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压醒来,发现身体里的寒气已经被体内的三昧真火驱散得干干净净。但另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力量锁住了自己的手脚、四肢和咽喉,无法动弹,也无法召唤精火。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好像在一个小山洞里,眼前一个木偶般的女孩,正是冻住自己的那个家伙!他心头火起,骂了她一句,突然那女孩身子晃了晃,竟然软倒。芈压是个家教良好的贵族公子,自然而然要去扶起她,手伸出去才知道自己能动,但扶住那女孩子却觉得十分吃力,看来身上被人做了手脚。
女孩子的身体忽冷忽热,芈压知道她多半是受了自己重黎之火的伤。原来这女孩子在冻住芈压的同时,也被火龙侵入经脉,连她的主人一时也没法替她化解。此时芈压手无缚鸡之力,但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扶着芈压站稳,说道:“为什么要扶我?”声音和她的脸一样平板麻木,就像在背书。
芈压放开了她,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谁理你!”这时候近距离看她,发现她只怕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身体瘦弱,实在还算不上是个“女人”。一张脸十分精美,但却精美得像一个脸谱,没有一点生机。不知怎地,芈压突然很可怜这个女孩子,声音不觉也温柔了两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帮仇皇那坏蛋做事呢?”
“坏蛋?你说主人是坏蛋?坏蛋是什么?”
芈压一怔,道:“坏蛋就是……就是很坏的人!”
“很坏的人?我不懂。”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芈压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我懂了!我知道了!你是被那个仇皇抢来控制住的!是不是!哼!”
和这女孩子说了两句话,他仿佛觉得对方没那么坏了,觉得对方是受到了仇皇的欺骗或威胁,胸中一股豪情涌起,想要把她拯救出来:“你放心!不破哥哥他们很快就打进来了,到时我们会连你也救出去,脱离那个仇皇的魔掌!”
“不知你在说什么。”女孩子转身一步步走出去。芈压叫道:“你别走啊。”要去追她,走不上两步才发现左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不由一阵恶心:原来缠住自己的是一条绳子形状的血肉!
“这‘肉灵缚’的另一端直接系在主人的身体上,你不可能跑得掉的,死心吧。”说着她走出了洞口。
“唉,这女孩子……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害自己失陷的女孩子,芈压突然不痛恨了,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压的肚子开始咕咕叫。没一会,那个女孩子捧了一盘食物进来,放在芈压面前:“吃东西了。”
“你真好,”芈压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又好了两分,“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女孩指着缠住芈压双脚的肉条说:“这是主人的一部分,你身上有什么感觉,主人都能知道。”
芈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别说废话,快点吃。”
芈压吃力地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快点吃。”
芈压抬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吃?”
女孩道:“因为主人吩咐我拿东西让你吃啊。”
芈压道:“难道你主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也不懂得变通。”
“我们当然要听主人的话。不然要听谁的话?”
芈压道:“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主张的吗?”
“主张?”女孩一脸茫然,似乎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知道啊。主人又没有给我。”
芈压叫道:“主张怎么可以是别人给的!别人给的还是主张吗?”
“可我的一切都是主人给我的啊。”
“一切?”芈压冷笑道,“难道你还是他生出来的不成?”
“生?”女孩说,“不是啊,我们是主人造出来的。”
芈压惊道:“你说什么?”
女孩说:“燕姐姐说的,我们是主人造出来的。”
芈压听得目瞪口呆:“造……造人?”
“嗯,”女孩说,“燕姐姐说的,我们都是用血池里的血肉造出来的。主人用一个风神后代的精魂混合血池中的精华造了燕姐姐,所以燕姐姐有生命也有感情。而我的心只是一块‘雪魄冰心’,所以虽然有生命,却没有感情。”
芈压讷讷道:“没有感情?”
“是啊。”女孩说,“燕姐姐这样跟我说的。喂,你别老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啊。”见芈压神情颓废,她道:“要不要我喂你。”
“啊?”芈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好吧。”
女孩却已经夹起食物:“张嘴。”芈压张开口含下了食物,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说:“不要,我自己吃。”从她手中接过筷子,碰到她手指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皮肤一片冰凉。
“你的手好冷。”
女孩哦了一声,说:“是吗?”
“嗯。”芈压说,“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知道,我骨头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主人说那是什么重黎之火的火气入骨。”
芈压大吃一惊:“对了,那是被我伤了,你主人没帮你治疗吗?”
“主人帮我拔了箭,我在血池泡了一下,换过了伤口的血肉就好了,但那火气却还在。”
芈压有些歉然:“要是我现在功力还在就好了。要不这样吧,你跟你主人说,让他恢复我的功力,我帮你把火气吸出来。然后他再困住我好了。”
女孩怔了一下,说:“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吗?为什么要帮我?”
“你又不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女孩嗯了一声,说道,“你别老是说话,快点吃吧。”
芈压又扒了两口,说:“吃完了。”
女孩不再说话,收拾了东西就要出去。
芈压叫道:“你就这样走了啊?”
对方却不理会他,芈压忙又道:“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叫寒蝉。”
“我叫芈压……”寒蝉没停下脚步听芈压的回答,但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寒蝉走出山洞,路上遇见燕其羽,只见她正拿着一枝羽箭发呆。寒蝉想起那天燕其羽回来的情景:就是这枝羽箭牢牢钉在她肩头上,她在血池整整泡了六个时辰才把伤口治愈。
“燕姐姐,肩膀还在疼吗?”
燕其羽听到寒蝉的话,回过神来:“没,没有。”然后收起羽箭,掉头就走。
“姐姐!”
“嗯?”燕其羽停下脚步。
“我们……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吗?”
“和我一样?”
“嗯,有一次我看见你眼睛里滴下水来,我却没有那个。你会叹气,我也不会。”
“妹妹,那个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
“可是……”
“别胡思乱想了。”
“我知道了。”
燕其羽背向寒蝉信步而走,蓦一抬头,却是一个长满芳草的谷口,吃了一惊:“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她转身要走,只听谷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过门不入?”
燕其羽听见,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羽箭丢在地上,步入谷口。
这是这座大山中的一个小谷,燕其羽一路走来,脚下长满了草木荆棘,但她踏步过来,草木荆棘自动让路。来到谷中,只见中央长着好大一棵桃树,桃树下坐着一人,清如春水,秀如新竹,正是江离。
燕其羽环顾了一下这个生机勃勃的小谷,道:“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死地,你……”她看了一眼江离被“肉灵缚”缚住的双脚:“你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力量!”
江离淡淡道:“我只是随手播下了一些种子罢了。”他看了燕其羽一眼:“今天怎么有空光临这个小谷?”
燕其羽道:“我一时失神,信步走到这里罢了。”
“是么?”江离道,“仇皇大人虽然能通过这‘肉灵缚’感应到我身体的状况,但并不能通过它来知晓我的想法。这座小谷现在是我的天下,你说什么都不必怕会传到仇皇大人那里。”
燕其羽冷笑道:“我对主人忠心耿耿,为什么要怕被他听见?”
“是吗?”江离看了她一眼,道:“你和羿令符交过手,是吧?”
燕其羽一震,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已经吻合了的伤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离道:“原来还不止一次。”
燕其羽咦了一声:“你……”
江离道:“你不要乱动。”左手轻轻敲了敲桃树,桃树飞射出一根桃枝,射向燕其羽的后脑。
燕其羽一闪避开:“干什么!”
江离道:“不要动,我现在没有跟你动手的理由。”跟着又敲了敲桃树,再次向燕其羽射来一根桃枝。燕其羽估摸那桃枝的来势不足以伤害自己,便不避开。桃枝打下她的一根头发,化作一片羽毛。桃枝碰到羽毛,随即化作一段枯枝。
燕其羽一怔,看着那截枯枝,脸色一变。只听江离道:“这片羽毛附有‘死灵诀’的气息,那可是有穷氏箭法中最可怕的招数。不过死灵诀只能攻击一次,这片羽毛已经没害处了。嗯,不知为什么,一向心如铁石的羿令符竟然会手下留情。”
燕其羽道:“他!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江离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嗯,他们已经来到血谷外了吗?”
燕其羽点了点头,道:“不过你别想他们能斗得赢主人!”
江离道:“你要真是这么想,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燕其羽转过身去,背对着江离:“我说过,我只是失了神,才走到这里!”
“那毒火雀池那次呢?”江离道,“你偷偷到毒火雀池去,好像不是仇皇大人的命令吧?”
燕其羽脑中竟然浮现逃跑的念头,背后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竟然好像把自己看得通透。
“我猜,你到毒火雀池只怕是为了借助朱雀的力量来摆脱血池的控制吧?不过你只怕弄错了。”江离道,“就算是朱雀也不能帮到你啊。因为仇皇大人并非用邪灵植入你的体内,他能控制你,是因为他掌控了你的元婴!”
燕其羽身子不禁微微发抖,道:“那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了这句话她不禁后悔了。
江离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你在这里不用太过紧张。我虽然一时没法摆脱仇皇大人的牵制,但在这个小谷中,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的。”
燕其羽迟疑了很久,终于说道:“难道我真的永远也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那倒不是。有两个方法。”江离道,“第一个办法就是仇皇大人主动解放你,虽然这个不大可能。不过还有第二个办法,就是让他死在摧毁你的元婴之前。只要仇皇大人一死,你的元婴就会自然解放,回归你的身体。”
“不可能!”燕其羽蓦地转过身来,道,“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但是要我……要我背叛主人,我做不到。而且!他根本不会死!不可能有人能杀死他!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有过多少高手、有过多少妖怪来到这里试图毁灭血池,可是……可是他们最后全都成了血池里的一滴血、一块肉!”
“是吗?”江离道,“但我的伙伴们和以前那些人、那些妖怪都不一样。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
燕其羽道:“他们的力量确实很厉害!可是,凭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毁灭血池。”
“确实,仇皇大人已经接近不死的境界了。”江离道,“我推测,如果顺利的话,不破他们最后也只能重创他。不过……”
燕其羽冷笑道:“不过怎样?”
江离道:“不过到了那时,我估计会有人介入。那才是我们最后的王牌!”
“介入?”燕其羽道,“谁?”
“都雄魁大人。”江离道,“就是仇皇大人的徒弟。”
和有莘不破不同,江离虽然对都雄魁、仇皇都没有好感,但言语上还是显得十分礼貌。
“主人的徒弟?那什么也不济!”
“你可不要把都雄魁大人和你相提并论。”江离笑道,“你知道仇皇大人为什么要龟缩在天山吗?”
燕其羽心中一动,只听江离道:“虽然当年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逼得仇皇大人尸骨无存的,就是他的好徒弟、当代的血祖都雄魁大人。我曾在大相柳湖感应过都雄魁大人的气势,那种强横,是一种现在的仇皇大人也不能媲美的完美感。”
燕其羽怔怔道:“你说那人比主人还强?”
“绝对!要不然当年他如何能够弑师?”江离道,“除非仇皇大人能够完全复活,否则绝对无法胜过他现在的徒弟。更何况都雄魁大人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修炼,或许比当年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你知道吗?你偷偷去毒火雀池,虽然没能如愿,但却可能因此泄漏了仇皇大人的一些行踪。至于你们介入水族的无陆计划,更是仇皇大人最大的失算。那时候都雄魁大人也在的。你是血池生长出来的人吧?我不信都雄魁大人看到你之后会无动于衷。只要他对你的来历有所怀疑,就一定会来天山。”江离望向血池的方向:“这些年仇皇大人只怕无时无刻不想着向他的弟子复仇,他不死,都雄魁大人如何能高枕无忧?”
燕其羽似乎有些心动,然而突然语气又变得倔强:“说来说去,你都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们很厉害,要让我相信你们会赢,哼!不就为了我倒戈帮你们么?可是……我不会信你们的!”说完捡起地上的羽毛,匆匆逃离这个不断诱惑着她的小谷。江离默默地看着她离去,并没有叫住她。因为他知道要让燕其羽摆脱对仇皇根深蒂固的恐惧并不容易。
就在燕其羽消失在谷口的那一瞬,江离精神一振!他竟然发现燕其羽的影子一阵扭曲!跟着竟然“分”出另外一个影子来。
燕其羽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发生了什么变化,在谷口捡起羿令符的羽箭,一路跑回自己的居处。她的居处也是一个山洞,寒冷而干燥。洞中除了两张石床、一块水晶之外什么也没有。水晶中竟然镶嵌着一个长眠中的美少年!
燕其羽看着水晶内那个没有一点瑕疵的少年,眼泪竟然噗噗而下。
“姐姐……”寒蝉走了进来,“你又哭了。”
“妹妹……”燕其羽突然一把把她抱住,却不说话,只是哭。
“姐姐,为什么你的眼睛会流下这些东西,而我的不会?”
“因为我们都是失败的造物。”燕其羽抽泣道,“我们都是主人造出来的身体。可是主人并不满意。”
“川穹哥哥也是吗?”
“川穹和我们不同。我们还是胚胎的时候主人就已经放弃了把我们作为他复活的身体,而川穹,他是主人最满意的身体,所以主人抑制了他灵魂的成长。”燕其羽哭道,“我是最早被主人放弃的,所以我算是成长得最完整的一个人。妹妹,你从一个胚胎长到这么大还不到三个月,虽然主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你能够说话,但人类的情感,却不是能够植入的……”
寒蝉道:“川穹哥哥呢?”
“川穹……主人直到最近才放弃他,所以他连灵魂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壳。我们三个人里面,他或许是最可怜的。”
“那主人不会用他的身体来复活了吗?”
“应该不会。”燕其羽抚摸了一下水晶,水晶中的少年睡得那么安详,“他的身体这样美丽,可主人却嫌他不够雄壮,主人已经找到更好的根骨了。”
寒蝉的眼光转动了一下:“是芈压吗?”
“不是。”燕其羽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寒蝉,如果她看见了寒蝉的眼睛,那她也许会大吃一惊:一向冷淡得如天山上万古峭石的寒蝉,此时的眼睛竟然流转着起伏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