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空间内的空气泄漏通常是致命的。一旦泄漏,死亡立至。但一名侍卫无意间救了托马斯·劳一命。船壳迸开的同一刹那,唐松开安全带,向前冲向舱门。空气外泄的力量同时施加于船内全部乘员,但唐身上没有安全带的约束,又最接近泄漏点。他脑袋冲前,一头扎进船壳熔开的那个窟窿,被气流紧紧吸住,直卡到臀部。
奇维正在交通艇舱门处,但她居然稳住了。转眼间,她打开了L1-A的气密门,一个转身,一把抓起她父亲,将他推进气密对接口。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像优美的舞蹈。劳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第二次转过身来,一只脚钩在舱壁一处固定环上,单手一探,手指抓住他的袖口,轻轻拉近,再用力抓紧他,将他推进对接口。
安全了,而五秒钟前,我简直已经死定了。空气泄漏的噬哩声越来越响,损毁的人坞环马上就会爆炸。
奇维从舱门处掉头向后扑去,“我去把马里和塞雷特拉出来。”
“好。”劳返回L 1-A的人口处。混乱中,他的电击枪扔掉了。劳一面诅咒着自己的疏忽,一面回头朝交通艇里望去。一个侍卫无疑死了,唐的腿已经停止了抽搐。马里多半也死了,至少昏过去了。但奇维还是在拼命努力,想拽松他和塞雷特的安全带。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把他们俩拉出来,动作之迅捷有效,和救他与阿里·林时一样。奇维真是太危险了,要想干掉她,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劳一推Ll-A的对接气密门,门应手而动,在气流作用下轰然闭合。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连连按动,输人紧急情况下断开对接的指令。墙壁另一侧砰的一声炸响,这是气体猛然释放的声音,中间还混杂着金属撞击声。劳想像得出外面的情况:交通艇飘离对接坞,艇内空气泄漏殆尽。让范·纽文继续朝死人开火吧。
气密门这一侧的气压迅速恢复到正常水平。劳打开气密室通向内部的舱门,拉着阿里·林飘进门内的甫道。半昏迷的老头子嘟浓了几声,但他至少已经不流血了。该死的,别死在我手上。眼下,阿里·林只是一堆肉,毫无用处。但从长远看,他是个无价之宝,收拾烂摊子本来就是件麻烦事,没他的话会更加棘手。
他拉着阿里·林,轻轻飘过长长的雨道。这儿的墙体是绿色强化塑料,原本是共同利益号上的保险库。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塑料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其坚固性、屏蔽性充分发挥了作用。厚达几米的复合材料,熔点比钨还高。在这儿,范·纽文掌握的所有火力都奈何他不得。
直到几天前,在开关星幸存下来的所有重型武器都储存在这里。但现在,这个仓库几乎已经搬空了,绝大多数武器都装备了无影手号。没关系。劳做事向来审慎,留下的核武器足够了。必要的话,足够他实施那套历史悠久的策略:灾难管理。
还能采取什么补救措施?他不知道范·纽文控制了哪些资源,只有个隐约的概念。恐惧袭上心头。劳一生都在研究这种级别的对手,现在却还是被这样的人逼进了死角。但只要赢了这一局,我就超越了一切对手。要做的事太多了,时间却只有几秒钟。劳松开阿里·林,由着他在L1-A的微重力作用下缓缓飘落。门边一个固定把手上系着一副通讯装置,还有作用范围局限于本地的头戴式。劳迅速佩戴完毕,发出简短的指令。这里的自动化系统很原始,但也够用了。他的视域扩大到了仓库之外。小商贩的营帐飘浮在天边,没有交通艇来往的迹象,也没有身穿太空服的人影接近这里。
他飘过开阔处,卸下一枚小型鱼雷。一个提示信号出现在视域一角,表示他向哈默菲斯特发出的通讯请求已经接通。信号消失,耳边响起范的声音。
“劳?”
“一猜就中,先生。”劳将核子鱼雷拉到卡尔·奥莫安装就绪的发射管旁。仅仅是三十五天前的事,当时看来,这种准备工作似乎全无理智。可现在,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统领阁下,投降吧。我已经控制了整个L1空间,我们……”
范的声音平和、镇定,充满力量,绝非过去那个范·特林尼的咋咋呼呼。劳可以想像,普通人如何被这种声音所折服,服从这个声音的领导。但托马斯·劳自己也是大行家,没有被对方的声音魔力征服。他打断范的话头:“恰恰相反,先生。惟一真正起作用的力量控制在我手里。”他触了触发射管的控制面板,压缩空气喷出发射口,砰的一声,在气凝雪中喷开一条通道,“我已经编制了发射程序,载入一枚战术核武器。目标是小商贩的营帐。当然,武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破烂货,但我相信已经足够了。”
“统领,:你不能这么做。那儿还有三百个你们的人。”
劳轻声笑了笑,“哦,我能这么做。会有点损失,但我的冷冻箱里还有足够的人手。我—你真的是范·纽文吗?”这个问题几乎没经大脑,脱口而出。
对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纽文的语气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是的。”事无巨细,全由你一手完成,对不对?应该这么做。如果他跟常人一样,组织一个阴谋小圈子,多年以前就被发现了。只有范·纽文,加上一个伊泽尔·文尼。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单枪匹马,坚韧不拔,只差一点便彻底征服了对手。“与您相会是我的无上荣幸,大人。我花了许多年时间研究您。”劳一边说,一边弹开一个窗口,检查鱼雷的发射准备情况。窗口里,发射架的所有情况一览无余。发射管没有问题。
“您或许只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充分掌握统领阶层的特点。您看,我们统领阶层是从大灾难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们最根本的力量,是我们的潜在优势。如果我摧毁营帐,对LI空间的行动来说,这是一次沉重打击。但却能改善我个人的处境。庞杂体会掌握在我手里,我还有许多聚能者,还有无影手号。”他的视线离开发射管,越过储藏区,望着剩余的鱼雷。恐怕还得将哈默菲斯特的顶楼一并搞掉。哪怕最极端的应变计划都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或许可以想个办法,既搞掉哈默菲斯特顶楼,又能让一批聚能呆子活下来。
他的一部分心思仍旧放在范·纽文身上,好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会像普通人一样屈服吗?还是像一位真正的统领一般心如铁石?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它将表明,范·纽文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料,存在道德上的缺陷。
有动静。声音来得很突然,回荡在整个仓库里。阿里·林早已脱离了他的视域,飘向仓库下层。声音重新响起,一遍又一遍,哗啦啦响成一片,嘈杂刺耳。是金属撞击声。是仓库内层入口?那是仓库的最低处。劳无声无息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飘去。
混响之中,范·纽文的声音听不大清楚。“你错了,统领。你手里没有—”劳手一挥,切断音频输人,缓缓前进。他手动控制着仓库内的固定式摄像机,来回扫描。什么都没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这里原始的自动化设备既是有力的臂助,同时却不方便到恼人的地步。好吧,先找武器。这附近有什么威力比核弹小些的家什吗?数据库太差,无法查询这种细枝末节。他让货物清单流过头戴式,同时紧贴墙根,避开来自下方的可能的侦察。口匡眶当当的声音仍在继续。啊,湖床侍服阀发出的声音,沿着雨道传过来了。这么大动静,对潜人者来说,这可太糟了。
真的是一个潜入者。飘进了他的视域。
“啊,文尼先生。我还以为你乖乖淹死了呢。”
事实上,文尼好像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身上却看不到电击枪的枪伤。不,他偷了一件我的衣服。全封闭式压力服整齐利落,只有右臂有点扭曲,胀鼓鼓的。文尼用左肩撑着阿里·林,盯着托马斯·劳。无比的仇恨似乎让他清醒了些。
他身后的雨道里再没有别人了,而劳的全局搜索已经结束:他身后的柜子里就有三把电击枪!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对小商贩笑道:“你干得不错,文尼先生。”文尼很可能抢先一步进人仓库,前后只差几秒钟!那样的话,此人完全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这家伙好像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虚弱得像只小猫。而托马斯·劳正好站在他与电击枪之间,“恐怕我没时间多说。从阿里身边站开些,请。”他温和地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这两人。他的左手向上伸去,悄悄打开枪柜。举止平静些,或许能瞒过文尼,干净利落干掉他。
“托马斯!”
是奇维,就在他们上方,在通向仓库气密门的通道口上。
一时间,劳一片茫然,只愣愣地望着她。她的鼻子在淌血,外套撕破了,溅满泥浆。但她还活着。对接口的断开装置肯定出问题了,在跟交通艇对接的撞击中损坏了。锁止安全系统判断出交通艇还联在对接口上,于是没有重设。而奇维,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爬进来了。
“我们被卡住了,托马斯。对接口不知怎么回事,失效了。”
“啊,没错!”劳的声音充满痛苦,听不出一丝破绽,“对接口锁死了,我听到了放气声。我……我以为你死了。”
奇维从上方飘落,一路拉着雷·塞雷特,把他在一个固定环上系好。侍卫或许还活着,但这会儿显然指望不上。“我……我真抱歉,托马斯,没救出马里。”她飘过房间,拥抱着他。但动作有点迟疑,“你在跟谁说话?”她这时才发现文尼和阿里,“伊泽尔?”
这一次,运气太好了:文尼的模样太妙了,全封闭压力服上沾满阿里·林的血迹,像屠夫的围裙,身后还不断传来损毁的湖泊园的轰鸣。小贩气喘吁吁,声音粗物,“奇维,我们已经夺取了LI。除了劳的几个打手,没伤一个人。”—嘿嘿,这句话说得真好,她的亲生父亲就抱在他手里,浑身是血!“劳在利用你,他一直在利用你。但这一次,他要把我们全杀掉。看看周围吧,他想用核弹摧毁营帐。”
“我—”奇维没有看周围的情况,但劳不喜欢她眼里的表情。
“奇维,”劳说,“看着我。我们的对手就是躲在吉米·迪姆背后,指使他犯下大屠杀罪行的同一伙人。”
“谋杀吉米的人是你!”文尼喊道。
奇维用袖口擦擦鼻子旁的血。这时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稚弱无助,和他当初控制她时一样迷惘。她一只脚钩着墙上的支撑点,朝他转过身来,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一定得争取几秒钟时间,几秒钟就行。
“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这个险冒得太大了,如果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操纵绝不会这么直接。但这一手起作用了!她的身体稍稍转过去一点,视线从他身上转向文尼。劳的手偷偷伸进枪柜,摸索着电击枪。“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可怜的奇维竟真的转过身来,望着劳手指的方向。伊泽尔看见了,她身后的托马斯·劳脸上掠过一丝奸笑。
“你知道伊泽尔是什么人。他想在北爪杀了你父亲,觉得杀了阿里可以打击我。要是手里有刀,他这会儿就会杀死你父亲。你也知道,伊泽尔·文尼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还记得他是怎么打你的吗?记得事后我怎么搂着你,安慰你吗?
这些话是说给奇维听的,但字字句句都像大锤一样,撞击着伊泽尔的心。可怕的事实,混杂着置人于死地的谎言。
奇维一动不动,但慢慢地,她的拳头攘紧了,肩背也躬了起来,绷得紧紧的。伊泽尔心想,劳就要赢了,因为我的缘故赢得这一局。失败的灰色笼罩下来,灰色闭合了,好像要将他彻底封闭。他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最后一次大喊道:“不要想我,奇维。想想其他人,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吧!劳欺骗了你整整四十年。只要你察觉了真相,他就会给你洗脑。一次又一次洗脑,让你永远记不住。”
回忆,震惊,惊怖莫名,诸般表情同时出现在奇维脸上。“这一次,我一定会记住。”她向劳转过身去,劳正从柜子里抽出什么。奇维一肘横击,正中他的胸口。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断裂了。劳猛撞在柜子上,反弹,向外飞去,飞进仓库的开阔空间。一把电击枪同时飞出,飘在劳身后。劳扑向这把武器,只差几厘米没够到。他没有支撑点,无从借力,无法再次前扑。
奇维身形一展,从墙上一跃而前,一把抓住电击枪,枪口指向统领的脑袋。
劳在空中缓缓翻滚,他扭转身体,面向奇维。他张开嘴,那张无论什么情况下总能吐出花言巧语的利嘴。“奇维,你不能……”他开口道,但紧接着,一定是看到了奇维脸上的表情,劳的脸色变了。那种伊泽尔看了半辈子的冷静、镇定的傲慢表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劳的声音化为一声低语,“不,不。”
奇维的头和双肩颤抖着,但她的声音如磐石般坚定。“我记得。”她的手臂向下垂落,枪口从劳的脸上向下移去,指向腰部以下……开火,一长串点射。劳发出一声惨叫,连续不断。火力的冲击将他的身体撞得翻滚过来,击中他的头部。惨叫声邃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