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越千秋三人,就连外头的陈五两也忍不住朝声音来处看去,心想自己之前怎么从未听说,戴展宁已经到大名府了?
可再看戴展宁分明是和他身边那些悍卒同样的衣衫,竟似乎是早就混了进来,他想到人之前被调到了大将军竺骁北的麾下,不禁明白了人为何能出现在这儿。
毕竟和刘静玄是情同兄弟的师兄弟,戴静兰自己刚刚接手霸州分身乏术,所以让戴展宁过来,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除此之外,这当然要征得大将军竺骁北的允许。但最重要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瞒着皇帝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皇帝也至少默许了这么一件事!
对于自己竟然也被蒙在鼓里,陈五两不禁有些犯嘀咕,可想想自己是皇帝身边来这儿最多的人,若是知道戴展宁在,进进出出说不定会露出破绽,也没把这事情太放在心上。然而,他却不得不佩服戴展宁耐得自子,人竟然和刘家父子一墙之隔,却始终没有逾越一步!
此时此刻,他眼看着戴展宁在说出那番话现身后,对他先是拱手行礼,随即大步进了院子,沉吟片刻,他就跟在了后头。刚刚跨进院门之后,他就只见刘方圆撇下越千秋,一阵风似的朝这边跑来,等到了戴展宁面前,人先是停下脚步站了站,随即就扑了上去。
下一刻,两个父辈是师兄弟的少年便紧紧熊抱在了一起,刘方圆更是连声音中都带出了哭腔:“宁哥,我没想到你还会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戴展宁眼圈早就红了。外表斯文宁静的他使劲捶了两下刘方圆的后背,这才佯装发怒似的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霸州一战的有巩臣,霸州军民百姓记着,严将军和掌门大师兄他们都记着,皇上更是记着!从秀就冒失冲动,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乱说话!”
越千秋本待说话,可见戴展宁和刘方圆真情流露,他也就干脆保持了沉默。可听到最后两句话时,他还是忍不椎道:“阿宁,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现在一把年纪你这话要是敢在我爷爷面前说,他奔啐你满脸花O骥伏枥,志在千里,更何况阿圆还不到二十?”
他这一调侃,原本悲壮而紧张的气氛顿时有了几分缓和。尤其是跟在戴展宁身后的陈五两,更是忍不爪出了声。见刘静玄和甄容全都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他就干脆呵呵笑道:“九公子就算这身手一时半会还恢复不了,单凭这张利嘴,就可以去朝堂上当个御史了。”
话音刚落,刘静玄就冷冷说道:“那种只会嘴上嚷嚷的御史,怎配得上玄刀堂掌门?”
正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小声和戴展宁说话的刘方圆听见这话,不禁眼睛一亮,心里雀跃不已。越千秋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重了,他还以为父亲一定会翻脸,却没想到父亲竟然仍旧将越千秋视作是玄刀堂掌门。可是,还没等他想办法转圜一下,越千秋那不领情的话就来了。
“刘将军看不起一个御史,那不足为奇,但你凭什么看不起所有御史?”
“御史当中是有那种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不干实事,只知道口若悬河指点江山,却根本不顾自己一句话就害死无数人的无耻清流。但也同样有不畏权贵,明察秋毫,纠正时弊,惩治贪腐,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
“这种人也许少,却并非不存在⊥如同在朝堂上某些高官看不到边疆将士的抛头颅洒热血一样,我们又何尝看到了真正踏踏实实做事官员的辛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刘将军,你不是那些目不识丁,只知道骂天骂地的莽夫,可你现在对着镜子照一照你自己,和那些闲来无事就聚集在一块,然后张口就骂的乡野村夫有什么两样?”
戴展宁刚刚就听到了越千秋面对刘静玄却依旧犀利如刀的说辞,此时见人不但没收敛,反而更加直戳人心,他也不禁为之色变。想到临行前父亲的嘱托,竺大将军的叹息,越老太爷那意味难明的曳,他用力拍了拍刘方圆的肩膀,这才朝刘静玄走了过去。
他看着这位自己斜候最崇拜的师伯,呆立了片刻,突然撩起衣裳前摆,直挺挺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后,这才站起身来。
“之前刘师伯你说的那段往事,是我和阿圆都不知道的。那时候我和阿圆太小,根本不知道曾领受过笑叔和刘大哥的救命之恩,甚至都没有去祭拜过他们,对不起。”
“是我和静兰商议之后,决定不告诉你们,所以你不用抱歉。”
刘静玄的眸色更深沉了一些,语气却变得更加冷淡:“玄刀堂在石头山重建之后,我对严师弟说,笑弟成康在当年一役中力战捐躯,他就立刻相信了我的话,把笑弟的神主送进了英灵堂,从这一点来说,笑弟求仁得仁,玄刀堂也同样没忘记他。”
他哂然一笑,竟是负手在这并不宽敞的院子里走了几步。
“我从小练武,懒读诗书,也就是捧着兵书当宝贝,只觉得那些诗书酸不可闻,再加上见多了那些腐儒酸书生的嘴脸,从来看不上他们。掌门刚刚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到世道黑暗之处,却忘了有黑暗的地方就有光明,这世上从来就不止我一个人在努力活着!不,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
“从这一点来说,我还真是一个目光短浅,害人无数的无能之辈。”
刘方圆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刘静玄手腕一翻,手中竟是多了一把短刀。看到那寒光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快炸裂了开来,别说冲上前去阻止,他就连开口大嚷阻止的力气仿佛都在瞬息之间失去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只听越千秋低吼道:“刘静玄,你是想要给玄刀堂留下一个畏罪自尽的污点吗?”
在越千秋那声音落地的同时,甄容和戴展宁几乎不分先后地出手阻拦。然而,真正击中那把短刀的,却是一枚铜钱。戴展宁甚至顾不得去看出手的人是谁,拼命用从越影那儿学来,和周霁月较量期间逐渐纯熟的熊拿手夺下那把短刀,脸色变得异常愤怒。
一贯尊敬长辈的他冲着刘静玄怒吼道:“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却只知道一死了之,那是懦夫!刘师伯,你自己刚刚才骂过那些奸佞,难不成事到临头,你自己也只会胆小地去死吗?你让阿圆和婶婶她们怎么办?”
在短刀脱手的时候,刘静玄就已经闭上了眼睛。此时听到戴展宁那一字一句犹如锥心一般的责备,他就淡淡地说道:“既然你说过,阿圆有功,那么她们好好跟着阿圆活下去就是了。我这等反复无常的叛臣,死便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可惜之处?”
陈五两轻轻搓着两根刚刚掷出铜钱的手指,不由得心有余悸。本待保护越千秋的东西却用在了刘静玄身上,他自己也觉得百感交集。然而,此时听到刘静玄这明显存着死志的话,他知道即便阻止得了人一时,却阻止不了人一世,当即看向了越千秋。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先开口的竟然是甄容。
“刘将军,其实我这辈子,也有好几次都不想活了。”
这样惊悚的话起自曾经青城最被人推崇的掌门弟子,北燕皇帝亲自加封的年轻晋王之口,一时间别说院子里的众人大多震惊,就连外间那些竺家军出来的悍卒们也不禁面面相觑。只有越千秋和甄容有着某些近似的遭遇,因此大致能猜到甄容的心情。
“我肩头上的刺青第一次被刘国锋看到,后来他又告诉我,这很可能是北燕皇族的忧时,我就曾经想不通,在悬崖边上徘徊了很久,是矢临时有事找我,才避免了一劫。”
“后来我巷糊涂被刘国锋说动,参加了他的群英会,还为他异呐喊,招收了很多人,甚至做了不少糊涂事,后来越九公子又证明他一直都是在利用我时,我也因为羞愤交加,想到过一死了之。是矢硬是逼着我去见了千秋,把我塞进了去北燕的使团队伍。”
“在北燕,我和萧敬先的那些侍卫一同守御王府,后来又帮忙救了徐厚聪的儿子,因此耽误了回程,被北燕皇帝塞去了兰陵郡王府的时候,我也曾经担心羞辱了青城多年清名,再次想到过一死证清白。是义父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边,这才避免了我做傻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甄容终于顿了一顿,这才笑了笑道:“最后一次是这回。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多大的价值,竟然会被人用我那些部属的死活来逼我重回大吴,重回青城。如果是从前,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希望能回去,可现在我不想回去被指指点点。”
“所以,我那时候曾经想过,也许我死了,也不会再有人抓着我那些部属不放,会放他们自由。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拦着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我那些部属是北燕人,回到乱糟糟的北燕,他们这数百人很难立足,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吴,没有我,他们更没法立足。”
“而且,在北燕,还有人在等我。徐家姐弟和神弓门弟子是因为相信我,这才背弃了徐厚聪,更是在关键时刻掩护了我们逃出来。要是我死了,彷徨无助的他们怎么办?”
甄容正对着刘静玄的眼睛明亮而又沉着,而他最后的话语,亦是和他此时的表情一样,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刘将军,当你觉得自己的死活已经无关紧要的时候,请你想一想,你的死活对于别人来说,是否也同样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生死会牵动不止一个人,会让众多人悲恸惋惜,无酚受,那么,就请好好活着,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越千秋站在旁边,亲眼见证一贯并不是特别擅长言辞的甄容说了一番真挚恳切的话,他不禁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到最后便轻轻拍了拍手。
“甄师兄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皇上让我过来问刘将军一句话,我虽说没有问出口,但我想已经有了答案。事到如今,我只想说,一死了之是这世上最容易,但也是最懦弱的赎罪办法。如果你真的认清了自己过去的行径,那你就该知道,真正的决心是什么。”
越千秋说着便径直走向甄容,突然如同刚刚刘方圆和戴展宁拥抱时一样,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等到松开时,见甄容还有些震惊到发懵,他就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本来还想找甄师兄你好好说话,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比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变了很多,现在的你,劲如松,韧如丝,勇如虎,静如钟,再也没了掩藏在出众天才一面下的自卑。甄师兄,恭喜你!”
甄容足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由得苦笑道:“被你这一恭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成亲了”
一贯正经的甄容竟然会开这样的玩笑,其他人不禁神情各异。终于从父亲要自杀这件事中解脱出来的刘方圆不禁挠了挠头,笨嘴笨舌地强行岔开话题道:“甄师兄这话提醒了我,要这么说,我们这儿四个人好像还都是光棍呢”
戴展宁面无表情地说:“别算上我。阿圆你很快就要叫我姐夫了。”
“啊?”刘方圆这次才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你真的要娶我姐姐吗?”
“早就定好的亲事,我也是在见到我父亲之后才知道的。”说这话的时候,戴展宁看了一眼刘静玄,面上钢出了温柔腼腆的笑意,“大家彼此知根知底,这样最好。”
简简单单的这样最好四个字,刘方圆听得眉开眼笑,越千秋听得心生敬服,甄容听出了青梅竹马的柔情,唯有刘静玄听出了那背后戴静兰掷地有声的承诺。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彼此境遇如何,戴家都与你刘氏同进退!
那一刻,他用左手紧紧捏着刚刚持刀的右腕,神情晦暗不明,可嘴边一缕悠悠叹息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陈五两从一开始就高悬在喉咙口的心,此时此刻终于完全放下,心中对这四个性格迥异,却偏偏合得来的少年着实是欣赏到了极点,但更佩服的却是皇帝那用人不疑的心。
哪怕是经历之前那些日子那最戏剧性的一幕幕嘲,依旧能保持本心不变,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