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初夏刚刚来临,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芜的庭院之中鸟鸣虫唱,此起彼伏,一派欢乐祥和。
王嬿轻手轻脚地拎着食盒,走过庭院的回廊时,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网上,正拼命地垂死挣扎着。虽然有一些蛛丝被它挣断,但它还有一半的翅膀没有挣脱出来。
轻呼了一声,王嬿左右看了看,捡起草丛里的一截断枝,把那只可怜的蝴蝶从蜘蛛网上救了出来。
目送着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远,王嬿才想起自己还要去给父亲送饭,不禁撩起裙摆,加快了脚步。
王家是一个大家族,大到旁人无法想象,这一切也仅仅是因为当朝太皇太后姓王。
当年汉成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阳平侯的伯父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
这个可是比丞相还要厉害的官职,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很快,汉成帝又在一天之内封了王家五位叔伯为侯。王家顿时成为长安新贵,权倾朝野,无人能敌。最后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权柄。渐渐地,长安的官都不够分了,连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为当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长安城内层楼叠榭连绵数里,后院姬妾成群奴仆千万。
王氏兄弟们视宫中为自家宅院,随意出入留宿。还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长安城墙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内,只为了给庭院蓄个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还有人在庭院内建造的殿阁,与未央宫内白虎殿一模一样,严重僭越,最后也不了了之,汉成帝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罚。这长安城内的达官贵族们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刘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为刘姓王侯都分封诸地不在长安,但姓王的却都拐弯抹角地与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这样奢华无度声色犬马的王氏家族,王嬿觉得她父亲活得就像是一个异类。
因为她的爷爷去世得很早,没有赶上分封诸侯,所以王嬿的父亲是过得最清贫的一个,从小就在叔父们的家里轮流生活。
也许是因为寄人篱下,她父亲为人谦恭严谨,生活简朴一丝不苟,在分家之后奉养母亲和寡嫂,对待兄长的遗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好。再加上他坚韧好学,尊长爱幼,谦卑有礼,在王家一群纨绔子弟的映衬下,很快就成为了楷模,声名远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称赞她的父亲,但她也能看得出来有些人称赞得真心实意,有些人却透露着讽刺嘲笑。但她家中确实清苦,即使父亲之前官至大司马,但俸禄和赏赐都接济了<strike>rike>下属或者平民。
王嬿现在已经九岁,全身上下连一件饰品都没有,她娘亲之前还被来家中拜会父亲的下官认为是王家的婢女,可见她娘亲穿得是有多朴素。
右手拎着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换到了左手,用右手撩着裙摆。她这身墨绿色的襦裙为了省些银钱,是算着她身量会长,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摆就拖着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给父亲送吃食的都是娘亲,但自从她二哥逝去,父亲和娘亲彻底闹翻,娘亲再也没给过父亲好脸色。
想起那疼爱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凄楚。即使过了半年多,他们家也从封国新都搬回了长安,但王嬿永远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为汉成帝驾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复制王氏家族的辉煌,当然首要就先处理王氏家族的几个出头人。王嬿的父亲黯然卸职,到了封国新都隐居。虽然离开了长安的繁华,但他们一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低调的生活,但有人却并不习惯。
连狗都会仗势欺人,更别说人了。
娘亲向来脾性柔弱,父亲后院简单,她和四位兄长都是娘亲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么手段就能管家。但父亲身边的家奴,在父亲面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态度,转身又是一张狰狞凶残的嘴脸。甚至到了封国新都,因为远离长安,周围都是平民百姓,便越发肆意嚣张跋扈起来。她二哥王获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压百姓差点逼死无辜女子的场面,积怨已久的愤怒当场爆发,一拳挥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头部磕到了砖石,竟是一命呜呼了。
其实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汉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财产。家里有多少奴牌,也是作为和马牛羊一样的财产登记在户籍中,都要征税的。这就和家里有一个碗一样,碎了就碎了,谁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还是故意摔碎的。更何况那家奴本就死有余辜,王嬿在听到这事时,也只是怔了一下,并不当回事。
但在她父亲眼里,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责骂王获,并不是用难听的词语,而是用各种王嬿所听不懂的圣人言论。骂得本就因为失手杀人而愧疚万分的王获,当天晚上就饮恨自尽了。
王嬿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的父亲宁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坚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惩恶扬善。
可是,何为善恶?不杀生就是善了吗?漠然旁观就是善了吗?大义灭亲就是善了吗?
结果反而因为二哥为家奴偿命的这件事,她的父亲得到了长安城那帮达官贵族的关注,纷纷提议让他复出。不久之后他们便返回了长安,但王嬿一点都不开心,这是用二哥的命换回来的,她宁肯不要。
因为二哥的事情,娘亲闭门不出,二位兄长与父亲离心离德,王府的下人们也诚惶诚恐,不敢接近他们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长迁怒。所以现在给父亲送饭,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过萧索的庭院,来到父亲的书房,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弯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几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亲正拿着一顶发冠端详着。
那是一顶獬豸冠。
王嬿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亲密,她也知道这獬豸冠是父亲的夫子赠予他的。传说獬豸是一种神兽,在尧做皇帝的时候,把獬豸饲养在宫里,它能分辨人的善恶好坏,在发现奸邪的官员,就会用头上的独角把他顶倒,然后吃下肚子。在春秋战国时期,据说楚文王也曾经有一只獬豸,之后照它的样子制成了发冠戴于头上,于是獬豸冠在楚国成为时尚。后来秦朝执法御史带着獬豸冠,汉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间称其为法冠,是执法者所带的发冠。
王嬿的父亲并不是御史,所以这顶獬豸冠他一直没有戴过,仅在书房内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惩恶扬善。
王嬿以前看到这顶獬豸冠的时候,还会心生崇敬,但自从二哥去世后,她便觉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嬿儿。”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爱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须,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而且因为性格温和谦恭,整个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亲身边,扬起脸娴静地浅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教养得很好,若非当今圣上不爱女色,否则老夫定要考虑送汝进宫。”
王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迹,心内不以为然。她父亲当真是糊涂了,她今年才九岁,还远远未到及笄的年纪。而当今圣上都已经二十有五,别说圣上不好女色专宠现任大司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这个小丫头啊!
自从二儿子自尽后,妻与子都与他疏离。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儿说说话,也不指望女儿听不听得懂。
王嬿百无聊赖,垂着的眼眸乱瞄之下,发现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王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耳边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传来,而心里却明明听得到另外一种声音。
王嬿震惊地看着案几忽然出现的小羊,准确来说,这也并不是小羊。
“嬿儿,怎么了?”女儿异常的表情让王莽警觉,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女儿正看着的是他手边的獬豸冠。
“没……没什么……”王嬿发觉自家父亲根本看不到那只忽然出现的小羊,便好奇地问道,“父亲,獬豸……是何模样?”
“獬豸,神羊也,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王莽难得见女儿询问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着羊的身体,头长得和麒麟一样,额前有一枚独角……王嬿一边听父亲在说,一边比对着那头小羊的模样,越看越心惊。这明明就是一头獬豸!
“嬿儿可识‘善’字否?善字乃羊字头,獬豸能分辨善恶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经记不起来以前曾给王嬿讲过獬豸冠的来历了,于是又详尽地讲了一遍,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听得心不在焉。
他说的没错,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从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却觉得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看到神兽会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为何她以前从没看到过,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么至善之人。
可是,为什么父亲会看不到獬豸?连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吗?
尔父乃伪善之人,自是视本尊为无物。
见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骇然,但转念一想,对方是神兽,这点神通又算得了什么?但听到对方说自己父亲是伪善,当下便有些不太高兴。
那獬豸嘿嘿一笑,续道尔父幼时对长辈稍有谦恭,便会得到赞誉。他醉心于赞誉,压抑自身天性。此等为赞誉而做出的善,并非真善,而是伪善。
王嬿呆若木鸡,她并不想相信獬豸的话,但它说的每个字都直刺她的内心。
为何父亲一直独守清贫,为何父亲要洁身自好,为何父亲宁肯逼死自己的儿子,也要这世间人人称颂。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钓誉吗……
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之前本尊观尔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织网的蜘蛛,岂非因尔而饿死,同为世间生灵,蜘蛛丑而蝴蝶美,尔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濒死,而是蚊虫落网,尔又当如何?是救还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心神俱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亲道别离开的。
她只记得,在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回廊时,不经意地瞥见那破碎的蛛网,只剩下凌乱的蛛丝在风中四散飞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兽獬豸,成为了王嬿的梦魇。
它经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周,虽然不会再跟她沟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总会让她不寒而栗。让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还是恶。
但这样的折磨过了没多久,王嬿就释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尽善尽美?她尽量把无时无刻存在的獬豸当成不存在,但由于对方说的一番话,她心中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却已经削减了不少。
这一年的盛夏,汉哀帝英年早逝,并未留下子嗣,被汉哀帝专宠的大司马董贤也与帝共赴黄泉。王嬿的父亲重任大司马,立年幼的中山王为帝,新帝与她同岁。
君弱臣强,王嬿即使并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亲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亲向来注重声誉,这个一手遮天,自是不会落下他人话柄。据说她父亲上至推恩赏赐王公贵族,下至赡养鳏寡孤独的平民百姓,遇灾害便带头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赞声一片,均称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谁不会做?更何况在父亲的那个位置,有时候他只需要做个姿态,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做事。
王嬿默默地在依旧简陋破旧的宅院中,陪着母亲做女红,偶尔也会对着神出鬼没的獬豸发发呆。时间很快就如流水般,从指间飞逝而去。
新帝转眼间已经十二岁了,到了《周礼》中可以结婚成亲的年纪。王嬿听说父亲发布了诏书,选天下名门女子六册,选拔皇后。而且为了避嫌,特意把她的名字当众划掉了。结果此举反而引起了世人强烈抗议,很多官员都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天都有人挤在大殿门口或者王府门口上书。
王嬿本觉得这是父亲做得对,她本就不想入宫为后。但在看到趴在蒲团上的獬豸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她猛然一惊。
这又是父亲的手段吗?
当她听到院外人群高声疾呼“愿得公女为天下母”时,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后,还真是做定了。
王嬿其实并不想嫁,她也曾经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幻想,但却从没想象过那会是皇帝。但她却又不能不嫁,在家中反抗父亲的大哥王宇,觉得父亲一意孤行定会得罪新君,想要私底下帮助皇帝的母族不被外放。可风声走漏,她大哥被父亲用雷霆手段抓捕入狱亲手送了一杯毒酒。并且还把此事算在了皇帝的母族身上,借此将其一网打尽。
朝中对于此事的态度,却是父亲大义灭亲奉公忘私。
所以王嬿不能不嫁,因为这定是父亲的期望。
父亲已经得到了和帝王一样的权力,那么,即使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想让拥有自己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可是,当王嬿这辈子第一次从头到脚带着金簪玉佩厚施脂粉,以此生最美的装扮坐在未央宫中时,她就知道,她生不出来皇帝的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让她靠近。
看来父亲的想法,对方也同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也有个刘彘的乳名,皇族的子弟也和民间一样,乳名都会起得比较粗鄙,希望可以好养活。
刘衎在被王莽取名为刘衎之前,是叫刘箕子。并不是星宿的那个箕宿之意,而是装稻谷或者垃圾的簸箕的箕。不过好在有汉武帝的刘野猪之名在前,刘衎其实对自己的这个乳名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他现在叫刘衎。这个名字还是他最嫉恨的人给他取的。刘衎刘砍,那人是不是想要把他砍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安定之意!看他现在从名字到皇后,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能快乐安定得起来吗?
刘衎在宫中过得憋闷,自然就不会给王嬿好脸色看。王嬿自从嫁进宫中之后第二日起,就洗尽了铅华,脱掉了厚重的礼服,重新穿起朴素的旧衣服。宫女们也曾提醒她这样不会得皇帝欢心,但王嬿却很淡定。皇帝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亲。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管她打扮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又何必让自己过得不舒服?
况且有她父亲在,后宫的这些宫女们,有哪个敢偷偷爬上皇帝的床榻?又不是不要命了。就连小皇帝自己,恐怕也都不敢擅自封夫人纳美人。
而且,王嬿看这小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刘衎与她同岁,身体却并不好,时时有痛心、胸痹、逆气等等症状,据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抵,这也是她父亲从不计其数的刘氏宗族中选择刘衎的原因,年纪小,体弱多病,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
看着少年皇帝故作冷硬实则虚弱的模样,甚至跟她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到一半捂着胸口各种喘不上来气,这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让王嬿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同情,也不顾对方冷着一张脸,总是温柔以待,小意伺候。
因为从小都习惯了独立,王嬿从不让宫女们近前服侍,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尽量自己做。顺带着,刘衎也被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王嬿是有弟弟的,自从她二哥死后,父亲和母亲就从未说过话,父亲也很快就纳了侍妾,但王嬿从不承认那些侍妾生的儿女是她的弟妹,也从不假以辞色。她把刘衎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照顾,不管对方多么冷嘲热讽多么嗤之以鼻,她都尽心尽力。
“不劳皇后动手。”这是刘衎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王嬿却全当没听见,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刘衎的衣食住行。刘衎是皇族子弟,自是一表人才,虽然年岁不高,身量不足,又体虚气短,但却已经颇有风姿。有时王嬿为他系着袍带,都会忍不住看着他发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少年削瘦的身躯根本无法撑起厚重的皇帝衮服,只显得出一两分皇族的威严,更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的情绪。
这是她的夫,她的天。
王嬿越发尽心尽力了起来,虽然知道父亲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年轻的皇帝动手,但所有要入口的东西,她都亲自检查,先尝过之后才会送到刘衎的面前。
刘衎也不是铁石心肠,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年轻的帝后就像是刚刚认识的两个少年人,感情日益深厚。
只是,王嬿嫁入宫中的三年里,刘衎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医令和多位太医丞的诊断是痛心症,这病症尽管是锦衣玉食地奉养着,也终究是难以根治。王嬿捧着装满药膳的碗,按照惯例先尝了一口,再递至卧病在床的刘衎唇边,而后者却直接一挥手,把那药膳打碎在地。
王嬿面不改色地招来宫女收拾,吩咐膳房再去熬一碗药膳来。
切,此子定是疑尔下毒,尔不解释?獬豸懒洋洋地在华美舒适的软榻上打了个滚,照样对王嬿和刘衎的相处大肆讽刺。在它看来,王嬿对刘衎这么好心简直就是多余,她明显可以过得更快活,不去管刘衎死活,更何况这刘衎还居然这么不领情。
王嬿却知道自己解释也没有用,刘衎本来就处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之中,没办法不多疑,再加上自身的病症越来越重,脾气也越发暴躁。坐在床前,看着刘衎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王嬿只好悄悄地点了一炉安息香。看着在缭绕的香气中,刘衎渐渐地安静下来沉入梦乡,王嬿才轻舒了一口气。
天下人只知王公,而不知陛下矣。獬豸憋细了嗓子模仿着小黄门的语气,说完自己还觉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来。
王嬿瞥了它一眼,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分辨善恶奸邪的神兽,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幸好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否则还不一定怎么翻天呢。不过这种幸运,她也宁可不想要。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走到床榻前,为刘衎盖好了被子,王嬿忽然听到殿外有人喧哗。
不想好不容易睡着的刘衎被吵醒,王嬿皱着秀眉走出殿外,喝止了宫女和小黄门的骚乱。她虽然才不到十六岁,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皇后,尽管身上没有穿任何的绫罗绸缎,头上也只是随便插了一支凤凰珊瑚簪,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气度就让人不敢小觑。王嬿见宫女们安静了下来,便不悦地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皇后,有刺客!”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出来。
王嬿的秀眉拧得更紧了。准确来说闯入宫中的并不是刺客,而是小偷。有贼人混入太皇太后的宫中,把寝殿翻得乱七八糟。可王嬿的姑祖母一直带头节俭,那贼人既然有能为混入宫中,又为何非要往最没有油水的宫殿里跑?难道说那贼人想要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特定的宝物?王嬿忽然想到那传国玉玺和氏璧就收在姑祖母身边,特意询问了一下可有物品丢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吩咐侍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王嬿一边沉吟着一边往殿内走回,只是才刚转过层层的帷幔,就听到殿内传来了说话声。殿内只有沉睡的刘衎,还能有谁在?一惊之下,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个贼人,差点失声惊呼。但她又怕那贼人已经劫持了刘衎,只好强迫自己凝神细细听去。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你是说这么现在是在汉朝?喏,也对,这里连个桌椅都没有。这里也没有老板啊……咦?卧槽!这软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头真么长得像麒麟?而且额头上还有角!尼玛!这是什么神兽?也是山海经里面跑出来的吗?”
王嬿怔了怔,悬着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安定了下来。虽然那獬豸总是不着调,但它说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这个说法她还是信的。
此时另一个沉稳点的男声升口道:“小点声,没看到这床榻上有人睡着了吗?还想吵醒了对方让侍卫抓我们啊,还有,什么小羊啊?我怎么没看到?”
“……你看不到吗?好吧。也许是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什么奇怪的神兽,不用理它……咦?话说穿上这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啊!喏,看他这样子,口唇、鼻尖、颊部都已经有紫绀了,肯定时不时会有呼吸困难或者晕厥的症状”
“你还想治他不成?”
“没法治,这要是在现代,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在这时代……”
王嬿用手揪着胸口的衣襟,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面那两个人都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她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其中一个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听得出来,刘衎的病并不是那么乐观。
静静地擦干泪水,等王嬿缓过神后,才发现寝殿内已经重新恢复了宁静。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然发现除了沉睡的刘衎,殿内并没有任何一个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软榻上,面对着王嬿充满疑问的目光,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未央宫进贼的事情轰动一时,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天气越来越冷了,刘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气色也迅速地灰败了下去。到了这一年岁末之时,宫中宴会不断,刘衎缺席了几次,在某天终于起得来床的时候,不顾王嬿劝阻。强撑病体出现在了宴会之上。
王嬿可以理解刘衎的好强之心。毕竟他是一国之君,现在连上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连宫中的宴会都是她父亲在帮他主持。
身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宫中任何的宴会,而傅太后因为争权失败,也长居后宫闭门不出。
而王嬿自己也经常照顾刘衎,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实际上在汉朝,女人是有很大的权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纲,上朝听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况是参加这样一个宴会。王嬿最终依旧是不放心,同样换了一身礼服后,跟着刘衎出席了宴会。
父亲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甚至还主动站起来朝刘衎敬酒,态度恳切真挚……
殿内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处的少年皇帝身上,却没有人站起来说一句,皇帝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喝酒。
王嬿坐在刘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衮服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压塌,看着他虚弱的手握着酒盅在不停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看到的那只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美丽蝴蝶。
王嬿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刘衎的身边,迎着满朝文武惊讶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刘衎手中的酒盅拿了过来,恬静微笑道:“父亲,皇帝身体欠佳,此杯哀家代之。”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酒盅放在案几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王嬿本来就清丽的面容被酒气一激,两颊泛起红晕,就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她看着台阶下不动声色的父亲,又看了看身旁双眼进发出难以形容的愉悦的刘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没有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亲若是想要刘衎死,也绝不会用这样一种会落人话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亲应该只是想要给妄想挣扎的刘衎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让身体不好的刘衍痛苦辗转反侧几天,但他还必须要捏着鼻子忍着屈辱喝下去。得到了这次教训,刘衎应该就会乖乖地躺在寝殿里,不会再想着要出现在百官面前。
可是她帮他解了围,即使是冒着项撞她父亲的危险。她头一次表明了立场,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父啊,她又怎么可能抛弃他?
宴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寝殿的王嬿一边坐在铜镜前卸下头发上的发簪,一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贴告示寻天下名医?毕竞这宫中的太医令都保不准是父亲的手下,万一刘衎的病都是被误诊了……
关心则乱。
王嬿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头一次感觉到了仿徨的滋味。
獬豸调侃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它分明没有出这寝殿半步,却像是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
既是不孝,那岂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为何还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经习惯把獬豸当成不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驳了一下。
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续道,
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后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逼死,连自己的儿子都能铁石心肠……
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獬豸的话语刚刚落下,就听到正殿那边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呼。这种骚乱在未央宫已经是很常见了,定是刘衎又晕倒了。
只是,这回的声势看起来有些大,并且隐隐地传来宫女们的哭泣声。
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王嬿弯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几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刘衎因病复发,卒于未央宫,时年十五岁,谧号孝平皇帝。
王嬿心中的那朵名为爱情的花,在刚刚开了个花苞的时候,就无情地被命运所摧毁,迅速地破败化为灰烬。
她才十五岁就成为了太后,只是这次登上皇位的,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父亲从刘姓宗室中选的一个两岁的孩童。
王嬿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若是父亲之前便选择了少不更事的孩童当皇帝,那她也没有办法嫁给刘衎。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但她却觉得那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三年。
尽管身份已经至高无上,但王嬿没有选择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确实是有善心,但却也有自知之明。有时候有善心,并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对别人来说也是善事。獬豸那家伙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她冷眼看着自家父亲在隐忍了三年后,终于忍不住废掉了那个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亲封为黄皇室主,她紧闭了殿门,只留下几名宫女伺候,不再见任何人,过着幽闭的生活。
其实她过得也并不是太无聊,獬豸在闲得发慌的时候,也会跟她说说闲话讲讲故事。
传说汉高祖刘邦斩白蟒起义,那白蟒也是一头灵物,竟口吐人言,说刘邦终会有报应的,斩了它的头,它就篡汉的头,斩它的尾,它就篡汉的尾。结果刘邦一剑把白蟒从正中间斩为两段,所以汉朝定是中期出现问题。
王嬿并没有把獬豸的这段闲话当成随便说说,她也知道自家父亲篡汉的根基不稳,迟早会被刘氏子弟重新夺回权柄。
事实上,王嬿知道她父亲虽然有野心,但不管是伪善成了习惯,她父亲是确确实实地想要做善事。她父亲企图通过复古西周时代的周礼制度,期望恢复礼乐崩坏的礼制国家。于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礼制已经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汉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统天下,她父亲真是伪善到了极点,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礼制,会给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带来多大的伤害。就像是放生陆龟,却把它放生到水里一样,本是好心,却做了恶事。
王嬿冷眼看着父亲走上绝路,却知道自己是无论说什么都劝不回来。
时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当起义军推翻了新朝,闯入未央宫,放火烧宫的时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铜鹤头顶,看着王嬿头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着熊熊火焰,此时的王嬿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她一生中的前十几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过,而随后的十几年虽然是在最奢华的宫殿之中,却依旧孤苦伶仃。
王嬿的脚下并没有停歇,后悔吗?
也许她早一点选择站到刘衎身边,会给刘衎带来更早的灾祸,但她依旧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虽然她无法分辨这世上何为善何为恶,但若是让她回到当年夏日的那个午后,即使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救蝴蝶。因为它濒死的挣扎让她无法无动于衷,即使她应该站在蜘蛛这一边。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个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嬿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没,獬豸盯着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长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从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却从来没有人能像王嬿这样,竟是让它目送她离开的。
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这个女人,竟是从生到死,都保持着至善之心吗?
獬豸轻巧地从高高的铜鹤上跳落下来,这世间,又少了一个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在库房角落里落灰的獬豸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重新滚进冠中,陷入了长眠……
“咦?这么说,我们刚刚看到的少年,是汉平帝刘衎?”医生躺在哑舍的黄花梨躺椅上,拿着手机刷着网页查资料,“王莽篡汉,还有人说王莽是刘邦斩的那条白蟒转世,所以名为莽。刘邦斩白蟒起义的时候把白蟒正中间斩为两段,而西汉和东汉正好各两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会跟白露有亲戚关系吧……”
陆子冈并没有注意医生的唠唠叨叨,他也在查资料。
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那是獬豸?!而且为何他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医生却看得到?难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传言,是真的?
陆子冈笑了笑,什么至善,应该说的就是心地纯洁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医生的性格。而且独角兽的传言,东西方都有,并且出奇的一致,独角兽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恶,喜欢身心纯洁的少女。
不过,这世上只有傻瓜才会真正纯善没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陆子冈捏紧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医生朝他这边看来的话,就会觉得万分熟悉。
因为那正是他佩戴过二十四年的东西。
已经被金丝镶嵌好的白玉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