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邓九刚王西萍 本章:第十四节

    一阵急骤的噼噼啪啪打算盘珠子的声音从三义泰的账房里传出来。封建已经是三义泰账房的大先生了,此刻他左手打算盘右手操着毛笔。一会儿记账一会儿打算盘,操作非常熟练。

    一年轻伙计走来唤道:“封大先生,您叫我有事?”

    封建抬起头:“哦,是这样,你把零售部的旧货签都撤下来。”

    伙计:“按您的吩咐已经撤下来了。”

    伙计将旧货签递给封建。封建接过旧货签念道:“日升春草茂,月恒秋水长……这是路先生编的?”

    伙计:“是路先生编的,已经用了许多年了。”

    封建思忖着:“哦,路先生果然是文采过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能把一串简单的数字编成有韵有味的诗!这个我在归化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鲜!”

    伙计:“封大先生,这些旧货签怎么办?”

    封建:“统统换掉!”

    伙计:“可是,伙计们都习惯了。”

    封建:“旧的句子必须换掉,这种办法不变。但是要改新的暗语。”

    伙计:“那新的句子是什么?”

    “你等等,”封建凝神思索:“我这就给你编。封建拿起笔沉吟了一会儿,低头编了起来。”

    ……

    夜晚,张友和来到三义泰店铺。他站在地上环视了一周,见店堂内货物摆放整齐,柜台干净,心里先有了几分高兴。接着新货签引起他的注意,张友和拿起一张写着“柳”字的纸条,随口念着:“日上柳树梢,月照清河底。……”

    伙计看到张大掌柜赞许地点了点头,迎合说:“这是封大先生新编的暗语。”

    “教伙计们全都尽快记熟了。”张友和满意地笑笑:“不敢错了,错了就是钱上的事。”

    张友和见账房的灯还亮着,信步走了进去。

    封建在低头记账簿,张友和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张友和欣赏着封建的书法忍不住赞许道:“封先生的书法真是很见功力啊!”

    封建一惊,被张友和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在纸上涂抹出一道,他立刻站起来:“是张大掌柜到了!”

    张友和按着封建的肩膀说:“坐!坐!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过去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封建嘿嘿一笑:“不成体统。”

    “哦,我明白了,”张友和说:“过去我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的本事于我没有用,不但没用还有害。现在情形就不同了,你是在为我做事,你的本事越大对我越是有利,于是我就看到你的本事了。”

    说到这里张友和哈哈地笑了。

    封建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俩人心照不宣。

    已是黄昏时分,归化城北城门。家住城外的农民、牧人都急着出城,家住城里的人急着进城,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显得特别热闹也特别拥挤。

    黄羊骑着马来到归化城北门外,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是走远路回来的。黄羊下马后牵着马走进城门,一路上不断有熟人和他打着招呼:“云掌柜!你走后草地回来了?”

    黄羊高兴地应道:“哎!回来了!”

    “云掌柜,买卖发财?”

    黄羊:“发财!发财!”

    黄羊牵马回到三义泰门牵,将马拴在门前的拴马桩上,快步走进三义泰。离开三义泰已经小半年了,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伙计看到黄羊,大声招呼道:“云掌柜回来了。”

    黄羊:“哎。回来了!”

    黄羊兴冲冲走进账房,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掏着,一边大声道:“路先生,你托我带的胡杨泪给你带回来了!哎呀这玩意可是不好淘腾——”

    听到声音,坐在那里算账的封建抬起头来与黄羊四目相对;黄羊一看不是路先生,将嘴边上的话噎了回去。黄羊愣了半晌,捧着纸包的手僵在那里问封建:“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封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云掌柜!”

    黄羊:“我是云黄羊。”

    “云掌柜,”封建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黄羊端详着封建:“先生的相貌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过去万裕长有一个名叫封建的伙计……”

    封建:“对了,我姓封单名一个建字,我就是封建!三年前被文全葆开除出万裕长商号,后来我投河没有死成,被人打捞上来沦为沿街乞讨的乞丐。是大恩大德的张大掌柜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才有了今天。”

    黄羊:“哦,是封先生。”

    封建:“云掌柜走大西路我刚来三义泰时就听说了。这一趟大西路一去一来您走了差不多一年,云掌柜辛苦坏了。你坐,我给你倒茶去。”

    黄羊急切地问道:“怎么不见路先生?”

    “云掌柜你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封建拿来了茶壶茶碗,给黄羊斟上茶水:“路先生告老还乡离开归化已经半年多了。”

    路先生的离去,是黄羊没有想到的,当初他往奇台去的时候路先生还托他带胡杨泪呢。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黄羊抚摩着纸包,心里十分酸楚,他缓缓地说:“路先生有胃病哩,他说了只有吃了胡杨泪做面起子蒸出的馒头,他的胃就不痛了。可惜了,这胡杨泪路先生是用不上了。”

    封建说:“不要紧的,赶明儿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人,把胡杨泪捎过去就是了。”

    黄羊神色黯然:“也只有这样了。可是……他怎么就告老还乡了呢?不是干的好好的么!”

    对于黄羊的问话封建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云掌柜,你干脆把这包胡杨泪交给我保管好了,我一年四季坐在账房不动,甚时打听到有人经过路先生家乡就交给人家捎去。”

    黄羊正要把纸包交给封建,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说:“封先生,还是我自己保管吧。或许往后我也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机会,我想亲手交给路先生。”

    封建笑道:“也好也好。那云掌柜你歇着,我还有几笔账要上。”

    黄羊没有歇着,他转身出了账房向后院走去,因为他听到张友和的声音了。张友和正在指使着几个伙计倒腾院子里的货物,这时,黄羊走进来。黄羊径直来到张友和跟前。张友和见了,呵呵地笑着:“哎呀三弟,你咋悄没声地回来了?我正念叨你呢,你看看,这一年到头可把我忙坏了,就盼着你回来呢!”

    黄羊劈头问道:“是你把路先生赶走的?”

    “瞧你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张友和说:“我还能做出那种事来?是他自己告老还乡了!”

    黄羊:“不对,路先生才五十多岁,家里就指着他这个差事过日子呢,他怎么会告老还乡?”

    张友和:“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人已经走了,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闲磨牙!”

    黄羊:“自从太春哥走了以后,你看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人到你手了,三义泰也到你手了,我算看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没安好心!”

    张友和:“云黄羊,离地三尺有神明,你说话可要有良心,要不是我张友和,三义泰能是今天这光景?早塌了!”

    黄羊一时泛不上话来。

    “看看这一身的土,兄弟,你辛苦了。”张友和拍了拍黄羊肩膀上的尘土:“还没回家吧?这么着,今天晚上大观园,我给你接风洗尘,然后叫封建给你拿点银子,你先回家歇息几天!兄弟,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人,我不跟你计较。为生意上的事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只要以后你跟我齐心协力,大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黄羊“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黄羊到三义泰来找张友和。

    张友和好像已经忘了昨天俩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他照旧笑呵呵地问道:“兄弟,你不在家歇着啊?”

    黄羊平静地说:“我想回家了。”

    张友和:“回家就回家呗,何必这么郑重。甚时走你把柜上的事情安顿一下。”

    黄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告老还乡了。”

    张友和笑了:“什么?你?云黄羊——三义泰的掌柜子现在要告老还乡?你开什么玩笑?”

    黄羊认真地:“不是开玩笑。干了十多年了,我对做生意厌烦了。再说这种一年四季不着家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张友和:“我说黄羊,你,还有你老婆,你们的脑子也该换换了,乡下的那些牲畜啊房产啊的也该丢掉了。你也不是缺钱,在城里买处院子安安稳稳地过舒心日子多好。”

    黄羊冷冷地:“老婆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张友和:“你得给弟妹开开脑筋。”

    黄羊:“我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活得自在。”

    张友和还要说什么,被黄羊制止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两日之内我就走了,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接羔,我还能帮老婆干点事。”

    张友和:“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走就真的走啊?三义泰是你我辛辛苦苦干起来的,容易吗?你说扔下就扔下了?”

    黄羊:“你不用再劝了,再说多少话也是白费口舌。”

    ……

    张友和见黄羊执意要走,也就不拦了,于是吩咐封建给黄羊结了账。黄羊离开归化城那天天气很不好,阴冷,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街道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行人。

    黄羊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停在三义泰门前,自己从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用蓝粗布包着的门扇般大小的东西来。张友和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黄羊,当他看到黄羊将那东西搬上马车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黄羊说:“这是三义泰的旧牌匾,拿回去留在身边,隔得日子长了拿出来看看,也是个念想。”

    张友和勉强地笑笑:“也是,也是。”

    说完,黄羊赶着马车走远了。张友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可他的心里并不痛快,甚至可以说很烦。

    玉莲不知是听谁说了黄羊回家的消息,等她从家里赶过来时,黄羊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玉莲惆怅地站在三义泰的门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自己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直想找点什么东西填进去,还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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