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克里斯蒂·高登 本章:第一章

    凄厉的北风像痛苦的孩童般哭喊着。铲齿麋们聚成一团来取暖——它们粗厚的毛皮能抵御最严酷的风暴。它们围成一圈,包住中间瑟缩鸣叫着的幼犊。长有巨型角冠的头部垂向覆满冰雪的地面,紧闭着眼皮抵御着呼嚎的风雪。尽管口鼻都已被自己呼出的气息所冰封,但它们依然坚持着矗立在原地。

    狼和狗熊蜷缩在各自的洞穴里,等待着暴风雪的离去,前者和群族们安心呆在一块,后者则孤零零地听天由命。无论它们多么饥饿,除非哀恸的狂风停止了它的悲鸣,刺眼的风雪厌倦了它的咆哮,否则什么都无法让这些动物们出门觅食。

    这股从海洋席卷而来的寒风也袭击了卡玛瓜村,撕扯着村中巨型海兽骨架上蒙着的兽皮。在此居住了无数年的海象人们知道,等这阵风暴过去,他们又得去出门去修理损坏的渔网和陷阱。就连他们坚实的住所也常会在这种风暴中受损。他们正聚集在一间挖进地下三尺的集会屋里,点起熏人的油灯,一边加固篷帆以抵御风暴。

    长者阿忒克像贤哲一样沉默着。在过去七年里,他已经多次见识过这种风暴。

    他已经活了非常之久了——他那口牙的长度和泛黄度、以及他褐色皮肤上的那身皱纹确确实实地证明了这一点。可这种风暴绝非寻常的风暴,甚至不是自然的风暴。他瞟了眼周围的年轻人,身子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并不是由于寒冷,也不是周围人,而是恐惧。

    “他在做梦了,”一名孩子低声说,他翘起胡子,眼神放光。“安静!”阿忒克发作了,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语气。那孩子显然被震住了,缄口不语。周围做响的仅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哀鸣。

    一曲吟唱,像炊烟一样从嘈杂的寒风中响起,含混无词却饱含意义,它混入了许多声音。鼓声、击打声以及骨头和骨头的撞击声,汇成一股热烈的暗流,融入这无言的吟唱里。狂风最可怕的那部分破坏已经被牦牛人村中的杆柱、兽皮和木屋所抵挡,他们的屋子十分坚固,有着弯曲的顶篷覆盖,挑战着这片大陆的严酷。

    在这深沉的仪式古音之上,狂风的咆哮声依然清晰可闻。舞者中一名叫卡米库的萨满不慎踏错一步,蹄子笨拙地撞上了地面,但他立刻回身继续舞蹈。集中。关键就是集中。这就是萨满驱役元素,令它们服从自己的唯一要点;这也是他的人民在这片残忍而又无情的大陆上生存的方式。

    汗水沾湿了他的毛皮,使其显得更加黯淡。他那棕色的牛眼因专注而紧闭着。

    现在他的双蹄又找回了节律。他扬了扬自己脑袋,头部的短角刺向了天空,尾巴抽搐着。他的身边是其余的舞者,他们的身体同样火热,尽管雪花和狂风从屋顶的发烟孔中渗透进来,屋内的火堆依然执着地燃烧着,带给整个木屋温暖和舒适。

    他们都知道外面在发生些什么。但他们无法像控制普通的暴风雪一样控制外面这股风暴。对,他们做不到,因为这是他的杰作。但他们可以用舞蹈、庆祝和嘲笑来藐视这场袭击。他们是牦牛人;他们会撑过去的。

    外面银白色的世界狂躁不安,但这大厅里的空气却温暖而又寂静。墙上齐人高的壁炉塞满了厚重的木料,它们燃烧后发出的噼叭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在装饰华丽,雕刻着多种珍奇生物图案的壁炉上方则固定着一对巨大的铲齿麋角冠。数根粗厚的柱子支撑着这个能容纳数十人的宴会厅,桔色调的火焰将屋中的阴影驱赶至角落。墙上的龙头雕刻充当着灯台,衔着明亮的火炬。大厅冰冷的石质地板上因为铺着厚厚的北极熊、铲齿麋和其他生物的毛皮而变得柔软、温暖。

    一张厚重而精雕细琢长桌占据了厅内的大部分空间。它足够招待三四十人,可现在桌边却只有三个身影:一个男人、一个兽人、一个小孩。

    当然,一切皆为虚幻。坐在长桌的主位的男人非常清楚这一点,他的座位比其他两人稍高一点,是用猛犸雕成的,但还算不上王座。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他一直在做梦,做了很久很久了。

    这大厅、这铲齿兽战利品、这火、这桌子——这兽人和孩子——都只是自己梦境的一部分。

    他左手边的兽人有些老迈,但仍十分强大。他的下颚十分宽大,火炬的桔色火焰扑曳着照出他脸上所描的恐怖图案——一个骷髅。他曾是个萨满,支配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即便是现在,即便他只是男人脑海当中的虚构人物,他依然充满威慑力。

    而那孩子则不同。曾经,他也是个英俊的少年,有着一双海绿色的大眼睛,鲜明的五官,还有一头金色的头发。仅仅是曾经。

    那孩子异常虚弱。

    他是如此的瘦弱憔悴,体内的骨头似乎随时都可能穿破皮肤。曾经亮丽的双眼黯淡无光,眼窝深陷,一层薄膜覆盖在上面。他的皮肤上暴着多处脓疮,流出绿色的汁液。他的胸口急促地张弛,似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男人觉得他似乎都能看见那颗负荷过度早该停止的心脏,仍在执拗地继续跳动。

    “他怎么还在这里?”兽人指着男孩的方向说。

    “呆不久的。”男人说。

    像要验证这句话似的,男孩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血沫和鼻涕四散飞溅在他面前的桌上,他用曾经华丽的破烂袖子擦干了自己苍白的嘴唇,然后努力吸了口气,用无法连贯的短促声音说起了话,这一举动进一步透支着他的生命。

    “你还没、没有赢得他。我会、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你的愚蠢简直跟你的顽固一个等级,”兽人吼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赢了这场争夺!”

    男人听着两人的争论,抓紧了他座椅的扶手。过去几年里,梦境一直重复,而他发觉现在自己对此生出的厌倦远多过最初的乐趣感。“我已经烦了这种挣扎,这次我们就彻底了断吧。”

    兽人不怀好意地斜了眼男孩,他的骷髅脸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男孩再次咳嗽了起来,但在兽人的注视下却没有丝毫退缩。慢慢地,他不失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轮流观察着兽人和男人。

    “没错,”兽人道,“这毫无意义。很快,苏醒的时刻就要到了。醒来,再次迈向这个世界。”他转向男人,双眼散发出光芒,“照你选择的道路走下去。”

    骷髅的图案似乎从他的脸上剥离了开来,像是有实体一样漂浮了起来,整个房间也因此产生了变化。之前还只是普通木头的灯台雕刻波动了起来,拥有了生命,随着它们的晃动,口中衔着的火炬摇晃着照出古怪跳跃的影子。屋外的狂风呼啸而来,撞开了房间的大门。

    旋转的暴风雪包围了这三个身影。男人张开双臂,让刺骨的寒风围绕住他,像是一层冰雪的斗篷。兽人大笑了起来,漂浮在他脸上的骷髅也同时发出自己狂躁而响亮的笑声。

    “让我来展示给你,你的命运只与我同在,而只有消灭他,你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力量!”

    而那个脆弱而纤细的男孩,已被阵阵无情的寒风掀离了座位。他努力支起身子,颤抖着想要爬回自己的座位,他的呼吸细微而短促。他向男人投去了一个眼神——希望、恐惧,还有莫名的决心。

    “希望,还没有结束。”他低声说道,不知为何,尽管在兽人和骷髅的狂笑声中,尽管在北风肆虐声中,男人听到了这句话。“稳住她的头。就这样,孩子!”

    母马的白毛被汗染成了灰色,她转动眼睛嘶鸣起来。国王泰纳瑞斯·米奈希尔二世的独子、洛丹伦王国的未来的统治者阿尔萨斯·米奈希尔王子迅速抓住马嘴笼,嘴里轻声地抚慰着。

    马儿猛拉着脑袋,几乎将九岁的男孩一同带起。“哇哦,明鬃。”阿尔萨斯说:“轻松点,姑娘,会没事的。什么也别担心。”

    约拉姆·巴尼尔笑了起来,“要是有个马驹那么大的东西从你身子里出来,你还会这么想吗,孩子?”

    他的儿子贾利姆正蹲在父亲和王子身边,这时候也笑了起来。阿尔萨斯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腿上被明鬃蠕动的嘴边滴下的温热口沫沾湿了一片。

    “再加把劲,姑娘。”巴尼尔说,沿着母马的身子朝裹在一层发亮的膜衣中、正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的马驹走去。实际上,阿尔萨斯本不应该在这儿。但巴尼尔向以养马闻名,阿尔萨斯经常在没课的时候溜到巴尼尔农场来观赏他畜养的马匹,也来和他的好友贾利姆玩耍。这两小孩都清楚知道,一个养马人的儿子,就算他家的牲畜经常被王室买为坐骑,也不是一位王子的“合适”玩伴。

    但他们对此都毫不在意,大人们也还没有对这份友谊喊停的意思。因此约拉姆过来叫孩子们去看“降生的奇迹”之时,阿尔萨斯正在这里和贾利姆玩耍,玩些修城堡、丢雪球,或是官兵抓强盗的游戏。

    实际上,这“降生的奇迹”有点并不咋样,他没想到会是这么……黏糊糊的。

    明鬃再次呼噜着喘息起来,她的腿绷得僵直,在一阵湿腻腻的声音中小马驹来到了这世间。

    她沉重的脑袋落在阿尔萨斯的腿上,母马闭了一会眼睛,侧腹随着呼吸而起伏。男孩笑着拍了拍她汗湿的脖颈和手感粗糙的马鬃,朝贾利姆和他父亲那边看了过去。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马厩里寒气逼人,马驹温暖潮湿的身躯上蒸汽腾腾。那对父子正用毛巾和干草拭擦着马驹身上未脱的膜衣,阿尔萨斯不由咧嘴而笑。

    这灰色的马驹浑身湿漉漉的,它的长腿纠结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眨着大眼睛四下张望。它棕褐色的大眼睛与阿尔萨斯的目光一对上就分不开了。你真美,阿尔萨斯心想,他的呼吸为之一滞,意识到这个约拉姆吹嘘“降生的奇迹”真是自然造化之功。

    明鬃开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阿尔萨斯也跳起身,往后靠住马厩的木墙,以免被这匹健马转身时撞到。明鬃哼了哼,开始用长长的舌头为她的孩子洗澡。

    “呃,孩子,你的衣服有点脏诶。”约拉姆说。

    阿尔萨斯低头看看自己,心中不由一沉,他浑身都是稻草和马的唾沫。阿尔萨斯耸耸肩,“也许回宫的路上我该跳进路边的雪堆打个滚。”他咧嘴笑了笑,然后稍微清醒了一点,说道:“别担心。我都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我能去任何我——”

    家鸡咯咯的惊叫声和一个男人隆隆作响的声音传来,阿尔萨斯的脸垂了下来。

    他挺直瘦小的肩膀,紧张地想要拂去身上的稻草,最终却毫无作用,然后大步走出牲口棚。

    “乌瑟尔爵士,”他尽可能用那种别忘了我是王子的语气说道:“这些人民对我很好。我请求您,别踩到他们的家禽了。”

    也别踩到他们的金鱼草苗圃了,他心里想着,朝那些覆着积雪的土堆瞄了一眼。这些美丽繁茂的花卉用不了几月就会开放,它们是瓦娜·巴尼尔的骄傲和乐趣。

    阿尔萨斯听见约拉姆和贾利姆也跟着走出了牲口棚,却没有回头去看,而是注视着马背上的骑士。他全身穿着——“铠甲!”阿尔萨斯倒抽了一口气,说,“我会派人回来牵你的马,阿尔萨斯王子。坚毅就算载上两个人也能跑得更快。”他俯身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阿尔萨斯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挥臂把男孩拉到自己面前。这时瓦娜听到马蹄声冲出屋来,她一面在毛巾上擦着手,鼻尖上还沾着面粉,瞪大蓝色的眼睛担心地望向她的丈夫。乌瑟尔朝她礼貌地点点头。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太太。”乌瑟尔举起戴着锁甲的手一碰前额行了个礼,然后踢了踢他的马坚毅,而这匹同样浑身披甲的战马跳跃着奔跑起来。

    乌瑟尔的手臂就如铁环一样搂住阿尔萨斯的上腹。男孩心里有些害怕,但他把这抛到一边,推了推乌瑟尔的手臂。“我知道怎么骑马,”他心中的急躁盖过了忧虑。“告诉我这是怎么了?”“一位南海镇的骑手刚刚来过,他给我们带来了坏消息。几天之前,数百艘满载着暴风城难民的小船在我们的海岸登陆了。”乌瑟尔说道,却没有移开手臂。阿尔萨斯也不再纠缠此事,伸长脖子专心听着。他瞪大了海绿色的眼睛,紧盯着乌瑟尔严肃的面孔。“暴风城沦陷了。”“什么?暴风城?谁?什么——”“我们很快都会弄清楚的。这些幸存者,包括瓦里安王子在内,由暴风城昔日的勇士安杜因·洛萨大人带队。他和瓦里安王子,还有其他人会在几天之后抵达王都。洛萨预先通知我们,说他带来了可怕的警讯——如果暴风城已经覆灭,那这是显而易见的。王上派我来找你回宫,在这当头你的职责可不是跟平民玩耍。”阿尔萨斯震惊地把头转回前方,双手抓住坚毅的马鬃。暴风城!他从没去过,但听过有关那里的传说。那是一个强盛的国度,有着高大的城墙和美丽的建筑。那些坚强的人们建造了这座城市来抵御暴风的侵袭,而它也由此得名。想想看,它竟然陷落了——谁……或者什么有足够的力量来夺取那样一座城市?

    “他们来了多少人?”他们正策马返回王都,马蹄如鼓,阿尔萨斯不得不略微提高声音。

    “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人数不少。信使说那是所有的幸存者。”幸存于什么?

    “那瓦里安王子?”当然,他早就听说过瓦里安了,阿尔萨斯熟知所有邻国君王、王后、王子还有公主的名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乌瑟尔提到了瓦里安,却没说王子的父亲莱恩国王。

    “很快就是瓦里安国王了,莱恩国王已经在暴风城殉国。”这个噩耗比听到数千人突然流离失所更让阿尔萨斯震惊。阿尔萨斯有个和美的家庭——他、姐姐卡莉娅、母亲莉安王后,当然还有泰纳瑞斯国王。他见过一些君主对待家人的方式,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个相亲相爱的特例。想想看,你失去了自己的都城、生活方式,甚至你的父亲——“可怜的瓦里安。”他说道,眼中盈起同情的泪水。

    乌瑟尔拍拍他的肩膀。“是的。”他说道。“对那个孩子来说,真是个黑暗的日子。”阿尔萨斯突然打了个哆嗦,却不是因为这个明朗冬日的寒冷。这是一个美丽的1景白雪皑皑。然而阿尔萨斯突然感觉一切都阴沉了下来。

    几天之后,阿尔萨斯站在城堡的护墙,把一杯蒸汽腾腾的热茶递给陪在身边的侍卫法理克。这样的拜访对阿尔萨斯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小王子经常溜去找巴尼尔一家、城堡的洗碗女工、衣帽男仆、铁匠……实际上几乎包括王家庭园中的每一个人。对此泰纳瑞斯总是唉声叹气,但阿尔萨斯知道他从未因此惩罚过任何一个人,他有时简直在想父王是否默许他这么做。

    法理克感激地笑了,真心实意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脱下护手好让茶杯温暖他发冷的双手。大雪将临,天色灰白,但还算晴朗。阿尔萨斯靠在城垣上,下巴枕着交叠的双臂,远望着提瑞斯法绵延的白色群山,眺望着穿过银松森林直达南海镇的大道。安杜因·洛萨、法师卡德加和瓦里安王子将会顺着这条路前来。

    “看到什么了吗?”“没有,殿下。”法理克一面回答,一面小口抿着热饮。“他们可能今天来,也可能是明天,要么后天。要是您希望看到的话,阁下,说不定有的等了。”阿尔萨斯朝他咧嘴一笑,开心地眯起眼睛。“总比上课好。”他说道。

    “哪,阁下,这你肯定比我清楚。”法理克圆滑地回答道,很明显在抑制着回笑过去的冲动。

    侍卫继续喝着茶,阿尔萨斯叹口气,朝那条看过十几次的大道继续望去。起初还挺令人激动的,可现在他开始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回去看看明鬃的小马驹怎么样了,开始盘算着溜出去几个小时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法理克说得对,洛萨和瓦里安可能还要几天才能——阿尔萨斯眼前一亮,他慢慢从手上抬起下巴,眯起眼睛。

    “他们来了!”他喊着朝远方指去。

    法理克立刻来到他身边,茶碗忘在了一旁。他点点头。

    “好眼力,阿尔萨斯王子!马雯!”他高喊一声,另一名士兵迅速立正。“去告诉国王洛萨和瓦里安正在路上,他们一个小时之内就会赶到。”“是,队长。”年轻的士兵敬了个礼回答道。

    “我来!我去跟父王说!”阿尔萨斯边说着,已经跑了起来。马雯犹豫着望向他的长官,但阿尔萨斯已经下定决心抢先一步。他冲下台阶,结果在冰上一脚踩滑,不得不跳过最后几步。阿尔萨斯冲过庭院,只在冲进王座厅之前猛地刹住脚步,差点忘了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今天是泰纳瑞斯接见民众代表的日子,他会倾听代表的请愿并尽力协助他们。

    阿尔萨斯披着一件红色的符文布斗篷,上面绣着美丽的花纹。他拉下兜帽,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朦朦白雾,然后向前走去。大厅前的两名侍卫迅速敬礼,侧转身为他推开大门。阿尔萨斯则朝他们点了点头。

    尽管王座厅穹顶高悬,是用大理石和其他石料砌成的巨大房间,它却比外面的庭院暖和的多。就算在这样的阴天,穹顶中央的八角窗也能提供足够的自然采光。火炬在墙壁的烛台上熊熊燃烧着,给房间里增添了洋洋暖意,也蒙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辉。地板上饰刻着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环形图案,中间围着洛丹伦的徽记。不过现在,大厅中谦恭地等着依次向国王请愿的人们遮住了这一图案。

    国王泰纳瑞斯二世就坐在陛台上镶珠嵌玉的王座中。他金色的头发在靠近额角的位置有些略略发灰,脸上略略有些纹路,但这更多的是微笑而非皱眉留下痕迹,所谓相由心生。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漂亮袍子,蓝色和紫色背景上绣着闪亮的金线,在火炬和王冠反光的照映下闪闪发光。泰纳瑞斯往前微微倾着身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眼前那人的陈述。他的蓝青色眼睛紧紧注视着他。那是一个小贵族,阿尔萨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

    阿尔萨斯知道自己将要通报谁的莅临,但他一时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父王。他和瓦里安一样是国王的儿子,王族贵胄。但瓦里安没有父亲,再没有了。想到看着空荡荡的王座,听着古老的加冕乐为自己奏响,阿尔萨斯感觉喉头一阵梗塞。

    圣光在上,请让那日晚些来临吧。

    也许是感觉到了儿子的注视,泰纳瑞斯朝门边瞟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线笑意,然后他继续把注意力转回请愿者身上。

    阿尔萨斯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一步。“抱歉打扰您,父王,可他们来了。我看到他们了!他们用不着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这里。”泰纳瑞斯的表情严肃了少许。他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于是点了点头。“谢谢,儿子。”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中大多数也都知道“他们”是谁,于是准备结束这次觐见。然而泰纳瑞斯抬起一只手。“不。天气良好道路通畅,他们该到时自会到达,用不着提前担心。在此之前,我们先继续吧。”他苦笑着说道:“我有一个预感,等他们来到之后,这种接见就得往后拖延了。在那之前就让我们尽量多处理点事吧。”

    阿尔萨斯骄傲地看着他的父亲。这就是人们如此爱戴泰纳瑞斯的原因,也是为何国王对他儿子在平民当中的“冒险”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泰纳瑞斯相当重视他治下的人民,并将此灌输给他的儿子。

    “要我骑马出去会见他们吗,父王?”泰纳瑞斯端详着他的儿子,而后摇摇金色的头颅。“不。我想你最好不要参加这次会面。”阿尔萨斯感觉自己受到打击了。不要参加?他都九岁了!一个重要的盟国罹受大难,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因此失去了父亲。他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为何父王总要这么荫蔽着他?为何不许他参加重要的会见?要是与父王单独在一起,他一定会出言反击,但阿尔萨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和父王争辩,哪怕他一点也不理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鞠躬退下。

    一个小时之后,阿尔萨斯·米奈希尔安稳地坐在室内阳台上俯视着王座大厅。

    他暗自一笑,要是有人探头进来查看,他现在的个头还能躲在座椅下面。可再过一两年可能就不行了,他有些不安地想。

    但一两年的时间,父王一定会明白我值得上出席这样的事件。我也就用不着躲躲藏藏了。

    这个想法令他欢喜。阿尔萨斯把斗篷裹成一卷当作枕头垫着。火盆、火炬,以及狭小空间中拥挤人群发出的热量温暖着这个房间。再加上人们催眠曲般的嗡嗡讨论声,令他几乎都要睡着了。

    “陛下。”这个声音洪亮有力,一下子将阿尔萨斯惊醒过来。

    “我是安杜因·洛萨,暴风城的骑士。”他们来了!安杜因·洛萨大人,暴风城昔日的勇士……阿尔萨斯从座椅下面钻了出来,他小心地站起身,躲在包厢的蓝色帷幕后面往外偷看。

    洛萨看起来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战士,阿尔萨斯这样想道。他高大、健硕,尽管身被重甲却动作轻快,显然对这重量习以为常。他髭须浓密,下巴上留着短须,头顶却几乎都是光溜溜的,为数不多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在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紫袍的老人。

    阿尔萨斯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男孩身上,他一定就是瓦里安·乌瑞恩王子了。瓦里安个头高瘦,却有着宽阔的肩膀,来日一定会发育健壮起来。他只比阿尔萨斯大出几岁,看上去脸色苍白、精疲力尽,一副失魂落魄、孤苦惊惶的样子。

    然而当有人向他问话时,瓦里安似乎恢复了少许精神,礼貌地作出回答。泰纳瑞斯是安抚他人情绪的老手,他迅速遣散众人,只留下几个朝臣和侍卫,然后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引接来访者。

    “请坐。”他一面说着,没有回到那荣耀的王座之上,而是随身在陛台最高一级的石阶坐下,慈父一般把瓦里安拉到自己身边。看到这一幕阿尔萨斯莞尔一笑。

    年轻的洛丹伦王子躲在那里偷看着,人们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他们讲述的故事听起来几近幻想。然而当他看到这位暴风城的传奇勇士,以及那个壮丽国度未来国王苍白的面孔,阿尔萨斯毛骨悚然地意识到,这一切都绝非幻想。相反,它们都真实得要命,可怕得要命。

    人们提到一种叫做“兽人”的生物不知怎的侵入了艾泽拉斯。块头巨大、浑身绿色、嘴露獠牙、残忍嗜血的怪物。它们组成了一个“部落”,就如势不可挡的潮水——“足以席卷整个大陆。”洛萨说道。正是这些可怕的怪物攻击了暴风城,使它的居民流离失所——或者为此丧命,阿尔萨斯想到。一些朝臣或者别的什么人并不相信洛萨的话,于是谈话变得激烈起来。洛萨开始上了脾气,但泰纳瑞斯出面化解了局势,也令这次会面到此结束。“我会召集邻国的君主。”他说。“我们谁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陛下,只要您有所需要,尽可以住入我的家中,接受洛丹伦王室的庇护。”阿尔萨斯笑了。瓦里安将会留在宫中,与他住在一起。而他很高兴能有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玩伴。阿尔萨斯和大他两岁的卡莉娅相处很好,但是,唔,她毕竟是个女生。他也喜欢和贾利姆玩耍,但也知道他们能在一起的机会毕竟有限。但是瓦里安和阿尔萨斯一样都是王家贵胄,他们可以在一起练拳、骑马、探险——“你是要我们准备战争。”父王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思绪,阿尔萨斯的心情又变得阴郁起来。

    “是的。”洛萨回答。“事关种族生死存亡之战。”阿尔萨斯艰难地咽了口气,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包厢。

    正如阿尔萨斯所料,不久之后瓦里安王子就被带到了客房。泰纳瑞斯亲自陪着他,一只手温柔地拥着男孩的肩膀。看到儿子在客房里等着他们,泰纳瑞斯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

    “阿尔萨斯,这位是瓦里安·乌瑞恩王子,暴风城未来的国王。”阿尔萨斯朝这个与他身份相当的男孩鞠了一躬。“殿下,”他语气正式地说,“欢迎莅临洛丹伦王国。很遗憾我们未能在更愉快的情况下会面。”瓦里安优雅的回了一礼。“如我对泰纳瑞斯陛下所言,值此艰难时刻,感谢贵国的支持和友谊。”他的声音有些拘谨、紧张和疲惫。阿尔萨斯注视着他的斗篷、外套和短裤。这些用符文布和魔纹布缝制、绣着精美图案的衣物都脏得好像穿了半辈子之久。

    瓦里安显然已经擦洗过脸,但他的额角和指甲里都还留有污迹。

    “稍后我会派些仆人过来,送上食物、毛巾、热水和浴桶。你可以稍作休整振作精神,瓦里安王子。”泰纳瑞斯不厌其烦地继续称呼着男孩的头衔,阿尔萨斯明白国王如此强调的含义。在失去了所有一切仅以身免之后,瓦里安需要被告知,他仍然出身高贵、受人尊重。

    瓦里安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谢谢您。”他说。

    “阿尔萨斯,我就交给你来照顾他了。”泰纳瑞斯安抚地拍拍瓦里安的肩膀,然后关上房门离去了。

    两个男孩对视着,阿尔萨斯脑中一片空白。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最后阿尔萨斯脱口说道:“你父王的事,我很难过。”瓦里安退了几步,转身朝俯瞰着洛丹米尔湖的巨窗走去。阴沉了整个早上的雪终于纷扬落下,寂静如毯覆盖大地。这太糟糕了——天晴的时候,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芬里斯要塞。“谢谢。”“我相信他一定光荣地战死沙场,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刺杀了。”瓦里安的声音生硬无情,阿尔萨斯猛转过身看着他。瓦里安现在正侧对着阿尔萨斯,他的身影映在冬日阴冷的光照之下,显出异样的冷漠。只有那双布满血丝和仇恨的棕色双眼露出几分生气。“一个得到信任的朋友设法同他私下会谈,然后她杀了他。一剑穿心。”阿尔萨斯凝视着他。光荣战死就已经够难过的了,而这——他突然冲动地伸手拉住另一位王子的手臂。“昨天我目睹了一匹马驹的降生。”他说。这话听起来真蠢,但此时阿尔萨斯最先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他的声音诚挚而真切。“等天气好些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他。他是最令人惊奇的东西了。”瓦里安转过头久久地看着阿尔萨斯,脸上飞快地变幻着表情——冒犯、怀疑、感激、向往,以及理解。突然,那双棕色的眼眸中涌起泪水,瓦里安把头转向一边。他双手交叉蜷缩着身子,肩膀不住地颤抖着。他极力想要抑制着抽泣,却忍不住哭出声来。那声音尖厉而充满痛苦,是为一位父亲、一个王国、一种生活方式的逝去而哀悼恸哭。或许直到此刻,瓦里安才终于能够尽情释放心中的悲切。阿尔萨斯拉住他的手臂,感觉手指就像是摸着僵硬的岩石。

    “我恨冬天。”瓦里安哭着说道。看似毫无道理的短短几个字中流露出深深的伤痛,令阿尔萨斯为之气馁。他无法面对如此的悲痛,无力为瓦里安做些什么。

    阿尔萨斯放下手,转身凝视着窗外。

    大雪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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