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天是皇上和我这不孝子外加小孙子联手逼宫是不是?”
越老太爷看了满脸无奈的皇帝一眼,见越小四桀骜不驯地盯着自己,外头的越千秋摆明了只打算在门外听,不准备进来,他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别以为我真是个无所不知的神仙,我也就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走的路过的桥吃的饭比你们多一些,没那么全知全能。”
“丁安当年抱着孩子去投奔的不是我,是李建真。”说出这句话时,越老太爷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李建真派人来请我过去,我刚刚一到,伤痕累累的丁安只来得及拿出皇上的信物交给我们,然后就昏死了过去。”
被越老太爷说起自己人生中唯一那段荒唐的往事,而且还是当着门外一个越千秋,门里一个越小四的面,皇帝自然谈不上自在。然而,眼下这祖孙三人加在一块,算得上是劳苦功高,值得信赖,因此他只是面色微微一红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聆听越老太爷的故事。
“李建真告诉我,襁褓里的孩子也许是皇上和外头女子生的。呵呵,她还打算对我隐瞒丁安的身份,可她却没想到,我也认识丁安。因为在萧乐乐还是赵王妃的时候,我就曾经见过她,那时候的丁安,还不是北燕赫赫有名的尚宫,只不过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北燕那位文武皇后竟然在还是王妃时就来过大吴,无论是对于皇帝,还是对于越小四,甚至是对于门外的越千秋,那都是一个让人惊愕的事实。刚刚一直显得沉稳镇定的皇帝,他甚至忍不住一推扶手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即便皇帝如此失态,越老太爷的叙述依旧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根本没有被打乱节奏。
“那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太守,她呢,乔装打扮成一个来自北边,出手阔绰的豪商。不得不说,萧家姐弟那乔装打扮的功夫实在是很不错,在我召集商贾,劝他们乐输赈灾的时候,女扮男装的萧乐乐甚至堂而皇之地带着同样女扮男装的丁安前来见我。”
“只不过,我不是个死读书读死书满脑子迂腐的太守,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发现她竟然是女子,我倒没怎么太放在心上。毕竟,木兰辞都读过,我也没觉得女子应该成天呆在家里,只能刺绣纺纱,相夫教子,可她后来竟是亮了一手不俗的武艺,我就觉得不对了。”
“她的样子不像是什么武门出来的,我身边正好有个小影,他亲自出马,盯了他们十天十夜,最后发现,人似乎来自北燕。那会儿的我多了个心眼,暗想北燕秋狩司难道没人了,居然要派一个女人到南边来刺探情报?”
“皇上知道的,我这个太守出身连寒门都算不得,最初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的小吏,一直不受上司同僚下属待见,所以我就有意放长线钓大鱼,立一桩让人刮目相看的功劳。”
此时此刻,就连越小四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不那么确定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大概几岁大的时候,记得是有一阵子,影哥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说他出去办事了,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还悄悄跟踪过影哥一次,半道就被影哥送了回来。后来,他整整消失了大半年!”
越小四的话佐证了刚刚越老太爷的这个故事,皇帝越发相信在自己根本就没有和萧乐乐相识相知的时候,她就已经到了南方,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身为男人,尤其是他这样作为至尊的男人,总对自己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更何况当初的邂逅实在是太美好,太梦幻,以至于哪怕后来萧卿卿打破他对那巫山一梦的幻想之后,他依旧不愿意去想那种最坏的可能。然而现在,他最信赖的宰相却无情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是啊,如果不是小影,就凭萧乐乐的本事,自然是谁都不可能抓住破绽。可就因为有小影,他又帮我训练了几个精干护卫,所以我最终设了个圈套,把萧乐乐和丁安一块堵了个正着。出乎我的意料,她很爽快地承认是北燕人,到南方是因为敬慕江南人杰地灵。”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仿佛想起了当初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想到她如数家珍地评点着各种南地名人的诗词歌赋,两眼放光地说着那些一次次科举之后脱颖而出的年轻进士,仿佛坊间那些喜爱才子的名媛。那时候,他甚至都被骗了过去,只以为这是个一时贪玩的北燕贵女。
“她自己告诉我,她是北燕赵王的王妃,这个赵王,就是后来的燕帝。当年赵王母族不算很有力,排行又不靠前,在当时激烈凶残的北燕夺嫡中根本就不怎么起眼,传闻中也有提到他喜好诗文,我姑且将信将疑。因为小影也告诉我,她姓萧,名乐乐。”
“我嘛,官职不高,心忧天下,北燕那些皇子的婚配问题倒也了解过,知道她真是赵王妃,思前想后,我最终让小影护送她回去。毕竟,这个北燕王妃在我大吴的地界上晃悠,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如果禀告上司乃至于朝廷,说不定看不惯我的人会暗中使绊子。”
“既然如此,我的想法很简单,眼不见为净,赶紧送走这个麻烦就好。当然,如果就是这么送走了,也许我就不知道之后的事情了。值得庆幸的是,小影这个人,不会仅仅按照吩咐去做事,他在把人送到边境之后,看着萧乐乐丁安和几个护卫离开,紧跟着……”
越老太爷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他又跟了上去!”
“那段日子对小影来说,很难熬。他第一次去北燕,人生地不熟,语言更是不通,根本就不知道萧乐乐见过什么人,又在说什么,做什么事。只不过,他却颇有恒心,在确定萧乐乐真的是赵王妃之后,就在上京城住了下来,硬生生只花了一个月就过了语言这一关。”
门外的越千秋不由得为之咂舌,他虽说在出使北燕的那一路上用死记硬背的方式勉强突破了语言关,可那毕竟是在安全无虞,吃喝不愁的情况下完成的,哪像越影竟然在敌国轻轻松松完成了这一成就?不得不说,影叔真是一个太强悍的人。
“后来,小影甚至还混进了赵王府,亲眼看见当时的赵王一次次与萧乐乐出游,玩乐。只不过,从这再平常不过的见面中,小影竟然发现了秋狩司的人在和萧乐乐接触。他潜伏了整整几个月,最终更是捕捉到了更重要的内情。赵王暗蓄党羽,萧乐乐暗结秋狩司。”
越小四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可影哥后来回来了呀?”
“他探明人家身份,又摸清楚了背后的情况,自然就回来了。是北燕夺嫡,又不是咱们大吴夺嫡,他难不成还要等到那边最终决出胜利者再回来吗?要知道,他除了在边境派人给我送了个回信,整整三四个月没回音,差点没急死我!”
越老太爷冲着越小四吹胡子瞪眼,仿佛在说,你这个不孝子一没消息就是好几年,知不知道你老子也差点急疯!而趁着越小四尴尬地移开目光时,他又看着皇帝说:“小影快马加鞭赶回来之后,我就暗自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只是谁也没说。”
“等我再一次见到萧乐乐的时候,又过了好几年,她已经是北燕皇后了。而我,也已经成了户部尚书。相见的时候,她诚恳地就私越国境道歉,却对我说是来寻访名医治病,因为她多年不育,所以立场尴尬。虽说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但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她这人不是寻常的后宫女子,当然又把小影支了过去。这一次,小影是光明正大陪了她主仆几个整整十天。”
这一次,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十天她在干什么?”
“她什么别的事都没干,就是把金陵城名医全都看了个遍。”越老太爷面色微微有些古怪,见皇帝却已经是浑身绷紧,分明对这之后的话题关心到了极点,他就开口说道,“至少在那个时候,小影带她去看的那些大夫全都说,怀孕这种事是运气问题,不用着急。”
见皇帝那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似的,越小四有点想笑,可想想自己应该叫萧乐乐一声岳母——哪怕平安公主不是她生的,终究也是受过她一丁点照顾——他最终还是管住了自己那张一旦开口就绝对不会客气的嘴。
“但我又不是密探满金陵,小影平常也是成天跟着我,所以并不能确认那十天之前,她是不是早就到了,暗地里做了什么别的事。所以,小影再次把她送走,又去北燕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就和我商量,是不是在金陵各处打探一下萧乐乐来干什么。”
“他这一打探就发现,萧乐乐曾经见过李建真。”越老太爷微微歪了歪头,呵呵一笑道,“我升官回金陵之后,小四就因为那些人情往来认识了严诩,两个人好得和兄弟似的,再加上李建真是皇上最信赖的妹妹,我呢,也勉强算是得用的大臣,所以我们两个关系还凑合。”
“但我总不能去问李建真,你和北燕皇后那是什么关系?所以,没办法,还是只能靠小影盯着。多亏了万能的小影,我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萧乐乐鼓动,或者说挑唆李建真插手国事,别做个只能当摆设的长公主。”
这一次,皇帝货真价实面色铁青,甚至几乎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任凭是谁,得知曾经和自己有过一夜情缘的女人挑唆自己的妹妹去揽权,那都绝对会和他一样怒火中烧!
可偏偏就在屋子里一片寂静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长公主虽说有些争强好胜,可归根结底,她没那么大野心。真要说最大的心结,还是师父这个宝贝儿子不能考状元,掌实职。再说了,我想文武皇后应该没告诉她真实身份吧?”
对于越千秋这突如其来的插话,越老太爷知道那不是打岔,而是有意回护东阳长公主和严诩母子俩。对此,他自然不会反驳,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小影从长公主府的下人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长公主和萧夫人见过几次之后,相谈甚欢,视之为密友,还把人带回过府里。至于鼓动挑唆之类的话,小影是从桑紫那问出来的。因为桑紫对萧乐乐这个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见识谈吐都远胜过金陵贵妇的女人很提防。”
桑紫……皇帝倒是还记得这么一个人,可到底是妹妹的心腹婢女,他就算扫过几眼,印象也不算很深了。
“我怎么不知道影哥竟然会和桑紫也能说得上话?明明那女人特别难缠……”越小四嘀咕归嘀咕,却忍不住问道,“爹你既然发现文武皇后和长公主接触,干嘛不直接去问长公主?那时候阿诩又没出走,我们两家关系明明还不错的!”
“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说这话的时候,越老太爷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我虽说出身底层,但运气好,又有皇上赏识,暗中不动声色地提拔,所以难免有些自负太过。只想着堂堂北燕皇后一趟趟跑到大吴来,说不定有些什么图谋。只要让我抓住了,说不定……”
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说不定就能抓住一个天大的良机,从此之后,结束这边疆常年不断的战事,收复燕云,一统天下!”
这是一个越千秋和越小四全都能够料到的回答,然而,君臣几十年,皇帝却比那一对父子更加了解越老太爷为人秉性,更了解他一贯大胆却又审慎的处事风格。
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不可能真的对萧乐乐什么都不做,只放任她一次次过来!”
越老太爷并不意外皇帝这几乎是质问的问题。他呵呵一笑,随即敛去笑容,轻描淡写地说:“我让小影又去了一趟北燕,挑唆那位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让她对后位和东宫产生了觊觎之心,同时想让北燕皇帝怀疑萧乐乐一次次离宫的目的。”
“只可惜,前者成功了,后者压根没效用,燕帝对萧乐乐的信赖,无以伦比。而后萧乐乐两年没来金陵,再后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再后来,那便是她与皇上您的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之后就是不辞而别,三年之后,又奇迹一般重逢,而后谈天说地,相见恨晚,春风一度。皇上不用拿那样的眼神瞪我,那会儿李建真已经手掌玄龙司,小影那才几个人,压根不知道此事,所以,这不是我查到的,我是在李建真那儿见到丁安和孩子之后才乱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