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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戎装的陆大哥和胡二哥前脚刚走,李涵章后脚就退了房,扔下货物和担子,背上背篼,急急慌慌离开了毕节城。虚惊一场之后,李涵章眼前老是晃动着那本《四川匪调查》,老是晃动着陆大哥和胡二哥斜挂在腰间的大肚盒子。因此,他已经想好了,既然陆大哥、胡二哥跟自己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还让他回成都去,他又何必再留在毕节呢?老话说“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好藏身。至于到了成都后怎么办,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和陆大哥、胡二哥同路走了几天,李涵章已经习惯了和人有说有笑。现在,他一个人从毕节出来,走在岭高路险的乌蒙山深处,走在石壁边、密林里的山路上,除了自己脚步声,他听不到其它人的声音。寂寞中,李涵章不由得又想起两位大哥,想起那个风趣的黄老爹。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之前,他和陆大哥、胡二哥一起走,过关卡、哨卡,都由陆大哥去通融,霍金寿给他那张“成都商贩张世明”的证明,一次也没用过。那假证明究竟管不管用呢?他心里实在没谱。况且,以前三个人一起走,不惹人怀疑,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却太显眼了,很容易让人怀疑是国民党散兵或者特务。根据在毕节城里看到的情况分析,这一带肯定驻扎了不少解放军,如果遇上,自然少不了要被盘查一番;而解放军是来剿土匪的,这一带,肯定也有不少土匪……李涵章这样想着,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脚下虽说还不泥泞,但阴冷的山风吹过,却让人迈不开脚步,巴不得找个地方,生一堆火,睡个好觉。李涵章举着伞、披着蓑衣,猛然间想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心里越发悲凉。好在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忙走了进去。
原以为这一路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不料他一袋烟没抽完,洞外却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涵章侧耳一听,判断来的只有一个人,忙翻身拖着背篼贴着石壁躲了起来。
“格老子的,土匪满山窜,把山猫都吓跑了。就碰到几只竹鸡子,还遇到下雨回不了屋,硬是背时哦。”
听话音,李涵章知道进来的是个老猎人,一颗心放下,唤了声“老爹”,走了出来。老猎人看了李涵章一眼,没搭理他,独自走到山洞的另一头,“嘭”的一声把怀里抱的东西扔下。
李涵章讨了个没趣,就近靠着石壁坐下,不再吭声。
老人三五两下把火升起来,火光中,拎着一只野鸡出了洞。再回来时,手里的野鸡变成了土鸡,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稀泥。老人在火堆旁坐下,把竹鸡子吊在火堆上烤着。都闻到肉香了,突然转头对李涵章说:“不自己过来,想要老子请啊?”
李涵章“嘿嘿”笑着,往火堆边走边说:“怕叨扰老爹。”
“老子人还没有枪高就出来打猎,怕谁叨扰?你莫要跟我拽这些文绉绉的言同。”老人扒拉着柴火,火光中,李涵章看见一条从额头到嘴角的伤疤像蚂蟥一样趴在老人脸上。
“咋不说话?要去哪儿?”老人也不看李涵章,梗着脖子问。
“我从成都过来做小生意,到毕节不敢往前走了,现在回叙永。”李涵章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兵荒马乱的,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做啥生意?”老人转着吊起来的鸡,白了李涵章一眼。
“狼虫虎豹横行,您老人家不在家待着,跑出来打啥猎?”李涵章和他开玩笑。
“有意思,这话说得对我老子的脾气。”老人说着,把竹鸡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往脚边猛地一摔,从泥壳中剥出一只白嫩的光鸡,撕了一半给李涵章,“吃吧。”
李涵章把鸡肉接过去后,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一股酒香顿时扑鼻而来。李涵章没等老人把扁壶给自己,就赶忙说:“我不喝酒,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的。”
“不喝酒好。”老人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李涵章,说,“从毕节过来的?”
“是。听说闹土匪,厉害得很,不敢再往前走了。”李涵章啃了一口鸡肉,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解放军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龟儿子的,前些日子,趁解放军往四川打,土匪特务又把赫章、威宁、织金给占了去,还到处乱杀人。老子跟四条腿的家伙斗了一辈子,可不敢跟这些两条腿的家伙斗,怕他们,就只好带着全家,躲到深山老林里,等着解放军把他们打跑了,再搬回去。”
听着老人说的这些话,想想在毕节看到的解放军,李涵章心里乱糟糟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那几个“起事”的县,就像铜鼓山的铜鼓寨,再怎么闹,也是枉然。“党国大业”大厦已倾,想想这些年,真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可他有什么办法呢?眼下他无论如何都只有沿这条路回成都去,不然的话,事情拖得越久,回去以后就越说不清楚这一路上的行踪。因为那张改名为“张世明”的外出证明,与“周耀祖从成都到云南卖铁货买白药”的证明,上面填写的往返路线是一致的,要是中间断了线,说不定就会惹来大麻烦。
老人看李涵章心事重重,也不多问,吃了鸡喝了酒,和衣躺在火堆边躺下,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李涵章却没有老人这么洒脱,和陌生人在一起,他一向不敢睡踏实。可迷迷糊糊睡到天亮,李涵章醒来时,却发现石洞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老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察觉?李涵章心里一阵惭愧:毕竟,人家是打虎驱豹的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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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把两座山之间的狭窄地段叫垭口。
李涵章远远地看见那个叫做毛栗坪的垭口时,心里就像残兵经过后的调料铺子,眼前就像残兵经过的绸缎庄,什么味道、什么颜色都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就是处于一个垭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翻过这个垭口,更不知道翻过这个证口后,山那边有什么在等自己。
毛栗坪垭口让他如此紧张,不仅仅因为昨晚遇到的老猎户提醒过他,“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里的地势:一般的垭口都是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山,但这里却是一片老树林。尽管已经是深冬,这个垭口上却多是密密麻麻的常绿树木,而且不时有鸟雀惊恐万状地从那里飞出来。
这让李涵章想起了里吴用智取生辰纲的黄泥岗。当然不仅仅是黄泥岗,那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不多是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密林里吗?李涵章在路边坐着抽烟,看看能不能等到一个人或更多的人一同赶路,这样不仅可以有个照应,也不会引起解放军的怀疑。可是,等来等去,快晌午了,还没有等到一个人。李涵章把心一横,背上背篼,朝毛栗坪垭口走去。
沿着山路进了树林,李涵章看到,树林里的植物,高的是一棵棵比人的腰杆还要粗的常绿沙松,中间是不成形的落叶乔木,下面是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灌木。一条半米宽的青石板路从中间穿过,撒着稀稀落落的斑驳阳光,寒气袭人。李涵章不由得暗叹:真是一个打伏击的好地形!于是紧紧勒着肩膀上的背系,稳了稳背篼,踩着落叶疾走……猛然,有雀子从身边的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来,随即,有人在灌木丛里高喊一声:“站住!”
话音刚落,两边树林里各跑出来五六个人,有的穿短袄拿马刀,有的穿旧军装端长枪,一看就知道不是正规军。
“干啥的?检查!”
领头那个穿旧军装、长着大鼻子的高个儿朝李涵章吆喝道。李涵章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顿时愣住了:这个人怎么那么脸熟啊?但听声音却又很陌生……在哪里见过他呢?
“过路的,过路的。”李涵章来不及多想,忙回答。尽管他袖口里拢着左轮,背篼里有柯尔特手枪,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武。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家伙做事情毫无章法,除了面前这些人之外,说不定暗处还藏了几杆枪正瞄着自己呢,稍有不慎,就可能挨黑枪;还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枪声一响,引来更多的土匪,那会更糟糕,好汉难敌四只手,到那时要是死在这帮毛贼手里,一世英名,可就万劫不复了。所以,他站在原地,双手抓着背系,一动不动。
“过路的?”一群人围上来,把李涵章困在中间以后,大鼻子用他的长枪指着李涵章的胸口说,“给老子落教些,敢乱说乱动,老子的枪不认人。”看到李涵章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大鼻子把枪一辉,又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给老子捆起来!”
“慢着!”李涵章忽然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声,一下子把那帮人给镇住了。
“看着你们也是行伍出身的人,咋做起了这种勾当?我是从毕节城出来的。谁是你们的长官,我有话跟他说!”李涵章指着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口气不容置疑地说。
“你算哪根葱啊?也想见我们的长官?凭啥?”那个大鼻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动作,李涵章眼熟极了。
“就凭这个!”还没等那个大鼻子反应过来,闪电般的,李涵章左手一甩,左轮手枪从袖筒里滑到了左手里;右手一抬,柯尔特手枪从背篼里拎在了右手上。前后不过两秒钟,两支枪就顶住了大鼻子脑袋两侧太阳穴!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鼻子立即成了熊包。“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先把自己手里的王八盒子往地上一扔,随后,又歪了歪脑袋,冲周围的一帮虾兵蟹将拼命吼:“都……都他妈的把枪放下!听这位大爷吩咐!”
围着李涵章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被李涵章的身手吓傻了,正呆呆地站着,听了大鼻子的话,立即把抢收了起来,傻傻地看着李涵章。
“带路,领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李涵章将两把手枪往大鼻子的脑袋上顶了一下,大鼻子立即哭丧一般地吆喝道:“听到了没?给这位大爷带路!”说完,浑身筛着糠,对李涵章说,“大爷,我绝对老老实实,你让做啥,我就做啥。你要见长官,我带你去见长官,要得不?”
“只要你不动歪心眼儿,你的脑壳就还会在你脖子上好好长着,你龟儿子要是使坏……嘿嘿……”李涵章朝大鼻子屁股上踹了一脚,“给我滚起来,带路!”
“要得,大爷。小的给你带路,带路。”还在地上跪着的大鼻子,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带李涵章沿着石板路出了树林。
一路上遇到的人,有穿旧军装的,也有穿短夹袄的。看来,这些土匪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本地的土匪,另一部分是被解放军赶到这里的国军散兵——只是不知道是哪支部队、谁的手下。
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上了山腰,经过一个水塘进了一座破庙。在一股浓重的狗肉香味中,李涵章用枪顶着大鼻子的脑袋,进了山门。
把大鼻子押进那座破庙后,李涵章四下里看了看,破庙里没有僧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的,要么穿着旧军装,要么穿着短袄。破庙的大殿里,佛像座下原本放蒲团念经的地方,现在吊着一口大行军锅,锅下湖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火焰像无数舌头在翻卷,锅上面翻腾的热气直往佛像的脸上冲。围着锅,有几个人在劈柴烧火,有几个人在另架小锅做饭,还有几个在探头看着大锅,似乎想知道面里煮的狗肉熟了没有。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老巢了。李涵章押着大鼻子一进门,就注意到,佛像前的供桌上,竖着几支蜡烛,还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几根没有点燃的供香,估计是这帮溃兵来之前,这座破庙的香火还很旺。
庙里这帮人一看大鼻子被一个背着背篼的汉子押进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短暂的死寂之后,破庙里忽然一阵嘈杂。李涵章用余光一扫,看到两个不怕死的家伙正在端枪。
李涵章左手一抬,两枪响后,那两个躲在破庙东南角的家伙,每人右手腕上中了一枪,立即哭爹喊娘地号叫起来。
李涵章右手一抬,四声枪响后,供桌上的四支蜡烛,好好地立着,上半截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李涵章厉声问道:“都给我老实点儿,说!你们的长官呢?”
“大爷稍等,差……差人去请了,一会儿就到!”几声枪响过后,有一股又骚又臭的味道从大鼻子的裤脚下漫出来。
见识了李涵章的这般身手,残兵散勇们被吓傻了,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看到大鼻子那副熊样儿,更不敢随便动一下。
“你,过来!”李涵章一看这帮人被自己彻底镇住了,左轮枪仍顶着大鼻子,柯尔特手枪腾出来,指着一个瘦得像麻秆般的家伙说。
麻秆溜溜地走过来,“大爷,您吩咐。”
“这龟儿子敢惹老子,解了他的裤腰带,把他给我捆到柱子上!”李涵章用枪指了指破庙里的那根油漆斑驳的木柱子说。
“是,大爷!”麻秆立即把大鼻子的裤腰带解掉。
大鼻子的裤子立即退到脚脖子上,一股刺鼻的屎尿味儿冒出来。
等麻秆把大鼻子拴到了破庙里的柱子上,李涵章肩膀一甩,背篼就滑落到了供桌上,然后,他面朝庙门,坐到供桌旁的椅子上,两支枪口冲着破庙里的那帮家伙,等他们的头领过来。
等了一阵子,仍不见动静,李涵章不耐烦了,端着枪,围着大鼻子转了一圈,对麻秆和其它的几个人说:“给老子把他看好!老子好好地在路上走,无缘无故地,这家伙跳出来惹了老子,跟其余的兄弟们没关系。只要兄弟们不惹我,老子就跟你们相安无事,不然……嘿嘿……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老子现在就坐在这儿,等你们当家的来了,理论理论。”
“是是是……”那帮人眼睛一直盯着李涵章端在手里的那两支枪,生怕枪口冲向自己,一个个地往后躲。
这个人像谁呢?李涵章让麻秆把椅子端过来,坐到大鼻子面前,看着对方的大鼻子。看了好一阵,终于想起,这个人的长相有点儿像他的副官江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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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第一次看到江辉琦,是在南京。
17年前的夏天,李涵章从上海来到闷热异常的南京城,凭借曾就读于黄埔军校和上海法学院的资本,报名参加了那一年的国民政府高等文官考试。笔试科目除了国文、国父遗教,其余大多和法律有关,比如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李涵章在考入黄埔军校之前,曾在四川政法学堂上过两年学;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又去上海法学院读了三年的书,所以,尽管这次考试只在一万多人里录取一百多人,李涵章还是以高分顺利通过了笔试。
比较起笔试,口试就要简单得多。对李涵章来说,无论是“治学经验”还是“个人理想”,都算不得新鲜话题。虽然他1911年出生在重庆,但少年后一直游学在外,同学多、交游广。这些经历,足以让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
当然,他如此底气十足,还因为他心里最清楚,曾就读于帝国大学法律系的父亲,和考试院院长戴季陶是老朋友……
在考试院门口张榜、院长宴请过上榜者之后,授奖典礼就开始了。考试的目的,是为了给国家选拔高等文官,而此前的所有努力,为的都是这一刻:因为典礼举行之后,才意味着他们的“高级文官”身份被真正确定,才会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去,由此走上仕途。按照以往的惯例,典礼应由院长戴季陶主持、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致辞,但不巧的是,那几天蒋校长不在南京,代表他前来致辞的,是浙江省教育厅长陈布雷。
陈布雷走进会场时,身后跟了两个卫兵。李涵章和其余考生不同:那些人都是书生,唯有他进过军校,骨子里是个军人。所以,他无意间多看了两眼站在瘦削、文弱的陈布雷身后的那两个高大的卫兵,尤其是靠近他这边的那位,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也接近一米八,蜂腰宽肩、方脸浓眉,只是鼻子大了些。
这是李涵章第一次见到江辉琦,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大鼻子”的真名实姓。好在仅仅三个月后,他们就再次见面了,而这次见面的地点,是在螺丝转弯陈立夫和陈果夫的官邸。
螺丝转弯是一条小巷子,不长但却曲里拐弯,走进这条小巷,就如进入螺壳,搞不清东西南北,站在一头,望不到另一头的“罗寺”院墙。“罗寺”是一座六朝时宋太始年间修的小寺庙,当时叫延祚寺,后改名为铁塔寺,王安石曾经在里面读书,还在里面建过书院。当时,李涵章对“罗寺”和“螺丝转弯”这两个古怪的地名很好奇,还费了好大的劲儿去查资料,终于在明代南京学者顾起元的《客座赘语》看到:“入石城门,往东大街折而北,路曲如环,俗名‘螺丝转弯’,或曰讹也,路曲处乃铁塔寺墙角,寺旧名‘罗寺’,此路值其隅角,故名‘罗寺转弯’耳。”
那时,李涵章已进了国民政府司法院。被告知他可以参加“清白团”的时候,李涵章并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都将和“CC”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一种信任和一种荣耀。
穿过幽深的小巷和庭院,李涵章被带到昏暗的地下室里。摇曳的烛光中,李涵章看到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军人,还有墙上的孙中山像和蒋介石像。入团仪式由陈立夫和徐恩曾主持,陈立夫首先对他们说:“特务是党的耳目。保护党、国家和领袖的安全,是神圣的事业。只有最优秀的党员,才有资格做特务工作!”然后,张道藩带领李涵章他们面对领袖像,举起右手宣誓:“效忠领袖,决不抗命!如违反纪律,甘愿接受严厉处分,直至处死!”
神秘的气氛,让李涵章激动得快要窒息了。直到完成所有仪式,走出地下室,他依然处于亢奋状态,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冲破血管,随时可能会喷浦而出。然而,当他离开这个曲里拐弯的小巷时,就在街口,他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和自己擦肩而过——那高挺的大鼻子,那魁梧的身形,都让李涵章吃了一惊:是谁呢?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小巷里,李涵章才想起,他就是自己在陈布雷身边看到的那个卫兵!
一个军人,到这里来,除了去陈家公馆,不会有其它原因。几年后,国民政府迁到武汉,最高国防委员会设立了总政治部,陈诚为部长,周恩来是副部长。为了加强和主管文化宣传的第三厅联系,陈诚派李涵章到第三厅当中校联络参谋。不久,李涵章升为上校,上峰为他派来了一个助手,名叫江辉琦。
多年的工作经验,让李涵章习惯了多看多听少开口,这次也一样。但一看到来人的大鼻子,李涵章还是忍不住笑了,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江辉琦“啪”地行了一个军礼,高声回答:“报告长官,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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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看着;看着,想着……李涵章猛然醒悟:人和人不一样,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因为神态。
今天的李涵章和过去的李涵章在长相上有什么大的变化吗?没有。但他却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那个在台儿庄联手程将军浴血奋战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冒着枪林弹雨行进在中缅边境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在沧白堂冷眼看着郭沫若在自己面前被打掉眼镜的李涵章哪里去了?那个在大足点兵点将的李涵章哪里去了?
正如眼前这个大鼻子不是江辉琦,今天的李涵章也已经不是曾经的李涵章了——但是,今天的江辉琦还是曾经的江辉琦吗?
李涵章不知道。
虽然江辉琦是他的副官,但他一直觉得江辉琦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不是一个为名利活着的人,所以,名利的得失并不能让他改变——那么,现在,他又是在怎么样活着的呢?他是靠什么活着的呢?还有周云刚,那个火爆脾气的小个子,自己最忠实的卫士,自己离开成都以后的几次遇险,都是他及时出现,才化险为夷,让自己死里逃生,这更证明了他是自己最忠实的卫士。但现在,他又是怎么样在活着呢?自己在毕节城的解放军队列里,见到的那个熟悉的面孔,是不是周云刚呢?如果是他的话,他却身着共军的军服,又配不配“忠实”二字呢?此前几次,在自己身遇险境时,他都能及时出现,如今,自己又一次孤身进入了虎狼窝,虽说暂时把他们的气势压住了,但谁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最终还会不会像上几次那样,发生奇迹,周云刚突然在这破庙里?
如果这次周云刚再出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走了。想到这些,李涵章又忍不住反思:当初在成都,自己不惜以军令的形式逼迫他们离开自己,“就地疏散”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无论对错,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和一言之中,一个人的命运便被决定了,一个团体的命运也被决定了。
李涵章想着这些问题,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迷徒——
自己原本叫“李涵章”,但后来成了“周耀祖”,现在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张世明”,改来改去的目的,却仅仅是为了活命。一个人生下来活下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现在只能在想尽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身份时,才能活下去?“李涵章”三个字,到底承载了一些什么不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想起祖父每次说到这个名字时候的得意劲儿,李涵章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不能修身养性也就罢了,不能光宗耀祖也就罢了,现在却连这个象征自己家世的名字都不能用……
旁边几个土匪看到李涵章有一阵子没动静了,刚想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碰到李涵章的目光,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般,赶紧散开,原地站好,不敢和李涵章对视。就那几个人往一块凑的时候,李涵章背后有一个烟鬼兵痞子以为来了机会,悄悄地想去拎抢,刚把手伸出去,李涵章已经摆平了前面那几个,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根本没有转头,抬手一枪,病痨鬼的十根手指就有三根找不到了。这个烟鬼兵痞子也像刚才那两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样,抱着右手,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嚎。
他们也算是军人吗?这样的军人,除了欺负老百姓,还能干什么呢?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怎么可能不打败仗?
“我说了,我跟别的兄弟们没冤没仇,别惹我,我就不伤你!”李涵章说完这话,又抬起柯尔特手枪,“啪啪啪”三枪,供桌上的三炷香,冒起了青烟儿,“替你们在菩萨面前上三炷香吧,好让佛祖超度超度你们这辈子的罪孽!”
一屋子人这会儿全部跟庙里的泥塑一样,谁也不敢再造次了,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说!你们打哪来,啥时候在这里作孽的?”李涵章此时已经不再管那个大鼻子了,因为他已经吓晕过去了。
问完这话,这帮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交代他们占山为王的背景:这里是一帮土匪的“司令部”,挑头的原是国军一个副连长,也就是那个大鼻子。一个多月前,他们被二野的解放军打垮了,拖着几条破枪正无处去,碰到了一个有钱的舵把子,就纠集了几十个难兄难弟,收编了本地的土匪,在此占山为王。只不过,王不是大鼻子,而是那个有钱的舵把子。
这般土匪翻来覆去说的,就只有这点儿内容。李涵章透过破庙大殿的残破的雕花木窗,看到阳光正直直地照射下来,心想,已经正午了,这大鼻子上边的总舵主究竟有多大的来头?怎么还不出现呢?他该不是躲在暗处观察自己吧?如果是那样,更好;如果不是,那他是在等什么呢?
李涵章正这么寻思着,突然,发现大殿外面那些人像是被蛇咬了一样,惊慌从地上弹了起来,往山门口集中。很快,李涵章就听到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这一次进来的人里,依然一半穿着旧军装,一半穿着颜色不一的短袄,手里的武器也同样是五花八门。被这些人簇拥着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光头,大肚子,走路像鸭子一样,却戴着黑呢礼帽,穿着黑色的长袍马褂,披着一件几乎拖到地上的黑斗篷,更可笑的是,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挺着本来就很有规模的肚子一步一捣,目不斜视地晃了进来——活脱脱一个“蒋校长式”的标志性装束!看样子,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吓昏过去的大鼻子被麻秆拧醒了,一看那个矮胖的光头进来了,立即扯着嗓门吆喝:“张司令,救命啊。你得给小的做主啊!”
听大鼻子这么一吆喝,李涵章确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仰起头朗声喊道:“张司令,久仰了!”
这位张司令晃进大殿,看到手下一个个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居然没人像平时那样给他敬礼;尤其是看到大鼻子光着下身,被绑在柱子上的那副窝囊样儿,稍微愣了一下神儿,停下脚步,很做作地甩了一下披在肩上的黑斗篷,把文明棍往跟在身后的手下手里一撂,冲李涵章抱抱拳,说:“这位英雄好身手,在下佩服!你稍坐片刻,等我处理完家事,我们兄弟俩再好好摆龙门阵。”说完,他指着大鼻子吼道:“还干过国军副连长呢,敢在道儿上给老子脸上兜泥巴,真他妈的丢人!给老子拖出去,甩进水塘喂王八!”
竹竿一听来劲儿了,答应着,手一挥,几个穿短袄的土匪立即跑到大鼻子身边,七手八脚将他从柱子上解下来,像拖死狗一样拖过院子,直奔破庙旁的水塘。李涵章听了这位张司令的话,确信危险已经解除了,便暂时把枪收了起来,不过,他仍趁人不注意,顺手把左轮压进去六颗子弹,一缩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口里,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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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表哥,司令表哥,眼下山上正是用人之际,您能不能看在妹子的薄面上,饶这小子一次啊?”随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山门外晃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李涵章定睛一看,暗自吃了一惊:这不是龙泉驿客栈的那个老板娘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李涵章吃惊的是,这个女人身后,还跟着龙泉驿客栈的店小二李转运!当初,这个店小二说起老板娘没一句好话,可现在跟在她身后,却像一个龟公。真是冤家路窄。在内江城外和自己的那场遭遇战中,龙泉驿的舵把子春爷已经被周云刚给报销了。这俩人此时出现,会不会拿自己为他们的主子报仇雪恨呢?
刚才群龙无首,李涵章凭着当年苦练的那几招枪法,自然能镇住这帮乌合之众。但现在,这个手下窝囊、自己却很会抖威风的张司令出现了,只要这一男一女把自己毁了他们主子性命的事儿抖搂出来,张司令一声令下,他就可能陷入乱枪阵中,被打成筛子。
李涵章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在脑瓜子里迅速权衡着,该亮哪个身份才能既救了命又不惹祸上身——看看张司令手下那群不伦不类的国军军装,也许,自己那个国军“中统少将”的派头还能唬他一下,但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却很难说:要是张司令决心一意孤行,必然会验明正身,但李涵章身上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再说,刚才这帮家伙说他是个“有钱的舵把子”,要是他也和春爷一样脚踏两条船,乘机拿自己这个“高官”去解放军那里请赏,麻烦可就大了!想到这里,李涵章灵机一动,在大鼻子被拖着经过那矮矮胖胖的张司令身边时,忽然大声说道:“张司令,要不得!容兄弟说句话!”
“老子的家事儿,外人莫插嘴。不过,老子倒是想听听,为啥子要不得?”张司令又一抖黑斗篷,站在李涵章面前问。
“张司令,兄弟是个铁货客。今天早晨路过宝地,遭弟兄们弯(捉)了弄上龙脊(山上)来。他也是为张哥您出更,只不过眼睛没睁开,弯住了兄弟我而已。张哥,你大人海量,高抬龙袖亮个膀子,把这位兄弟抛了(放了)。我值不得和这样的人结梁子。再说了,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肯定家里上有天老(父亲),还有老柴(母亲)、有春儿(娃娃)。他不懂事儿,我们兄弟不能太计较。何况他也没把兄弟我咋样,还望张哥看在兄弟面子上,打个让手,饶了他,把这位兄弟抛了吧。”
矮矮胖胖的张司令一听李涵章满口袍哥人家的切口,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冲那个大鼻子摆摆手说:“原来是自家兄弟。哥子既然开了尊口,那兄弟就给你个面子,把他溜开。”
看到旁边的人把大鼻子松开了,他从手下那里夺过文明棍,朝着大鼻子的屁股上狠揍了几下,吼道:“以后再给老子丢脸,直接去垭口自己拿枪给自己开瓢,不要再让老子看见!”
“谢司令,谢大爷绕了小的狗命。”大鼻子冲李涵章和张司令鞠了个躬,提上裤子,一溜烟儿窜出了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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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司令进了大殿,把脖子上的黑斗篷带子解开。跟在身后的那李转运赶紧把斗篷接过来,捧在了怀里。张司令走到火堆边坐下,对李涵章招招手,指着身边的石头说:“既是本家人,又是本堂口的兄弟,是龙盘起是虎卧起,你落座。”随着一帮子土匪回到庙内,李涵章“丢歪子”行了个袍哥礼,也做出一副点头哈腰状说:“兄弟大胆,得罪了张司令的手下,既然张司令不怪罪,就紧贴张大哥‘龙盘’‘虎坐’!”说着,便在火边坐下来烤火。
张司令坐稳当后,撩了撩黑长袍的下摆,把黑呢礼帽取下来,递给站在李转运身边的表妹,这才开口说:“兄弟,既是本堂口的弟兄,哥子就不瞒你了,刚才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以你的身手,我这山上一百多号弟兄,真干起来,恐怕也不是你这一个人外加两把枪的对手……”
“司令表哥,这位大哥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连春爷对他都高看三份……”看看张司令和李涵章握手言欢,张司令的表妹也凑上来嗲声嗲气地夸李涵章。
“喔?胡凤,你们认识?”张司令听了表妹的话,一脸诧异地扭过头去问。这个时候,李涵章只有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了。从重庆出来到现在,自己一共见了这个叫胡凤的女人三面:见第一面时,她是苟培德的小老婆;见第二面时,她是龙泉驿的老板娘;此刻第三次见面,她居然成了张司令的表妹。不过,听这女人说的话,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让李涵章不那么紧张了。
“哎呀,司令,您是不晓得,这位周老板,硬是出手阔哦,给他倒杯茶,就赏一块现大洋。”李转运说着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看不出他是在夸周老板阔气,还是在提醒张司令:这可是个有钱的主儿。
不过,听到他说“周老板”三个字,李涵章这才想起,在龙泉驿遇到舵把子春爷时,自己还叫“周耀祖”。
“哦?李队长,你和他也认识?”张司令听到李转运这么一说,盯着李涵章的眼睛放出光来,“怪不得,怪不得!七八十号弟兄围着,你能如入无人之境,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哥子硬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人物哦。”张司令赶紧站起来,冲李涵章抱拳打拱。
李涵章一面也站起来,拱手应付着,一面迅速想着自己最担心的事儿:这女人曾是苟培德的小老婆,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晚在内江城外,苟培德和春爷抓自己时,已经在那么多袍哥兄弟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怎么看起来这两个活宝好像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李涵章正捉摸着,张司令又开口了:“兄弟,老张我有钱有人有枪,就是缺个好把式调教这帮龟儿子。从我表妹和表妹夫说的情况看,兄弟也是赶路吃饭的。要是看得起哥子我,留在我这山头上,做个二把头要得不?”
表妹?表妹夫?这个当初把那女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家伙,如今竟和那女人搅到一块儿了?李涵章太意外了。他看看李转运,那家伙居然还满脸的得意。
“这个……容兄弟再掂量掂量。”李涵章没有马上给张司令明确的答复,只是把眼睛往李转运和胡凤的身上瞟,故意打趣道,“兄弟,不够意思,娶了张司令的表妹,这么漂亮的老板娘,连个口信都没给哥子捎,连口喜酒都没让哥子喝,哥子我算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哎呀,周老板不要这么说嘛,羞死人哦。你是不晓得啊,春爷被你干掉后,我没了依靠,又怕他手下那帮龟儿子打歪主意,就和他投奔表哥来了……”胡凤发着嗲帮情郎开脱,听得李涵章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他两个是卷了那老龟儿子的金银财宝,还一路买着大烟到我这里来的。哥子,这年头,谁手里有枪,有人,谁就是大爷。兄弟生财有道,手里有钱,招兵买马不在话下。”
张司令这番话,总算让李涵章听出子丑寅卯来了:这两个活宝,卷了春爷的金银细软潜逃,自然走得仓促,而且不敢再和春爷那帮手下来往,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不足为怪了。不过,这两个人既然能背叛春爷,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说不定还会把自己送给苟培德呢,因此,自己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以免夜长梦多。于是,他冲张司令拱了拱手说:“承蒙张大哥看得起小弟,兄弟很珍惜大哥的知遇之恩。但是,兄弟还有要事回泸县办。等跑完这趟差,再来和张司令您一起共举大事,您看咋样?”
其实,李涵章早就从张司令的眼神儿里看出来了,他也就是客气客气,并非真的要留自己在山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拳脚功夫,自己真的留下来,哪还有他的威风可耍?
果然,李涵章这话刚一出口,张司令就站起来,拉着李涵章的手说:“哥子啊,兄弟我可真是舍不得放你下山啊。从毛栗坪到泸县城,这一路你尽管放心走。各地都在打岔口(指共产党),路上要是遇到反共游击队,就说是我张司令的本家兄弟,包你通行无事。”
李涵章知道他是在冲壳子吹牛,更是在下逐客令,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抱拳施礼说:“山不转路转,河水相连,我们后会有期。有张大哥这张通天牌,兄弟我一路就好摇‘线子’(走路方便)。”
张司令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顺手从李转运那里拿过黑斗篷,往身上一披,又拎过文明棍,挥了一下胖乎乎的手说:“打开山门,送贵客!”
破庙内外原本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的一帮小喽啰,还等着张司令赶紧把这事儿了了,好分大锅里煮着的狗肉吃呢,因此,一听张司令喊“送贵客”,马上一个个翻身爬起,歪歪斜斜地各自背上五花八门的长短枪,呼啦啦跑到庙门外分两列站好,等着李涵章和张司令从庙门里出来。
李涵章走到供桌前,背上背篼,走出山门。经过李转运身边时,李涵章看到他死盯着自己背上的背篼,那张鲶鱼嘴里正往外淌哈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