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阶梯很高。走到阶梯顶端,就感觉到一股与之前都不同的气氛。
上面的路很宽,是用坚硬的石头筑成的,墙壁和天花板也都是石造的。在火把映照下又黑又脏的石壁,就算睁大眼睛拼命找也看不到有装饰物,非常粗糙。道路宽到巨魔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然而还是给人一种压迫感。红色的火光照在灰色石头上,散发出古铜色调。四周的墙上结满了蜘蛛网,但也许是因为季节的缘故,在这里完全没看到任何动物的痕迹,所以就给人更强的残破和衰败的印象。
“真是冷清啊。”
妮莉亚喃喃自语之后,一面将三叉戟伸出到处戳,一面开始往前走。
走没多久,就碰到了一条三岔路。没错,三岔路。这样一来,不就没办法问杰伦特了吗?妮莉亚烦恼了一会,指着左边的路说:
“不管怎样,先往左边弯。知道了吗?”
然后她掏出匕首,在左边那条路旁的墙上画了一个圆。卡尔像是知道这举动是什么意思似地点点头。这是某种特别的技巧吧?
进入左边那条路没多久,又出现了双岔路。我们耸了耸肩之后望向杰伦特。但杰伦特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卡尔说:
“要走哪一边呢?”
“不知道。”
什么?居然说不知道?我们用惊讶的表情注视着杰伦特。但卡尔点了点头,说:
“那么这条路完全是错的。往回走吧。”
啊,是这样吗?我们往回走,回到了刚才的三岔路口。这次选了另一条路走。进去之前,妮莉亚又画了个圈。
不久之后,我们已经搞不清楚哪里是哪里了。
那里的路就是路,并没有连到门或房间之类的空间。到底这算什么啊?又不是地鼠,干嘛到处钻一些没用的通道?这很清楚地显示出这个地方建设的时候,就是打算要让进来的人迷路。当碰到双岔路时,杰伦特会回答要走左边、右边或是不知道,然而大部分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如果出现了三岔路,妮莉亚就会高兴地刻上个记号。每当要进入一条通道,她就会画个记号,万一发现走错往回走的时候,遇到有做过记号的岔路口,就选择没有记号的通道继续前进。这么做好像是为了不要进入已经走过的地方。
但是一阵子之后,我们碰到两条交叉路,四个路口全部都刻了记号。妮莉亚吹着口哨,在其中一条路再次刻了记号,然后走进去。杉森终于受不了了,开口说:
“等一下,这些路全部都走过了,为什么还要再走?”
“这里面一定会有其他岔路的。不用担心,不管怎样只要往记号最少的地方走就行了。你连从迷宫中脱困的基本技巧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学过从迷宫脱困的技巧!真是的,居然有这么让人头痛的地方。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浪费这么大的空间?”
卡尔微微笑了笑,说:
“当然是要防范外人进来啊,费西佛老弟。而且过去矮人为了夸耀自己的建筑技术,在他们之间也掀起了建造这种迷宫的风潮。人类虽然也稍微承袭了这种风潮,但是一般认为人类盖的所有迷宫,都只不过是这座大迷宫的缩小版。定下心来好好前进吧。”
杉森随便嘀咕了几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开始继续前进。
突然我们来到一条初次遇见的长长通道。妮莉亚停下了脚步,说:
“这条路很长,是最适合设置机关的地点!”
杉森将眉头皱得不能再皱,说:
“机关?”
“嗯。例如踩到某个地方,就会往下掉入陷阱,或是有箭飞出来的那一类的东西啊!”
“你是不是在讲什么炉边的古老故事?”
“你说是古老故事,就算是古老故事吧。你还没体悟到自己已经进了历史超过三百年的迷宫吗?可以说是三百年前的故事吧。”
杉森只好闭上了嘴巴。妮莉亚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然后一次踏出一步,嘀嘀咕咕地说:
“嘻,我可是夜鹰。才不是什么开锁专家之类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
喀啦,喀啦!突然有怪声传了出来。妮莉亚吃了一惊,急忙后退。她拿三叉戟敲了敲地板,地板突然以两边墙壁为中心轴翻开,在地板转动的同时,可以瞥见底下黑漆漆的一片。
我们每个人都僵住了,只是望着地板。地板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算有哪个不幸的牺牲者掉了下去,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吧。妮莉亚耸了耸肩,回头看杉森。她虽然对杉森皱眉头,但是杉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惊讶地张着嘴。
“嗯,长度多少?”
妮莉亚再度用三叉戟去戳地板。地板马上翻开,一阵风吹了起来。翻起的地板长度大概是六肘左右。
“请等一下。”
妮莉亚用匕首在墙上画了个‘t’字,然后向后退。她从后面全力助跑,跳过了陷阱,刚好到达对面的陷阱边上。她脚一碰地,就立刻弯腰,一动也不动。我们在陷阱另一边用焦急的眼神望着她。她就跪在地上,伸出三叉戟往四周到处戳。枪跟地板都戳过之后,她将身体站直,说:
“很好。没有第二重的陷阱。跳过来吧。”
杉森第一个后退,像头野猪似地跑来,跳了过去。咚。听到杉森着地的声音,妮莉亚惊讶得合不拢嘴。第二个跳的是卡尔,接着伊露莉也犹如飘浮般轻盈地越了过去。杰伦特露出悲惨的表情看着我。
杉森接得很好。杰伦特一到地面,就擦了擦额头,说:
“可是对这里很熟的人经过的时候,也必须要这样跳来跳去的吗?这对锻炼体力可真有帮助。”
妮莉亚噗哧笑了一声。
“他们才不走这条路呢。但是我们什么路都得走,所以是不得已才如此。”
我们又开始枯燥冗长的迷宫探勘了。有时在双岔路口,杰伦特会作出建议,如果有三条路以上,妮莉亚还是继续做记号。
偶尔会看到通道以外的东西。有时出现宽大的广场,有时出现阶梯。间或必须走过悬在黑暗虚空上的桥,往底下一看,可以模糊地看见水波在摇动着。似乎是地下的中央湖。有时也必须爬上三十肘高的梯子,梯级非常的密,似乎是考虑到让各种族的人都可以爬。
虽然还没有人将抱怨说出口,但大家渐渐都厌烦了,心情变得很糟。我们就像瞎眼的小老鼠般跑东跑西的,看到哪里可以去就走哪里。光是走路就让人觉得相当累。地下那种陈腐的空气味道让人很不舒服,但更使人在意的是根本猜不出这整个地方到底有多大。
我一向妮莉亚提出这个问题,她马上很简单地回答:
“嗯嗯。这里原本就很大,再加上路东弯西绕的,所以走起来就更远了。很长的一条线,如果揉成一团,体积也很小吧?就像是那样。由于建造的人在地下到处挖通道,就是要让不认识路的人走非常远。”
由于根本不知道目的地,所以无法在脑中描绘整个旅程,只能无止境地一直走下去。再加上不知何时会出现陷阱,必须一直保持紧张状态,所以精神上非常疲劳。随着火把光摇曳而忽大忽小的我们那些影子,也把我们弄得神经紧绷。
有时可以看到被机关压扁的尸体。到底机关是怎么运作的我搞不清楚,总之有石块从天花板上落下,挡住了走道。石头底下有某种东西的腿骨向外伸出。看到腿中间还有尾骨,我猜大概是石像怪吧。
有时站在地面挖出的洞边上往下看,会看到令人消化不良的光景。那些挂在尖锐铁锥上的骷髅大概是半兽人的吧。怎么会这么愚蠢!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就在同一个洞中,居然有超过二十只的半兽人!
“半兽人难道肩膀上是空的,它们先把头放在别的地方,然后才到处跑吗?”
听到杰伦特开的玩笑,我们都噗嗤笑了出来。
不管怎样,我们正在慢慢朝上走。当初想象中那些可怕的陷阱,现在对我们来说都不再可怕,这是因为半兽人或其他怪物造成破坏的陷阱非常多。而且碰到双岔路的时候,杰伦特帮我们省下许多时间。我们已从原来的最底层渐渐爬到很高的地方。
我一面走一面问卡尔:
“你说过神龙王占有大迷宫是一场骗局,那是什么意思?!”
“咦?啊,你是说那件事吗?就是话里面说的那个意思啊!”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是场骗局!可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卡尔微微笑了,说:
“嗯。那是在很久以前,神龙王还掌控着北方和大陆上大部分土地那时的事。各位大概都很清楚,神龙王连龙族都毫无慈悲地杀戮,靠着铁拳席卷了各地,但还是有几个自由种族不受支配,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精灵跟矮人了。优比涅的幼小孩儿精灵就不用提了,但是矮人因为具有宁可死也不想被控制的性格,加上在开采贵金属的能力上,其他种族都完全跟不上他们,所以神龙王也只能用现在人类对待精灵与矮人的方式来对待他们。这些人是无法相信的盟友,又是无法操纵的敌人。”
“无法相信的盟友……无法操纵的敌人……这不就只是把“双方什么关系都不是”这句话说得难懂一点而已吗?”
“说得也是。但有一次神龙王对矮人提出了一项建议,也就是在北地建造一个与深渊魔域迷宫相似的大迷宫。”
“与深渊魔域迷宫相似?”
“当然神龙王是想办法让矮人们觉得,如果有了半兽人的劳动力、神龙王的财宝与权威,再加上矮人们的技术,是有可能盖出和神为了封印住黑暗,亲手建造的深渊魔域大迷宫一样伟大的建筑的。建造迷宫对矮人来说是一种特别的荣耀,而且神龙王又说迷宫建成之后,会送给敲打者以及矮人,算是他诚心献给矮人们的礼物,希望矮人们成为跟他合作的友邦。交涉过程中神龙王把整件事情说得很动听,最后矮人敲打者伊斯诺亚·克拉宾也就答应了下来。”
我们又到了一处岔路,妮莉亚又刻了个记号。卡尔轻轻地继续说:
“伊斯诺亚·克拉宾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了其他矮人。矮人们并不太愿意跟神龙王缔结条约。但是建筑与深渊魔域迷宫同等级的迷宫,对矮人们是一大诱惑。其实天底下有深渊魔域这么一座庞大的迷宫,再加上不是矮人所盖的,这对矮人来说就是一项很严重的耻辱。”
“这也算耻辱吗?”
“要是你碰到一个自以为很厉害的蜡烛匠,你的感觉怎么样,尼德法老弟?例如有人说他闭着眼睛也可以做蜡烛。”
“当然心情会不好啦。嗯,我懂了。所以呢?”
“结果矮人们就答应了神龙王的条件。但这件事不管怎么形容,也只能算是某种骄傲自大,甚至可说他们陷入了一种迷惘。他们居然想模仿这世上的终极监狱,充满了痛苦的深渊魔域迷宫。不管如何,他们答应了这件事,就拿着凿子开始敲打起岩壁来了。但是……”
卡尔突然望着天花板。我突然陷入了听见当时的铁锤跟凿子声的错觉中。矮人们勤快地来来往往,在洞窟处处发出的巨大声响当中笑着、歌唱着、吹着口哨。卡尔就像在寻找他们辛苦工作所留下的痕迹似地,望了望天花板然后说:
“他们对与半兽人一同工作这件事并不是很高兴。当然现实上他们也无法拒绝这些劳力。所以这座大迷宫的工程,从一开始就包含了不安的要素在里头。”
杰伦特听着卡尔说的故事,眼中闪闪发光。杉森突然打起了精神,虽然本来时时在注意周遭,但不知何时起已经听故事听得入迷了。我干脆完全不注意四周,只一个劲地听着卡尔说的话。
“那工程既艰巨又漫长。最后总算完成了最难破解的地下建筑,同时是最伟大的丰功伟迹,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走的这座大迷宫。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可说早已注定的背叛。”
卡尔叹了口气,说:
“迷宫的工程完竣之后,半兽人却不出去。它们分散在迷宫各个偏僻的角落居住。事实上整个工程花费了五十年,这里已经变成了它们的居所,说起来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半兽人就将这里当作它们的隐匿处,也在这里堆积它们那些恶心的财宝。然后他们把同伙,嗯,可以算是同伙吗?反正把怪物也引了进来。它们也开始不时偷窃矮人运进来的宝物。”
沙沙的脚步声。每当卡尔停止说话,就只能听到我们一行的脚步声传开。
“矮人因为它们而非常烦恼。矮人与半兽人间的不合一天天越来越严重,矮人们虽然向神龙王抗议,但神龙王只是粗暴地回答他们。神龙王的态度就是:‘关于寄居你们家里那些食客的事,一概别来找我。’事实上大迷宫的所有权已经给了矮人,结果简直变成矮人自己家里管不好,却去找邻居抱怨。再加上神龙王也可以说:
‘已经把这个地方送给你们了还不够,难道还要我出面处理善后?’所以矮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结果专心听着卡尔讲话的杰伦特一脚踏空,身子晃了一下。他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搔了搔头,卡尔微笑着继续说:
“后来有一天,从这分不清日夜的地下某处,传来了一阵惨叫。
惨叫声越来越大,那当然就是被半兽人杀害的矮人所发出的。敲打者伊斯诺亚·克拉宾也是最早被杀害的矮人其中之一。这可以说是叛乱吗?嗯……应该说是客人反过来赶主人吧。用暴动形容可能更正确。矮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自己建造的监狱中跟半兽人、石像怪、巨魔、狗头人、豺狼人关在一起了。这真是一段阴暗沉郁的历史。到暴动整个结束,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就连龙都说,如果要把矮人逼到绝境,最好事先为自己留好后路。据说被逼到死角的矮人拼命抵抗。他们很清楚大迷宫的每一处,知道所有秘密通道。”
卡尔叹了口气。
“但那些抵抗都是没用的。结果矮人从大迷宫中逃了出去。啊,当然这是指最后剩下的那些还活着的矮人。从此以后在大陆地下各处,甚至地面上,矮人跟半兽人都成了见面就必须以血洗血的死仇。而且后来……”
“还有后来?”
卡尔揶揄似地露出了笑容,说:
“后来半兽人也谦虚地承认自己无法管理这个巨大的迷宫,所以就把这个地方献给了它们认为适合的主人,也就是神龙王。”
“呼。现在我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结果是神龙王在后面操纵这一切喽?”
“说得没错。这是场花了五十年时间的骗局。我们应该对他的耐心表达敬意吗?嗯……他的五十年跟我们的五十年完全不同,我们的敬意对他也许是一种侮辱。无论如何,最后拥有这座巨大堡垒的人是神龙王,又将矮人这个在背芒刺的势力大幅削弱,对他而言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吧。”
杰伦特点了点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其他人也都感觉到心情变得很沉重。在暗红的火把光芒照耀的地下洞穴中,听到卡尔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就像那声音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似的。
妮莉亚摸了摸耳朵,然后耸了耸肩。她又继续往前走。一阵子之后,我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妮莉亚环顾了一下周围,正准备要刻上记号,但却突然惊讶地说:
“这是什么?”
我们看了看妮莉亚所指的方向,墙上已经有人用木炭画了个圈。杉森用慌张的脸色看了一下那记号,说:
“这是什么?妮莉亚,你不是都用刀做记号的吗?”
“当然!而且我不会把圈圈画得这么大。这到底是什么?”
卡尔看了一下那记号,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现在已经进了这大迷宫,而且画记号来拼命找路的人是谁,我们应该很清楚。画这个的就是涅克斯一行人。”
杰伦特突然精神来了,说:
“是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跟他们越来越近了。啊,他们不是比我们早进来很久吗?”
“是的。大概上面有更多让人迷路的通道,不知怎的他们就到了这附近。我们照着这个记号走吧。”
我们一下子精神都来了。现在我们很确实地在接近涅克斯。我们朝画了木炭记号的通道走。
砰砰!轰隆隆!
突然洞窟发出了响声。我们都扶着洞壁,好不容易才保持住了平衡。回头一想,才觉得其实震动也不是那么大。但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我们都吓了一跳。妮莉亚说:
“什,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杉森说:
“好像是……洞穴的某个地方坍塌了吧?”
卡尔跑到前面,说:
“快过去!”
大家都拔出了武器,然后快步前进。我们映照在墙上的影子以可怕的速度向后消失。又遇到了一处岔路,我们稍微犹豫的时候,杰伦特第一个选了左边进去。妮莉亚急忙在墙上刻了个记号,然后跟在他后面走。
“别急!这里可是迷宫!”
听到妮莉亚说的话,杰伦特回答:
“如果我们也迷路的话……”
砰砰砰砰!
沉重的震动再次传来。这次比先前近了很多。我们蒙住了耳朵,靠在墙壁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龙要进来这里也太……咦咦?”
杉森将自己讲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然后我们都用惊吓的表情回头看他。杉森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说:
“难道,不会吧?神龙王……”
“快点!”
这是卡尔的催促声。我们都慌忙地往前走。难道神龙王发现我们进来,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所以洞穴才会这样……轰隆隆!
我们被震得差点跌倒,但仍努力往前走。又遇到了一处三岔路。我们慌忙地左看又看,妮莉亚突然指着其中一条大喊:
“那里!”
妮莉亚指的地方也用木炭画了个圈,我们就进了那条通道。一面拿着火把一面跑,火花都弹到脸上来了,让人简直快疯了。啪啪啪啪啪!我们都急忙跑着,杰伦特开始渐渐落后了。前方看见了一个陷坑。妮莉亚没停下来,就直接跳了过去。又是被弄坏的陷阱吗?大家一个个都一下子跳过了陷阱,我也跳了过去,就在最后一个杰伦特跳的时候,咚咚!
我回过头看,结果是杰伦特由于震动而没踩稳地面。就在他往后掉的瞬间,我用尽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幸好我跟他都滚到了通道上。
“呼,呼!谢谢了,修奇。”
“啊,太好了。呼。”
给杰伦特压在身上的我微笑了。那时抬起头的杰伦特突然发出了惨叫:
“呜哇啊啊!”
怎么了?我赶紧躺着翻了个身,朝通道前方一看。
前面叉路的墙壁垮了。不久之前的震动,大概就是因为那面墙壁坍塌的关系。墙上巨大的石块无力地掉落,到处弥漫着烟尘。从倒塌的缺口中,有人走了过来。
我们都将掩面的手放了下来。虽然因为灰尘根本无法呼吸,但我们还是放下了手,看着从缺口走出来的人。大概因为就是意料中的那个人,所以我没像杰伦特一样发出尖叫。杉森咬牙切齿地轻声说:
“是涅克斯!”
从缺口中走出来的人正是涅克斯·修利哲。那个马夫,还有被马夫紧抓住的蕾妮站在他身后。蕾妮一看到我们,立刻发出凄惨的嚎啕声。
“修奇!修奇!”
马夫凶恶地抓住蕾妮的手臂一拉,另一只手用很快的动作将长剑架到了蕾妮的脖子上。蕾妮尖叫了一声。接着涅克斯背后又出现了另一个男子的身影。这男子看到我们,吓了一跳,立刻拔出匕首,原来那是我们认识的人,也就是在拜索斯皇城盗贼公会中遇见的年轻贾克。
他看到妮莉亚,吓了一跳。
“咦?姐姐?”
但是他马上又慌张地闭上了嘴。涅克斯望着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妮莉亚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喊:
“愚蠢的家伙!居然用OPG去到处破坏迷宫!简直跟地鼠没两样的家伙啊!就因为你们的关系,无数夜晚的绅士,就在这连星光都看不到的鬼地方,用比狗还不如的死法死去!还有你,贾克!你居然跟随这种烂人到底!”
贾克带着苍白的脸色,推卸责任似地说:
“因为他是公会的会长,我是公会会员。这是没办法的事。”
“干得好,真是干得太好了!所以你才一直跟着这家伙?跟着完全不顾会员死活,把他们全拖进死亡险境的家伙?你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为了公会的事,只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些肮脏的计划,就把你们全拖来?”
青年贾克没有回答。妮莉亚降低声音咆哮说:
“圆圈是你画的吧?”
“嗯。”
“那为什么突然开始破坏墙壁?”
“因为……会长对找路已经厌烦了。”
那家伙好像也是分不清自己处境的那种人。涅克斯身为背叛拜索斯的逃犯,他却完全不管这些,只知道对方一旦成了自己的公会会长,就一辈子把对方当公会主人对待,也不管主人性格怎么样,只知道服从权威。我本来还以为盗贼都是很狡猾、知道变通的。
这么说来,涅克斯一伙人中还活着的就只剩下三个。不见的OPG有两双,我看了看马夫跟贾克的手,果然是他们戴着OPG。不管是再怎样强壮的食人魔,也不可能打碎这种石壁的。但他们三个合起来,却似乎可以打碎石壁。可恶,还真不能小看他们。杉森、我还有妮莉亚都完全陷入紧张,不断瞪视着前方。
杉森大喊了一声。涅克斯歪着头,说:
“你们似乎是敌人。但看你们能追我追到这里,似乎又是我很好的朋友。要不然,就是你们真的很恨我。”
是的,我们对你这家伙除了怨恨之外,难道还能怀有什么感情吗?我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可以戳穿人的眼神瞪着涅克斯。但是涅克斯还是一样镇定地说:
“我好像杀了那位小姐的爱人似的。你的爱人是夜晚的绅士吗?”
我们每个人都好像后脑勺被重重打了一记。他这是什么话?涅克斯甚至点了点头,说:
“那家伙一定是个可以用的人吧。如果是蠢货,就算是敌人,我也不会去杀。”
涅克斯身旁的马夫虽然一动也不动,但对着涅克斯做出了惋惜的表情。涅克斯的手扶住额头,用很疲倦的声音说话。他那表情看起来就像个白痴般愚蠢。
“等一下……对不起。只要一回想过去,我的头就会痛。”
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摸着头说:
“一片空白……这种心情,你们能了解吗?就像是看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一片白色夜空时的心情。好像快要疯掉的心情……是的,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那个夜之绅士?”
“你说什么?”
妮莉亚到这时才做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望了望涅克斯,再望向贾克。贾克的表情很阴沉。涅克斯嗤嗤笑了起来,用明显带着揶揄意味的动作鞠了个躬,恭敬地说:
“我来自我介绍。我是涅克斯·修利哲。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大名吗?”
那家伙现在在耍我们吗?这时卡尔低声说:
“钦柏的推测应该是正确的。你因为自杀而失去记忆了吧?”
涅克斯的眼睛眨了眨。他用恶狠狠的视线看着卡尔。卡尔点了点头,说:
“果然没错。真是可怜。你无法承认还有另外的自己,所以全都杀了,因此也失去了人生中的许多部分。”
“你……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了,你是我的什么人?”
卡尔带着难过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说我?我谁都不是。在你失去对我的记忆那一瞬间,我就不是你的什么人了。但是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就跟你说。我是卡尔·贺坦特,是为了找回那边的那个红发少女,而一路追你到这里的人。”
涅克斯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他凶狠地拔出长剑,说:
“原来如此。你们是哈修泰尔的走狗。不,应该说是拜索斯王家的走狗吧?”
涅克斯泰然自若往前走了过来。
“你们是谁都不重要。如果妨害到我,我就只能杀了你们,这样的话,也就没有必要知道你们更多事了。去死吧!”
涅克斯走过来就顺势直接攻击站在最前面的妮莉亚。他没有用任何招式,就这样走来,随随便便地一砍。所以妮莉亚也没能举起三叉戟。铿!
是我挡下了他的剑。杉森啊,你就算为弟子自豪也无妨!
“别小看我!”
我直瞪着他的眼睛,用力一推。涅克斯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用惊讶的声音说:
“怎么回事?你是谁,怎么能挡下我的剑……那个!那是我的手套!”
“我的手套?真可笑。你这家伙!那不是你从我那边抢过去的吗?”
涅克斯再次出现了白痴般的表情。他头脑不清似地望着我。但是他的愤怒突然爆发,说:
“你这小鬼还真狡猾!你以为我丧失了记忆,就可以骗我吗?”
这时马夫慌忙地抓住了他。马夫不知何时已经把蕾妮交给贾克,自己走了过来。涅克斯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始后退,我们也都后退了。
“怎么回事,哈斯勒?”
天啊,难道他的名字真的叫哈斯勒(ler,马夫)?那我们之前果然是叫对了。杉森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哈斯勒将涅克斯拉了过去,说:
“这小鬼讲的话没错。”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他讲话。声音冷峻又低沉,没有高低起伏。涅克斯用混乱的表情望向哈斯勒。
“什么呀?我会抢这种小鬼的东西?我是这种坏家伙吗?”
哈斯勒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是甩也甩不掉的狠角色。”
我们听到这种评语,虽然很不高兴,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涅克斯。涅克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哈斯勒,又看了看我们。然后他用力摇了摇头,对哈斯勒喊道:
“该死,那不是精灵吗?我,我难道是精灵的敌人吗?”
“是的。”
“我不知道……可恶!那个祭司又是干什么的?难道连祭司也要抓我吗?”
杰伦特看到涅克斯的手指指着自己,做出了惊讶的表情。哈斯勒用一副灰心的表情点了点头。涅克斯立刻用很愤怒的声音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想不起来!妈的,我到底是谁?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盼望,到底做过哪些坏事?”
哈斯勒没有回答。我们看到涅克斯眼睛周围的肌肉开始颤抖。
他大喊:
“说啊,哈斯勒!他们是妨碍我的东西吗?”
“是的。”
涅克斯再次瞪着我们。他突然大发雷霆,说:
“好。那就没关系了。不管是精灵还是什么,都没关系。哈!优比涅的幼小孩儿?真是可笑。所谓真善美,只是文人笔下的产物,需要的话,我只要雇用一个文人就可以了!那我就成了真善美的代表了。祭司?祭司只是用来在漂亮的祭坛上敬拜神的吧。不管是精灵还是什么,都一起上吧!我会把你们全杀了。这样不就没问题了?”
涅克斯一面说,一面凶狠地挥着剑。杰伦特吓得往后退,但是杉森一点都没有惧色,只是冷笑着说:
“喂,你这家伙,你腿上是不是有伤口?”
涅克斯停了下来,用害怕的眼睛望着杉森。
“这是你干的吗?”
“没错。原来你根本不记得你那时差点被我杀了。这次我才能把你给解决掉。”
杉森一面说,一面就把长剑对准了涅克斯的胸口。涅克斯吓得身体开始颤抖,转过头去看了看哈斯勒。
“那个……那个家伙这么强吗?”
“就像他所讲的,既强又有韧性。”
涅克斯抱着头,发出了呻吟声。
“妈的……妈的!这些我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一片空白!我的脑袋里整个都是空的!整个都是白的,都是白的!可恶,可恶,可恶!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抱头痛苦的涅克斯突然用带着疯狂的眼神看我们。那眼中流泄出的光芒让人看了全身不寒而栗。但是卡尔很冷静地说:
“我们这些人,跟你所不清楚的那个你才有关系。你想杀我们吗?想把记不起来的过去一口气埋葬掉吗?想把你跟不认识的自己相遇的机会都一笔抹煞吗?”
涅克斯吃了一惊,然后开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虽然想不起你来,但你一定惹火过我好几次。你说你的名字叫卡尔,是吗?”
“是的。”
“去死吧,卡尔!”
涅克斯咆哮着跑了过来。但是他的剑这一次又被我挡了下来,而且妮莉亚恶狠狠地举起三叉戟刺了过去。涅克斯只有向后退去。
他后退的动作实在是笨拙得不能再笨拙了。这真是奇怪,不久之前他的攻击连续被我挡下来很奇怪,躲避妮莉亚攻击的动作也很奇怪。我们两人直接往前进击。但那时抓着蕾妮的贾克凶恶地大喊,使我们停了下来。
“别轻举妄动,姐姐!”
妮莉亚咬牙切齿地说:
“干得好啊!你做出这种事,还能算是夜晚的绅士吗?居然抓着手无寸铁的黄毛小丫头威胁我?嗯?”
贾克大大地耸了耸肩,深呼吸了一次,说:
“可恶,我也不是很高兴做这件事啊。你不要再惹我了。”
莉亚静静地站着,用可怕的眼神瞪着贾克。我则是瞪着涅克斯,杉森点了点头,说:
“你不是完全的入门者,大致上还算懂。”
涅克斯带着讶异的表情说:
“你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忘记剑术了吧?”
涅克斯眼中燃起了火光。
“你这家伙!”
“没错。似乎分裂的涅克斯当中,记得剑术的那个涅克斯已经死了。不,看了你剑的握法,还有挥剑的方式,你应该只忘掉了一部分。但是所谓剑术,不是只记得一部分就可以的;你完全忘记脚步该如何移动了吧?可惜你忘记的是最重要的部分。”
杉森点了点头,意气扬扬地说着,涅克斯那样子就像是想用视线戳死杉森似的。杉森嘲弄地说:
“你好像分裂了很多次是不是?说起来也是因为有那么多人。但还真奇怪?记得剑术里面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记得重点的那个涅克斯,活下来的机率不是比较大吗?为什么是像你一样差劲的家伙活了下来?”
真可怕!杉森居然会用这么尖锐的话来说对方?我们大家都张口结舌地望着杉森。
涅克斯突然开始害怕。他转过头去看哈斯勒,这时卡尔连忙说:
“哈斯勒,是你杀了那些涅克斯吧?”
涅克斯就像被逼到角落的野兽,反复轮流望着卡尔跟哈斯勒。
他焦躁不安的脸上,不知何时起开始挂着许多汗珠。哈斯勒的表情仍是一派沉着。
“我必须作出选择,主人。你那时要求我留下可以正确叫出我名字的那个你,把其他涅克斯全都除掉。”
原来如此。但是那个涅克斯记得跟哈斯勒的关系,却只是出于单纯的偶然。但是哈斯勒居然只因为这个小小的理由,就把一样的主人,不,应该说是不同的主人,全部杀光?还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听了哈斯勒的话,涅克斯开始颤抖。他正在跟他的马夫,不,应该说是杀了他自己的人说话。是他忠诚的部下杀了他。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哈斯特连忙扶住了他。但是涅克斯却把哈斯勒的手给甩开。
“给我放开!”
“主人!”
“可恶……那么,哈斯勒……”
涅克斯抽泣似地说。哈斯勒静静地看着他,涅克斯紧咬牙根说:
“去他的。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也不可能挽回了。剩下的我只是我残破的一部分。是的,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现在我只剩下这个。我只剩下最小的一块的自我,我必须为了实现它而坚持到底。我一定要灭亡拜索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剩了!”
“居然是最可憎的那个部分留了下来!”
卡尔摇摇头说。但是涅克斯好像没听见卡尔说的话。
“什么,什么意义也没有。现在我比虫子还不如。虫子只知道去找食物,看到敌人要避开。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要变成个虫子。我会根据虫的价值观,虫的哲学来行动!我一定会成为忠实的虫子!把拜索斯这块食物吃个精光!”
卡尔用沉郁的眼神望向涅克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灭亡拜索斯?”
“因为除了这件事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要问我理由!高贵的人类怎么会问虫子什么理由!”
“世界上没人比这家伙更可怜了!”
卡尔轻蔑地说。涅克斯用混乱的眼神看着卡尔。
“忘掉的事只是过去的事。你活在现在,而未来还没有到来。你虽然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同时你未来也还能拥有许多东西。你为什么看不见这一点!”
涅克斯的声带蠕动着,同时瞪着卡尔。卡尔用镇静却强力的语气说:
“丢下你的剑吧,涅克斯·修利哲!反正这也是件好事。”
“什么事?”
“既然忘记了过去,就代表你和过去的自己已经是不同的人了。
你只记得自己对拜索斯的憎恶,却忘记了理由。那么就请你把没有理由的憎恶抛下吧。你说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请你去接受新的东西吧。只要创造出新的自己就行了。你无法理解吗?我们也不会对你不记得的过去穷追到底的。因为那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会接受你全新的自己。”
涅克斯看来似乎眼眶深陷。他稍微低着头瞪卡尔,嘴巴微微张开。
“反正是别人的事,说起来很容易!”
卡尔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别人的事。但是你如果将没有理由的憎恶爆发出来,那你又留下了什么?在你毫无理由,盲目地把拜索斯灭亡之后,你会感受到满足吗?别开玩笑了!至少我还能看出这件事。在那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涅克斯脸上的肌肉似乎都放松开来。他有气无力地望着卡尔说:
“你问我要做什么?在那之后……要做什么?”
“是的。在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憎恶燃烧之后,你要做些什么?你刚才说,你只剩下破裂的一小部分自我。涅克斯憎恶拜索斯的那个部分如果完成了使命,那你又是什么?”
涅克斯的肩膀上下起伏着。他的脸虽然朝向卡尔那一边,但视线的焦点似乎完全没对准,他望着虚空,抽泣似地说:
“如果那一部分完成了使命?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没错!你必须再次成为涅克斯。要再次成为完整的涅克斯,除了扭曲的憎恶心什么都没有的涅克斯,往后该如何活下去?请你连这部分也丢掉吧!那只不过是与你不同的另一个涅克斯,也就是过去涅克斯的碎片而已!现在你必须要成为新的涅克斯。过去的碎片,你自己都无法理解,就是无法一直拿着的!这就像是插在你身上的一根过去的刺,请你将它拔出来丢掉!”
涅克斯抬起了头。突然他露出喜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