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在京城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生活节奏。
照着日常,神武门设了钟鼓楼,由銮仪卫看顾,每日里会有钦天监的博士来当值,钦天监指示了更点,黄昏后便鸣钟一百单八响。
这鸣钟就是告诉城里人,白天已经结束,该进入晚上了,鸣钟之后便是敲鼓,敲鼓是计时的,敲完鼓之后,就可以起更了。
每到一个更点,钟楼会打钟击鼓,更夫就会游街敲梆子,告诉人们,眼下是甚么时辰了,到了第二日黎明时,又鸣钟敲鼓来报晓。
由于关系到人们的作息,同时也是宫禁开关的依据,所以无论是钦天监还是神武门的钟鼓楼,都极其规律,不敢有所闪失。
所以利用钟鼓来作为判断的依据,也算是比较严谨的了。
李秘这么一提醒,朱常洛等三人其实也都能够想得到,这该是有人恶意陷害朱由校!
因为一通鼓的时间并不长,间隔也不长,如此短的时间内,想要看准时间放火,只能说明是早有预谋的,否则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
他们需要准备引火之物,需要随时监视朱由校等人的活动,如此才能够成功!
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避开正阳门上的禁军守卫,也就意味着,这群人极其熟悉禁军轮值和巡游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表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
如此一来,范围也就瞬间缩小很多了!
“前日轮值的是哪一班,有谁接触过轮值,太子殿下能否调查清楚?”
李秘如此一说,意思再明白不过,朱常洛也是满心欢喜,朝李秘道:“我去查!”
朱常洛走到门外,招了招手,便有东宫的卫士过来,接了命令,当即便疾奔而出,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朱常洛。
“回禀殿下,当日是奉圣班当值,班头是谢必鲁,钦天监方面冬官挈壶正乃是苏修,冬官司历乃是顾长庚,漏刻博士张正全,冬官司晨则是刘宗炳,还有十二监的是……”
那卫兵还未说完,朱常洛便已经有些疑惑,打断了问道:“钦天监平日里不是只有漏刻博士一人当值么?怎地如今却是四五人拥在一处?”
卫兵当即答道:“皇上受了徐光启徐大人的奏章,让意大里亚和弗朗机人来校对历法,所以钦天监的人需要来对时,每日里记录下来,往后可要做对比……”
朱常洛闻言,也是恍然大悟,李秘对此却早已知晓,徐光启和利玛窦引入西洋历法,这不是甚么新鲜事,值得李秘注意的是,十二监的到底是甚么人!
“你先说说,十二监里有何人知道轮值时辰。”
在李秘看来,其他人的嫌疑也不是没有,但动机上而言,却并不是考量的第一顺位。
经历了福王宫变之后,禁军已经遭到朱翊钧清洗,也不会有人顶风作案,所以班头之类的,可以暂时排除在外,而钦天监都是八品九品的芝麻绿豆官,朱由校又不是张扬跋扈之人,更不算劣迹斑斑,所以钦天监的这些人也没有太明显的动机。
而郑贵妃虽然已经不在宫中,生死不知,皇帝不提,别人也不敢问,但宫中除了郑贵妃和福王,还有不少嫔妃和皇子等等,并不是说郑贵妃一去,整个后宫就太平了。
虽然后宫确实比以前要安静太多,但若论起动机来,后宫的嫌疑绝对比禁军和钦天监要大。
而后宫之人不可能亲自动手,只能指使十二监的宦官来做事,所以李秘尤为注意宦官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卫兵见得李秘神色严肃,也不敢怠慢,当即回答道:“是,是内厂大太监陈矩,陈老公公……”
“陈矩?”
李秘也不由皱眉,因为陈矩是亲向李敬妃的,早先便在长春宫伺候李敬妃。
李敬妃是除了郑贵妃之外,朱翊钧最疼爱的妃子,早些年更是为朱翊钧诞下了七子朱常瀛,这也多亏了李秘救了她母子的性命,这个七皇子便更显珍贵。
朱常瀛如今也已经长大,同样是四处玩耍,虽然与朱由校年纪差不多,但辈分上却差了一阶,再说了,朱常瀛已经册封为王,身份地位都不同,所以就更玩不到一处去。
朱翊钧对朱常瀛的疼爱也是有目共睹的,朱翊钧宁可疼爱朱由校这个孙子,也不愿正眼去瞧朱常洛,难保不会让人生出非分之想来。
没有了福王的威胁,朱常洛这个太子坐得稳稳当当,毕竟已经监国这么久了,如何也该步入正轨,政务也是熟悉非常,该是铁板钉钉了。
按说七皇子朱常瀛已经是没有任何机会了。
可如果并非七皇子去争去抢,而是太子殿下自己失德呢?皇帝陛下会不会把七皇子推入东宫?
李敬妃和朱常瀛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但难保其他人不会有啊!
陈矩在宫中的资格,自是比不上田义和王安,虽然提督内厂,但谁都知道,内厂其实有一大半是李秘的,陈矩这个内厂督主,如何都不可能跟东厂督主王安相比的。
论实力,他比不过王安,论圣恩,他比不过与朱翊钧有着过命交情的田义,一旦皇帝驾崩,陈矩估摸着甚么也捞不到!
可若是太子失德被废,七皇子朱常瀛上位,仆凭主贵,陈矩的地位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了,这也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李秘倒是宁可相信陈矩的人品,更相信李敬妃和朱常瀛的人品。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又岂能不查一查?
因为正阳门起火,宫中早已戒严,眼下又是晚上,倒也没法子找到陈矩,众人只能各自回去,过得了一夜,朱常洛早已坐不住,一早便与李秘等人,来到了十二监衙门。
太子登门,太监们可不敢托大,当即去找了陈矩过来,虽然陈矩也同样得宠,但在太子面前到底是个奴婢,跪下行礼之后,也就老实交代了事情。
“当日确实是奴婢当值,只是……只是奴婢临时有事,并不在值,而是找人顶替了一阵子……”
“找人顶替?找的谁?”朱常洛看了看李秘,紧接着问道。
毕竟是失了职守,陈矩也有些含糊,迟疑了一番,到底是朝众人回答道:“是惜薪司的一个太监……”
“惜薪司的太监?”朱常洛闻言,也是皱起眉头来,对陈矩的支支吾吾很是不满。
李秘却是沉思片刻,朝陈矩问道:“可是魏忠贤?”
陈矩身子陡然一紧,朝李秘反问道:“公爷是如何知道的,真乃神人也!”
这等反应,也就等同于承认是魏忠贤顶替他的班值了。
惜薪司与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并称为明四司,那可是仅次于锦衣卫的重要衙门!
顾名思义,惜薪司只不过是掌管宫中薪炭的内府衙门,为何地位仅次于锦衣卫?
其实原因很简单,衣食住行乃是生活必需,北京入冬之后就格外寒冷,更不必说这几年进入了小冰河时期,夏天酷热,冬季气温却低得让人发指。
这样的气候状况之下,皇帝、皇太后以及皇后妃子皇子公主嫔妃宫女太监等等,整个皇宫都需要用木炭来取暖。
据李秘所知,这宫里头平均每年要用掉二千多万斤的木炭,而且都不是寻常木炭。
宫里烧的是产于通州、涿州和宛平大兴等地的红罗炭,名贵硬木烧制,乌黑发亮,燃烧持久,火力旺盛,而且没有异味,带着木头清香,还不冒烟,不会污损宫中的物件,更不会污染空气,显得憋闷。
这些木炭成了日常必需品,送炭的宫人和太监,必须送货上门,也就是说,他们拥有近距离接近皇帝和皇后等人的机会!
只消为人机灵一些,服侍勤快一些,皇帝或者皇后随口夸赞一句,想要往上爬,可就容易太多了。
惜薪司的太监素有近侍牌子之称,那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如此一说,惜薪司重要性堪比锦衣卫,也就并非夸张了。
魏忠贤到底是个人才,李秘不去管他,他就爬到了如此要紧的位置来,足见其人的心性与能力。
惜薪司乃是明四司里头油水最丰厚,权势最大的一个内务衙门,那可是要贴身照料皇族的这么一个差事,而魏忠贤作为主掌太监,多少人巴结奉承,多少人往他这边使银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更漫提外头那些个做木炭生意的,想要让自己的木炭进入内廷来,成为“皇商”,会给魏忠贤多少好处。
木炭入宫来,或许不会产生太大的利润,可只消出去外头说一句,这可是皇帝都在用的木炭,那身价可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了,李秘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而是朝陈矩道:“公公能不能把魏忠贤给我找来,有些事情想问他几句。”
李秘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却是堂堂许国公,而且与皇室的牵扯实在太过紧密,陈矩对李秘从来都是恭敬有加的,又岂会拒绝,更何况太子殿下还在此处看着呢。
然而陈矩今次却出人意料地摇头道:“想要找魏忠贤来,也实在不容易……”
朱常洛身为太子,听得此言,也是火大,事情干系到他儿子的清白,却是连一个太监都召见不得,这魏忠贤到底是有多大的谱儿!
陈矩见得朱常洛面色不悦,也不敢迟疑,当即朝朱常洛和李秘回答道。
“这两日下雪,万岁爷需要有人伺候,魏忠贤是惜薪司的大太监,整日里陪在万岁爷身边,也不知他做了些甚么,讨得爷的欢心,这两日都不曾离开过启祥宫……”
陈矩如此一说,李秘就更是疑惑了。
按说这些大太监们,若在朱翊钧那处排位,田义自是第一,而后便是王安和陈矩,因为李秘有意压制,魏忠贤是如何都排不上号的。
可如今的魏忠贤竟然不声不响做了惜薪司大太监,竟然还贴身伺候起朱翊钧来了,这可就不能不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