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公元1900年8月3日,俄国派一个旅的兵力乘船抵哈尔滨,抗击洋人的群众武装和清军全面失败。随着关内外形势的急剧变化,清政府也由当初的支持、利用,变为对群众武装的残酷镇压。
老大抱着一摞麻袋出来放在车上,车上装着几篓子酒。管缨小声问:这些酒能换几杆火枪啊?老大说:谁知道,跟那帮流浪士兵商量呗。现在正乱,你在家看好门,别有人来咱家抢酒喝。管缨说:抢咱干啥?都是对着洋人去的。你自己去我不放心,我和你一块去。
老大问:嘱咐家里没有?管缨说:嘱咐了,门市这边都告诉了,把大门关了,不认不识的不让进来。老大说:门市这边我倒不担心,我担心后街的烧锅。管缨说:行了,快走吧,我天天都去嘱咐。二人赶车走了。
丁小七带管水等人气势汹汹向后街走来,他指着管家烧锅说:就是这家!众人将管家烧锅紧闭的大门包围,有人砸门。丁小七向混进民团队伍的打手们使眼色,又冲烧锅努嘴。这些假民团啸叫鼓噪:杀死假洋鬼子!烧光这贼窝子!
小黑龙砸门高喊:开门!不开门就放火烧了!丁小七说:这位爷儿,东家就在里面儿,根本不勒你们哪!管水让手下人点着火把。街坊四邻都说这家烧锅是好人家,两个掌柜都是本分人,不能烧!
管水看着丁小七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东家打过你骂过你,你现在要借我们手报私仇啊?丁小七回身一指:你问问大家伙儿,这家是不是专给洋人供酒?丁小七那几个手下大声喊:是啊!丁小七说:你看看,没错吧?
小黑龙说:老大,下手吧?给洋人舔溜须的绝没有好下场!大家都看着呢!管水高喊:烧!无数个火把扔进了管家烧锅。
小黑龙对管水说:老大,有人举报前面还有一家买卖勾结洋人,咱去看看问清楚。管水和小黑龙二人走了。
一辆大车疾驶,车上放着两个麻袋,酒篓没了。老大赶着马车,管缨坐在上面。管缨说:等明天咱给民团把枪送去,再把咱家酒拉去几篓,给他们壮壮胆,鼓鼓劲,慰劳慰劳他们!
管缨和老大赶车往家走,远远看见有烟。管缨喊:哪儿着火了?哎呀,那是咱家呀!是咱家着火了!她跳下车疯一样地跑到门口,大火在熊熊燃烧。老大跑来喊:快救火啊!邻居们都来救火。
管缨哭着喊着要往火里冲: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啊!里面还有人呢!有人拽她:命要紧哪!别进去,你家的人都跑出来了!一邻居说:是民团给烧的!有人告发,说你家的酒都卖给洋人了。
管缨喊着:我跟他们拼了!不远处,管水骑马回来。一邻居说:民团头头又回来了,就是他让人烧的。管水骑马过来,管缨拿起扁担转身举着刚要打,扁担停在了半空,管缨愣在那里:二哥?管水也停住了:缨子?怎么?烧的是你家?管缨问:是你烧的?
管缨回到家里骂:老管家哪辈子作孽了咋的?托生出管水这么个货来!我这辈子都不认他!老大打圆场:他不知道是咱家,知道能烧吗!管缨说:他天生就是败家的玩意儿!把管家门风都给弄毁了!春生问:他不是我二舅吗?管缨喊:你没这么个二舅!
门开了,管水进来,低头无语。管缨对着管水哭骂:你还有脸来呀?你为啥烧我家?这可是我熬了半辈子的家啊,全没了!我这辈子都不认你!你不是我二哥!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管水低头无语。
管缨说:你们作损哪!我还给你们买枪呢,买个狗屁!你们都是什么人哪?伤天害理呀!你不是我二哥呀!我没你这二哥!
管缨上去推管水,管水往后一退,碰到了爹娘灵牌。管水转身看见爹娘的画像,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头。
管缨哭天喊地:娘啊,爹啊,我命苦啊!你们走得早把我给扔下了,我拼死拼活没命干,攒下的家都让二哥给烧了!管水站起来,眼里满含泪水,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停下说:缨子,二哥错了。管缨哭声小了,老大没说话。
管水说:二哥这辈子还你!说完迅速离去。管缨抽泣着,爬到炕上用袖头快速擦去窗子上的雾气向窗外望。
哈尔滨街头,一排被绑的民团壮士,在俄国人和清兵组成的刽子手的枪声里倒下。萨马廖夫率领警备队的人和清兵,骑马四处追捕民团的人。
管水飞快地奔跑,一个清军军官迎面带清兵搜捕过来。军官看见管水,举枪射击。小黑龙骑马跑来,回身就是一枪,射击的军官倒下。管水跑了。小黑龙被击中,一头栽下马来。管水腹背受敌,只好独自拐进一条小胡同逃走。
管缨等一家人正在忙活着,管水推开门,见管缨站在门口,马上反身往外走。管缨拽住管水,从身后一把抱住他说:你不能走,出去就是个死!管水要挣脱,管缨死死抱着不放。韩老大焦急地说:快下酒窖!管缨把管水推进酒窖。
警备队的人和清兵从一家出来,跑进另一家,在乱翻乱找。谢尔盖坐一辆马车过来说:嗨!萨马廖夫,你们是在挖宝,还是在找矿?萨马廖夫说:哦,谢尔盖,我们在搜查一个叫管水的家伙!他逃到这里来了。
谢尔盖对着酒窖门喊:嗨!掌柜的!是我,你的老朋友谢尔盖来了!管缨出来,见街上到处是正在搜查的俄兵和清兵,她忙说:是谢尔盖先生啊,你来得可真准时。谢尔盖和管缨走进院子。
萨马廖夫带着警备队几个人闯进院子。管缨很紧张,带着谢尔盖来到酒窖。谢尔盖说:噢,给我装酒!管缨看着一个大桶,给老大使了一个眼色:老大,快装酒,就一桶了。韩老大会意:给你这一桶!这可是多年的陈酿!
老大和一个伙计把酒桶搬上车。谢尔盖走到马车旁,对站在院子里的萨马廖夫说:喂!还没搜到那个魔鬼吗?萨马廖夫说:没有,真是活见鬼了!
管缨看到萨马廖夫等人走后,焦急地对韩老大说: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咋办?韩老大说:你和吴妈赶快去收拾东西,咱们抓紧离开这里!
谢尔盖赶着马车,马车上装着那桶酒。他把酒桶搬进别墅,高兴地围着桶转。他拿过一只大碗,把碗放在酒桶下端的出酒处,拔下裹着红布的圆木塞接酒,但一滴没有。他很奇怪,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酒桶。突然,酒桶“嘭”地炸裂开,木片纷飞,从酒桶里站出一个横眉立目的人。
谢尔盖吓得跌坐地上,手中的大碗摔碎了。他惊惶失措,目瞪口呆。管水恶狠狠地劈胸就是一掌,把谢尔盖打昏在地,大摇大摆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谢尔盖躺在地上醒了,晃晃头,忽然明白:喔!上帝!他是魔鬼!于是忙爬起身,抹把脸上的血,摇晃着走到壁挂电话机前打电话。
萨马廖夫带领中东铁路警备队的人闯进管缨家院内,已经空无一人。酒窖里只有空酒桶。萨马廖夫带士兵匆匆而去。
街上乱哄哄的,管水来到街的一角,一队清兵跑过,管水迅速转向另一条街。管水左右看看无人,翻墙进入卡佳的院子。他对吃惊的卡佳说: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卡佳说:全城戒严,你走不了。管水说:卡佳,谢谢你的饺子。玛莎出现在屋门口,看着管水。
卡佳告诉玛莎:这就是为我们劈柈子的水叔叔,没有他,那个冬天我们就不会温暖地度过。玛莎搬来凳子,站在凳子上,捧着管水的头亲了亲他的脸。管水摸摸玛莎的脸蛋儿笑了。
卡佳说:水,你等等,我看看外面。卡佳趴在窗子旁向外看,等卡佳转回身来,管水已经不见了。玛莎还站在那里。卡佳问:水叔叔呢?玛莎用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动作,然后指指大门,轻声说:他走了!
秋风阵阵,院中落叶遍地。全身戎装的萨马廖夫进来,帽檐下露着一圈包伤的纱布。他走近卡佳,抚她的肩,带着歉意:亲爱的,我要走了,可能是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是永远的分离……
萨马廖夫声音低低的:命令来了,我要回国去平叛。士兵们已经进火车站,我马上就得走。卡佳抱住丈夫哭了:战争,又是该死的战争!
萨马廖夫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他说着从腰间拔出小巧的毛瑟枪:留给你吧,遇到危险时护身。眼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萨马廖夫把枪放在桌上捧起卡佳的脸亲吻一下说:真对不起。卡佳流泪道:我会想你。萨马廖夫来到玛莎的房间,玛莎在睡觉。萨马廖夫对熟睡的女儿说:今天你还没亲我呢。他转身小声对卡佳说:战争会吃人,万一我回不来,你和孩子别待在哈尔滨了,这里很不安全,回伊格纳斯去吧。卡佳哭着说:萨沙!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在伊格纳斯等你!
管缨一家在香坊简陋的旧草房里住下。傍晚,管缨望着低矮的屋子叹气,韩老大叼着烟袋回来了。管缨生气道:这阵子你总不着家,今儿这一大天你又干吗去了?家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闲玩儿瞎逛!韩老大笑:嘿嘿,出去找乐子嘛。咱春生念书念得好,都快进中学堂了,俺是高兴。你也乐呵点儿,别把脸总抽抽得跟包子似的。笑一个,你笑笑嘛!
管缨说:一边儿去!俺看着这破家只想哭!好端端的大烧锅,没想到竟让亲哥哥一把火烧了!如今从山顶掉到深渊,俺是该哭还是该恨哪?韩老大说:缨儿,别这样,咱该庆幸。
管缨说:就差拎打狗棍要饭了,还庆幸?韩老大说:是啊,那天晚上咱救了二哥,要不是马上从傅家甸搬到这香坊,恐怕当夜就被警备队抓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坐老虎凳、吃鞭子、挨烙铁呢,恐怕连小命都搭上了。咱一家人能平安逃出来,还不该庆幸?
管缨说:这倒也是。可现在咱落魄成这样,吃饭的钱、孩子念书的钱,都是卖了俺手上戒指对付的。眼下,咱一两碎银都没有了,这日子可咋过呀?韩老大为她揩泪:没事,没有趟不过的河、爬不过的山,只要别塌腰,想走,就能找到路;想飞,就能长翅膀。
管缨说:可咱走得成、飞得起吗?韩老大说:能!咱还能扯动天、拽动地。现在市面上没有那么乱了,咱管家烧锅没了,就办新烧锅,干老本行,再把徒单那伦大酒师请回来,不信不能东山再起!
管缨狐疑:真的?韩老大说:俺啥时说过疯话、假话?俺连名字都想好啦,现在哈尔滨大了,叫烧锅太小气。外国人开作坊都叫工厂,咱也学学,就叫满堂香酒厂,咋样?管缨来了兴致:这名字时髦,中。咱出的酒,还叫满堂香酒。
韩老大说:对嘛,要比以前的更好!实话告诉你吧,这一大阵子,俺总不着家,是出去看房子、看地场,好买回来开酒厂。俺已经看好地方谈好价,今儿俺一天没着家,是去阿城请徒单那伦大酒师。他答应等咱干起来,立马就过来。
管缨说:唉!可惜呀,咱这是做梦娶媳妇,画饼当饭吃。你说用纸扎个船,是能漂洋啊还是能过海啊?咱镚子儿没有,凭空一想,天上就能掉馅饼?还是想想柴米油盐打哪儿来吧。
韩老大一笑,到屋角破烂堆里翻,从最底下拽出双破毡靴抖着土。管缨皱眉:俺说老大,这破毡疙瘩早就不能穿了,俺想扔,你死活不让,咋搬家又带来了?快撇出去。韩老大诡秘地笑着:缨儿哎,俺的好太太、内当家、女掌柜的、孩儿他娘,这可是落水时的救命稻草,成仙用的上天梯子。说着递给管缨。
管缨不屑地撇嘴。韩老大嘿嘿笑:哎!你摸摸里面嘛。又递。管缨躲。韩老大把其中一只递到她手边:摸呀!管缨迟疑地接过向里摸,啥也没有,生气地掼到韩老大身上:你讨厌你!韩老大又嘿嘿递上另一只:那你再摸摸这只。
管缨推开:去!别拿俺寻开心!韩老大说:摸了有好事,不摸是傻蛋。硬塞进她手里。管缨觉得很沉,忙摸,眉梢一挑摸出个布包,掂了掂忙打开,里面是好多根大金条,惊喜道:喔!哪儿来的?韩老大说: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管缨白了他一眼:啊!你存私房钱,藏心眼儿!韩老大说:要藏心眼儿还能给你?早拿跑找大闺女过小日子去喽!
管缨娇嗔:你敢!说,咋回事?韩老大说:咳,世道多变,商场险恶,不留点儿后手还行?这里有俺攒的,也有大哥上次回来悄悄留下的,是他的俸金和李中堂赏的。大哥说,有时防无,盛时防衰,等有急难时拿出来用。
管缨说:好哇,一块儿瞒着俺!为啥不早说?韩老大说:俺怕早说了,遇到点难处你就花了。要真那样,不也一把火烧了?这就叫,有米留到挨饿时,不到火候不揭锅。他得意地一仰脖,哎!管缨扑哧一乐一推他:老大,你真有水平!
满堂香酒厂的大门上和匾上,都挂着红绸和红绣球。酒厂开业了,管缨、韩老大和徒单那伦在门前迎接着陆续前来的贺客。
丰泰粮行老板郎达来了,他留起两撇黑胡子,梳大辫子穿长袍马褂,踌躇满志中藏着阴鸷和奸猾。朱昆、丁小七以及八个抬贺礼的伙计跟在后面。郎达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管掌柜、韩掌柜,俺不请自到,恭喜恭喜!管缨和韩老大佯笑还礼:同喜同喜!
郎达说:二位掌柜的开办大酒厂,真是大手笔,大气魄,佩服!韩老大说:哪里,还得仰仗郎大老板多多提携!管缨说:是啊,往后俺们走的道平不平,行船的风顺不顺,可就看你啦!
郎达说:高抬高抬,以后酒厂还要多用我的粮食。我是跟着凤凰高飞,拽着龙尾巴下海;你们吃肉,我跟着喝汤;你们发大财,俺跟着赚几个小钱儿。
老大说:郎老板的丰泰粮行,可是全哈尔滨最大的,全城的烧锅和油坊,哪家不到你那儿进货?到时候对俺们这小酒厂可要高抬贵手,别让俺们小作坊饿着。管缨讥讽道:俺们可就仰仗郎老板赏口饭吃喽。
满堂香酒厂一开业,因为酒好,就来了个满堂红,销路越来越好,有不少酒商和饭馆、店铺来订酒。可是,高粱、苞米都快没了,再不进粮就得停工。韩老大赶紧去买。他来到一家粮栈打问,掌柜的说粮价提了,现在粮栈被郎达控了股,郎老板不准平价卖。韩老大走了好几家,掌柜的全都这么说。
大酒师徒单那伦急得搓着手:东家,酒厂就要停工了,怎么办?管缨焦急:要是停工,光违约金就够受的!韩老大沮丧地说:哈尔滨的粮食市场让郎达独霸了,粮价高得吓人,买他的粮食酿酒,得赔个底儿朝天!
大家正着急,小狗子拿个信封进来:二位东家,郎达派人送来请帖。管缨打开看:老大,郎达请咱去福星楼大酒家赴宴。韩老大气恼:哼!鸿门宴!
两口子到福星楼大酒家赴宴,伙计将管缨和韩老大带进二楼雅间,见里面已有很多人,韩老大说:嚯!挺齐呀,哈尔滨各大烧锅和大油坊的掌柜差不多都来啦!看样这郎达不是要呼风唤雨,就是要移山填海。这酒,八成是别有滋味!
一掌柜说:我看也是。同是做买卖的,你半斤,我八两,姓郎的显啥大瓣蒜?装啥领头羊?耍啥幺蛾子?另一掌柜说:闹不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又一掌柜说:要真这样,咱甭理他,都走个的!还有的掌柜说:走?咱是风筝他是线,紧紧地扯着呢!他把哈尔滨的粮食市场霸下了,你烧锅也好,油坊也罢,谁能不去他丰泰粮行买粮食、买黄豆?掐着脖子哪!一个年老的掌柜说:这个郎达,在绥芬河当过土匪,在哥萨克当过兵痞,现在和哈尔滨附近的土匪都勾着、挂着呢!咱要罢了宴,得罪了这位爷,就是不关板儿倒闭,也得掉层皮!
管缨好笑:嗨!亏你们还是爷们儿,咋刚起风就怕下雨?见到猫就当成老虎?这脚大踩不过地去,巴掌大捂不过天去。俺就不信,他郎达能鼻子里冒烟,舌头上滚雷,能雷烟火炮地把山轰平了!只要咱们齐了心,还指不定谁怕谁呢!
外面伙计喊:郎爷郎大老板到!朱昆引领郎达缓步走进雅间,众掌柜急忙恭迎。一番客套,请郎达坐了上座,其他人依次而坐。管缨和韩老大坐在郎达对面。朱昆站在郎达身后。
郎达端杯起身:诸位掌柜的,还有这位女中豪杰,郎某能在哈尔滨站住脚,撂开摊,全靠诸位提携,不胜感激。为表敬意和谢意,先敬大家一杯。干!与众人碰杯饮尽。自己倒上酒,又举起杯:刚才那杯酒是敬大家的。这杯我先干了,好借酒同诸位说个事儿。又一饮而尽。众人情不自禁地交流着目光。
郎达说:从近几天起,供应各家烧锅和油坊的粮食、黄豆都涨了价,还没少涨,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其中原因很多,主要有三个……
酒桌上已有了火药味。
一掌柜说:这算啥理由?这是磨刀霍霍想宰人嘛!另一掌柜说:粮豆价格本来就很高了,再这么涨法,酿酒榨油都得赔大钱!咱们这些开小作坊的,不是明摆着赔钱吗?众掌柜的也随声附和,并纷纷指责。
郎达想发作又忍住,露出阴冷的笑:这怎么个话儿说的?你赚了是运气,赔了算倒霉,俺管不着,是不是?想买平价粮豆?可以呀,你们哪家烧锅、哪家油坊,只要肯给我几成股份,我郎某宁可赔本供给原料。
各家掌柜很气愤。一掌柜说:郎爷,都是一样做买卖的,你咋能这么干?
另一掌柜说:要股份,你得投钱入股啊,哪有白要的道理?又一掌柜说:郎大老板太过分了吧?这不赶上抢了吗?
朱昆撸胳膊挽袖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别说老子给你们放血!郎达一摆手,板着脸说:既然这样,那我郎达和你们的烧锅、油坊,就鹰飞空,狼钻山,没有任何瓜葛。我就得涨价卖,免得亏了血本。
管缨气恼:你钻你的山,俺飞俺的空。俺的树凭啥要给你结果?韩老大冷笑:东坡不行,俺走西梁;你架你的桥,俺趟俺的水。你尽管卖高价,俺们到别处去买。有的掌柜附和。
郎达不紧不慢地说:行啊,你们穿啥鞋,我管不了,可走我的路不行。只怕这进出哈尔滨的各条道,都是绊腿咬脚的。没有我给你们光溜道,我就不信你能买回来!管缨说:破藤子缠腿,有刀砍;路面咬脚,俺穿铁鞋。
郎达一笑:这话儿怎么说的?随你管缨便。不过告诉你,要是有个马高镫短、土匪杀抢的,我那好几十个弟兄,恐怕不会玩儿命保护你们。是不是呢?失陪!说着,悻悻地带朱昆走了。
有掌柜替管缨担心:管掌柜的,郎达那几十个打手,个个如狼似虎啊!管缨说:多谢各位掌柜的关照。他磨刀,俺也磨!走!拉起韩老大就走。
卡佳在洗被单和衣服,满院子都晾着洗好的白被单。两个军人走进院子,神情肃穆,慢慢朝卡佳走来,一个军人把一封信递到卡佳手上。卡佳瞥了一眼信封,那是萨马廖夫的阵亡通知书。卡佳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满院的白色被单在风中飘荡。
卡佳不幸的事接踵而至。萨马廖夫阵亡后,中东铁路局守卫队来了新的长官,他看好了卡佳的房子,过几天他就要搬进来了。铁路局给卡佳安排了一个小房子,让卡佳赶快搬过去。卡佳哭了,玛莎醒了,也哭起来。
管水走进来,默默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卡佳一边哭一边说:水,萨马廖夫死了,他们要我和玛莎搬出去,他们就是这样的无情!我一无所有,连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要带着玛莎去流浪,我绝不去他们给我安排的小房子,我对他们已经伤心透了,也许山洞和丛林就是我的家。你走吧,我不想让你安慰我,我更不想让你为我们母女俩受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管水默默听完卡佳的话,站起来走了。卡佳看着他的背影又号啕大哭起来。
早晨,卡佳抱着玛莎望着门口,玛莎满脸泪痕在卡佳怀里睡着了。管水走进来,他没看卡佳一眼,直接走进卧室。片刻他拎着两个箱子穿过客厅朝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管水又走进来,走进卧室,走进厨房,不停往外搬东西。卡佳呆呆地看着他的举动,任其所为。必要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管水进来把玛莎抱在怀里,又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卡佳也抱在怀里朝外走去。卡佳喊: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你要抢劫吗?管水一句话也不说,抱着她们朝外走。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管水把卡佳和玛莎放在车上,扬起鞭子赶马车朝前方走去。卡佳大喊着: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管水赶着车头也不回。
管水和卡佳带着玛莎,坐着马车,走过大平原,又走进山野。卡佳捶打着管水的后背问: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你哑巴了吗?管水轻声说:回家!卡佳呆呆地望着管水那结实的背影,把玛莎搂在怀里,眼睛模糊了……
他们停在一片荒地边,那里正好有一处废弃的屋子。在一棵大树下,管水跪在那里,点燃了三炷香。树皮被剥开,上面画着土地老爷的画像。管水闭着眼睛轻声念叨着:天老爷,地老爷,借俺一片天,给俺一片地吧,俺今天要燎荒开荒了,盼您给我们风调雨顺,多打粮食,让我们活下去。管水叩头。
管水回头一看,卡佳和玛莎在他身后也叩头,笑道:你们跟着乱磕什么头?关你们什么事?卡佳指了指土地老爷问:这不是你爹?管水哈哈大笑,笑出眼泪。他环视着山野,大声吼了一声:燎荒!
荒原上大火熊熊。管水和卡佳望着这一切。玛莎欢快地笑着叫着跑着。管水开荒了,他抡着䦆头,黝黑光亮的身上滚着汗珠。卡佳拎着饭包和水罐,领着玛莎走来。卡佳坐在地头上,望着管水那结实的背影,心中泛起无限温暖。玛莎依偎在卡佳的怀里,哼着一首儿歌。
晚霞横飞,一匹马在奔驰,管水带着全家采野果回来,玛莎和卡佳唱着歌,她们满脸都是浆果汁。
秋去冬来,管水骑马追逐猎物,他射中了猎物,骑马回到家里。卡佳和玛莎看着他英雄般归来,发出欢快的笑声。
夜幕降临,一家三口在吃饭。卡佳把肉夹到管水碗里。管水把肉夹到玛莎碗里。卡佳斟满一杯酒放到管水面前。管水把酒又倒进了酒瓶里。卡佳诧异地看着管水。管水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喝酒了。卡佳感动地望着管水。
管水说:咱开出三亩地了,我想明年春天种一亩玉米,一亩高粱,另外一亩种些杂粮。菜地我也开好了,明年种上土豆。我还想养两头猪、二十只鹅、二十只鸡、二十只鸭,这样咱的小日子就挺美了。卡佳,你有什么想法?卡佳轻声说:水,我没白等你一场!
这天,管水照例骑着马载着玛莎和卡佳回家来。管水在院里拴着马,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卡佳和玛莎要往屋里走,管水一下拦住她们小声说:屋里有人!他说着抄起一把铁锹,轻轻推门一看,大吃一惊!屋中坐着个衣衫破烂、头上包着头巾,露出一只眼睛,脏脸上有道紫红长疤的十分丑陋的人。
管水怒喝:什么人?出去!这时,卡佳和玛莎也进来了,玛莎吓得偎在卡佳怀里发抖。那人不动不语,面无表情,眼露激动、凄然与痛苦的幽光,直落在卡佳脸上。卡佳惊怕慌乱,一只手抱紧孩子,另只手紧挽管水胳膊。
管水喝问: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那人依旧不语不动,但目光变得阴鸷和伤痛,直射管水。两人目光相撞,像在做着某种较量。最终,那人又把目光移到卡佳脸上,变得柔和、爱怜和凄楚哀怨。这目光盯到卡佳心中的柔软处,她似乎与他有了感应,不再惊骇颤抖,仔细打量那个人。
那人令人恐怖的丑陋的脸,渐渐变成萨马廖夫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卡佳惊异狐疑,不敢置信,情不自禁地试探着向那人缓步走去。管水揽过玛莎,把铁锹攥得更紧。
那人依旧不动不语地盯着卡佳,眼中虽无泪,眼边却已湿润。卡佳问:你……你是……萨马廖夫?啊,真的是萨马廖夫!那人仍是不语不动,只微微点了下头。
管水绷紧的神经松缓,铁锹滑落地上。卡佳涌出泪水,颤声问:你……还活着?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萨马廖夫的脸有些颤,眼有些迷蒙。卡佳流泪把萨马廖夫的头揽进怀里。
管水默默看着。萨马廖夫挣出头,眼中露出感激的光,继而又变成凄哀无望的光,但瞬间消失,变得空洞沉重,脸上也更加麻木,毫无表情。
萨马廖夫住下来了,卡佳给他换上新衣。他头发蓬乱,卡佳要给他梳头,他挡开,自己用手胡乱捋几下,头发仍很蓬乱。卡佳无奈,拿笔写字:萨马廖夫,我们该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萨马廖夫也不回纸条,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卡佳又写:萨马廖夫,你能不能说句话或写点什么,我都快要憋疯了!萨马廖夫看了,不说也不写,默默走出房门。
管水拿砍刀在山林里砍树枝,卡佳默默走到他的身后喊:水!管水好像没听见,继续挥舞着砍刀。卡佳又喊:水,我在叫你呢!管水问:啥事?卡佳轻声说:水,我们该怎么办?管水沉默。
卡佳暴怒起来:我在问你,我们该怎么办?你必须告诉我,你这样沉默是不行的,我快要疯了,上帝不能这样作弄人,你说话呀!卡佳不停摇晃着管水的肩膀。管水说:卡佳!让他住在这吧,他不容易!
卡佳在叠洗过的衣服,不时透过窗玻璃,看院中劈木柈子的萨马廖夫,他像是在砍敌人脑袋,又像是同谁玩儿命。她心中难受,放下衣服,拿条手巾走了出去,给萨马廖夫擦汗。萨马廖夫拽过手巾自己擦。
卡佳瞪他一眼,拉着他就向屋里走。在屋里,卡佳气怨地看看萨马廖夫,又写:你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说一说?你这样,使你和所有的人都很痛苦,求求你说句话吧!萨马廖夫只是看一眼卡佳,坐在凳上,仍是不动不语。卡佳急得要哭,又写:萨马廖夫,你是魔鬼!上帝呀!这是可怕的煎熬,我实在受不了啦!让我去死吧!
萨马廖夫终于缓了下脸,抓起卡佳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卡佳也抓住他的手,可他马上把手抽出去,又恢复了老样子。
卡佳欲写又停:你不肯说话,可你能听清我说什么,那你就听着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当年,我本该嫁给管水,可我得到了他的死讯。于是,你娶了我。后来,我们本可以好好生活,可偏偏接到你阵亡的通知,于是我又嫁给了管水。但结果,你们谁也没有死,我们都掉进了深深的痛苦的漩涡。这些该怨谁?谁都不怨,是我们受到了命运的耍弄,是上帝在跟我们开玩笑!
萨马廖夫静静地听着,但依旧毫无表情,渐渐闭上眼睛。卡佳说:萨马廖夫,你别这样。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了,但毕竟有过前情,还是朋友,我和水永远不会抛弃你。希望你尽早快乐起来。萨马廖夫响起了鼾声。
萨马廖夫端一盆水,用手往地上撩。玛莎胆怯地倚门看着,觉得撩水好玩儿,就试探着走过来跟着撩,小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萨马廖夫的脸也有了一丝松缓。管水进来,不放心地端起水盆,领走玛莎。萨马廖夫的脸立刻麻木。
管水返回,看着萨马廖夫说:喂,该说说我们的事了!我们是老对手,你不能怨卡佳,这一切都是命运捉弄我们,当初我在临死前托人给卡佳送信,让她不要再等我,找个好人嫁了。可我没有死。你们结婚了,我依然爱着卡佳,但是我只是默默地关注着她,没有动过她一手指头,她一直都是为你活着。老天再一次捉弄了她,她是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后才嫁给我的,我也是知道了你的死讯后才把她们送回来的。可现在你又活着回来了。萨马廖夫默默地望着管水。
管水继续说着:作为男人,我想我们不应该再让卡佳受到一点点伤害。萨马廖夫木讷地望着管水。管水伸出手说道: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萨马廖夫不解地望着管水。
管水说:我佩服你。你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千辛万苦找到卡佳和玛莎,是条汉子。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难受,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谁也拆不开。我和卡佳说了,你就住在这儿,你什么也不要怕,我和卡佳会照顾你一辈子!萨马廖夫站起来转身走了。
萨马廖夫坐在院里一块大磨石边用力磨指挥刀。管水出来看见萨马廖夫在磨刀,也找了块大磨石,坐在萨马廖夫对面磨起大砍刀。正在盆边玩水的玛莎奇怪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不解。霍霍的磨刀声,在院中响着,声音越来越大,在天空中回荡。萨马廖夫举刀对着阳光,阳光折射在萨马廖夫脸上。管水也抬起头,伸出手指试着自己的刀锋。
管水在院子一边整理小马车。萨马廖夫从外面回来,见管水恶狠狠瞪他,“嚓”地拔出指挥刀,又霍霍地磨。管水也从车上拿起大砍刀,示威地坐在萨马廖夫对面凶狠地磨。玛莎见了,扭身跑进屋里去。
卡佳从外面回来恼怒道:上帝呀!为什么我一离开家,你们就磨刀?多少天了,总是没命地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管水和萨马廖夫谁也不理她,更加用力地磨。玛莎从屋里出来,拿了一把小刀,没有磨石就找了块砖头,坐在一边磨。
院中三个磨刀人呈三角形,把卡佳围在中间。她挨个看,却没人理她,她气恼地走到玛莎身边说:喂!玛莎,你这小东西,为什么也磨刀呀?玛莎天真地说:妈妈,不为什么,大人都在磨呀。卡佳哭笑不得。
夜晚,卡佳在家里召开家庭会议,她说:这是家庭,不是屠宰场,更不是战场,你们谁再磨刀,我就先杀了谁!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不信试试看!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无法摆脱上帝的安排,我们只能遵从上帝的旨意,没有办法!萨马廖夫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管水沉默不语。
卡佳说:我说说我们以后该怎么生活吧,上帝要你们把过去的仇恨都忘掉,把你们的爱拿出来,放在这个家里……
萨马廖夫在厨房里烤面包,做沙拉,玛莎捣乱。萨马廖夫给她一块抹了奶油的面包,并把她放在自己脖梗上,不让她捣乱,两手依旧干着活。
玛莎吃了两口面包,调皮地把奶油抹在萨马廖夫脸上,咯咯地笑。萨马廖夫也不擦,仍旧面无表情地干活。玛莎不小心,又把奶油抹到自己脸上。
管水和卡佳赶着小马车回来,车上装满干柴。他俩在院子里卸车。玛莎从厨房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管水招手:过来,爹在这儿呢!管水亲昵地为玛莎擦去脸上的奶油:小嫚子,又淘气了吧?
玛莎嘻嘻笑着,猛地伸开小手,把攥着的奶油抹了管水满脸。管水就势用脸在女儿的脸蛋儿上乱蹭,两人都变成花花脸。卡佳在一旁开心地笑。
萨马廖夫从厨房里端个托盘出来,往餐桌上摆面包、牛奶和沙拉。卡佳看见萨马廖夫,不由心情复杂地隐去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