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围着娜久什卡唠唠叨叨,安排她躺下睡觉:
“你真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小幻想家……”
“我跟阿姨一起在散步……”女儿睡眼蒙胧地说。
“散步,散步……”岳母高兴地证实。
斯维特兰娜病态地皱了皱眉头。所有的他者早晚都不得不跟自己亲人的记忆力开玩笑。
这件事没有任何愉快可言。
当然,我们可以选择,可以揭开真相——或者一部分真相——对至亲的人。
不过,这也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晚安,乖女儿,”斯维特兰娜说。
“走吧——走吧,”岳母气呼呼地说,“你们把我的妞妞,我的心肝累坏了……”
我们走出房间,斯维特兰娜紧紧地关上了门。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墙上挂着的带钟摆的旧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老是有意见,”我说,“不能这么对孩子……”
“对女孩是可以的,”斯维特兰娜回避说。“况且是三岁的女孩。安东……咱们到花园里去吧。”
“去花园,好吧——去花园,”我愉快地同意了。“走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吊床边,并排坐下——我预感到斯维特兰娜打算回避,不过在吊床上要这么做十分困难。
“从一开始讲起。”我提议说。
“从开始讲……”斯维特兰娜叹了一口气。“从开始讲讲不好。一切都搞得太乱了。”
“那就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放走老巫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安东。要是把她送上法庭……要是这一切全都公诸于世……”
“可她是罪犯!”
“阿琳娜可没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呀,”斯维特兰娜轻声说道,仿佛是在劝自己。“我想,她不是真正的嗜杀成性的恶魔。大多数老巫婆都很凶恶,但是也有她这样的……”
“我投降!”我举起双手。“连变形人也给她镇住了,她也没有欺负娜佳。还真是个阿琳娜·罗季昂诺夫娜。那失败的实验怎么说呢?”
“她已经解释过了。”
“解释什么?白白浪费将近一百年的俄罗斯历史?本来应该正常的社会,却变成了一个官僚主义的专制社会……伴随着所有因此而引起的后果?”
“你已经听说了——最终人类总是会知道关于我们的事!”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集中思想。
“斯维塔……你有什么话好说呢?五年前你自己也是人类!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做人类的……只不过我们比较先进一点。我想,这是进化的新阶段。就算人类了解了这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们没有比较先进。”斯维特兰娜摇摇头说。“安东,当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老巫婆会透过黄昏界监视我们。我一下子就跳到第五层。我想,除了格谢尔和奥莉加,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去过那里……”
她不吭声了。我明白——接下去就是斯维特兰娜想说的话。真正有点可怕的事情。
“那里怎么样,斯维塔?”我小声说。
“我在那里待了相当久,”斯维特兰娜继续说。“总的来说……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吗?”
“在那本老巫婆的书里一切都写得很正确。安东。我们不是真正的魔法师。我们并不比人类拥有更大的才能。我们跟第一层的青苔没什么两样。你还记得老巫婆的书里写到的关于体温和周围的生活环境的例子吗?你看,所有的人的体温是三十三点六度。那些非常幸运或者非常不幸的人会害冷热病,他们的体温高一些。要常常用这些能量、这些力量去使世界变暖。我们的体温低于标准额,于是捕捉别人的力量,并且使用这些力量。我们是寄生虫。某个弱小的他者,比如伊戈尔,他的体温是三十四度。你,打个比方,二十度。我——十度。”
我马上做了回答。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刚刚读完那本书的时候。
“怎么啦,斯维塔?那又怎么样?人类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力量。我们——能够。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人类永远也不会容忍这个。甚至最好的、最善良的人也会始终心怀忌妒地看着那些成就更高的人,看着运动员,看着俊男美女,看着天才和能人。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能怪命运和机会。现在想象一下,你是个普通人。最普通的人。突然了解到,某人活了几百年,能够预测未来、治愈疾病,一切都是当真,一切都千真万确!可是这一切——靠的全都是你!我们是寄生虫,安东。跟吸血鬼一个样。跟青苔一个样。要是这件事暴露出来了,要是有人发明出能够区分人类和他者的仪器,我们就会被猎捕,我们就会被消灭。如果我们散居于人类中间,就会一个一个地被捕获。如果我们选择群居,建立自己的国家,人类就会对我们投掷原子弹。”
“区分和保护……”我小声说着守夜人巡查队的重要口号。
“不错。区分和保护。不是把人类和黑暗力量区分开来,而是总的来说把人类同他者区分开来。”
我笑了起来。我看着夜空,笑了——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稍稍年轻一些的时候,沿着昏暗的街道迎向吸血鬼。心里紧张,双手干净,头脑冷静,一片空白……
“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们同黑暗力量的区别在哪里。”斯维特兰娜轻声说。“我还找到了一种说法。我们是善良的牧人。我们爱护羊群,光是这样区别就已经不小了。只不过不应该自欺欺人。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全都成为他者,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他们面前开诚布公。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允许人类建设更让人满意的社会。资本主义,共产主义……问题不在这里。只有世界能够造就我们,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关心的只是牲口槽的大小和干草的质量。一旦牲口从牲口槽里伸出脑袋,四处张望并看见我们时——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看着天空——拍着坐在我腿上的斯维特兰娜的手哄她,只是一只手,温暖的,优柔寡断的……前不久刚刚用雷电袭击过害人的老巫婆的那只手……
伟大的女魔法师的手软弱无力,其魔力还不及我的一半。
“我们别无选择,”斯维特兰娜小声说。“巡查队不会把人从牲畜栏里放出来。在美国,有很大的食物充足的牲口槽,牲口都不想把头抬起来。在乌拉圭,山坡上青草很少,牲口根本就没有闲工夫抬头看天空。我们能做到的一切——就是挑选一个可爱一点的牲畜栏,把它油漆成鲜艳夺目的颜色。”
“要是把这些讲给他者听呢?”
“黑暗使者听了不会感到难过。光明使者会屈服。我了解了我并不想了解的真相,安东,所以就屈服了。大概我不配对你说这些吧?不过这样就不诚实了。好像你也是羊群的一分子似的。”
“斯维塔……”我看了一眼窗子里小灯的微弱灯光。“斯维塔,娜久什卡的魔法体温是多少?”
回答之前她稍停顿了一下。
“零度。”
“伟大的……之中最伟大的……”我说。
“完全没有法力的……”斯维特兰娜应声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
“活下去,”斯维特兰娜随口说道。“我是他者……说出我的无辜已经迟了。我在人类那里获取了力量,从黄昏界中取出来——反正这是别人的力量,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罪过。”
“斯维塔,我要去找格谢尔。现在就直接去。我要离开巡查队。”
“我知道,你去吧。”
我站起来,轻轻扶住晃动的吊床。天色很暗,我无法看清楚斯维特兰娜的脸。
“去吧,安东,”她又说了一遍。“我们要彼此对视将会很难。需要时间来慢慢习惯。”
“那里怎么样,在第五层?”我问。
“你最好不要知道。”
“好吧,我去问格谢尔。”
“让他去回答吧……要是他愿意的话。”
我俯下身子,碰到了她的嘴唇——因为滴到眼泪而湿漉漉的。
“讨厌……”她小声说。“讨厌……做寄生虫。”
“坚持住……”
“我是在坚持。”
当我走进车棚,关上门时,斯维特兰娜进了屋。我没开灯,坐进了车子,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科利亚大叔在这里捣鼓了些什么?汽车能不能发动得起来?
汽车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发动机发出非常轻柔的声音。
打开近光灯后我开着车子出了车棚。
隐蔽工作的规则呢?
管它呢。牧羊人何必要躲着羊呢!
我没有下车,略施法术就打开了大门。车子开上了街——立刻加大了油门。村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羊群好像都吃了掺有安眠药的饲料……
汽车冲上了乡间小路。关掉近光灯打开远光灯后,我踩了一脚油门。狂风扑打着打开的车窗玻璃。
在方向盘上摸到遥控器后,我打开了随身听。
我走进这个多风的城市,没披斗篷,
它缠住我的脖子,如同常春藤。
蛇一般的链环把我的灵魂束缚。
我看到了黑太阳,但我一滴眼泪未流。
我失去身份,我蛮横无理,做了错事。
被蟒蛇吞下的兔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蛇一般的链环只不过起初很紧,
我看到了黑太阳和太阳的梦境。
即使置我于死地,我也无法分辨恶习和美德,
好像有人要干掉证人,把我们变成毒蛇。
我愿意在任何掩饰下苟且偷生,
我心甘情愿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
甚至在呕吐时卡着喉咙歌唱爱情,
前面,在上道的入口处出现了一点亮光。我眯缝起眼睛,透过黄昏界观察。路上横着一个小型警用路障,旁边有两个人和两个他者在等待。
黑暗使者。
我笑了一下,放慢了车速。
我的大脑是一个蜂房,那儿没有蜂蜜,只有蚂蚁,
子弹的核心朝着有目标的爱情移来移去。
可是蛇一段的链环似铠甲将我束缚,
我看到了黑太阳。太阳对我恨之入骨。
我可以不战而降,投进魔鬼的嘴里,
但我却站着赴死——链环不让我倒地。
蛇一般的链环是我的支架和腰带,
我看到了黑太阳。这对眼睛有害。
在路障旁停下车后,我等待着,直到交通警按着胸前的冲锋枪走过来。宗教法庭的人办事一向无所顾忌,引起了周围群众的围观。
我把驾驶证和行驶证递给交通警,调低了音乐声。
我看了一眼这些他者。
第一个是我不认识的宗教法官——上了年纪的干瘪亚洲人。我也可以说,这个人的力量是二三级的,但宗教法官的法力很难判断得准。
第二个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黑暗力量普通成员。吸血鬼科斯佳。
“我们在找老巫婆,”宗教法官说。交通警丝毫也没有注意他们,因为他们看不见。
“这里没有阿琳娜,”我回答说。“是埃德加尔指挥搜捕行动的吗?”
宗教法官点点头。
“我的事你问问他就行了。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员。”
“我认识他,”科斯佳小声嘟哝道,转身面对宗教法官。“一切正常。奉公守法的光明力量……”
“过去吧,”交通警把证件还给我说,“您可以继续行驶,”宗教法官点点头。“接下去还有几个哨卡。”
我点点头,开车上了路。
科斯佳站着,目送我的背影。
我又打开了音响。
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不是善也不是恶。
你和我在一起,我的祖国,总是好运连连!
你那蛇一般的链环——是我的家,我的陷阱。
从这里到那里,从这里到那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