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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燕来到自己的单位小街医院。
医院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成了一个大土堆,四层楼的病房全部倒塌了,只有少数几个房间残存,这几个残存的房间也是掀去了楼顶,从前面切去了一半,几面残墙勉强立着,孤然高耸,房间里的病床和衣架、脸盆架清晰可见,一个女患者大半个上身倾到外边,双腿和病号服的前襟被压着,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向下倾泻。值班的大夫护士没有一个能够逃生,住院的病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文燕走到医院的废墟前,已经有几个大夫和护士由家里赶来,正在六神无主地议论着,这样大的废墟,靠他们几个人是无论如何扒不开的,而这时,已经有无数的人们背着推着他们受伤的亲人来到医院的废墟前面,他们来寻找医生和药品,他们看到医院的废墟前有人在活动,他们就以为有受到医治的希望。文燕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医院。“燕姐,你还活着?”一位女医生跑过来,抱住文燕,哭了。“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文燕也抱住了她哭着,一副痛惜的样子。
医生护士们象看到救星一样全都围过来。他们几个都是普通的大夫和护士,没有一个领导,只有文燕是一位科主任,算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了,他们向文燕讨主意,究竟应该怎么办。文燕此时没有时间哭了,甚至没有时间打听一下各人家里的情况,她看一眼倒塌的楼房,看一眼那位悬挂着的女患者,当机立断地说:“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先把工作恢复起来吧。”
可是没有药品,没有器械,没有手术台,除了几个人,她们什么也没有,这工作可怎么恢复呢?
几个人互相看看,没有一个人说话。
文燕知道大家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她必须比大家表现得胸有成竹一些,这才能把大家的信心调动起来。她对几个人说:“先把药品库扒出来,那里面有药,还有一些器械,再弄几个办公桌来。”
“就我们这几个人?”一位大夫话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文燕没说话,她发觉他们的周围已经被求医的人们围满了,人们都用充满乞求的眼光看着她们,等待着他们商量的结果。文燕朝着周围的人们大声说:“兄弟姐妹们,如今医院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药和器械都埋在下面,大家若是想治伤救人,就请和我们一道先把药品和器械扒出来。”文燕点点头说:“大夫,没说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耽搁不起啊,耽搁一分钟就是几条人命啊。”
人们乱七八糟地应和着。
“老刘,你带人去扒药品库。”
文燕吩咐着。
“多来几个有力气的。”
老刘喊了一声,便有二十几个小伙子放下自己的亲人随他走了。
你们几个,去那边的商店,先扒出些塑料布来,把病号集中到西边那块平地上,准备治疗。
“燕姐,那边商店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去扒……”
一位护士为了难,她想说,在商店没有人的情况下去扒塑料布,那岂不是抢劫了,但她没有说出口来。文燕大声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那么些说法?快去,一切事情由我负责。”
护士没再说什么,带着几个人走了。
药品仓库在楼房的后面,是一溜平房,为了保持恒温,墙壁都有一米多厚,这一米多厚的墙壁也都塌了,但塌得不算很惨,上面的倒了,还有一半没倒,扒起来到底省事一些。没一会儿,老刘就带着小伙子们抗着成箱的药品和器械跑来了。
几个办公桌搭了起来,两个办公桌一并,上面再铺上塑料布,顶上支上一块塑料布,就成了一张手术台,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大夫赶了来,凡是能拿刀的,都上了阵。器械不能消毒,她们就由商店扒来食盐,由大坑里打来水,煮食盐水来消毒,可是这样也只能做些小手术,做些缝和伤口的事情,大的手术没法做。但那些受了伤的人们不管这些,尤其是那些重伤号的家属,他们的亲人奄奄一息,他们把任何一种药品,任何一种护理,任何一名大夫都视为救命的唯一希望,他们才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有没有条件,他们也明明知道这种条件,这种环境,是难以救命的,若是在平时,他们会把这叫做杀人。可是此刻他们的理智完全为情感左右,甚至为某种迷信左右,他们都希望发生奇迹,希望奇迹恰恰发生在他们的亲人身上。他们把亲人放在手术台上,他们给医生跪下,他们流着泪哀求:“大夫,救救我妈吧。”那个人的家属哀求着:“大夫,哪怕您把他治死,我马上就把他抬下去,可您务必给他治一治,他死了,我也安心了,我……给他治过。”
文燕诚恳地说:“大夫,哪怕您治不了他,哪怕您胡弄胡弄我呢,您也给他治一治,这个时候让我想啥法子去呢?我总得对得起他。”
这样的哀求是无法拒绝的。
可是这样的病人也实在没法医治,没法医治,也要治,这就是文燕面临的课题。文燕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可是这种局面又必须由她处理,而且要快,要斩钉截铁,没有时间让她思考。他只好对医生们说;“同志们,现在是特殊情况,现在就是战场,我们要拿出作战的态势,打破常规,大胆工作。”
可是究竟怎样才算是打破常规,怎样才算是大胆工作,她的心里也没有底。幸亏有几个老大夫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有过战地救护的经验,他们不用文燕具体说出该怎样工作,他们自己就干上了。有肢体伤残的患者,已经出现坏死的现象,必须马上截肢,他们便截肢。最可怕的是那些内脏受伤的患者,肝破裂的,脾破裂的,眼看就要死亡,可是他们的亲人不依不饶一定要给他们动手术,他们也动了,血浆没有了,要采血,连验血的设备都没有,他们竟把患者腹内的积血抽出来,再给输进去,这在平时是绝对难以想象的事情,可是大难中的人们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存的潜力。
轻伤员就好办多了,那些几乎人人都有的擦伤划伤之类,弄一个护士支一张桌子,让人们排着队来上药,药只有一种,就是红药水,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药物,人们也毕恭毕敬如对仙丹。文燕忙得象一只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在她的心中整个世界就是这座医院,就是源源不断地涌来的伤者,一切都忘了,文秀,唐生,周海光,一切的恩怨都忘了,因为有许多的新情况不时地找上门来,使她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她的脾气也突然改变了,她学会了着急,学会了训人,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患者也都迅速习惯了她的教训。
“燕姐,输液架没有怎么办哪?”一个护士向她发问。
“这也要问我么?带几个小伙子,上那边树林子里撅树枝去,往地上一插不就是输液架么?”
“来几个人,跟我走。”护士在她的训斥还没落声时已经带了几个小伙子跑了。
“燕姐,输液架没用了。”
“又怎么了?”
“液还没输,就让他们喝了。”
“这,喝就喝了吧。严格控制液体,不是危重病人绝对不给。”
酷热的天气使人们饥渴难耐,当人们见到葡萄糖水的时候怎么能够让他们不喝呢?虽然大夫们告诫那里面加了药,可人们知道顶多也就是消炎的药,喝下去正好。可是这样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医院的药品储备毕竟有限,文燕知道附近有一个医药公司的药品仓库,那里面肯定有药品,可那里的工作人员也一定有到了岗的,如今各个仓库凡有活着的人,都自动地把抢端了出来,他们带着浑身的伤痕在站岗,四下里不时有抢声传来,那便是这些带抢的人在警告觊觎者。文燕不敢贸然带人去扒,她让大伙儿先坚持着,她跑去先看一看联系一下。
文燕与海光的相遇纯属巧合。
那个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周海光头发被临湿了,感觉黑白胶卷不够用,要拍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象有些市民那样,在一个商店的废墟上扒出了几个胶卷。唐山十中,这是他的母校,直对学校大门的水泥甬路被拦腰震断,竟然错位达一米多,一左一右,凄惨地横躺着。吉祥路两侧的行道树也被震得错了位,他大致量了量,几乎达到两米。唐山矿冶学院的图书楼,整个楼体被齐根剪断,竟然向西移动达一米多之后,又被强力往东拽回来半米。有百年历史的唐山机车车辆工厂全部倒塌,三十五米高的大烟囱,只剩了根部秃秃的一截,他估摸也就是八九米的样子。
这些,他都拍了下来,他还拍那些自救的市民,拍那些带着满身的伤痕持抢在废墟上站岗的民兵,拍被扭成麻花的铁路,拍马路两侧密密麻麻摆着的死者和伤者。
在一座废墟前,他意外地发现一架座钟,这是一种老式的座钟,已经砸得七扭八歪,表针停了,停了的表针恰好指着三点四十八分,当时他还不知道大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但是他想这座钟标示的时间大约就是大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吧。他把那座钟拣起来,擦掉上面的烟灰,抱在了怀里。他想,这个时间应该留给历史。他望一眼无比凄惨的大唐山,不紧感慨万端,他想,他是把今天抱在怀里了,他要把今天交给历史,这,能否清赎他的罪责呢?他又想起了何亮。想起何亮半个血淋淋的身子在水泥板的推动下在自己的面前滑过,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他究竟说了一句什么呢?他说他没有罪责?他不会说的,在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罪责不罪责的问题,可是他究竟说了一句什么呢?他是在对自己说呢,还是在对整个唐山说?他又有些迷糊了,怀里抱着那凝固于三点四十八分的钟表,他又一次陷入迷惘,他甚至怀疑自己眼下所做的是否有价值,他是否应该象大多数的唐山人那样,尽自己的力量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他是否应该活在现实中,而不应该超前走进历史。他不由扫了一眼周围正在忙于扒人和物的人们,可是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发觉周围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中绝对没有友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想走开。
可是没等他走开,一个小伙子便向他走来,小伙子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小伙子在他的面前站住,上下打量他,打量得周海光有些发毛,要知道,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时刻,是什么人都能遇到,什么事都能发生的。在这么个时刻一切身份地位都失了效力,谁胳膊粗力气大谁就具有天然的优势,周海光朝小伙子讨好地笑笑。小伙子对他的笑毫无反应,只是盯着他怀里的钟表。
“这是你的?”小伙子终于发问了。
“不是。”周海光老实地回答。
“不是你的你拿它做什么?”
“这……我有用项。”
周海光的回答很笨拙,他一说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笨拙。
“废话,没用项,谁拿东西啊。有用项,你就拿走?你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不?”
“我要留做资料,这对今后的地震研究有用。”
“你……果真是地震台的……”小伙子的眼睛瞪大了,似乎冒出了蓝色的光。
此时已有许多人围了上来,许多人都看到了海光身上的衣服和他怀里的钟。
“这小子是地震台的。”
“地震台的不预报地震,地震了又来偷东西。”
“你还有脸活着?吃干饭的浑蛋!”
“地震怎么没把你震死?”
人们乱七八糟地嚷起来,根本没有周海光解释的机会。在震后的唐山,如果你问任何一个唐山人,他们最恨谁,百分之百的唐山人会告诉你,他们最恨地震台的。这样大的一场地震,他们竟然一声不吭,把他们都枪毙,也不能解唐山人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地震台才几个人?唐山死了多少人?虽然谁也说不清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可看一看这满街的尸首吧,几个地震台的陪得过来么?把他们碾成灰也陪不过来。“打死他!打死他!”混乱中飞来一块砖头,砸在周海光的额头,额头流下血来,血遮住了眼睛,周海光捂住了眼睛,于是前面的人便动起手来,拳头巴掌脚,雨点一样落下来,落在周海光的头上身上,他双手紧抱着怀里的钟表和相机,任凭人们打着。
这个时候,黑子赶到了,他的加盟使海光雪上加霜。
黑子终于走进市里的时候,他累得像要散架。他先去小街派出所找素云警察,派出所倒塌了,已经看不出个模样来,他知道她在小街银行楼里住,到了那里全是扒人的场面,没有见到素云的影子,然后发财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他看始注意寻找那命里注定的一笔大财,他发现一大堆人在一座小山似的废墟上面乱挤着,他以为没准那一注大财就在那里了,他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他便失望了,原来是人们在殴打海光,打人可打不出财来,若是平时,黑子倒是很爱看打人,他自己也很爱打人,每当心里烦了,他就会找一个倒楣的家伙打上一顿,打完了,心里也就豁亮了,打人是他的镇静剂。可是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今天他有正经的事情要办,他想走开,可是多年的积习又实在难以改掉,他还是想看一看那让人开心的场面。当他看到挨打的是一个地震台的家伙,他也不由得同仇敌忾了,虽然地震给了他发财的机会,可是他仍然痛恨地震,一路走来,看到死了那么多的人,看到整个唐山都毁了,连他整天拉着排子车走过的大小街道都险些认不出来了,他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伤感,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地震台的,因为他们没告诉大伙儿一声儿。当他更仔细地看一眼这个倒楣的家伙,他的愤怒就真正从内心深处爆发了,就是这个家伙,当他在银行门口把何亮打倒的时候,就是这个家伙对着他举起了他的那个破相机,当警察把他逮住以后,他们向他出示了他的相片,那相片就是这个家伙照的,没有他,他就进不了监牢,他认定这个家伙应该死。
人们乱喊着:“打死他!打死这些白吃饭的!”
“让他偿命。”不知有多少人扑过去,狠狠地打着海光。打一下,便须腾出地方,让后面人挤进来也打上一下,人们把全部失去亲人的愤怒都朝着周海光发泄了,把对大自然的无奈全都发泄在了这个同类身上,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在大自然面前也是无奈的。
海光挺不住了,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挥起胳膊抵挡着,可是他的任何躲闪和抵抗都只能招致更凶狠的打击,他不躲闪不抵抗换来的也是更凶狠的打击,他承受着人们的拳头和巴掌,承受着唾沫和谩骂。他的鼻子流着血,他的眼睛流着泪,他的脸上身上流着血,很快他便支持不住了,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座钟和他的相机。他象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人们这才住了手。
周海光慢慢由地上爬起来,他又站了起来,他的双眼已经肿得成了一条缝,可是他还能看清楚眼前的人们,看清楚眼前一张张因失去亲人愤怒得变了形的脸,他朝着那一张张愤怒的脸说:“打吧,同志们,打吧,你们应该把我打死,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地震台的没有罪,他们尽了他们的力量,大自然在惩罚我们,是大自然在和我们挑战。地震预测,在我们国家起步仅有十年的历史,地震预测是全世界的有关科学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不能对唐山地震台苛刻地要求。我虽然穿着地震台的衣服,可我不是地震台的,我要说,地震台的没有罪,我是一个记者,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洗刷自己,我只是要对你们说,你们要打,你们失去了亲人,房子,财产,你们失去了一切,你们应该愤怒,你们要打,就再来打吧,把我打死,也算我为地震台的朋友们作了一件事,我用我的死告诉人们,地震台的没有罪。”
周海光想得是何亮,他想如果何亮遇上了这些人们会怎么样呢?那该是何等的冤枉,该打的不是地震台的,而是他,周海光。在眼下这个时刻周海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见过了那样多的死,自然把死看得轻了。可是人们不动了。人们在他的血迹模糊的脸前下不去手了。人们在他的话语前下不去手了,人们虽然不相信他不是地震台的,可人们相信他说得有些道理,大自然的事情,谁又能摸得清呢?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摸不清楚的事情,怎么能硬让小小唐山的地震台摸清楚呢。有些人开始散去了。黑子说话了:“打死他,这些地震台的,没一个好东西,都应该打死。不打死他,对不起咱死去的亲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是躲在人群的后面说的,他相信人们看不到他,周海光看不到他。
周海光确实没有看到他,可是人们看到了他。
有人喊着:“警察都说该打死他!”
黑子一惊,他奇怪人们为什么把他的话和警察联系起来,一看自己穿着狱警老米的衣裳,看见这身衣裳自己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在这个世界上面若说他还有什么怕的人,那就是警察了,就连素云那么一个女的,一成了警察也那么可怕,他对警察不感兴趣。他想溜走,可是当他低下头来,往下拉拉帽子,想遮盖住自己的脸时,他发现帽檐很硬,他恍然大悟,他忘记了自己目前的身份,目前他就是警察,那个怕警察的黑子已经死了,死在监狱里了。他不禁有了一种权利感,他大喊一声:“对着呢,警察都说打死他,他肯定应该打死。给我打,警察来了有我呢。”他还是不十分习惯眼下的身份。
人们被黑子鼓动起来。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之上,在这一片失去了任何控制系统任何权力意识的废墟之上,在这充溢着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却又无处发泄的的废墟之上,人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就是权力,人们在无意之间自动组成了无数的法庭,仅仅凭着人们的愤怒,人们就可以宣判一个人的死刑。更何况在那个时代法律还有一个代名词叫作“专政”,“专政”的前面有一个修饰词叫作“群众专政”,群众便是人群,人群便可以专政。趁乱抢东西的人被人们打死了。趁乱强奸妇女的人被人们打死了。甚至见死不救的人也被人们打死了。
为什么不能打死一个地震台的人呢?这些人平时吃着国家的粮食,拿着国家的工资,却不干正经事情,这样大的一场地震竟然不能够象人们提供预报,多少人死在了他们的手里啊。更何况如今是得到了警察的支持,警察,是当然的法律。
人们操起了棍棒砖头钢筋,操起了任何在废墟上面能够找到的可以把一个人的头颅砸碎至少可以砸出一个窟窿的家伙,向周海光逼过来。
周海光知道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他反而很坦然,似乎这样死去正是他在废墟上面所要寻找的。可是他想起了文燕,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想再看一眼文燕,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多么深刻地爱着这个他只吻过一次的严肃的姑娘。他知道文燕是无论如何见不到了,他很后悔,他应该和文燕一起把文秀救出来,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那样严重地伤害她,他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都不可能了。他对人们说:“你们打死我吧,可是我求你们,把我打死之后,你们无论如何把我手里的相机和胶卷交给市里的领导,同志们,不是地震台对不起唐山,是我周海光对不起唐山,如今,就让我用这一腔子血赎一赎这天大的罪业吧。”他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最后着时刻。
他突然听到了文燕的声音。
他听到文燕对人们高声叫着:“你们给我住手!”
他睁开眼睛,竟然真是文燕站在他的面前,不,是挡在他的面前,用她的身体挡着逼过来的人们。人们的在她的面前停住了脚步,即使是在一片广漠的废墟之上,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浑身沾满灰土和血迹,一个同样被地震蹂躏的姑娘,也同样会使人们心疼。
文燕流着眼泪说:“我的叔叔伯伯,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不必打死他,你们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处?他也是险些让地震砸死的,他刚刚由废墟的下面让人扒出来。他是由地震台里扒出来的,他没有衣服,是我给他拣了这么一件衣服,他只是一个记者,他如今在做我们明天的事情,他要给将来研究地震的人们留下完整的原始资料,他是为了明天更多的人们免受地震之苦啊。退一步说,就算他是地震台的,他也没有死罪啊。他也不愿意有这么一场地震啊。他们是没有预测出这一场地震,可这怨他们么?在全世界,地震的预测都是一个新兴的学科,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成功地预测地震,如果大家不愿意将来再发生这样的惨剧,就把他留下来吧,让他为将来的研究作一点贡献,这不比打死他更好么?”
人们沉默了,人们本来也没有十分的必要打死周海光,只是因为人们的愤怒无处发泄,人们才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到他的身上,既然这个姑娘如此说了,人们也就没有必要非打死他不可,砸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谁又愿意再去杀死一个没有被地震砸死的人呢?
可是黑子还在人群的后面喊:“别听她的,打死他。”他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可是他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希望人们打死周海光,因为当初若是没有他的爱管闲事,他何至于被关到监牢里去呢,周海光没被砸死就该不被打死么?他黑子还险些被砸死呢,警察会因为他没砸死就不再逮他么?不公平,他觉得文燕的说法简直荒谬绝伦。文燕看到了这个不伦不类的警察,她觉得这警察好面熟,觉得他不象一个警察,她脱口说了出来。她说:“我看你怎么这么面熟呢?你真是一个警察么?你怎么连帽子都戴不正呢?”黑子听她这么说,心里立刻就慌了,他转身要走。
文燕喊道:“他不是警察,他是一个假警察。”
黑子一听就感觉露馅了,他怎么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呢?他撒腿便跑。他一跑,文燕对他的怀疑彻底证实了。文燕证实着喊:“他是一个假警察,他是一个死刑犯,叫黑子!大家逮住他。”人们没心事去逮一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假警察,人们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做,既然这个姑娘说了话,不把这个地震台的家伙打死也就行了,人们赦免一个人和判决一个人同样轻而易举,这也许就是在失去控制系统和法律约束的废墟上面民间法庭的特点。
人们散去了,继续他们艰难的工作。不知有多少亲人在等着他们挽救性命呢。
周海光见到人们散去,突然倒下了,刚才那一顿打委实重了些,他实在挺不住了。当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有足够的力量迎接死亡,当死亡由他的面前消失时,他却没有力量支持生存了,也许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死亡就真的来临了。
文燕把他抱住,他的头上被打开一个大口子,流淌的鲜血把头发胶结起来,他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的脸也象紫茄子一样,满是灰尘,灰尘里面混着血。他的衣服撕成了一条条的,裸露的身体也流着血,不知由哪里流出来的血。
文燕大声叫着海光,可是海光没有声音。
文燕无奈地四处看着,废墟上的人不少,可是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文燕咬咬牙,背起周海光,艰难地走下废墟。没走多远,她就支持不住了,幸亏碰上给她送药的药品仓库的人们,他们不知由哪里弄来一辆130汽车,他们看到文燕,把文燕和海光都弄到了车上。文燕走了药品仓库和医疗器械仓库,这两地方果然都有人站上了岗,仓库虽然塌了,下面的东西却没有被抢,文燕说明了来意,他们很痛快地组织人扒开仓库,而且主动提出由他们把药品器械给文燕送去,文燕后来才知道,她这个医院,是当时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上唯一的一家运转的医院。
文燕给海光包扎了伤口,又给他灌进一瓶葡萄糖溶液,海光便醒了,醒了的海光木呆呆地看着文燕,不相信这是真的。文燕看着他一阵心酸,这个男人在两个小时之前那么绝情地走了,如今,她又把他背了回来。这两个小时之内,她没有功夫想一想文秀,可是当她看到海光醒了,她便马上想起文秀来。想起文秀,她便落了泪。海光颤抖着声音问:“文秀怎么样?可扒出来了?”海光终于问了一句,问得文燕有些宽慰,他到底还惦记着文秀,惦记着文秀,也便是惦记着她了。文燕担心地说:“不知道,何大妈带着人在扒她们。”
“哦……”海光长出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文燕一想起文秀,就再也放不下了,可是她不能抽出身来去看一看,即使能够抽出身来,她也不敢说出口,这个时候人们都红了眼,人们都死了亲人,许多人的亲人都在废墟的下面埋着,在那里喘息呼喊,在挣扎中绝望,在绝望中挣扎,可是他们首先到医院来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们舍命地救治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如果谁提出到家里看一看自己的亲人,那无异于自己宣布自己是人类之中的败类,在这个时候没有血缘,只有人对人的亲情。可是,那样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岂是轻易放得下的。此时文燕只盼着海光说出一句话,他只要说,他去帮着何大妈把文秀扒出来,她便可以原谅他的一切过失,她也不会让他去的,他的身体这个样子,她是绝对不会让他去的,她盼的只是他的一句话,一句话,便可以使她的心灵稍许得些安慰。
“何亮的事,可告诉何大妈了?”海光说出来的是另外的话。文燕眼睛红了:“没有,我不忍心。”海光沉默了一会说:“也好,等以后吧。”然后就抹了一下问燕的头发:“文燕,生我的气么?”他终于说出了文燕想听的话。
“生你什么气呢?”文燕扭过了头。可她的心里却有些甜蜜,在这一片充满死亡的废墟上,能够听到这样一句关切的话,能够有人注意你是否生气,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海光有些遗憾地说:“我没有帮你把文秀扒出来,我应该……”他把话顿住了。文燕盼着他把话说完,盼着他说出,他现在就去把文秀扒出来。那么,周海光还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她还会象以往那样爱他,尤其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更需要一种依托,依托于一个男人的坚强的胸膛。可是周海光恰恰又是不会虚言假套的人,他以为既然何大妈领着人去扒文秀了,他去不去的毫无意义,凭他的身体,他去了也帮不上多少忙,他便站了起来。
“你……干啥去?”文燕的心里一阵激动,也跟着站了起来。
“去干我的事情。”海光说着,身子有些摇晃,文燕不由得扶住他。
“你……还去拍照?”
“嗯。”
文燕的心一下子冷了,她没说什么。
海光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知该由哪头说。
“文燕,谢谢你又救了我,你……不生气吧?”
文燕扭过了头,眼泪大颗地滚下来。
“你不愿意我走?”
海光见文燕哭了,不知怎么着才好,平时的口才都不知哪里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啥。
“我是谁?我有什么权利愿意不愿意的,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文燕抽咽着说。
“文燕,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你去吧。”文燕转身要走。
海光拉住了她:“文燕,我知道你如今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去救文秀,可是,你可听到了何亮临死前说的话么?他是要我把地震的资料留下来,你也看见了,人们对地震台的恨到了什么程度,为了何亮,我也要把这件事情作好,让今后的人们有一个原始的资料。经过刚才这场生死,我更认识到了,这不仅是地震研究的事情,不仅是自然科学的事情,这还涉及到政治、经济、治安、道德。涉及社会学甚至生物学,这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应该给将来留下点什么,如果在这个方面唐山给世人留下的也是一片废墟,那唐山人就说不过去了。”“仅仅是这些吗?”文燕看着她,话说得冷冷的。海光愣住了:“你说,还能有什么呢?”文燕说:“我没那么高尚,还为了赎罪,为了自己心里的宽慰,为了一种心理的平衡。”
“这……我没想这么多。”实际上海光确实是这么想过的,可是他嘴上不愿意承认。
“哼,崇高的背后是不是有些自私?”文燕明明知道她的话会很深地刺激海光,可是她还是要说,她也不仅是对着海光说,这半天以来她碰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也有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去撒。她便朝着周海光撒出来了,在她的心里,还是把周海光当作一个很知近的人,要不她为何不向别的人去撒呢?当她意识到这种潜意识里的东西,她的心又软了下来,海光刚挨了一顿打,他……受得了么?她不由得偷偷看了海光一眼。周海光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大大地发一次火,可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向文燕发火的,文燕心里的苦他知道,他气得是文燕为什么不知道他心里的苦。
“既然你不理解我,那就让历史来理解我吧。不管你怎么说,人们怎么说,我还是要干我自己的事。”
周海光说完,气冲冲地走了,走了两步他又折了回来,他把怀里的座钟塞进文燕的怀里:“请你为我保存好。很现实地保存它,为了历史。”
“你……”
文燕说不出话来,这一回海光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给我站住。”文燕大叫起来。
周海光站住,看着文燕。
文燕把一件医院的白大褂扔给他:“换上。”
周海光默默地换下地震台的衣服,对文燕苦笑一下,走了。
“燕姐,快来。”有护士叫文燕,她把座钟放在给轻伤员涂药的桌子上,对桌子后的护士说:“把它保存好。”便匆匆地走向手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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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国华在市委机关的门前,还是穿着那一条绒裤,正在口授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第一号动员令。会议结束的片刻,向国华想起儿子,神情依旧黯然,然而转眼的功夫这种黯然的神情便消失了。
“走啊,进咱们的指挥部看一看。”向书记带头进了公交车。他还没有在公交车里坐稳,就有一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公交车,他口口声声说要找市委向书记,向国华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他是陡河水库的,他前来报告领导,陡河水库的大坝裂开了很大的口子,眼看就要崩溃,他请领导赶快想办法,向国华听了脸都白了,自从由地底下让人扒出来,他还没有变过颜色,他始终提醒自己要保持镇定的情绪,只有自己保持镇定,才能稳周围的同志们保持镇定,可是如今他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小伙子,先别急,说说具体情况。”向国华不让别人急,他的额头却先淌下汗来,周围的同志们也都变了脸色。
小伙子急切地说:“大坝下陷一米,主坝纵向开裂一千五百米,横向断裂——隔五六米就是一处。”小伙子由于紧张,说话有些结巴。
向书记问:“你们水库的领导情况怎么样?”
小小伙子沮丧地说:“在库里值班的,都砸死了,在家里的,没见上来,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在泄洪闸值班的,我们那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我和张大爷才没砸死在那儿。”
“水库上现在一共有多少人?”
“就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
向国华没有说话,他愣愣地站着,手指轻轻叩击着车座的扶手。
一车的人都看着他,谁也不说话。
“这个水库水位高出唐山市十二米,三千六百万立方的储量……”向国华自言自语。马上不说话了,心揪得紧紧的,如果大坝垮掉,大水狂泄,不但压在废墟下的人一个也活不了,压在矿井下的矿工一个也跑不了,就是如今在地面上的人们,就连他们自己,也一个也别想活了,唐山市将是一片汪洋。组织撤离?这么一种乱糟糟的局面,怎么组织?即使能够组织,废墟下的人怎么办?矿井下的一万多名矿工怎么办?向国华的脑子里闪电似地思考着,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办法,但是目前的情况下,想不出办法他也要想。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提起泄洪闸,把水放出去,减轻大坝的压力,可是如果大坝在水放出去之前就垮掉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莫非老天爷真的要让唐山寸草不留么?靳东怔的脑子里头一次出现对于那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命运产生了一种恐惧,可是现实又不给他时间来恐惧,现实要他尽快做出决定。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他的周围只有十几个人,能派出去的都已派了出去,这十几个人又都是机关干部,派到大坝上也未必能顶多大事。
“必须马上打开泄洪闸,放水,无论如何,要保住大坝。”他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可是,我手里如今一个兵也没有。”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同志。
几个干部同时说了话:“向书记,我去。”他们明知这是去送死了,可是他们说得都很镇定,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就象平时到哪个基层单位跑一个文字材料一样。
可是向国华知道,这几个人到了那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他握住了那个小伙子的手:“同志,我感谢你,我代表唐山人感谢你,你在这么一种形势下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你马上回去,要看好大坝,严防坏人的破坏,我会马上想办法派人到大坝上去。”
小伙子急匆匆地走了。
“老方去搬救兵,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向国华自言自语,他想,如果哪个厂矿能够拉出一支民兵队伍就好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了。
向书记看见了唐山市出现了第一辆宣传车。
一位老同志开着车,黎明站在车上,用硬纸板卷成一个喇叭,不停地朗读着唐山抗震救灾指挥部的第一号动员令。当一个姑娘的清脆声音在这一片广大的废墟上面响起时,就意味着一种控制系统开始运行了,一种秩序开始建立了,被大地震打乱的一切系统开始重新组和。混乱的市民们由这声音想到了希望,想到了不久之后就会源源而来的支援的队伍,源源而来的药品和食物。
车辆越来越多了,唐山各个县区的人们开始进入唐山,他们虽然同样遭了灾,他们的亲人虽然同样被埋在了地下,这些县区的领导们由倒塌的房屋里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是地震的中心,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唐山,他们向唐山求援,电话打不通,他们坐车,甚至步行来到唐山,可是他们到了唐山之后,他们震惊了,唐山比他们更惨,他们挥泪赶了回去,赶了回去,就组织起他们能够组织的一切力量赶赴唐山,支援唐山。这是在没有统一指挥下的统一行动。
在这些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赶赴唐山的队伍中,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也乘着汽车向唐山急驰。市委常委方明跑了几个唐山附近的解放军部队驻地,但是唐山附近的部队无一不是损失惨重,方明实在不好意思再提出什么要求,他截了一辆车,来到一个与唐山毗邻的外地区部队,这里虽然也受到地震波及,但损失不算大,只是部队都出外拉练了,家里只有几百人的留守部队,而且没有主要首长,最高领导是一位王连长,王连长是唐山人,他虽说马上就要飞到唐山抢险,可是他不能当这个家,他把一位刚刚退休还没有离队的李参谋长找来,李参谋长听到方明的述说,二话没说,把部队拉起来就赶奔唐山而来,就在他们要接近唐山的时候,他们也接到了上级赶赴唐山支援的命令,中央军委命令他们边前进便收拢,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支援唐山。中央已经得到唐山的报告,开滦煤矿的救护车最早开进了中南海,中南海里的电波传遍全国各地,一场全国规模的大救援已经开始了。
可是唐山还不知道,唐山人还在各自为战。
唐山市建国路,这个全市最繁华的交叉路口,如今也是全市最混乱的街道,路两旁的废墟上,摆满了死者和伤者,有的头颅破裂,有的双腿砸烂,有的身体被压扁。一个女人被钢筋戳透了胸膛,一个男人的的大腿夹在楼板之间,人的脑袋朝下吊着,血一滴一滴滴淌着。一个孕妇已经断了气,可是赤裸的下身还在流着血。人们对这样恐怖的场面已经不足为怪了,他们仍然在废墟上忙碌着,扒出更多的死人和活人。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对一口地分食着一瓶山楂罐头,吃一口,便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的身边没有大人。
黎明的宣传车走到了这里,这里的路中心,居然有一个交通警察在指挥交通。他站在马路当中圆形指挥台上,只穿一件三角裤衩,几近赤裸的身上是血,是伤,是土,是煤烟,只有一顶闪动着警徽的大沿帽,证实着他交通警察的身份。见到黎明的宣传车开过来,这位警察举手行了一个庄严的敬礼。
见多了死者和伤者的黎明,被这个警察感动得流下泪来,她高喊着:亲爱的同志,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向你致敬。还有一个人也流了泪,那便是周海光,他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位警察,他紧接着也拍下了车上的黎明。一种庄严神圣的命运感在他的心头越发清晰了,他正置身于一个千载难遇的严重时刻,在这个严重的时刻,人们用鲜血和生命创造着一段惨烈的历史,而他则是这一段历史的摄影师和书记官,历史将因他而永存,他也因了历史而不朽。儿时的志愿终于有了实现的契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
在一家银行前,同样浑身是伤的银行工作人员持抢在废墟前站岗,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们的周身肮脏不堪,他们也同样几近赤裸,可他们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却象崭新的一样,就连子弹带也完好无损地佩在他们赤裸的身上。见到宣传车开过来,他们昂头立正,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持抢礼。周海光同样拍下了这个镜头。周海光关上镜头盖,也走向了宣传车。焦急地问:“同志,指挥部在哪里?”
广播员说:“就在市委门前,一辆红色的公交车里。”
周海光朝着市委走去。走了几步,海光看见由西山口开到了地区招待所一带,就在这里,她看到了几辆站满解放军的汽车开进了唐山。有人高喊了一声:“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同志们,党和毛主席派亲人解放军救我们来了。”废墟上面的市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马路上的市民们一齐拥了过去。
周海光踏进公交车,第一眼看到向国华,一时说不出话来,仅仅隔了一个夜晚,向国华就变了一个人,在这样一场大的变动面前,人都会变的,这倒没有什么惊奇,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是他想起了唐生,想起唐生就是眼前这位市委第一书记的唯一的儿子,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废墟上把文秀和唐生救出来,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就让他强压下去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心里忽隐忽现,每当这个念头出现,他就把他强压下去,他不敢让这个念头在心里多停留一秒钟,他怕它会毁了他的决心。可是当他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另一个念头就涌了上来,他要不要告诉向国华唐生还在地底下压着,他有些后悔不该到这里来。向国华看到了周海光,他很艰涩地苦笑了一下说:“你这个秀才没死啊,我这里正缺一个笔杆子,你就留在我这儿吧,还有几个通告要起草呢。”海光迟疑了一下说:“向书记,何亮死了。”向书记很久没说话,痛惜地摇了摇头。海光晃了晃照相机,慢慢地说:“向书记,我干得是这个,我应该给历史留下一些资料,这也是地震台的何亮临死前的嘱托。”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了,可周海光知道他此刻心里想得是什么,他也不便说出口,甚至不敢去想它,在这个时候,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向书记看了看他说:“你想得也对,我们应该给历史留下一些原始的资料,岂止是给历史呢,也是给我们自己留下一个影集,过后,我们还要研究这个地震,研究地震给社会带来的方方面面,你去干吧,我这里的困难我来克服,这也叫自己的梦自己圆啊。”
向国华把人全派出去了,去组织人力支援大坝。虽然又有几个机关干部前来报到,可是各个局的领导各大厂矿的领导们纷纷向他报到,汇报,请求任务,尤其是公安局的领导,他们已经把能够集中起来的民警都撒了下去维持秩序,但是公安局损失惨重,人手明显不够,他们要求市里出一个通告,把各级民兵组织迅速恢复起来帮助公安局维持秩序,对于罪犯如何惩处,也应该有一个规定,他的工作可是更忙了,他是真想把周海光留下来应急。
周海光看出了向书记的意思,就再没说什么,这个时候方明带着李参谋长上了公交车,向国华看到解放军,真象见了及时雨一样,来不及寒喧,他就拉着李参谋长的手说:“目前陡河水库大坝告急,我这里正没人可派,你们先去大坝,无论如何要把水放出去,否则唐山就彻底完了。”
李参谋长转身就要走,向国华却把他拉住了,他说马上就会有部队陆续来唐山,他要李参谋长帮着他先搞一个大体的兵力配置。李参谋长答应了,解放军便由王连长带队,可是地方要有一个带路的,向国华看一眼面前的几个人,还没有说话,周海光就说:“向书记,那一带我熟,我去吧。”
“好,就是你了。出发。”向国华果断地一挥手,周海光举起相机把他和李参谋长摄进了镜头,然后便下了车,可是下车后他又回来了,站在公交车的脚踏板上,对向国华说:“向书记,唐生压在路南区复兴路的银行下面,他和文秀在一起。”向国华一愣,刚要说什么,周海光已经跑到士兵们前面。
向国华追出来,扶着脚踏板上的扶手,他这才发现这些士兵们没有车,他们已经开始跑步前进,他大声喊了一句:“周海光,那边有三辆卡车,是我由运输公司调来的,你们坐车去。”
周海光领着士兵们朝卡车奔去,向国华扶着车门扶手看着他们,他似乎还想问周海光什么话,可是要问什么呢?问唐生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么?怎么问呢?他还没有想出应该怎么问,车里的李参谋长在叫他:“老靳。”他扭过头来,李参谋长把随身带来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举到他的面前。那里面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正在广播中共中央、国务院致唐山灾区人民的慰问电。向国华静静地听着,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他把李参谋长的手紧紧握住了。向书记看着海光远去,马上又想到儿子靳唐生和文秀姑娘,这两个孩子要是去北戴河就好了,就会躲过这场劫难的。他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悔青了肠子!他的心里在流血。大坝岌岌可危。
只根据那个小伙子的叙述,也许得到的只是一种抽象的危险,一种数字组成的危机,可是一旦站到大坝的顶上,那种危险就是看得见摸得着非常直观的东西了。它让你马上想到自身,想到自己在一种巨大的压力之下顷刻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大坝整体下陷了几乎有一米,一条纵向的大裂缝几乎把整个大坝劈成两半,周海光无法精确确定它的长度,但是看上去起码在一千五百米以上,裂缝最宽的地方足有一米,深不可测。它的两旁还有数不清的横向的裂缝,歪七扭八地向两边蔓延,就象一只巨大的蚰蜒趴在大坝的顶上,它好象在动,在爬行,每前进一步,就把大坝豁开更大的口子,蔓延着恐怖的黑色的气息。
水,水库里的水浊浪滔天,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恶狠狠撞向大坝,撞得披头散发而退,退回去,又耸耸身子,更凶猛地呜呜怪叫着扑上来。大坝在水的撞击下哆嗦着,颤抖着,似乎马上就会垮掉,垮成一堆和城里的楼房一样的废墟。至柔者水,至坚者水,这平日里的一片明镜似的碧波,如今在大地震的鼓动下,也要乘危而上,显一显它暴戾凶残的一面。周海光的第一念头是,水库的上游正在下雨,下着暴雨,因而水库的水比平时大了许多。他想到眼下唐山异常闷热的天气,只怕也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如果唐山再下一场大雨,这水库必垮无疑。人或为鱼鳖,这就是唐山眼下面临的命运,是每个在地震的狂暴下逃生的唐山人的命运。
而此时,正有不知多少附近的百姓携儿挈女,在大坝上通过,逃往远方。大坝上涌动着人的河流。
他拍下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坝,拍下了这浊浪滔天的大水。拍下了逃难的人们。
此时王连长已经把几个战士撒出去,在大坝的两头放上了岗哨,其余的士兵劝导着人们迅速离开大坝,他们帮着人们提着包裹,搀着伤员,背着老人和孩子,他们还要不断回答人们的询问,大坝究竟有没有危险?大坝会不会垮掉。尽管这些士兵们也不知道大坝是否会垮掉,他们到现在也不知到如何保住这座大坝,但他们还是要极其坚定地回答人们,大坝不会垮掉,大坝一定能够保住。
大坝上的人群渐渐少了,可是大坝的无数缝隙里突然同时冒出水来,水是热的,象温泉,冒着惨白的蒸汽,大坝上一时便如白云缭绕,白云渐渐笼罩了大坝。
王连长和海光站在一起,看着这突起的情况,一筹莫展,海光拣起一粒石子扔进缝隙,小小的石子立即被强大的气体推了出来,迸落在大坝上,骨噜噜地滚着。
看闸的小伙子走了过来,王连长问他怎么办,他说只有把闸门打开,可是如今电厂垮了,线路全部毁了,没有电,若要打开闸门,只有靠人工启动。人工启动的装置设在绞车房里,绞车房竖在溢洪道的上方,孤零零地高悬着,象一个鸟巢,在这样大的地震面前,它竟然没有倒塌。
王连长看着那孤悬的绞车房,一挥手:“给我上。”
他带头冲了进去,几个战士也跟着冲了进去。周海光也紧跟着王连长冲了进去。绞车房里地方很小,容不下太多的人,王连长把战士分了班,四个人一班,倒换着推动那绞车,其余的都撤到外面去,防备突然到来的余震。
绞车的轮盘有四个把,四个把上又套上四根钢管,战士们吃力地推动着绞盘,粗大的钢丝绳一点一点地缠上绞盘,一点一点地把四个人的力量传递到各种各样的齿轮上面去,四十多吨重的巨大闸门,就这样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战士们可说得上钢筋铁骨,可就是这些钢筋铁骨的战士,也觉得十分吃力,不到十分钟,就一个个大汗淋漓,难以支持,他们不得不十分钟就换一班。
天气越来越闷热,闷热的天气象是要把人们体内最后一滴汗水榨出来。乌云已经遮盖了天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滚滚的雷声,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水库里的水受到暴雨的鼓励,更为凶猛地冲击着大坝,大坝的每一根筋骨都在松动,在错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象是痛苦的呻吟。闸门已经缓缓地提升起一个很小的缝隙,水在强大的压力之下猛窜出来,象一面巨大的利刃一样,朝着天空铺展开来,一根木棒由闸顶落了下去,立刻被这巨大大的利刃切成两半,高高地抛向空中。站在闸顶的王连长看着满天的乌云,看着越发凶猛的水波,看着脚下缓慢提升的闸门,缓慢得用肉眼看不出进度,他皱起了眉头。
“连长,干脆,用炸药把闸门炸开算了。”一个战士提议。
“废话,那样大坝也倒了。”
“可我们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啊。”
战士的话倒把王连长提醒了,他举起望远镜朝远处望着。
“那边有没有坝?”
他指的是远方绿色的山峦。
“没有,都是山,可两山之间有一个山涧。”海光回答着。
“一排长,你带上炸药,马上到那边去,看有没有可能炸开一个缺口,把水放出去。”
“是。”一位排长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慢着,一定要听我的信号再行动,如果实在危急,我打三枪,你就炸。”
“是。”一排长带着几个战士走了。
“走。”王连长说着走向绞车房,周海光紧跟着他。海光知道,要在坚固的山体炸开一个豁口谈何容易,王连长是急得没办法的办法,看起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绞车房里,要尽快把闸门提起来,可是这个速度,若是大水等不及了,它要破坝而出呢?或是大雨马上下来,大坝不能坚持了呢?只有看上苍的态度了,上苍若是不想把唐山彻底毁掉,这水,就不应该漫出来。周海光此时是当真希望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无比慈善的上帝或者天老爷什么的来保佑一下唐山。
绞车几乎是停了下来,有两个战士实在支持不住了,他们都把军装脱了,只穿着一件短裤,他们的身上象水洗得一样,汗水哗哗地淌着,两个战士咬着牙用整个身躯顶着绞盘,但是很明显,没有使上多少劲,高温和强体力的劳作使他们虚脱,他们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们是用了最后的力量强顶着绞盘,他们怕的是绞盘往回一转,那就前功尽弃了,全部绞盘的重量此时是靠另外两名战士支撑着,这两名战士也已异常吃力,连号子也喊不出来了。
绞盘不动,甚至在微微地后退。
王连长一进来就发现了不对头,他扑过去替下了一个战士,周海光也把另一个战士替了下来,两个战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此时谁也顾不了他们了,王连长咬着牙大喊着:“给我用力。用力。嗨……嗨……”周海光也大喊着:“嗨……嗨……”
另两个战士也受了鼓舞,嗨嗨地喊起号子。
绞盘又开始转动。
闸门在一点一点地提升。
周海光忘了他的相机,忘了把这个场面摄入镜头,他只是嗨嗨地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地推动绞盘转动。历史被遗忘,过去被遗忘,他的脑子了只有现实,他知道眼下每往前走一步,唐山就离灭顶之灾远一步,他在推动已成一片废墟的唐山走向安全。一阵强烈的余震发生了,大地象复习功课一样又一次强烈地抖动起来。
大坝在摇晃。绞车房在摇晃。小小的绞车房象是再也受不了这种无止无休的折磨,马上就要散了架。水库里的水也象开了锅一样翻腾着,激荡着,颠簸着,向着摇摇欲坠的大坝撞击,撞击。
外面传来战士们的喊声。推动绞车的人谁也不敢撒手,谁也不敢稍微地松一把劲,他们在剧烈的摇晃中仍然往前推着,他们没有退路可走,他们一松手,整个闸门就要重新落下,后果不堪想象。
一条钢套管突然折断,握着钢套管的战士随着半截套管栽了出去,另半截套管飞了起来,朝着海光打去,但是海光不敢躲避,他只有把眼一闭,等着命运安排。他身后的王连长来不及喊一声,朝海光扑去,半截钢管一下打在王连长的背上,王连长倒下了,绞盘上只有海光和另一个战士,绞盘往后退了一下,但是他们咬咬牙,又往前推了一步,就是这一步,王连长的一胳膊绞进了钢丝绳,缠上了绞盘。那个栽出去的战士也已扑了过来,推起了绞盘,但是他们都不知应该怎么办了,海光大喊着:“退,往后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连长便大喊起来:“谁敢往后退一步,老子当场枪毙了他。”
“可是你的胳膊……”
“别管我的胳膊,给我往前推,推,懂么?谁退半步,军法从事。”
外面的战士也冲了进来,他们直扑向绞盘,他们也知道,只要绞盘一往后退,那就再也收不住,非退到底不可,可是他们同样知道,只要再把缴盘往前推一圈,他们连长的胳膊就说什么也保不住了。他们和海光等人一起握着绞盘,却不知是退还是进。
“快,推,给我往前推,闸门落下去,整个唐山谁也跑不了,我们也谁都跑不了,浑蛋们,还愣着干啥?给我推。”
战士们都闭上了眼睛。
海光明白了,他看了一眼脚下的王连长,咬咬牙,也闭上了眼睛。
一声惊天动地的号子喊起来。
绞盘往前移动,王连长凄惨地大叫了一声,一条断落的胳膊由绞盘上滚落,落在周海光的脚下,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滚在地上。海光闭上了眼睛。汽车风驰电掣般疾驰着,海光坐在车箱里,他的身旁躺着王连长,王连长断了的胳膊已经用电线紧紧扎了起来,可是随着汽车的颠簸,还是有血不断地流出来,海光双手紧攥着他的断肢,他知道,目前最要紧的是把血止住,可是他只有一双手,他只能用这双手来止血。
闸门已经提起了多一半,水似江河,滔滔滚滚地往下游倾泻着,唐山保住了,目前要紧的是保住王连长。保住王连长只有一条路,就是文燕的医院。
汽车朝着文燕的医院疾驰。
随着汽车的每一次颠簸,王连长就发出一声呻吟,此时海光倒希望他昏死过去,以免受这种痛苦,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智是清醒的,疼痛不让他昏迷,海光只好没话找话地和他说些什么,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海光问:“您是唐山人?”
“唐山人。”
“唐山还有亲人么?”
“有,有一个妹妹。”
“她在哪里工作?”
“在小街派出所。”
“叫什么名字?”
“叫王素云。”
海光忽然明白了,原来王连长你是素云的哥哥。他说他与素云很熟。“我这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没能到家里看看,就是死了,在阴间遇到我的父母,他们也饶不过我。”王连长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是一阵沉默,呀咬得紧紧的。
海光也是一阵沉默,他没想到这位堪称英雄的解放军连长,也会说出这种话来。自打离开银行那一座倒塌的楼房,就时时咬啮着他的一个心思又浮了上来,浮到意识的表面,来对他的心灵进行拷打:在这个时候,他究竟是应该拿着他的相机在这广大的废墟上拍照呢,还是应该把压在楼下的亲人救出来?把文秀救出来,把唐生救出来,把素云和小妹也救出来,究竟是现实的生命重要些,还是生命的历史重要些?在理智上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作出种种辩解,可是在感情上就难以说得清了,见到向国华的时候,这种乱七八糟的思绪曾经浮上来过,可是迅速被大坝的事情压下去了,如今大坝保住了,他又见到了素云的哥哥,这种思绪又来折磨他了,他想自己的大脑可能出了毛病,进去了一个魔鬼,这个魔鬼要时时地显露一下,显露自己的存在,它的存在就是和良心捣乱。
汽车已经驶入市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马路上比原来更拥挤,司机焦急地鸣着喇叭,可是在这个时候你就是把喇叭按破了,也没人想起来给你让路,谁都有急事。海光看着拥挤的人们,这些人都在忙着抢救生命,互不相识的人们也在互相救援,多少人放弃了抢救亲人的机会去救别的人们,多少人放下了自己的亲人去干自己的工作,比如马路当中站着的那位交通警察,他的家里就没有亲人么?可是他来这里站岗了,他在这里站岗,才使得混乱的交通有了一点秩序,他的心里有魔鬼么?海光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很崇高,自己不必为了良心和自己过不去,良心有时候是很不可靠的东西,它往往把一些事情搞得很崇高,同时又从崇高的背后挤出许多卑微来,这是一柄双刃剑,也许它本身就是魔鬼。可是当他这么想着,他心里的魔鬼对他发出了一个冷笑,这一下冷笑让他冷到了骨髓里面,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打了一个冷战。见到文燕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这样的冷战呢?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混身更冷起来。他实在放不下文燕,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在这种时候,正是需要男人的时候,可是他却从她的身边走开了,她不仅要拯救自己的妹妹,还要拯救更多的人,还要挑起一个残破的医院,她的心里会怎样呢?汽车猛然刹了一下车,车箱一咣当,王连长哎呦一声,但他很快忍住了。
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尽快把王连长送到医院去,保住他的生命。他紧紧地攥住王连长的断臂,不由地喊出一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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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秀和唐生砸在了一起。
据说在被地震毁掉的庞培古城遗址,挖掘出来的人的遗骸,女人都做蜷曲状,而男人都做抗争状,文秀不知道由哪本书里看到过这种记述,只知道当时她对这种记述不以为然,可是今天,当她知道遭遇了地震,当她被深深地埋在地震废墟的下面,她觉得这种记述也许有些道理。
因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幸亏有床板隔着,使她有了一个小小空间,她的身子可以在极小的范围里活动,手臂可以伸张,她试着在自己的周围摸索着,周围都是非常陌生的东西,是水泥,钢筋,还有乱七八糟的木板砖头,都是非常坚硬的东西,而且都有楞有角,一不小心手就会被扎伤,她的手上胳膊上已经不知到被扎伤了多少处了。她是彻底被禁锢了,被禁锢在一片犬牙交错的坚硬之中。
在这个时候,只有蜷索起来一动不动,才是最安全的。由此她也理解了庞培古城里那些蜷缩着死去的女人。她的背上好象被重重砸了一下,可是眼下并不觉得痛,还有地下的闷热,窒息,还有各种各样小物件的挤压硌痛,她都不觉得,她好象重新进入了母亲的子宫,她只想出去,想出去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可是她找不到通道,每一次试图打开一条通道的尝试都被那些坚硬的物件击退了。头上隐隐约约传来硬物的撞击声,很遥远,她知道那可能是有人在扒她们,她唯一的通道就是自己的头顶上面,她盼着他们快些,快些把她弄出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埋得有多深,她只知道不断发生的余震使她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等到一点活动的空间也没有了,她也就完了吧?不知道上面的人是否能在她完了以前把这条通道打通。
这样想着,她的恐惧就越发的强烈,被剧烈的恐惧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紊乱,理智也受到困扰,开始变得弱智和低能。她渴望有一个倚靠,一个可以和自己同舟共济的人,目前这个人只有唐生,可是他还和她隔着一道木板,这木板也不知道是什么家俱上面的,平时她的家里并没有这么大这么厚实的木板呀,它是打哪里飞来的呢?若是没有这块木板,她就可以和唐生在一起了,和唐生在一起,多少心里也有一个倚靠。这个小弟弟一样的男人,平时对什么事情好象都无所谓,其实她知道,他的胆子极小,是从小被父母宠惯了的,他的心也极细,生怕伤害了谁,在这个时候,他也许还不如自己能够挺得住呢,他若是挺不住了可怎么好?他那么年轻……她不敢往下想了,一种要照顾好唐生的愿望压过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担忧,她相信此时唐生也许更需要自己,她直到昨天晚上,也不相信她会成为唐生的妻子,可是她相信此生注定她要成为唐生的姐姐,甚至是妈妈,要象妈妈一样照看他。这也许是报应,从小,她就以老闺女自居惯了,凡事都要姐姐让着她,如今,姐姐有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大哥哥一样的周海光,她却要成为姐姐了。
他喊唐生,唐生答应了一声。
唐生无力地说:“秀姐,我没事,我就担心你,只有你挺得住,我就没事。”
唐生回答得很有丈夫气,可是文秀仍然担心,这个小弟弟是很会安慰人的,也许他这种丈夫气是装出来的,他支持不了多久。她又试着伸出手去,在木板的下方往外掏着,掏出一些碎砖乱石,她听到对面也有响声,她知道那是唐生也在往这边掏呢,她的心里感到一阵安慰,这说明唐生还能动,起码没有被砸坏,她愈发想见到唐生,手下也加紧了,淋漓的鲜血由手指上流下来,流到那些碎石乱砖上面,黑暗当中,她看不见,但是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一种温温的液体在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她想一定是流血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痛。空隙越来越大,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她的手由木板的下方伸了过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唐生抓住了,她紧紧握住唐生的手。
“你疼么?”
“不疼。你呢?”
“不疼。”
“你身上压着东西么?”
“没有。你呢?”
“我的身上也没有。”
“我看不见你。”
“我也看不见你。”
“我想看见你。”
“我也想看见你。”
“你没骗我吧?你的手上流着血。”
“真的没骗你,那血,是掏这个洞掏的。”
一阵唏哩哗啦的掏摸的声音,木板下面的缝隙又大了些,唐生的手也伸了过来:“秀姐,我的手,我的手,你看得到么?”
“我看不到,可我找得到。我找得到。”文秀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抓住了唐生的手,唐生紧紧握住了她。她往前爬了一小步,她把唐生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按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在平时,这里对于唐生是绝对的禁区,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切禁忌都没有了,一切杂念都没有了,在这里只是两个人,没有性别的人,就象吃了智慧果之前的夏娃和亚当。“你摸摸我的身上,当真没有压着什么。”她握着唐生的手,在自己的周身摸着。“这我就放心了。秀姐,我放心了。”唐生的手有些松弛了,好象累了,也好象他相信了文秀的身上果真没有压着什么,便认为没有摸索的必要了,可是文秀却把唐生的手更紧地拉住,拉到自己的唇边,她吻着唐生的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水一般流在唐生的手上。她到底还是一个女人,此时她不敢让唐生的手缩回去,那样她会失了一切勇气。一个男人的手握着自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那便如一股强大的能量输入自己的身体,在这股强大的能量面前,她便软了,软化成一个女人,软化成许多泪水。
文秀不知道何大妈正指挥人救她们。何大妈仍就指挥着众人在废墟上扒着,大家都已是精疲力尽,从凌晨到现在快近中午了,大家还没有歇一歇,还没有吃饭,都有些挺不住了。她人们轮流抢险,自己趴在素云家的房子旁使劲喊着:“素云,小妹,你们听见了吗?”
素云隐隐约约听见上面有人喊着。她在下面搂着小妹,她是搂着小妹的上半身,小妹的下半身不知让什么东西压住了,无法动弹。素云除了两条胳膊能动,别的也一概不能动,她只能搂着小妹在下面呆着,小妹的嗓子哭得已经有些哑了,她的头皮被砸裂,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她的眼睛好象也进去了沙子什么的,睁不开,哭了这半日,她也累了,竟忘了疼,伏在妈妈的胳膊里半睡不睡的。素云看不到小妹究竟伤了哪里,可是她知道伤得不清,她的手一碰到小妹的头,她就疼得大叫,素云也试图把小妹放下,自己用手打开一条通道,可是小妹是放不下的,如果说刚刚地震时是素云把小妹搂住的话,不停的余震已经把她们周围的空间填得死死的,她再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她们是被地震捆在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她还听见文燕再叫,后来又听到海光说话的声音,她以为有救了,可是不久文燕和海光的声音都没有了,换了何大妈的声音,她便盼着何大妈快着些,从心里说,由何大妈来救她们娘俩,比文燕和海光救她们她还放心,她知道何大妈很有号召力,会召集好多人来。
当小洞打开的时候,素云一下子有些昏迷,因为阳光太强烈,虽然她合着眼,可也受不了那种强烈的刺激。虽着洞口逐步扩大,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她看到小妹的头皮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头上露着白花花的骨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没昏过去,这个孩子该是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放在大人身上也未必挺得住,这伤真不如伤在自己身上,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妹也醒了,她是被越来越大的响声惊醒的。她喊了一声妈,素云把她搂得更紧些。
“妈,怎么这么亮啊,是头上的东西没了吧?”
“嗯,是何奶奶她们在救我们。”
“我们可以出去了?”
“现在还不行,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妈,你看见我了?”
“嗯,妈看见你了。”
“妈,我怎么看不见你?”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就看不见妈了。”
“是啥把我的眼睛遮住了,妈你替我拿了去。”
“不,不能拿,等我们上去,我们去找文燕姑姑,让她替你拿。”
素云更紧地搂着小妹,生怕她自己动手去动那一大块头皮。
何大妈的手伸了下来:“素云,你可拉住我的手了不?”
素云一下便拉住了何大妈的手;“何大妈,我拉得住。”
“好,你别动。”何大妈的手缩了回去,一个男人的粗大的手又伸了下来:“拽住我的手,别松。”可是这回素云没拽这只手,她知道这是要把她拉上去了,想让小妹先上去,她举了举小妹的手。
“小妹,拽紧了,千万别松。”
小妹懂事地答应一声,素云朝上面喊着:“好了,拽吧,轻着些。”
那只男人的手往上一拽,小妹却哇地一声大叫起来。男人赶紧松了手。
“素云,怎么回事?”何大妈又趴在了洞口上面。
“何大妈,我想先让小妹上去,可是……她动不了,一动就疼。”
“你看看她身上压着东西没有?”
“压着呢。”
“你挪得动么?”
“挪不动。”
“那你就先上来,咱再想法子救小妹。”
“还是让小妹先上,她不上去,我是不上去的。”素云是怕小妹一个人在下面,自己动手扯那头皮,而且她还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了,就是有头皮盖着,她也该看得见光儿,可是听她说话,好象她连光都感觉不到,素云绝对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下面,哪怕是一分一秒。
“素云,我让你先上来你就先上来,大伙儿累半天了,不容易,再说还有那么多人要救,你以为就你们娘俩压在里头了么?整个唐山都平了,不知死了多少人了,你能先上来就先上来,小妹咱再想法子救她,反正你在下边也是没辙不是?”何大妈的话说得素云一惊,她真没想到整个唐山都平了,那该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她实在难以想象。可是她又实在放不下小妹。“妈,你先上去吧,我没事的,你上去,再把我拽上去,也就是一会儿的事。”小妹说话了。素云默默点点头,嘱咐着小妹:“小妹,无论如何,你不要摸你的头,也不要摸你的眼睛,可记住了?”小妹哽咽了:“妈,我记住了。”。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又伸了下来,素云握住这只手,这只手用力,素云便起来了,她和小妹不一样,小妹下身压得是实实在在的桌子,桌子的上面是水泥板,素云的下身压得是些碎砖,刚才不能动是因为上面没法动,若是上面能够站起身来,她自己也能爬出去。素云被拽出了地面,见到何大妈,她落了泪,何大妈可没有眼泪可落了,她只把一件褂子披在素云的身上,素云披着褂子看了一眼周围,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