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史家评写淳化四年仙台城的这个秋,颇觉无从下笔。
因为此时此刻此地,英雄人物灿如星河,初次登上历史舞台的他们,每一个都是光芒万丈,似乎每一个人物都有实力做为历史的主角。
但是命运之矛没有刺穿现实之盾的时候,这些少年也只是少年。
秋阳初生,苍茫四野晕染在晨光之中,野草树木被明亮的秋阳点缀,熠熠生辉。
振奋的晨光,让人感觉昨夜的肃杀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
蒋辽、王翠花,徐风、李客几人,约束行装,北上郢都,众人前来送别。
以高义为首的九刀门兄弟过来辞行。
这个曾经因为三两银子哭鼻子钱庄学徒,如今成长为顶立地的草莽大汉。
徐风朝那鼓鼓囊囊的胸肌来了几拳,道:“好好活着!”
袁永生也来辞行,依旧是那身破旧棉袄,好像一年四季都没换过。
“郢都是大地方,听开销很大。恩公,我这有些银两你拿去用吧。”袁永生挤到人前,脏兮兮的手掌展开,是一大锭银子。
果然是实在人,徐风心道。
没有人不喜欢钱,特别是徐风。徐风一脸恭敬地接过银子,在面前掂了掂,本来想感谢几句,却嗅到一股骚味,脸上神情顿时就有点尴尬。心中想道:也不知这锭银子刚才被袁永生藏在那里了。
袁永生却意会错了,连忙道:“徐公子放心,这不是晋王府的工程银子,是兄弟我跑腿攒下的。”
“难得,难得。”徐风着,把银子揣进兜里。
这几日间,他已发现袁永生的不同寻常,只是不知道这个邋遢家伙得了什么机缘,又是跟着谁修行。
这些时日不见,连徐风竟然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有意要考究一下袁永生,咫尺之间的距离,手中黑剑猛然向前刺出,力度和速度,用了有六七成的样子。
“呼……”一阵劲风从二人之间晃过。
“徐公子,你这是何意!”
袁永生面色大急,他一直拿不准这位恩公的想法,不知为何的好好的,突然动起手来。
袁永生一面焦急的话,一面微动身形,只是巧妙的一错方位,就闪开了徐风蓄意的凌厉一剑,这个妙到毫巅的身法,连两人站的距离都没有改变。
“呦呵!”徐风大讶,手中剑势陡然加快,风雨点苍的道门真元如黄龙出海,直撞袁永生面门。
“徐公子,你这又是何意!”袁永生这次竟然连躲都没躲,急切之下,手掌一翻就迎了上去。
“咚”的一声,空中传出一声闷响,引得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徐风蹬蹬蹬连退三步,狼狈的在草地上稳住身形,真元反震之下面红耳赤。
反观袁永生,没事人一样,焦急的挠了挠散乱的发髻,带着气愤,大声道:“恩公,生那里不对,明便是,何必要动手动脚!”
“这个……这个……”
徐风心中震骇,又不知如何起,过往修行笔记中关于真元,关于神念,关于经脉,关于修行阶段的记载,在这个邋遢书生面前,好像统统失去了意义。
下间竟有如此纯厚的真元,竟有如此神速的修行速度。
徐风好不容易整理心神,笑着道:“袁兄,你知不知道你是修行者?”
“知道啊,我比常人跑的快,比常人打拳力量大。”袁永生茫然道。
徐风一愣,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的修行者?”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感觉能打过你。”
“呃……”徐风无语。
“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一个修行奇才,哦不,修行才。”徐风大声道。
袁永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道:“恩公,这个生倒是知道,我确实是读书的料,我本来就是一个书生嘛。”
“我的是修行。”
“修行就是读书啊,我读着读着就感觉自己很厉害,找个人一试,果然很厉害。”
“啊!”徐风感觉自己的脑回路有点跟不上:“读书,读什么书?!”徐风感觉自己正在靠近一个重大的秘密。
“道源赋啊。”袁永生着,随手从破袄里摸出那本早就翻成鸡毛卷的道源赋,递给徐风看。
徐风顿时感觉雷滚滚,但依然不甘心的接过书本,仔仔细细的翻了几页,发现和街面上几钱银子一本的,没有任何区别。
“高人,往后的岁月里,还请多多照顾!”徐风握着书本,重重一拜,认真道:“明年,就明年,我在郢都请你住酒楼,吃宴席。”
“生恭敬不如从命。”得到肯定的袁永生一脸兴奋,早把方才的两招试探忘得一干二净。
……
一番热闹的话别,高义、袁永生一干人等已经返回,蒋辽、李客等人也已经先行出发,只剩下徐风和荆七两人。
“听你每要劈几千刀?”徐风略带好奇的问道。
“今,从辰时起到现在,一共是四千零九十六刀。”荆七一字一句,认真道。
徐风无语,场面略显尴尬。
“劈多少刀,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没什么大惊怪。你不是每也打坐两个时辰吗。”
也许是气氛的缘故,不善言辞的荆七竟然来了话的兴致。
徐风笑道:“也是啊,就算劈一万刀,劈的也是空气。只是这么多刀下去,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是啊,挥刀的次数多了,临战之际能够一刀斩下敌人的头颅。”
“就这些?”徐风问道。
“还能预判出修行者真元攻击的路线。”
“嗯,不错。看来有机会,得和你比划比划。不过,就这些吗?”徐风一脸认真的问道。
荆七感觉到了徐风话语里的异样,刀削一般的脸庞绷的极紧,好像再不愿意多这个话题。
远处,蒋辽、李客等人在官道上留下淡渺稀疏的影子,辽阔四野,只有徐荆二人相对而立,景象显得有点荒凉。
“我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徐风缓缓道。
荆七抬眼望着秋阳照耀下的苍茫大地,神思好像飘了很远很远。
“为了有口热饭,为了不被别人欺负毒打,为了能够杀死敌人,为了跟着自己的弟兄们酒足饭饱、顿顿有肉,……为了作为自己的尊严。”荆七一口气了许多,但声音却越来越低。
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像是沉浸在晨光之中,欣赏这广阔地的景色。
荆七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让徐风佩服的人,他够真,够冷。用他记忆里的词语来形容,应该是“拎得清”。拎得清三个字在徐风心里,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明一个人活的明白,活得透彻,行为处事有自己的原则风格,那怕是冷酷的风格。
荆七与蒋辽不同,蒋辽有自己的主动追求,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做一名将军。
像普通的大夏子民一样,他热爱着大夏王朝,以这个伟大的王朝为荣,想要做这个王朝治下的一名将军,也为了父亲的期望,为了自己的荣耀,征战沙场,驱逐那些罗刹鬼族。
而荆七却一直在被动的成长,为了免于饥饿,免于残杀而不断成长奋斗。他很有赋,但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热爱,或者只有对兄弟们的热,对自己却冷的像一块石头。
荆七算是徐风心中理想的人物,活在书本里的冷英雄,快意恩仇的江湖客。但真正与他相处交往,徐风才渐渐体会到荆七内心的广阔和荒芜。
是的,谁都需要护佑,可谁来护佑他,只有他自己,只有他每日刻苦劈出的那数千朴刀。
这些,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今他想要的,他都做到了。当一个人实现他全部的愿望,站在他自己设定的辉煌顶点时,会觉得虚无,会茫然,甚至会觉得恐慌。
荆七没有恐慌,但他已经没有往日那般坚如磐石的沉稳,从他今日的话语里,已经隐约有一丝改变,一丝急躁。
徐风望向远方,默然道:“这些,你都做到了。”
徐风这句话,让荆七长出一口气。
“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人,比自己还了解自己。”荆七心中想道。
被徐风看透,让七爷心中有点异样,他有点莫名其妙的盯着徐风。
荆七冷酷帅气的脸上,亮如秋水的眼神灼热无比,眼光太过灼热,让徐风有点不大自然。他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四野,心中突然闪出“基情”两个大字。
“道,道友,你……你要干嘛。”
“你还记得数年前,两界河畔的光阴店吗?”荆七道。
徐风感觉这句台词有点熟悉,好像在那里听到过,哆嗦着点了点头。
“我的命从来都是自己救的,唯有那一次,是你救的。所以你的意思我会考虑。”
荆七语调里不带一丝起伏,平静异常,一下子就把徐风拉回了现实。
“陆大人遗嘱里有安排,帮派不是长久之计,仙台也不宜久留。这帮兄弟们去留随意,要么留下跟随晋王世子,要么随我一起为朝廷效力,是去是留,我不会强求。这件事情关系到朝廷的一项秘辛,关系到,多年前……”
“停!停,停……”徐风伸手止住荆七话。
荆七心中愕然,从来没有人嫌自己话多过!
徐风烦恼的挥了挥手,道:“什么朝廷,什么秘辛……我半点兴趣都没有。现在我只在意两件事,第一件,青衣试独占鳌头,见一见传中的龙千秋;第二件,找到我的影。你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作为道友,我点到为止。”
“你……你这……”
荆七紧了紧握刀的手,竟然不出话来。十几年来,这是唯一一次有点话的欲望,就被这家伙无情的浇灭了。
徐风把黑剑往肩上一扛,转身挥了挥手,留下一句话——“我在郢都等你。”
望着那道青衣身影,荒芜地中的一抹青绿,在荆七眼中渐渐变成一株绿树,然后,绿色由此晕染,渐渐染遍整个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