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迷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藏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跳到我们头发里,耳朵旁边,肩膀上,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满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刚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迷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毛床上,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床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满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日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但梦三酸涩地想起蓝月儿曾经告诉他,看到风筝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飞愈高,每个人都得抬起脸,手放在额头上这着斜阳的光,眼睛追逐着天空上快要没入远山的风筝。但梦三知道,他要永远把那个洋囡囡藏起来了。
蓝月儿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头戴破帽子,隔着困落日斜照而泛红的河水,朝她这边看,嘴唇有点震颤,好像想告诉她,时间从来就没有溜走,逝去的风筝又飘回来了,惟一的真实就是这一刻。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最古老的承诺。
那些风筝终于在遥远的山脉上消失,护航的鸟儿却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久久地低垂在天边,农夫一直留在田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没升起炊烟,猫头鹰和夜莺以为还不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所以睡着懒觉,直到星星露脸,落日才肯下沉,那是乐城几百年来最长的一个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