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乔瓦尼从窗里看出去,秋天将到未到。城市的绿色中透出微黄,默默蚕食着夏季的抗争。
他独自占据一个异常广大的空间。数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简单的黑色办公桌孤独地矗立着。他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回头继续凝视眼前的一份文件,但仍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时直线电话响起,秘书提醒他五分钟后将有一位访客到达。
乔瓦尼已经很久没有会见过任何人。
无论是什么人。
他在名利场上搏杀了三十多年,终于得到少许自由的权力——可以选择自己想见的人,去见;也可以选择自己不想见的人,不见。
但这位访客他没有拒绝,因为对方要求的方式太过奇特。
那是上个月的某个午夜。
乔瓦尼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惊醒。梦中他重复着白天的正常生活,但四周似乎一直存在一道视线,好奇地注视他,跟随他去每一个地方。
他醒过来,布置得像雪洞一样清静的卧室内和煦无声。自妻子十七年前过世之后,乔瓦尼一直独寝,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谨慎。有时候你在世界上的地位重要到某个地步,就会觉得周围一切都包含着危险。
他恢复清醒的第一秒钟,已经发觉梦境成真,而且更加直截了当。
在床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一个人。
唯一的安慰是,那并不是一个怪物。
准确地说,这几乎是乔瓦尼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的投资涉足影视、广告、电视节目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大传媒巨头中,他的名字长期占有一席。随便一个上午,他见到的美人数量之多,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所见的总和。
但眼前的人令他印象深刻,只需要一眼,便永远忘不了。
无法确定性别,对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件轻逸的黑色长袍里,像流水一样软软贴在圈手椅中,露出的脸孔形状异常精致,并非小巧,或被雕琢过那样的精致,是分寸感。每一处线条就在上帝青眼所注视的所在,延展或曲折。对方望着乔瓦尼,那双眼睛,闪动着被神灵诅咒过的光。后者不知不觉完全撑起了身子,被那光芒吸引,动也不能动。
忽然之间,打破静夜的幽远,那人缓缓地唤着乔瓦尼的名。
昵名。随他父母与发妻的去世,一早在日常的生活里湮灭的昵名。
“乔尼,我下个月的十三号,将会去见你。不要走开。”
和模样大异,那人的声音毫无特色,一听到就已经被忘记,让人怀疑是自己脑中的幻觉。当一阵轻烟淡淡掠过,那人消失在视野之中后,就更像是幻觉。
乔瓦尼保留疑惑一个月之久。直到今天,十三号。
他一早便来到办公室,在椅子上枯坐。看不进任何东西,做不了任何事。
甚至,当早上喝下去的一杯水穿越千肠万洞,胜利抵达膀胱,令尿意达到最高潮之际,他都没有办法顺从下半身的意志直奔十五米外的洗手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期待,如此焦虑,如此魂不守舍地,在等待一个诡异的访客。
五分钟,怎么如此漫长?一百米开外的门终于打开。秘书小姐玛吉高挑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在看到他确认地点头之后又悄然离去。
乔瓦尼起身,注视着本来在玛吉身后的人。
这次没有长袍,是做工精细的上好套装。最难穿的黑色,极细条纹,复古白色衬衣,意外地配了条闪金色领带。
能够印证他记忆的,是那张脸,无论在男在女,都惊华绝艳的脸。
眼睛闪耀着神秘宝石般微芒,向他闲闲看过来,对方微笑,说:“乔尼,你好。”
一步跨进来。不着痕迹地,已到乔瓦尼身后,无声无息地,在属于主人的椅子上坐下。
乔瓦尼回头,看到那人架起了腿,掸掸自己裤脚莫须有的灰。眼角撩起,最细微动作蕴集的风情,可以将一头大象杀死。
乔瓦尼定定地看着,许久许久,整个人似迷失,终于挣扎出一句:“你是谁?”
仍然坐着,那人轻轻欠身,回答:“川。”
那个字吐出来,仿佛浩瀚海洋上的一点风帆,或沙漠里独长了两百年的一树胡杨,岑寂。
当一个人有了名字,他的神秘就在瞬间有所缓解。乔瓦尼不愧是老江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顺势坐到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叫川的奇异人士。
第二个问题是:“你是男是女?”
川垂着眼微笑。
他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上自己扣得极规矩的衬衣领子。乔瓦尼入神地看那双手,不长不短,不大不小,优雅灵动,似有音符流落其上,此外最明显的特征是极端苍白,毫无血色。
那双手解开了衬衣上第一颗扣子。
第二颗。
领带被拉开,乔瓦尼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巨大的寂静之中疯狂轰鸣。
然后,川猛然拉开了衬衣,整排扣子应声落地。
乔瓦尼发出无法抑制的一声惊叫,整个人从桌子边倾倒,靠在边缘上,脸色大变。
在那件白色衬衣之下,竟是一片虚无,从衣服前襟直接看到了后背。
他的问题得到了最无意义的答案:“非男,非女。”(诸位同人女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放过我新出场的漂亮角色,让他和乔瓦尼老头谈谈正事吧!)重新掩上衣襟。从虚合的缝隙中,那片衬衣的白分外扎眼。川带着难以察觉的蔑视眯上眼睛,对人类的大惊小怪,报以有节制的嘲弄。
“乔尼,我们来谈一笔生意吧。”
提到生意,乔瓦尼终于些微镇定下来,不愧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所谓真正的生意人,对钱没有兴趣,对世俗的荣耀没有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就是生意本身。如同沉迷游戏的疯狂玩家,过程就是一切。
“什么生意?”
川的手抚过面前的空气,一阵粼粼的水光蓦然出现,其中仿佛有些倒影,而且越来越明显,最终成为一张一张的图片,生动地浮现在两人面前。
一共十三张。十一个男性,两个女性。年龄面貌神情各异。
“人?”乔瓦尼专注地看。
川显然很欣赏他注意力集中的特点,微笑应道:“人。”
“但,也不纯是人,或者说,他们都是人类世界中的异类。”川又补充道。
“异类?什么意思?”
“简言之,与平常人类,有很大的不同。”川慢慢解释,“是人的形态——样貌,思想,习惯,嗜好,统统与其他人类,并无二致。”
“但那不过是假象。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假象。在血与灵魂的深处,真正的主宰者在过去的多少年逐步入驻,灵魂早已投降,只有肉体还在沉睡,他们需要一个特别定做的闹钟,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他们,时间已经来临。”
乔瓦尼抑制内心的难以置信,直视川幽暗的眼睛:“醒过来的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
“也许。”川没有承认,但也不否认。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川扬起眉毛,激赏地说:“我喜欢你,这样直截了当。”
手挥过,光影都消失,他慢慢地说:“我要你旗下所有传媒集中力量,宣传和制作一个节目。”
演员已经就位,流程一应俱全,创意无须操心,借重的只是他的传媒资源,强大的制作班底与支持体系,来吸引全世界的眼球。作为传媒界的大佬,乔瓦尼过去十五年所推出的节目,的确个个都在世界注意力的风口浪尖。
在播出的节目中,川说,将加入非常特别的元素,寻常人根本无从发现,唯有那些不应苟活于这个世上的人才会被深深吸引,之后便如同被神灵召唤的信徒,自动走上川为他们设计的真正的人生轨道。
“当然,”川带着一丝充满憧憬的微笑,“一定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人,同样可以接收到其中的特别信息。”
他美丽的眼睛转向窗外,纽约的秋天,像一幅浓烈的油画,美不胜收。仿佛他所设计的光明前景,饱满得汁水淋漓。他满意地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异灵川在人间高速发展新业务的完美蓝图。
他的野心似与乔瓦尼有所感应,后者的心跳得异常之快,出于一种野兽嗜血的敏感,他迫不及待地一连串发问:“节目什么形式?你有什么目的?”
“很快你就会知道的。”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轻轻站起,姿态优雅地微微鞠了一个躬:“很高兴和你合作。”
说完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被撕开的所有纽扣从地上轻盈飞起,缀回原位,眼前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人们如何得知华服下的真相,原来竟是一无所有。
在乔瓦尼反应过来以前,川已经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他最后来得及喊出一句:“节目叫什么名字?”
答案被抛在身影的背后,承载的声音那么不真实,简直像是乔瓦尼小睡中的呢喃。
“生存者。”
与川的奇异会见结束后第三天,乔瓦尼回到办公室,无端端在自己办公桌上看到一份文件——。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以极商业化的方式。这是一份完美的节目策划案,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与资源。这样方案的策划者,应该立刻提拔,加以培养,不日必堪大任,乔瓦尼本能地想。他甚至错觉这是某个下属的另类表现方式,世间无鬼,鬼后有人。
但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计划最不商业的地方就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使得到最完美的道路,没有选择的人生也是有缺陷的。
不过,比起半夜三更给人家一爪子掐死来得稍有价值。更何况,他遇到的是一个非人类,一个脱掉了衣服就是个透明人的非人。
你知道,一个人越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价值,他就越怕死,而所遇到的刺激越多,他的生活就越乏味,越需要花样翻新。
恐惧与诱惑,本来就是最容易驱策人类的两样东西。
乔瓦尼的考虑没有超过一分钟,他按下电话,通知玛吉召集所有高层主管开会。
全球的报纸、杂志、电视台、电台,忽然在一夜之间,被三个字占据——生存者。
简单的三个字,动用了顶级的广告创意专家,表现手法极多元,传达出的信息极简约且极富冲击力。
刻意回避细节的粗线条,浓墨重彩的宣传手法,令所有被吸引者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是选秀,还是真人历险?是系列剧,还是独角戏?是严肃的,还是娱乐的?没有人回答。
只有广告一味铺天盖地,密集轰炸。信息以乔瓦尼旗下传媒集团为中心,向外发散,最后全世界的媒体都或自愿或被迫卷入这场华丽的预告之中。
最后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正常的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
乔瓦尼也不知道,虽然他必须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应对董事会和几乎所有工作人员的质疑。
他必须表现出这是一笔能赚钱的好主意,有大魄力,大影响,划时代力量的制作手笔。
他调集毕生的影响力和信任积累,去推动那荒谬宣传阵仗的进行。
偶尔他当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是川没有给他想太多的时间。
媒体密集报道的第十天,川再度来访。
这一次他穿的是便装,牛仔裤、靴子、洒脱的白色t恤,搭一件蓝色背心。
八九点钟,太阳初升。乔瓦尼这才发现川没有头发,青光闪闪的大好头颅,圆得端正。
他急不可耐地向川伸出手:“接下来呢?”
“接下来?”对方永远好整以暇,坐下来,看自己的手指。
乔瓦尼很警惕:“你不要告诉我,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他走过去敲桌面:“我会被人们撕成碎片的!”
川微笑,像蒙娜丽莎一样微笑,高深莫测。他忽然举起双手,拍了拍。
“啪啪!”
应声出现的,是秘书小姐玛吉。
玛吉·比利,毕业于剑桥艺术系,第一份工作是有线电视新闻记者,之后转做秘书工作,一路升迁,至今为乔瓦尼服务超过十年,深得信任。
做秘书,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原则,就是绝不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对于乔瓦尼来说,现在就是不该她出现的时候。
但显然他和她两个,都对此失去控制。
玛吉以她一贯的得体步态走到川的面前,直立不动。乔瓦尼吞下已到口边的训斥,定睛观察,隐约觉得不对。
川再度拍手,玛吉缓缓转身。
在这一个转身之间,属于玛吉的身体与面貌,发生了奇特变化。
乔瓦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人一双秋水分明的淡绿色瞳仁,隐含抑郁,栗色头发浓密光滑如绸缎,典雅地盘起,虽已经不年轻,处处可见衰败的痕迹,但那贵妇人雍雅的风韵,仍然呼之欲出。此时淡淡地看着乔瓦尼,仿佛有无穷言语,压抑在红唇深处。
这分明不是玛吉。
是媚妮。
媚妮·乔瓦尼。
业已逝世十七年的,乔瓦尼的结发妻子。
他站直身体,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呼吸。
阅历无穷尘事,因而变得世故,对任何事其实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眼有泪光。
就算是半夜惊魂,面观异事,他的表现都算镇定,不似这一刻失态。
川悄然退在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场景。
媚妮,出身名门,十八岁时放弃无数高贵者的追求,毅然下嫁无名小卒乔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个夜晚在自己卧室自杀,那一天正好是她和乔瓦尼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楼下盛大的派对进行得正如火如荼,她风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来的超级模特与明星之间,正被醇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乔瓦尼的下半生轨迹像受到一道霹雳的猛烈打击,瞬间转向。
不,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从此背负着深深的负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细,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灯红酒绿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种能力。狂喜,热爱,悲伤,沉溺,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于影响正确判断的,激发出强烈情绪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损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损失。
乔瓦尼定在那里。
终于发出轻轻呼唤:“媚妮,媚妮……”
媚妮静静伫立,不言不笑,不应答。
一如她在世时候,对他的冷漠和放纵,都默然无声。在暗处淡淡凝视,毫无表情。
仿佛他们没有过相濡以沫的时日,爱情在最暗的时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整个人生。
这样的决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
宁愿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声再度响起。
媚妮轻盈地转动身体,从另一边出现的,已经又是玛吉的形态。
乔瓦尼发出绝望的低嗥,几近垂死。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脊梁。
玛吉步出办公室。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定神一秒之后继续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处理庞杂事务。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钟的空白,上帝没有记录。
而室内,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毫无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脸看起来都像恶魔。
但是他为什么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恶魔。
在倒地的乔瓦尼身边同样倒下来,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后者不再年轻的面颊。
空旷到极点的大办公室里隐约刮起风来,很冷。
川轻轻地问:“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请她原谅你?”
——你是不是想说,亲爱的,我爱你?——我一直是这样的爱你。
——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衰减,从来没有动摇。
——我爱你。请你也爱我。不要躲避,隐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请留在这里,携我的手,亲吻我。说你永远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这就是隐藏在你心里的那个封印,对吗?当媚妮死去,封印生效。一切感情,就此沉入无穷深的黑暗谷底。你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地狱。”
乔瓦尼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很想愤怒,但其实是非常软弱地对川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川耸了耸肩膀,他站起来,手指轻轻一挑,乔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跌坐在椅子上。
川转身,优雅而冷酷地转身,他说:“我只是让你看一下,当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会有怎么样的冲击效果出现。”
他的微笑极邪恶,因此魅力无穷,简直使空气都要沸腾或沉沦:“你不过是渺小的人类,亲爱的乔尼。但是那些将要在生存者游戏中出现的人,当他们秘密的一面被引诱,生发,你会看到非常特别的奇景。”
又重复了一句:“非常特别。”
然后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现在办公桌上。
生存者选拔赛的内容。
游戏即将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点,阳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销售部门的咖啡间里三三两两站着人,聊不咸不淡的天。
角落里一架小液晶电视,正放着上午重播的肥皂剧,每二十分钟插播一次广告。
史蒂夫就站在一边,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很高,永远驼着背,金色头发蓝色眼睛,表情很少,像一个人偶,永远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门裁员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觉得无所谓。
最多回家去领救济金,荷兰政府一向慷慨,将保证懒虫们的生命安全视为重要的公众责任。
他又打了个呵欠。
忽然有人轻声嘀咕:“为什么最近都在放这个‘生存者’的广告?”
他跟着过去看,凝视许久,转过头来问同事:“你不觉得这个广告有点儿怪吗?”
没有应和,所有人都只是耸耸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着筋骨回办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复始,随意又是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或者纪念。
但是对史蒂夫来说,那生存者广告中有点什么东西,与众不同。
他仔细凝视屏幕。
影像光怪陆离、闪烁变幻,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像浮在沸腾水面的泡沫,无非虚张声势,潜伏于水面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几个字。
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中国台湾,高雄,深夜。
枯坐客厅的家庭主妇庄雅婷捏着电话听筒,心神不定地听着信号不通的盲音。她应该还很年轻,神色却很衰颓,嘴角和眉毛一起耷拉着,活生生地证明着“苦命相”的存在。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失控的喧闹声划破寂静,昭示酒醉的男人终于回来。庄雅婷急急忙忙开了门,脸被酒精烧得通红的丈夫一头栽进来,傻笑两声,蜷缩在地板上,沉沉睡着了。睡了两分钟,一个翻身,张嘴吐得满地狼藉,屋子里臭气熏天,中人欲呕。
雅婷俯身试图拖动丈夫,但她实在太过瘦弱,自己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抚着跌痛的腿脚泪长流,这样日复一日上演的相同戏码,已经将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极限。
客厅里开着一盏微微的灯,寂寞的空气里只有醉鬼的鼾声,以及电视里永恒的欢快音乐,演示着一幕幕她的现实里从未出现过的完美生活。
雅婷泪眼蒙目龙地去关电视。节目正在插播广告,一个新的什么节目很快要推出,她随意瞟了一眼,伸出的手忽然定住。
在铺天盖地的节目预告画面中,她清晰地看到一行字从屏幕深处浮现,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钩子,钩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
维纳斯高级酒店公寓的顶层套房,川所住的地方,除了贵一点儿外,均平常之极。
和所有人一样,回到自己的隐私空间之后,他喜欢把衣服脱掉,洗干净脸,然后在最舒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如果他有手机,此刻就会关上。
这个时候倘有人误闯进来,会发现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闯入者可能会因好奇而四处看看,然后就会听到有人在一边无可奈何地说:“喂,你踩到我脚了,挪一下可以吗?”
或者会看到一件粉红色塔夫绸的睡衣,样子很懒散的,在客厅和书房之间晃过来晃过去……睡衣里当然裹着川。
没有实际的身体,并不影响他喜欢穿衣服,喜欢穿各种各样的衣服,他甚至还养成了一个嗜好——收藏睡衣。真丝棉绸呢绒织锦绣花蕾丝透明吊带两件头……他很好奇人类对于无用但有趣的东西,那探索兴致可以达到哪一个地步。
此刻,这件“睡衣”在干正经事——翻看一个很大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份一份单独装订好的资料。关于一些人的。
然后睡衣袖子移到书桌上的电话旁,开始拨号。
“您好。我可以和史蒂夫说话吗?”
“他不在,是吗?可否告知他的行踪,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拉斯维加斯?住百乐宫酒店对吗?谢谢你。”
……“庄先生?您好,我可以和您的夫人说几句话吗?”
“这个臭婆娘拿了家里的钱飞去了拉斯维加斯?”
“哦,那实在好极了……不不,对不起,祝您周末愉快!”
……“达达里也在家吗?”
“不在?能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吗?”
“他剃光了村子里所有羊的毛,换钱去了拉斯维加斯?真遗憾,您赶快去照顾那些没衣服穿的羊吧!”
类似的对话要重复许多次,真令人厌倦。
在拨第十三个号码的时候,川有一点后悔,真应该带一两个人在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交给他们做就好了。
但最近是旺季,所有工作人员都搏杀在前线,疲于奔命。客户始终都是第一位的,老板自己偶尔打打杂,也是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
人手不够,人手强烈不够。生意无限广阔,真金白银,整个人界与非人界的财富唾手可得,可恨的是,他偏偏没有那只手。
本来可以高速扩张的业务,却被执行力资源不足这块短板活生生地限制住。瓶颈啊,困惑啊!非人界最普遍奉行的,始终是独善其身主义,即使拥有强大力量的战士,往往也只把战斗作为一种兴趣——以往的选拔赛,就涌现出不少这样的家伙。大前年的吸血怪场场连胜,却偏偏不受川的招揽,找了个山沟去种番茄;前年木乃伊王子获胜了,可人家根本不在乎这点儿奖金,直接就满场撒钞票然后跟着光行四处旅游去了;再说去年,石头怪兄弟俩分别拿了第一第二,明明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们拿了奖金就回家去当农民,真是一点儿出息都没有。
被逼无奈的川,唯有把眼光转向人界——人界有全宇宙最集中的贪婪心、虚荣心、功利心、狂热心。它们驱使他们不择手段获取利益,其中有一些,能力超卓,出类拔萃,虽然天赋中没有特别出色的才能,但经过修炼之后,单纯的战斗力和头脑,仍然可以和非人战士一较高下。他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慢慢在人间寻找,一个又一个,资料渐渐汇集,不少候选者进入眼帘。而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捕捉到了一个极佳的机会,邪羽罗的封印持续弱化,竟然影响了生物基因的变异,出现了更多拥有非凡特质的人类,人与非人两界能量的平衡,正被有预谋地打破。
不,川不担心邪羽罗的卷土重来。破魂已经沉寂衰落许多年,这世界最重要的不再是战争,而是生意。当生意规模足够大的时候,川相信一切都可以被收买。包括最强悍,最不愿意谈判的种族。
而且,他实在是缺人了。上次派出妖瞳侍卫,本以为能找一两个强悍人类出来,结果却被刺伤了眼睛,连只兔子都没抓回。因此,他一心要做的,就是在人与非人两界集中选择合格者,成为异灵川急速扩张的新生力量,以最大限度地扩展异灵川的影响力。
生存者广告中蕴含的时间地点讯息,使用的是特殊灵力发射波长,只有身体结构特殊,又被邪羽罗苏醒能量深深影响到的人才能看见。
他们,就是川的希望所在。
想到这个问题解决后的无限美好前景,川又打起一点精神,去拨完手里的号码。
话筒里等候接通的声音悠长地响着。他无聊地环顾四周,机械地等待对方“喂”一声。
有人接电话,但是没有出声。短短的沉默流动在电话线之间,川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可以……”他发现滴水不漏的自己,竟突然忘记了称呼对方,这莫名的惊悚紧张来得好不奇怪,“您好,我可以和朱小破说几句话吗?”
对方仍然没有出声。
资料显示,朱小破,十六岁,格斗力极强,智商中等,性格温和,非人血统不明,被人类收养,无暴力犯罪前科。
他是最后进入候选名单的两人之一,是组织中负责情报收集的高级成员自暗黑三界资料共享系统的自荐一栏中发现的。
他再度尝试与对方沟通。
打破头——如果他有头可以破的话——川也想不到自己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回答:“川,别来无恙?”
人生无处不存在surprise,有时候是惊吓,有时候是惊喜。同情你遇到前者,恭喜你遇到后者。
“白弃?怎么是你?!”
“还可以听得出我来吗?”对方淡淡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