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层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自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人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变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
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人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
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
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
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流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荡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