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所中的寒气比桑谷隽预料的要严重得多,退回邰城后他还在发抖。直到芈压用重黎炎息之功注入他的经脉帮他排出寒毒,他这才安然无恙。
芈压笑道:“不破哥哥,你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啊?”
“谁想到会遇见应龙那怪物。”有莘不破牙齿打架道,“我听……听我祖母说,那应龙只有轩辕黄帝才叫得出来,谁知道它如今竟然堕落到听一个蛮夷酋长的话!唉,还好有羿老大在。”
旁边姬庆节道:“那始均厉大有来头,他的祖先本是黄帝之孙始均,其后人不知何故流落西北,久而久之竟然就变成了夷狄,但仍然保有召唤应龙之魄的血脉。我爹爹说,这就是‘华夏而处夷狄,久之而成夷狄’的道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一族也曾经沦为蛮夷,只不过始均一脉变成夷狄的时间比我们更加久远。”
桑谷隽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说应龙之魄……难道刚才我们见到的应龙还不是完全形体?”
“应该不是。”姬庆节道,“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上一次见到时还太小,没看清楚我娘就将我抱回屋中了。听我爹爹说,千年前轩辕黄帝召唤应龙杀了夸父,但应龙也被夸父重创,受了什么伤害,从此无法回去。但它们那个世界的神灵无法在我们这个人间久留,因此应龙将身体封存于南方某处,不敢再妄动,如今出现的只是它的龙魄。”
芈压咋舌道:“只是龙魄就这么厉害了,那如果是完全形体,那可有多可怕!”
“能杀蚩尤、杀夸父,自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姬庆节说。
芈压道:“庆节哥哥,蚩尤真的是被应龙杀的?我怎么听我爹爹说蚩尤没死。我爹爹说,蚩尤有八十一条性命,应龙只是趁他虚弱杀了他一次,所以不算真的死了。”
桑谷隽道:“关于那场神战,各族的传说都不一样。有说蚩尤死了的,也有说当时死的是蚩尤的替身,还有的说蚩尤被应龙杀了之后复活,上千年前的事情了,谁也说不清楚。”他这时已经驱除了寒气的影响,笑道:“不管怎么样,这回是多亏了羿老大,要不然我们可未必能回来。”
有莘不破笑道:“是啊,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功力进步一日千里,甚至还以为已经超过羿老大了,今天看来,咱们和羿老大还差这么老大的一截!”他将手长长展开,“应龙摆一摆尾巴我们就受不了了,却被羿老大一箭就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可惜当时我在地下,没能见识一下羿老大的威风!”
羿令符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有莘不破以为他还在埋怨自己不听劝阻、鲁莽行事,就露出笑容来,那笑容就像一个弟弟做了错事,涎着脸向哥哥求情:“老大,还生我气么?我给你赔不是好了。最多以后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要真是这样最好!”羿令符道,“我倒不是气你。雒(luò)灵不见了你着急也情有可原,但是……”他转视桑谷隽:“你说好是要去拦住他,怎么反而跟他一起胡闹!”
桑谷隽笑道:“其实事情本来挺顺利的,只是没想到北狄的营里居然有个心宗的大高手在!”
羿令符皱了皱眉,有莘不破惊道:“心宗?”
“不错。”桑谷隽道,“有莘伯伯对心宗好像知之甚深,因此我也听他讲过一些心宗的门道。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和雒灵相处,我敢说,那北狄军营中藏着一个心宗的高手,那人功夫之老辣,只怕还在雒灵之上!”
有莘不破道:“不会是雒灵的师父吧?”
羿令符冷笑道:“如果是她,你们今天还有命回来?”他转头问姬庆节道:“姬兄,你好像曾说过,北狄四祭师之上,还有一个大祭师。”
姬庆节道:“不错。那人来历十分神秘,在北狄军中有极高的地位。听说连始均厉对她也十分礼貌。”
有莘不破忙道:“可查到她的一些底细?”
姬庆节摇头道:“没有。只知道那大祭师似乎是个女的,终日蒙着脸。没人见她出过手,据说有什么大事始均厉才会找她商量。”
桑谷隽道:“那没错了,就是她!始均厉向我逼近的前一瞬,我依稀瞥见一个蒙面人走出辕门,然后眼前便幻象丛生!嗯,这人精通心宗的门道,雒灵或许就是因为她才出事的!”
有莘不破一听坐不住了:“这可怎么好?这人也许是雒灵门中的叛徒,她把雒灵掳去,也许是为了报仇。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羿令符哼了一声,道:“我却始终不这么认为。”
有莘不破来了精神,道:“羿老大你又是怎么看的?你的话历来挺准的。”
羿令符冷笑道:“不怀疑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吗?”
有莘不破吐了吐舌头,笑道:“老大,我知道你心胸宽广,别拿这事说了好不?唉,你快说说你对雒灵的事情怎么看,我都急死了。”
芈压也帮了句腔:“是啊,羿哥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有莘不破瞪了他一眼,芈压笑道:“干吗?你对羿哥哥那么无礼,给我说一句小人就招架不住啦?”
姬庆节笑道:“你们还是别打诨了,听羿兄如何说。”他是这里的主人,如果说整个有穷已经结为一个团体,那姬庆节就是这个团体的朋友。由于相识还不久,友好中带着三分客气,因此有穷内部一点小小的嫌隙由他这句劝解来了结最是合适。
羿令符趁机下台,道:“其实我也有些猜不透雒灵的心思。要是江离在此,或许能揣测得透彻些。”提起江离,有莘不破又是一阵欷歔。
桑谷隽道:“老大你也别谦虚了,你的见识绝不比江离那小子差。”
“不是见识的问题,”羿令符道,“江离也许能比我们更确切地理解雒灵,因为他们都是四大宗派的人。”
“四大宗派?”有莘不破道,“这事情怎么扯上四大宗派了?再说,四大宗派里鱼龙混杂,有太一正师和我师父这样的高人,也有都雄魁那样的大恶人。如果因为实力相抗和齐名那不奇怪,要是说他们的思想行为、处世之学,只怕就扯不到一块了吧?”
“都雄魁就仅仅是个恶人?”羿令符冷笑道,“对于都雄魁,你了解他多少?除了见识过他的强横,你和他面谈过吗?你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吗?”
有莘不破一怔,道:“没有,不过我们和他的徒弟是打过交道的,咳,那几个烂货,根本不能和江离、雒灵相提并论!”
“你怎么知道血晨就是血祖的嫡传?”羿令符道,“既然你也认为像血晨那样的人没法和江离、雒灵相提并论,怎么就没想过,师父一辈齐名,为什么到了徒弟这一辈却相差这么多!”
“也许……”
桑谷隽接口道:“也许那血晨根本就不算是都雄魁的传人。”
芈压叫道:“桑哥哥的意思是:血祖另有传人?”
羿令符仰面发怔,过了一会儿,道:“血祖另外有没有传人我们不清楚,不过江离和雒灵确实都和我们几个有些不一样,难道你们没有发现?”
有莘不破回想了一下,嗯了一声说:“没错。在大漠,雒灵超度那些怨灵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身上透着一股……一股我也说不出来的气息。那感觉,好像她这个人不属于这个世界。”
桑谷隽点了点头,道:“我偶尔也有这种感觉。”
“这大概就是他们超世的一面了。”羿令符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理解他们所执的那些理念,不过冷眼旁观,再加上前辈们的讲述,还是能瞧出一些端倪。以雒灵来说,不破,你觉不觉得自己很难理解她?”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有近的,有远的,甚至漫溯到两人初次见面的那一刹那。那一刹那,两人也不知道谁先吸引谁,谁先对对方有好感。总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可直到今天,有莘不破还是有点难以把握自己对雒灵的感觉,两人间的一些情感总是有些模糊,落不到实处。
羿令符道:“心宗有她们自身的终极理念,这理念非我们外人所能深知。对雒灵来说,这尘世间的一切,也许只是一场磨炼、一场经历,甚至是一场游戏。或者她需要度过这凡人生活中的种种,包括爱情和友情,最后才能以某种形式去勘破那最终的一关。”
有莘不破忍不住道:“老大!你……你的意思不会是说雒灵对我……其实是把我当做她勘破世情的工具吧?”
羿令符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也有这个可能。”
有莘不破气呼呼地大声道:“你是说,雒灵对我……对我其实一点真情都没有?”
羿令符冷冷道:“我没这么说啊。”
“可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心宗确实没什么好感。”羿令符淡淡道,“不过,说雒灵对你没有真情只怕就错了。相反,我觉得她很在乎你!何止是在乎,嘿,应该说,她对你沉溺得很深吧。”
有莘不破听了这句话才哼了一声,消了气。
羿令符道:“不过,对你太过在乎、太过沉溺,也许对她的修为也是某种妨碍也说不定。”
“妨碍?你说我妨碍了雒灵的修行?”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也说不清楚。”羿令符道,“但最近我总觉得,雒灵似乎陷入某种魔障之中。特别是天山之行以后,这个感觉更加明显了。”
“魔障?”有莘不破吓了一跳,“不是走火入魔吧?”
羿令符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再说,就算我猜得没错,这魔障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走火入魔。对心宗而言,也许只是一个心结而已。”
“心结么?”芈压道,“不破哥哥,不用怕!有什么心结,说出来,解开了,不就没事了吗?”
羿令符和桑谷隽听了不由得哑然失笑。姬庆节也含笑不语,他不禁想起了东城的那个女子:“如果我也有个心结的话,能解开的,大概就只有她吧。”
芈压见所有人都用一副看小孩子的眼光看着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我说错了吗?我就不懂你们这些人,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总要搞得那么复杂!”
羿令符被芈压说得心头一动,颔首道:“芈压这话倒是大有道理。”
“是啊。也许只是我们想得太多了!”有莘不破道,“雒灵最近比较烦躁,也许只是因为,因为……因为她怀孕了。”
桑谷隽惊疑交加,芈压张圆了嘴巴,连羿令符也愣住了。还是姬庆节最先反应过来,拱手笑道:“呵呵,有莘兄,恭喜!恭喜!”
羿令符眼中灵光一闪,嘴角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夜深了,姬庆节却发现羿令符仍然未睡。
和日间的从容不同,此刻的羿令符眉头竟然锁成了一团。
“令符兄,”姬庆节道,“怎么还不休息?”
羿令符舒开了双眉,道:“没什么。”
“是在想怎么救雒灵吗?”桑谷隽的身影出现在一辆铜车之后,“雒灵有了身孕之后,嘿嘿,我想你要在意、要保护的人,也就多了一个吧。”
羿令符淡淡一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桑谷隽道:“放心吧,等我回过气来,我再去北狄大营看看。”
羿令符道:“撇开北狄的那个大祭师不说,你打得过始均厉么?”
桑谷隽的眉毛也皱了起来,道:“始均厉也就算了,但是应龙……那怪物太可怕了!就算只是魂魄形态,那力量也实在恐怖。”他说到这里笑了,“不过还好,应龙也有害怕的人。”
“应龙也有害怕的人?”羿令符道,“谁啊?”
“就是羿老大你啊!”桑谷隽说。
“哼!”羿令符道,“谁说应龙怕我?”
桑谷隽道:“它不怕你,干吗你一张弓就逃了?我看羿老大你的死灵诀,多半就是应龙的克星!”
姬庆节道:“是啊,应龙的可怕西北华族无人不知,除了一千多年前被飞廉和商羊联手压在下风之外,我从来没听说这神兽在谁手下吃过什么亏,但这次却被令符兄送了回去,只怕此事连始均厉也要内心惊恐了。因此只要有羿兄在,多半他就不敢再召唤应龙出来了。”
“你们太抬举我了。”羿令符道,“死灵诀的确是一切亡灵的克星,但我的功力其实并不足以使应龙震惧。”
桑谷隽一愕:“那羿老大你是……”
“它是被我唬住了。”羿令符淡淡说。
桑谷隽和姬庆节都愕住了。
过了好久,两人才齐声道:“唬……唬住?”
“是。”羿令符道,“刚才集会之时,我想安众人之心,所以没有说破,其实以我的功力就算射出死灵诀,正面对敌中也奈何不了应龙的,最多让它晕眩那么一会儿就没用了。应龙之魄不是实体,遇到了最高境界的死灵诀有可能被打入九幽冥域之内,或消失于造化洪流之中,所以它不敢冒险一试。但经此一事它应该已经窥破了我的虚实,下次见面它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我既然漏了底子,到时候要想再唬住它也就没可能了。”
桑谷隽叫道:“那……那可怎么办?那怪物那么厉害,咱们和它差了一个层次,就算联起手来……”
“如果江离或者雒灵有一个人在,那我们应该有机会。”羿令符道,“他二人所学精微奥妙,心中或许能够找到以法降力、以巧克敌的办法来克制应龙,但我们几个却都偏阳刚,均以力量强悍霸道见长。应龙的修为比我们高了一个层次,所能牵引的力量就比我们大了十倍百倍,遇上了它,我们可就都被克制住了。”
桑谷隽道:“那怎么办?”
羿令符转向姬庆节,道:“令尊……”
姬庆节皱眉道:“我父亲也对付不了应龙,不然我们这么多年也就不用在始均厉的阴影之下战栗挣扎了。”
桑谷隽道:“那现在怎么办?”
“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路走来这么久,大敌遇的多了。应龙虽然强悍,但料亦无法阻挡我们的脚步!”羿令符沉吟着,良久良久,才问姬庆节道,“常羊山离此不远,对常羊山刑天之墓,你了解多少?”
姬庆节的表情似乎显示他很奇怪羿令符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问题,“传说当年刑天造反,被轩辕黄帝斩首,葬于常羊山,但这只是千年前的传说,常羊山上并无刑天的坟墓。”
“不!”羿令符道,“天狗跟我提起过,常羊山中的确是有刑天之墓的。”
“天狗?”
桑谷隽道:“是一个叫常羊季守的剑客,是刑天的守墓人。”
“常羊季守?”姬庆节讶异道,“是很久以前住在常羊山上的那一家人吗?”
羿令符道:“你知道他们?”
姬庆节道:“没交往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呢。不过听说他们家倒是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剑客。”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道:“说起来,北狄一族似乎很少靠近常羊山,就算是靠近了也不上去,在他们的传说中,似乎那座山上有恶鬼出没。”
“恶鬼?”羿令符道,“什么样的恶鬼?”
“好像是没头的恶鬼。”姬庆节说。
“没头?”羿令符的鹰眼陡然间闪了闪,桑谷隽仿佛也想到了什么,叫道:“天!那不会和刑天有什么关系吧!空穴来风,势必有因!传说刑天就是被斩断了头颅,以双乳为目,以肚脐为口……没头的恶鬼……没头的恶鬼……说的不会就是刑天吧!”
姬庆节也想起了关于刑天的种种传说,道:“听来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那真的有关系吗?”姬庆节对此其实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年轻人不免有好奇心,但眼前诸般大事纷至沓来,又要对付北狄,又要对付应龙,又要保护邰城,姬庆节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这些。
桑谷隽却跃跃欲试,道:“要不我们就上常羊山看看吧,兴许能发现什么!”
“没用的,”姬庆节道,“其实刑天葬在常羊山,也不是今天你们才注意到,千年以来都不断有人上山探寻,不但本地人,甚至中原也有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据说都是为了寻找刑天不死的秘密。”
“结果呢?”桑谷隽问道。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实际上常羊山上别说刑天之墓,就连普通的坟墓也一个都没有。”姬庆节说,“有人说这是因为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挖坟刨墓,要看看里面埋葬的人是不是刑天,以至于到后来所有人都不敢将祖先葬在那里了。”
羿令符却道:“常羊山上,或许没有坟墓,但常羊山底下呢?”
桑谷隽和姬庆节都愕然:“常羊山底下?什么意思?”
羿令符道:“相传,轩辕黄帝将刑天埋葬在常羊山,其实不是埋葬,而是镇压!”
“镇压……你是说……”
“刑天不死,故以山镇之!”羿令符说,“所谓刑天之墓,或许不在山上,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