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过年了,三义泰门前张灯结彩。
这一年张友和赚了个盆满钵满,心里高兴,就叫伙计去买回一麻袋炮仗,今年他要好好乐喝乐喝;又吩咐伙计去买回几十个灯笼,将三义泰里里外外装点得亮亮堂堂。
三十晚上,张友和带着绥生在三义泰门前放了好半天炮仗,绥生和一般大的孩子们玩去了,张友和也被封建带领的几个伙计拉去喝酒。封建经了先前那事情后,人陡然变得精明了起来,反正舌头是软的,上下嘴唇一碰,好听话要多少有多少。张友和也知道封建是在巴结奉承他,可那好话听着心里就是舒坦;就连皇上都不能免俗,何况咱是个俗人呢?那天晚上,好话加好酒,把个张友和喝得晕晕乎乎,说不出的惬意。
玉莲包好饺子,等丈夫不见丈夫不回来,等儿子儿子没踪影。太春在的时候,是极看重年三十这顿团圆饭的,再忙也得赶回来,夫妇俩一块儿包饺子。太春擀皮儿,玉莲包,玉莲的饺子包得那叫一个好,一个个小元宝似的,俩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包好了一盖帘儿。玉莲过日子是把好手,早早生好了绿豆芽,那绿豆芽生得好,胖乎乎白灵灵的。年三十吃团圆饺子不比平常,是要讲究的,凉拌绿豆芽、猪头肉、细细的蒜泥、红红的油泼辣子,大盘小碟红红绿绿地摆在桌子上,年的气氛陡然就浓重了起来,然后一家人厮守在一块儿吃饺子、守岁熬年。
今天的年过的冷清。绥生没回来,张友和也没回来。玉莲包好了饺子,守着一盏孤灯听外面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觉得怪没意思,于是和衣在炕上,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外面的炮仗暴响了一通后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玉莲披衣下地打开门,张友和醉醺醺地跌了进来,随着人进来的是一股熏人的酒气。玉莲躲闪着酒气埋怨道:“又喝多了!”
张友和含混地说:“跟封建他们……几个伙计喝的。后来来了个山东人,那个山东人还吹牛说他能喝二斤,哼,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今个我让他见识了归化商人的厉害……我,把他喝趴下了!”
玉莲扶着张友和摇摇晃晃来到炕边坐下:“你等着,我给你弄盆水来,快洗洗睡吧。”
玉莲去弄了水过来,只见张友和连鞋都没脱就倒在炕上。玉莲皱皱眉头:“你看看,也不知在哪儿蹭的,一身的腌臜,连鞋也不脱……说着就上去扒丈夫的鞋子和外衣。”
张友和红头涨脸地:“你,是不是说我不如太春干净?”
玉莲知道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说不出个理儿来,哄着他说:“行了,擦把脸睡吧!”
玉莲拧了个毛巾把给张友和擦着脸和手,张友和似乎清醒了一些。
张友和:“你不敢承认是不是?可你心里想了,你总觉得我张友和不如许太春是不是?”
玉莲见丈夫这么纠缠,也生气了:“你爱咋想就咋想吧!”
张友和不管不顾地:“许太春他是英雄?我比许太春强多了。买卖人吗,得看谁能把白花花的银子挣到手……那才算数。太春连人都死了……他能算什么英雄?”
玉莲:“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和死去的人较劲儿!”
张友和:“可是……他在你的心里没有死。”
玉莲不悦地将手上的毛巾摔进水盆:“你想把人的心也管住啊?”
“我是你的男人!”张友和一把拽住玉莲的胳膊:“你的心就应该放在我的身上。其他的人谁都不行,死人也不行!”
玉莲望着张友和因醉酒而有些肿胀的脸,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厌烦,她觉得张友和在她的眼里变了,与过去不一样了。太春死后自己带着绥生过日子,虽然清苦,可心是自由的,白天夜里想着的只有太春一个人……如今自己成了眼前这人的老婆,这人成了自己的男人,按说有人疼了,可心却裂成了两瓣……说什么呢,生米做成了熟饭,说啥都晚了!唉,对付着过吧。
过正月十六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暖暖的阳光豁朗朗地泼洒了一院子,玉莲正在院子的绳子上晾晒衣裳,忽然门被推开了,接着便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这男子也不打招呼,径直来到玉莲跟前。玉莲疑惑地望着那人正要说什么,那男子忽然问道:“玉莲姐,你不认识我了?”
玉莲端详着来人:“你是——”
那人急切地说:“我是你的老乡啊!十几年前你还托我给太春捎过两双鞋,忘了?”
玉莲终于想起来了,她欣喜地:“我想起来了,你是窑村的锁娃?”
锁娃笑了:“您记得我就好。”
玉莲高兴地:“快,锁娃,快回家!哎呀,稀罕死了,做梦也想不到老家的乡亲来了!我听见你的口音心理就舒坦……”
回了屋子后,玉莲张罗着斟茶倒水,锁娃拦住玉莲说:“玉莲姐,你别忙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玉莲嗔道:“这叫啥话?好不容易见个乡亲,咋也得吃顿饭才放你走。锁娃,有十几年不见了吧?唉,你也老了,你这些年都在啥地方来?咋一直没有你的音信?”
锁娃笑了笑:“我先是跟着驼队走驼道,后来到了恰克图就留下了,开始是给一家俄国人的字号做伙计。后来就自个儿做了。”
玉莲:“哦,出息了,当掌柜子了。”
锁娃叹了口气:“玉莲姐,太春哥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恰克图,我也知道了。”
玉莲:“锁娃,太春的事……老家的婆婆我还没敢告诉呢……”
锁娃:“我知道。玉莲姐,我这次是回家探亲路过,我也是十几年没回家了,想回家看看老人。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嫁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是想来看看,老家那边,你有啥事情没有?”
玉莲想了想:“那……给老人捎点东西吧。”
玉莲收拾了两块衣料,还有些银钱,包在一个包袱里交在锁娃的手上,玉莲含泪道:“锁娃,你回去后告诉我婆婆,就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太春也好……你就说太春买卖忙,得空就回家看望她老人家。”
玉莲留锁娃吃饭,锁娃说什么也不在,他说:“要是太春哥在我就留下,咋也得跟他和两盅,可现在……算了玉莲姐,不给你添麻烦了。”
送走了锁娃,玉莲坐在炕沿上,想婆婆,也想太春,不由得流了会儿泪。忽然,玉莲想起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一直没看见黑子,于是连忙出去找。黑子是太春抱回来的,搬家后一切都变了,太春的影子几乎找不到了,也就黑子这么点念想了。锁娃这一来一走,加上不见了黑子,玉莲也没心思做饭了,穿了件外衣就出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张友和就回来了。屋子里没有点灯,张友和就知道玉莲没在家,可天都快黑了她去哪儿了呢?这个女人呀,越来越不守妇道了。正想着呢,玉莲带着黑子走进来。张友和发现玉莲和跟在她身后的狗,问道:“你去哪儿了?”
玉莲:“我去找黑子了。”
“一条破狗,走就走了还找什么找?”张友和揭开锅盖,别说是饭了到现在还是冷锅冷灶,于是满脸的不高兴:“你光顾了摆弄狗了,人的饭也不给做,在这家里难道说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吗?你到底是咋了,一天到晚只要狗不在眼前你就去找,那破狗牵着你的魂儿呢?”
玉莲见张友和不高兴,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了,麻利地洗手做饭:“好歹也是条命呢,黑子心里苦,黑子可怜呢。”
张友和:“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我张友和在归化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买卖人,我娶了你个寡妇,我心里委屈大了去了!这也就不说了,满指望着你能对我好,可谁知道你心里老是想着一个死人!我,唉——”
张友和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
玉莲心里憋闷得慌,这天她到太春的坟上去看太春,没想到却遇上了她不想见的人。
玉莲来到坟地先点了两张纸,望着那高大的墓碑就像是见了她的太春哥,由不住地悲从心来,伏在坟上哭了好一阵才止住哭声。自从搬家以来,张友和不许她到太春的坟上来了,说是怕她伤神,玉莲明白,张友和实际上是想把太春渐渐地从心里抹去。可是怎么能呢?每回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或者过个什么节日,她总要来这里哭诉上一气,日子越久,太春在自己心里越清晰,要让她忘记,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玉莲哭了一气,心里痛快多了,于是絮絮叨叨地和太春说起了心里话:“哥,我对不住你……走了这一步倒不如一个人过日子安生了……我真不知道该咋对待他才好,他总是疑神疑鬼的,不高兴时不是摔盆就是打碗,太春哥,我好后悔……哥,有时候我就觉得你没死,你那么好一个人,咋就能死了呢……可是,你要真的还在人世,都一年多了,你为啥还不回来呢……哥,咱两个白天见不着面,你就给我托个梦,也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玉莲跪坐在那里正诉说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回身一看,竟然是娜烨。玉莲本是个宽厚的女人,时过境迁,把些事情也看开了,就是再恨娜烨,太春也回不来了。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女人,都不容易。
玉莲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含糊地问道:“你来了。”
娜烨低头:“我来看看他……我——”
玉莲长叹一声:“唉,人死如灯灭,啥都别说了。”
娜烨:“一晃过去两年多了。嫂子你过得还好吧?”
玉莲淡淡地说:“凑合着过吧,没啥好不好的。”
娜烨又说:“哪天有空我去看看孩子。”
玉莲:“哦……”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站着,似乎没什么话,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