,不久士兵们就会很”偶然”地对这里进行一场大清洗,保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
“我的手下们喝多了一点,” 瑟洛语气轻松地说了一句,可他下巴上暴突的血管却跳得厉害。他一眼都没看欧桑,仿佛只是对着周围的人在说话。“你可以先走。等我向卫队长大人敬酒致意之后,我再走。卫队长大人的每个字,我都顶顶赞同。以阿森兰特的荣誉之名,我敬他一杯。”
“以阿森兰特的荣誉之名。”几十个人齐声应和,举起了酒杯。卫队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群散去,又冷冷地看着坚士卜,“阁下,您呢?”
坚士卜咬了咬牙,对自己的人挥挥手,接着,他大步走向“魅影”。她还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
坚士卜对伊尔冷冰冰地说,“阁下,我们的事情被塞理安打断了。你是否介意我……”
伊尔小声回答,“您可以到那边去,阁下,那里更隐蔽,也更私人。”他指指前方,“我深信这里方才被你的手下热情推开的人们,也希望能继续他们的娱乐活动。”
花花公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再次露出凶光,但卫队长对他说,“欧桑,听这年轻人的话,他是为了挽救你家族的名誉,也是教你懂得一些最简单的社交礼仪。”
欧桑没有回头,肩膀却僵直了。他一语不发地使劲扯着珊达丝的头发,转身便走。珊达丝忍不住小声叫痛,也忙不迭地起身跟着走了。
伊尔上前一步。但欧桑已经怒气冲冲地冲到黑暗的角落,掀起门帘,吩咐女侍应,”给我来一盏灯。”女侍应手忙脚乱地替他点了灯。
门帘后面的贵宾间通常要六块金币,但在保镖和卫队长的注视下,女侍应都慌不迭地跑出了包间,根本不敢提房钱的事情。保镖们立刻站到了门外,欧桑看了看座垫,拍了拍软绵绵的床,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珊迪丝上床。门帘很快又垂了下去。
法尔慢慢把手伸到墙上,捻短了灯芯。他冲长椅那头的女孩使了个眼色,她也如法做了。酒吧里顿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幽暗。
卫队长转身,和瑟洛一起去了吧台那边。
法尔和伊尔互相使着眼色。法尔用一只手比划了一个大胸脯,指了指门帘那边,接着又用他的拇指指了指自己。伊尔迟疑地眨眨眼,指了指厕所,又指了指自己。
法尔点点头,伊尔站起身来准备去放水。如果今晚真要弄点事情出来,他得让自己全身放松才比较好。
哈桑塔没有巫师团之前也是这样吗?伊尔穿过醉酒的人群,走进洗手间,一边解手,一边想像自己的祖父还坐在鹿角王座上,而这间酒吧又会像什么模样。所有的贵族都像今天的这两人那么残忍吗?那他们又如何谈得上比自己和法尔更高贵呢?虽然他和法尔只不过是夜里偷东西的小贼。
在诸神面前,谁更纯洁一些呢,残忍的巫师、华丽的贵族、还是无名的窃贼?神会选择哪一个呢?前两个拥有更多的权利,但只顾着满足自己病态的欲望;而贼,至少他对自己所作的事情供认不讳。当然,这个问题可不合适用来向牧师们告解,那么做只是自找麻烦。
厕所里的怪味阵阵袭进伊尔的鼻子,他还是早点回去为妙,免得法尔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万一哈桑塔所有在外边的兵士都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可就没什么好混的了。
当他回到长椅旁边的时候,法尔正坐在门帘旁边,而且还用眼神示意他赶快坐下。伊尔坐了下来,发现法尔正在仔细观察周围人的行动。他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两位朋友肩并肩地坐着,垂着头看着地面。黑暗中,喘息和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这时,法尔站起身,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大声赞这酒着实好味。同时,他手里捏着一枚小石子,准确地弹进油灯,弄熄了灯芯。
两人立刻闪进门帘背后,伊尔仿佛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一把从身后捂住了花花公子的嘴,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弄昏过去。
法尔的手也捂住了珊迪丝的嘴。她本来拼命挣扎,想要尖叫。但很快,她认出了身后的人是谁,也就不再动作。伊尔看见她细长的手指不再乱抓,而是轻轻抚摸着身后人的肩膀。接着,他身下的贵族猛地挣扎起来。
坚士卜身上涂满了香料和润滑油,非常难抓住。虽然他不曾像伊尔一样经历过残酷的战斗,但他显然比伊尔重很多,愤怒也增大了他使出的力量。他把伊尔拖到地上,想咬伊尔的手指。
伊尔空出一只手,从背后抽出匕首,捏在手里,用匕首柄猛敲在坚士卜的下巴上。坚士卜脑袋一歪,昏了过去,倒在床上。伊尔满意地到门边上看了看,没有人留心突然熄灭的灯,也没有听到这里发出的细微声响。人们正在畅饮。法尔正在地上捡着金币,那是欧桑撕开珊迪丝衣服时掉出来的。伊尔没管这些,却伸手准备摘下珊迪丝耳朵上戴的有些与众不同的耳环。
珊迪丝从法尔手里挣开一点,贴着伊尔的耳朵,尖声说,”诸神啊,你!”
伊尔用手指合在她嘴唇上,悄声说,“这是为了你好。我保证我会还给你的,我保证。”
他取下它握在手里,掀开门帘,不慌不忙地穿过了房间。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卫队长和瑟洛正并肩坐在吧台边。
卫队长言语无味地说着,“你得知道,作为法师的子嗣,得为人民作出表率来,得让人民感到,法师也是人们中的一员,而不是孤立的。如果这个王国很强大,那么……”
伊尔插进两人之间,打断了他的话。伊尔给他们看耳环,轻声说,”阁下,万分抱歉打断你们的对话。但我来,是为了传递一个爱的信息,方才欧桑阁下带走的那位女士要我来的。欧桑阁下的表现令她非常失望。方才她为您的口才而感动,希望能更深一步的,认识您,了解您。”
瑟洛看了看伊尔,突然笑了。卫队长摇摇头,转着眼睛走开。年轻贵族看着人群那边的门帘,伊尔点点头,为他开路。瑟洛跟着他去了。
二人来到门帘边上,伊尔弯了弯腰,为他掀开门帘一角,瑟洛往里看了看。
屋里灯光昏暗。床脚下摆着一堆衣服,床上一个女人赤裸着身子,只有一面轻纱遮住她的面孔,但没有遮住她的媚笑。她将双手揽在脑后,玩弄着自己长长的卷发,“过来啊,我的主。”
瑟洛的笑容多了几分得意,踱步走了进去。两人才进了屋,门帘一合上,伊尔就抓着匕首柄狠狠地砸在花花公子头上。瑟洛仿佛一滩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法尔从珊迪丝腿边的被单下钻出来,和伊尔相视一笑。
两人立刻工作起来。戒指上也许有附着魔法,他们没敢拿。珊迪丝分了那些金币,藏进衣服里,开心地给了他俩每人一个热情的吻。她如同伊尔想象地那般美丽,也许改天,他能有机会分享她的美丽。
他们迅速剥光了塞理安的衣物,用床单把他和坚士卜捆在一起。等别人发现他们的时候,这两人不知会窘迫成什么样呢。
“魅影”装成昏迷的样子,两人架着她的胳膊,埋着头走出了酒吧,来到巷道口的厕所边上。
法尔警惕地看着四周,伊尔手里握着匕首,静静看了看,确定一切平安,又把刀收了起来。三人不发一言,径直朝北边的老汉尼拔家而去。
汉尼拔是个头发灰白的老面包师,一个人住在他铺子的后面。哈桑塔的女人都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满脸皱纹,踩着木头假肢,说话口吻刻薄,而且天生吝啬。大多数时间里,他总是把自己的隔夜面包扔给那些在街上浪荡的小孩子们。
这天晚上,从他家里传出轰隆大作的鼾声,在老远的路上都听得清。
“我们去哪儿?”珊迪丝对她得到的意外之财虽然很是满意,可是她的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了不信任。她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关于两位小贼的”事迹”。
“我们必须把你藏起来,免得那些疯狗醒来之后,派他们的保镖找你要你没给他们的东西。”法尔贴着她的耳朵说。
“嗯,我明白,但是藏在哪里?”魅影用手环着法尔的脖子,问道。法尔用手指了指那扇传来鼾声的窗户。
珊迪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疯了吗?”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说,“要是你们觉得我……”
法尔猛地抱住她,用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唇。她挣扎了一阵,发出几声不满的抗议。渐渐的,她停止扭动,变得安静下来,她昏了过去。法尔松开她,把她推进伊尔明斯特怀里,然后响亮地说,“就是这儿。”
他转过身,从面包师的垃圾箱里撑起一条木棱。
而伊尔看着他手里抱着的女孩,她是如此柔软而美丽。很快她就会醒来,要是她知道自己被叫作“魅影”,她一定会很生气的。他环顾四周,谨慎地找了个地方放下她。
“这将是汉尼拔的幸运之夜,”法尔微笑着说,拉动了手里的木棱。百叶窗顿时向上掀开,整条街道里都洋溢着重重的鼾声。法尔指了指伊尔和珊迪丝,又指了指窗户。
“肯定是的,”伊尔心里对她说,把珊迪丝背了起来,她的体香冲进他的鼻孔,他吸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他会比我幸运的,我保证。”
他小心翼翼地翻进窗户,法尔从后面托起珊迪丝的腿,免得她弄出什么声响来。他们穿过了空空的地板,来到汉尼拔床前。这时,她动弹了两下。
他们掀开床上的被子,轻轻地把她放在沉睡的面包师身旁。尔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捂着嘴忍笑。老面包师竟然穿着一身女式性感睡衣,纯丝质地的衣服下摆衬着一双多毛的腿。
伊尔咬着唇,肩膀无声地晃动着,翻出了窗。法尔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笑声,轻轻摸了摸床上两具无意识的身体。他像只猫一样翻身出了窗户,而伊尔已经在窗外等着他了。
两个小偷跳到街上,哈哈大笑。他们推到垃圾箱,让上面的东西掉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盖过了老人的鼾声。随后,两人飞似的跑到了街道转角。
两人跑了很久,停下来换气。法尔说,”嘿!干得真不错。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喝完酒杯里的酒呢。”
伊尔嘿嘿一笑,把珊迪丝的耳环递给他。法尔低头看看,说,“很好,整晚的辛苦工作总算有了回报。”
伊尔笑得更开心了,又把三条沉甸甸的金链子递到法尔另一只手中。”他应该把这些链子弄短一点,都快垂到他肚子上啦。”
法尔笑得前仰后合。
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招牌,指给伊尔看,“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什么?”伊尔的蓝灰色眼睛跳动着危险的光,“你还想再干一票?”
是夜之后,月亮升起在厄苏尕高高的塔尖上,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如是三次。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在传说两个小偷的事迹,还有巫师团“和蔼可亲”的后代们。两人的保镖整天都在哈桑塔城里最偏僻的酒馆和饭店里搜寻一个黑发挺鼻年轻人和他伶牙俐齿朋友的踪迹。
伊尔和法尔决定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前先休息休息。除非又有哪个贼朋友不顾一切地掠夺了那两个纨绔子弟,他们的保镖有了新的目标。不然的话,他俩还是少出动为妙。
两个朋友的新藏身之处就是厄苏尕的守望塔之下。不过呆在守卫下面晒太阳的滋味还是不太好受的。两人只能闲谈,睡觉,遥望城市另一角的墓地。那里地下埋的都是有钱人,墓碑前种着小树,枝叶伸展,郁郁葱葱。也有历经数代的坟墓,很久无人清扫,就只剩了断壁残垣。
再伟大的名字最后也都会被埋在那里,无非是一抔黄土,一块记载着他们伟大事迹的墓碑。事迹和荣耀,都有可能是谎言;金钱和富贵,也都只是过眼云烟。伊尔躺在地上想,对于尸骨来说,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太阳西下,阴影从墓地那边一直扫过整个城市。两人看了许久,法尔抓了抓身上,突然说,“我正在想,”
伊尔殷勤地点着头,“你的想法通常都是一件坏事的前兆。”
“哈!哈。”法尔回答,“我只是想说,我正在纵酒狂欢中思考人生的道理。”
“哦?可有思考出什么头绪?”伊尔伸展开身体,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法尔用受伤的眼光”哀怨”地看了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声。他擦了擦嘴角,“你还记得布妲尔拉当时是如何热情邀请我的么?”
伊尔笑了笑,“当然。她开了个非常‘便宜’的价格。”
法尔点点头,“她们的收入可真不错。我想,何不趁着她们在外面拉客,或是睡觉的时候,从她们那里弄点零花钱呢?”
“噢,不,”伊尔摇头,“这个计划我不参加。要做你自己去。”
法尔看了看他,“好,那就当我没说过。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伊尔正色道,“我是不会偷那些辛辛苦苦挣钱的穷人。他们的钱本来只够买面包的,省下的几个还得向富人交税。”
“这是你的原则?”法尔仰头干光了酒囊。
“多多少少我有一些吧。你知道的。”伊尔摇了摇酒囊,又把它递给了法尔。法尔一把接过,高兴地一饮而尽,“我只知道,你想杀光阿森兰特的巫师。”
伊尔点点头,“是,我想杀光了他们。我曾经发过誓,我一定会完成它。”他远远地望着前面的河流,一路蜿蜒而下,流向港湾,那里,正有一艘驳船驶入河口,“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的生活应该还有些别的内容吧。”
“每天晚上吃饱喝足,”法尔说,“不用担心有兵士来抓我,不用东躲西藏。”
“就是这样吗?”伊尔问,”生活就只是这样吗?没有些别的什么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法尔嗤笑着对他的朋友说,“费伦大陆上到处都是牧师,世界有他们关心就足够了。我只需要填饱我卑微的肚子,只有它不会用那些大道理欺骗我。”他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敞开皮带,躺倒在地上。
伊尔达皱起眉头看着他,“那你该信奉什么神呢?”
法尔耸耸肩,摊开手说,“一个人总得去寻找最适合他的东西,和他做事的方法。只有傻瓜才会无条件服从他人的指示。我的意思是,他不能逮着离他最近的牧师就顶礼膜拜,别人说啥他就信啥。人不能这样。”
伊尔蓝灰色的眼睛里锁定了法尔,他觉得很是有趣,“那你觉得,牧师是做什么用的?”
法尔又耸耸肩,“唱唱圣歌,大喊大叫,杀死异教徒。”
伊尔沉默了片刻,用严肃的声音再问,“那信仰又是什么用的?”
法尔动作夸张地摆了摆手,做了一个疯狂的样子,好像是想说,“谁知道”。可伊尔严肃的表情抑制住他的嚣张,他静下来,慢慢地回答:”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有个地方比现实世界好,有些东西比现实生活要强。他们愿意参与到这种幻想中去,这样他们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好、更强、更聪明。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参加小团体,找个对象去追随的原因。”
伊尔达问,“所以你觉得,在黑夜里走到外面去互相残杀,就是为了证明他们比对方强吗?”
法尔笑笑,”正是如此。”他望着远方河边驶进码头的驳船,“如果以后,我们将一起面对死亡,我提前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对我来说非常好。我知道你情愿去当小贩、搬运工,甚至小听差,也不愿做小偷。可谁不是这样呢?”
伊尔苦涩地说,“也许会有疯狂的头脑想要寻找刺激。”
法尔大笑,“求你让我喘口气,再想这些深奥的问题吧。”
伊尔静想了一会,“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只想偷那些贪婪无度为富不仁的商人,还有巫师。”
“你那么憎恨他们么?”
伊尔说,“我蔑视那些藏在法术背后对人民无情掠夺的人。既然神教会他们读、教会他们写、教会他们超凡的法力,他们应该用这神迹去帮助所有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统治剥削别人。”
法尔柔声道,“如果你是孛醪佴,诸神在上,你除了服从巫师,还能怎么办呢?”
伊尔摇头,“国王也许是被愚弄了,但也许并不是这样。他从不向他的子民表明他真正的用心,那么我们又怎能知道国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还记得,你有一回说过,你的父母是被一名驾龙的巫师给杀死的。”法尔问。
伊尔吃惊地看着他,“我说过这话吗?”
“当时你喝醉的时候。我们才认识不久,我想弄明白我能否信任你,所以我是故意让你喝醉的。那天你说了许许多多‘匪帮’和‘杀死巫师’,你不停地说。”
伊尔望着墓地那边已经破败的墓拱,“每个人心底都有困扰。”他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你又是为了什么?”
法尔说,“为了刺激。如果我的生活里没有了冒险,我活不下去。”
伊尔点点头,暗中记下了他的话。
他回忆起很久前的一天,他才赶到哈桑塔,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适应。天气昏暗,阴雨连绵数日,街道上满是积雪和泥泞。伊尔沿着小巷往前走,却发现巷口堵着几个眼神锐利的持刀壮汉。一个转着皮护甲的光头巨人手里拿着棍子,站在他们前头,挨个儿搜索着路人。
伊尔慌忙往后退却,右手暗暗握了握雄狮之剑,盘算着在这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打得过他们。
他站在一个角落,拿出了剑,前方那些人还是慢慢向他走过来,举起了棍子,准是想一下打落伊尔的剑。但他还来不及行动,一个镇定的声音在他前面响起来。
“嗜都,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他已经是霍莱恩的‘货’了,难道你没看见他身上打了记号吗?还是你没发现他脑袋晕头转向的?我猜你知道,霍莱恩对那些多手多脚的人从来不会客气。”
光头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丑陋的脸,”谁说我们要那么做来着?”
说话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蹲在窗沿边上,手里拿着十字弩,威胁似地前后晃着。“光头,你已经那么做了。安瑟尔已经溜去报告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还欠你一大笔旧债,所以才让我留下来劝你,千万别找错了人。你还记得尤达说过的话吗?如果你再犯下不幸的错误,他一定做了你。我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
光头男人恨恨地看着他,冲自己的人挥挥手,向后退去。
等旁人都散去,伊尔抬头看着那年轻人,“谢谢你的帮忙,先生,我欠了你一命。”
“我的名字叫法尔,可不是什么先生。”他向伊尔解释说,奴隶、流浪汉,或者别的什么不幸的人,不巧给巫师团当了魔法试验品,弄得意识不清、脑筋不灵的,就叫做“货”。才流落到这里的伊尔显得有点笨头笨脑,确实有些像才被魔法洗过脑子,“所以我拿这个借口吓唬他们呢。”
“谢谢你,”伊尔有点挖苦地回答,”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诉他们,你是这里最有势力的法师的私人财产,而嗜都的主人还不足以跟他抗衡,所以现在还不敢公开跟他作对。嗜都必须严格服从他主人的命令。”法尔挪到雪堆旁,又补充说,“你不想把剑先放下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个暖和的地方,咱们能喝点热汤,烤点土豆吃吃。……当然,要是你有钱的话。”
“没问题,”伊尔说,“只要你告诉我能到哪里找个过夜的地方,再跟我讲讲这城里有些什么行事的规矩。”
年轻人从窗沿上纵身一跃而下,笑着回答伊尔,“当然,我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而我又愿意说,这很好;你看上去需要个朋友,我最近又恰好孤身一人……你觉得这主意如何呢?”
伊尔笑说,“看看吧。”
那天他知道了许多事情。虽然,并不包括法尔从哪里来。这快活的小偷仿佛从小就生长在哈桑塔,他对这城市无比熟悉。两人很合得来,打那天以后,在暖洋洋的春天和炽热的夏日里,他们合作无间,偷的金币和宝石恐怕比两人加起来还重得多。
伊尔望着远方的墓场,思索着,在这个阴霾遍布的城市里,巫师团的种种行径,夏天的暑气即将散去,他吸了一口气,看着他朋友的脸,“我记得,你不止一次说过,你知道我是从赫尔登来的。”
法尔点点头,“我确定你的口音是东部乡村的。有一年冬天,尤达才来到这里,想要加入巫师团,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到处宣扬自己能驾龙。于是大法师霍莱恩就对他说,如果你这么能干,就带着你的龙,到赫尔登去杀掉一个人,还有他的妻子。于是尤达就去了,把那个地方弄了个底儿朝天,烧得精光,连田里跑的狗都没留下一条。”
伊尔缓缓地重复着,“尤达,尤达。”
法尔看见他的朋友手指握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噢,朋友,我明白你的感受。”
伊尔转向他的目光里闪着铁蓝色的火焰,但声音却及其冷酷而镇定,“噢,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巫师团杀了我的母亲。”法尔冷冷地说。
伊尔看着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了,“那你的父亲呢?”
法尔耸了耸肩,“哈,他倒是过得挺好的。”
伊尔用眼神无声地问他为什么,法尔的笑容里带着悲伤,“事实上,他现在也许就在前面的那些高塔之上。如果命运神现在看我们不顺眼,说不定,他会用魔法偷听到我正在念叨他的名字。”
伊尔抬头看着高高的塔楼,“他会从那边用法术攻击我们吗?”
法尔摇头,“谁知道巫师会干些什么。不过我想不会,要不哈桑塔的人会全都逃光的。再说,我知道的魔法师,从不会对正面遭受的侮辱显露怒气,他们都在暗中使法术。”
“那你就尽管说,”伊尔故意地套着他的话,“他说不定还会从那楼里下来呢。”
“等我杀了他之后,”法尔缓缓地回答,“等我拿石头堵住他的嘴巴,一根根折断他的手指,让他再也无法施法,我决不会让他死得很快。等我这么做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那他到底是谁呢?”
法尔咧开嘴,阴郁地笑了,“大法师霍莱恩,阿森兰特的皇家大法师。”他摇摇头,”我是个私生子,我母亲曾是个大美人。可等霍莱恩知道她生下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那你怎么还能活着呢?”
法尔没留心伊尔的神色有异,“他的手下的确杀死了一个婴孩,但他们杀错了人,那是个替死鬼。我母亲的好朋友把我掉了包,那个朋友是个‘夜之女’。”
伊尔扬起了眉毛,“那你怎么还忍心去偷那些女人的钱?”
法尔耸耸肩,“为了几个金币,有个女人就把我的继母给掐死了。我一直没找到凶手是谁,但我现在非常确定她是‘少妇热吻’里的一个,就在……”他学着圣人传道的样子,声音洪亮而充满嘲讽地说道,“……那日里,两个法师的后裔,向全哈桑塔显示了他们对世人的爱。”
伊尔平静地说,“噢,诸神啊。法尔,我曾常常觉得自己在可怜,你……”
法尔道,”哦,汝能否保持安静?吾人不可博取廉价之同情,伊尔达·法师杀手。”
他冠冕堂皇的样子,逗得伊尔噗哧一声笑了,“那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
法尔抖了抖双腿,“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该回到我们的战场了。你说不能偷穷人和‘夜之女’,可整个哈桑塔地区最多的就是他们。巫师和贵族,我们暂时也不能对他们下手了,现在正是紧张时期,等着我们的肯定是陷阱和刺刀。那就只剩两个地方可以当目标了——神庙和……”
“神庙?”伊尔赶紧摇摇头,“我可不想跟神明作对。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下半生在诸神的诅咒中度日。”
法尔说,“我也是这么想。那么我们只剩一个目标了:富商。”
他赶在伊尔提到“辛苦工作的人”之前,抢着说,“我是说那些放高利贷的,家里有密室藏宝的,贱买贵卖的人。你注意到那些在这河边停靠的驳船了吗?还有卸货的仓库?哼哼,我们一定得搞清楚他们的工作流程,等我们老得没法动弹了,手指也不再灵巧了,我们可以象他们那样,买进卖出,生活无忧。——你觉得他们的密室大多会在什么地方?”
伊尔沉吟了一番,“应该是在那些最明显但又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深藏不露的地方。”
法尔补充道,“就像盗贼的地盘一样。”
“的确如此,”伊尔满怀期待地说,“那将会是我们的战场。你觉得如何?我们该如何动手?”
“今晚,”法尔说,“有个家伙欠我一笔人情债。我会请他帮我一个忙,让我有机会出席一场晚宴。那家伙是那里调酒的。我会混进去,如果猜得不错,很多商人会聚在那里,讨论他们秘密的交易和勾当。我会偷偷地听,偷偷地记下来。”他突然皱起眉头,“只有一个问题。我没法把你也弄进去。那些人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守卫。”
伊尔说,“没关系,我到其他的地方逛逛好了。这个无聊的晚上,你可有什么好地方介绍我去?”
法尔慢慢点点头,“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可非常危险。那房子我留心四年了,里面住着三个商人,他们挥霍无度,可是却从来没看见他们亲自动一个指头挣钱。也许,他们也是那些秘密投机商的成员。你悄悄地藏在那里,小心别被人看见。看看哪里有门,哪里是入口,哪些房间很重要,最好,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偷听他们的谈话……”
伊尔点头说,“很好,告诉我那个地方。我们在第二天早晨会合。不过别对他们的谈话抱太大希望,人们吃饭时大多只是聊聊吟游诗人唱的传奇故事。”
法尔说,“嗯,你只需要潜进去,看看有什么值得留心的地方。最后静悄悄地离开,别轻举妄动。我可不希望我的搭档变成死去的英雄,再说,值得信赖的朋友也很难碰上。”
他们离开屋檐,沿着先前爬上来的大树往下爬。伊尔开玩笑地问,“你难道更喜欢偷生的胆小鬼不成?”
法尔打断了他,“我可是说认真的。伊尔,我从来没在谁身上发现所谓的勇敢和诚实。只除了一个人,而且我还在他身上发现了过人的坚韧和敏捷……他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感到不快。”
“是什么?”伊尔撇了撇嘴。
“你可真不够可爱。”
两人此时已经跳下大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法尔又说,”现在我只看见眼前有一个危机。在巫师团来了之后,哈桑塔开始变得越来越富裕。匪帮和盗窃集团也都看中了这里。等他们在此地扎下根,为了活下去,你和我恐怕都得加入一个团伙。要不就是我们自己纠集一个。如果我们真的要打劫这些幕后投资人,我想,我们会需要更多的人手。”
“所以你担心……?”
“背叛。”
他们走进一条满是垃圾的小巷,老鼠在地上钻来钻去,而”背叛”这个词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隔了一会,伊尔说,“法尔,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可爱的朋友。”
“比你自己还可爱?”
“你是一个诚实又可信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比我们一起偷来的珠宝金币要贵重得多。”
“说得真动听。——我突然想起一件憾事来,”法尔严肃地说,“你说,珊迪斯和老汉尼拔醒来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呢?”
两人笑得几乎抽了筋,他们走出巷子,伊尔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笑意,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注意到,关于他们的会面,哈桑塔几乎还没有流言出现呢。”
“实在是天大的遗憾。”法尔回答道。
两人互相搭着肩膀,大跨步地走在街上,仿佛整个哈桑塔马上就会在他们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