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辛夷坐在颠簸的马车中,听得车外行人议论,这些风云激荡的热闹,看着一个个兴奋得面皮涨红,她却只是无趣地放下了车帘。
虽然听闻自己被封为一品太傅,震惊于李赫所谓的“给选王的力量”如此之重,还有晋越二人为保她坐稳这个位子,竟然贬杀不下百人,她的心难免抖动了一下。
不过只是片刻,又恢复了沉静。
倒是坐在一旁的辛芷连着几天,小脸上的激动就像上头似的,一个劲儿地咋舌:“六姐姐居然是太傅,一品太傅!还有棋公子,居然是王爷,摄政越王,这天下二分的东宫!狠,都是狠人呐!”
当然,不止辛芷,其余的丫鬟小厮,听到这些个消息,也都不平静了几天,然而见辛夷这个正主儿始终冷脸,也就渐渐淡了下来。
至于辛歧,则更是始终面不改色,放佛一切都在预料中。
这是一队出长安的车马,不算隆重,简陋的马车,驮着些半旧的家当,正沿着官道往南去。
因为朝堂之变,二圣掌权,天下人都在纷纷涌往长安,这个风云的中央,看热闹的捡便宜投奔的做生意的,弄得长安关隘比往昔热闹了百倍不止。
所以辛夷他们略显寒酸的出城车马就显得有些异样了。
然而没有谁来关心他们,也没有谁想到,坐在车中的就是风头正劲的女太傅,长安正重新变为九州繁华最,满城欲*望。
辛夷用横杆把车帘子压好,外面实在是太吵了,往长安涌的人像赶集似的,吵得她心烦,间或挤入耳里“摄政越王”四个字。
更让她心烦。
“太傅大人不要闭帘子!阿芷再听听外面传什么!现在城里热闹哩,一天七八个话头,说书人都把生意搬到官道上了!”辛芷连忙伸手去挡横杆,小脑袋精神万分地往外挤。
“你再叫一声太傅大人,六姐姐就请家法了。人家塞的东西,你六姐姐还没想要。别一天挂在嘴边,还长脸了。”辛夷没好气地拉过辛芷,放下了横杆,“咱们以后和长安都没干系了,别只记挂着热闹。”
辛芷只得乖乖坐回来,噘着嘴,闹不开心,瞧得辛夷又是一声叹气。
阿芷十四了,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也这样,一心看热闹,尽往说书馆里窜,耳朵总是提溜着听“好玩事”,东边放了个大炮仗都怕西边的自己知道漏了。
不识人间疾苦。风里雨里人间换了几番了,都还只认得,有没有热闹瞧。
想来,也好,至少活得轻松,那些蹉跎事,都不往眼睛里过的。
辛夷突然笑了笑,这么说,倒是自己老了。
想想前半生自己又干了什么呢?重活一世,十五到十八,不过三年,她却像活了半辈子了。
和那个人纠缠不清,被骗了一次又一次,事到如今自己都拿不准,这一场相识里,到底有几分,他的真心,她从来猜不准,也看不清,更碰不到。
她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真心。然而那个人要的,唯有一场锦上添花,如今他距终点不过半步了,自己只怕更像个过路人,昙花之瞬罢了。
还有另一个算不清的人。她是有罪的,人非草木,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还好他心中所求唯功业,不出意外,武斓会是正妃之选,天作之合。
自己也不过是,他宛若沧澜的时光中,无力决定什么的一尾小鱼罢了。
至于其他,那些功名蹉跎,又是搅和进五姓七望,又是宫内行走名满天下,而今的劳什子太傅,好像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从来都是被棋局携裹着向前走,所有人看到了她的恩怨如传说,却无人懂她的无奈不可自欺。
辛夷抬了抬眼眸,从前方晃动的车帘缝隙连,看到了队伍前面骑马的辛歧,她的爹爹,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
辛夷吁出口浊气,笑了。
三年如梦,这样的上半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下半辈子,在某个小村庄,开个铺子,和爹爹阿芷住在一起,躺在竹椅上煎茶,铺子后种两畦菽麦,亲族们都住得不远,随时串串门,某家蒸了香饼子,一个碗儿就端过来了,跟了辛家几代的奴仆也都还在,帮着打点铺子,自己为他们养老。太阳好时,一堆人在青石板上设个茶局,磕南瓜子儿都打盹儿过去。
多好的日子啊。
那些长安如梦,他,还有他,都随时光去罢,恩怨如何,不过多年后一盏茶。长安繁华,步步机关,或许磕南瓜子儿时还能想起些片段,已经葬身在其中的人,却都回不来了。
比如绿蝶,比如祖母,比如死在王家或者卢家刀下的叔叔婶婶,比如最后在她怀中闭眼却还笑着的小哥哥。
她已经带不走他们了。
辛夷闭上眼睛,一帧帧往事过,管他惊心动魄的,还是恩爱缠绵的,都化作云烟罢,然后一阵风儿过,就全散了。
够了。她辛夷,都受够了。
不过眨眼之间,千万思绪过,辛夷脸色青转白,由白转凉,最后化为了一爿倦怠,仿佛走了太多的路终于能歇一歇的倦怠。
执念,权力,情爱,棋局,算计。
都歇一歇罢。
“好累。”
辛夷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软软地靠在了软垫上,眉间尘埃八千里,化作了眸底一缕月明。
“太傅……哦不,六姐姐,这车颠得,你若是乏了,前面有个驿站,我让爹爹歇个脚?”辛芷关心地凑过来,不甚懂那些个“累”的深意,只管为辛夷加了好几个软垫子。
辛夷正想摇头,却微一踉跄,旋即车马停了下来。
一阵马蹄声靠近,帘外传来辛歧有些复杂的声音:“六丫头,回个头罢。”
辛夷一愣。回头?
她有些不明所以,醒了却没动,车马也没往前继续走,不一会儿,辛歧又重复了句,这次,语调有些不稳。
“六丫头,就一次,回个头罢。”
辛夷诧异。下意识地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去半个头,往回一瞧,心跳却放佛在刹那静止——
车马扬尘中还能见得长安城门,城门上出现了一抹身影,眉眼依稀,长身玉立。
缃。是缃色的衫子。
这最接近于明黄的御赐之色,宣示着那人尊贵无双的身份。
宛若日光,煊赫如炽,那人独自伫立在城楼上,眺望着车马的方向,城关下认出缃色的老百姓们激动地跪倒一片,大呼“千岁”。
虽然眉眼看不大明晰,但只是远远一瞥,甚至冥冥中控制不住的心跳,还有他带来的风他携来的日光,辛夷就无比清楚他是谁。
只是那一身尊贵的缃色,太陌生。
她记忆里那着素衫,精棋艺,嘴巴又毒人又痞的棋公子,早已经死在了泰岳之上。
是了,棋公子已经死了。
那着缃的摄政越王,已经没有谁有胆子,敢称呼他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