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蒋晓云 本章:凤求凰

    从空中鸟瞰,刚落成的八栋“中华商场”大楼像放大了的八节火车站月台,沿着纵贯铁路,从昔日“台北府城”南门,随着铁道蜿蜒到北门。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商场每幢楼都盖得一个样,楼高三层,由北向南,依序高挂八德中一个字为楼号,两端漆了1至8与八德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当时大家俗称忠字号楼是“1栋”,平字号楼是“8栋”。

    一九五三年韩战结束以后,老美在日本驻防的第七舰队还是时不时踅到台湾海峡溜溜弯,“保持中立”一下。因为内战一分为二的国共两党领地虽然大小悬殊,隔海对峙的形势就在国内、国际各种原因之下渐趋稳定。到了五年后的八二三,台湾得到美援守住了外岛,中共又为内部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忙得无暇他顾。金门炮战结束,两岸并没有松懈鼓动拥护者拼个你死我活,前线的炮击却悄悄改成了练兵似的“单打双不打”。一九四九年二月仓促离开南京,一年之内搬过广州、重庆、成都和台北四地,最后落脚台北的国民党,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风雨飘摇,转眼十年。当时的边陲省会成了“中华民国临时首都”,为了治理泱泱大国而设计的一府五院中枢在弹丸台北扎根;“总统府”设在日本殖民时代的台湾总督府里面,五院及其他“直隶衙门”也多半就近在周围办公。总理“国家”大事的“博爱特区”,和繁华的西门闹区比邻。再往西南几步,就是一九四九年为了收容大量涌入台北的难民,沿铁道草草搭建的棚屋区。经过“十年生聚”,这个没有铁丝网的难民营已经人口爆炸,龙蛇混杂,却位居要冲,成了首都之瘤,公家就下了决心整治,调来国军工兵,很快就把铁道旁的违章建筑拆除一空,委托随国府迁台,政商关系良好的大营造厂,盖起一整列八栋公开发售的商场大楼。

    不少相信官方口号,痴等“反攻大陆”,在棚屋区“暂居”了上十年的难民,这下因为都市发展,被迫领着起名“台生”、“怀鲁”、“念湘”的儿女另外找地方栖身。虽然商场公开销售前很多都被有办法的人认购去了,一些手里有积蓄或能挪借、融资的棚屋居民不愿他迁,也有得以把握认购承租的优先权,买或租下商场的一个小单位,做起长远打算。

    韩家四口就在这时候搬离住了十年的违章建筑,迁入中华商场八栋三楼一个三四坪大小的迷你“跃层”。能容六尺之躯抬头挺立的“楼下”供起居,成年人必须弯腰或爬行的上面阁楼就睡人。

    户长韩国清个头不算小,胖脸上镇日笑眯眯的不大说话,任谁也看不出来几杯黄汤下肚,这个温驯得像泰迪熊一样的中年男人,可以把身材相当的老婆从三楼追打到大马路上去。韩太太叫翟古丽,曾跟人说“古丽”是她姥姥家乡话“花”的意思,所以外号“花大姐”。花大姐黑实高壮,比实际上一般高的老公看来还魁梧,一口清脆的京片子,自称“回回”,跟人生气私下骂:“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伊不利思’!”古丽告诉女儿,“伊不利思”就是经文上的“魔鬼”,是最厉害的咒骂。

    国清早年踩过三轮车养家,后来开了几年出租车,不久前转工替在近郊阳明山别墅里的有钱人开私家车,只有星期天放假回家。古丽在离家几步路的巷弄里,租别人院墙打开搭个门脸,经营一家不挂招牌的五六人座小牛肉面馆。虽然没有店名,可是都知道老板“花大姐”绝对不用来路不明、非“清真”食材。酒香不怕巷子深,渐渐传出口碑,就把厨房外挪,增加座位;弄块遮雨胶布由门朝外一支,下面、蒸饺子的锅灶就出去了,再把院墙开个窗洞,支上案板,擀面的地方就有了,洗碗用的大铝盆更早就堂而皇之地搬在店门口占用了巷道。这些家私等店打烊的时候搬进屋一锁,费不多点手脚。可是简单一挪动,巴掌大地方,就挤得进双倍的客人吃面——那时候台北的人一般都瘦。

    夫妻俩长得都“不咋的”,两个女儿却都如花似玉,还各有各的美,各姓各的姓。大女儿张爱芬明显是收养的,矮家里其他人一头不说,讲话轻声细语,容貌举止也比家人秀气。爱芬快二十一岁了,还在读高职,她小学入学晚,高中又因故休学过一年,复学时候降转本校夜间部,就前后耽误了两年。白天常见她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儿童澡盆般大的铝盆刷碗,偶尔抬头挥汗,白皙的瓜子脸上虽然眉目略为清淡,可是朱唇贝齿,丹凤眼未语含笑,不免我见犹怜,让人诧异陋巷中竟藏有这样一个蓬门碧玉。小女儿叫韩琪曼,上同校的日间部高二,等闲不到店里来;就算学校放假,她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来店找现成的吃,也只吆喝几声,顺手算算账。琪曼十七八岁,正是顾忌形象的时候,她不沾粗活,更别提像爱芬一样叉开脚蹲坐在路边洗碗。反正店里再忙她老妈也死活叫不动,拿她没辙。琪曼皮肤白里透红,五官漂亮得让看见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大叫一声好;跟姊姊邻家女的清秀不一样,琪曼大眼高鼻,美得张扬,连身材都比大三岁的姊姊发育好。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找缺点,那就是这美人有双洋妞般的大脚,而且头发不够黑。那时候华人以乌黑秀发为美,“黄毛丫头”是贬义词,没有染成亚麻色做造型的风尚。

    南方人吃的烂糊面和花大姐劲道十足的北方手擀家常面不一路,本地人当时也不大吃牛肉,甚至听说“清真馆”的可能都没几个,所以小店熟客多半是北方人,渐渐更有伊斯兰教友慕名而来。健谈的客人都和热情的老板做了朋友,店里忙的时候代为端面、收钱的也有,像到了自己家一样。熟客里面有一位许先生与其他不同,许先生大名志贤,二十出头年纪,是附近一个公营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寄居台北的亲戚家,公余补习准备考大学夜校进修升等。志贤在台南出生、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欣赏花大姐的纯北方手艺,三天两头就要来小店报到,说是店里的牛肉面和小菜让他吃上了瘾,“不吃会难过”。

    志贤从非节假日中午用餐高峰当义务跑堂起不把自己当外人,后来就抢着洗碗,还改口跟着爱芬叫古丽“花姨”。古丽看小伙子这么喜欢吃她家的面,手脚勤快,人上进,嘴又甜,心里高兴,人来就让他在店里随便吃,免费。志贤有空就来帮忙,他寄居的亲戚家吃饭不讲究,伙食不合志贤口味,来店等于打了牙祭。

    志贤一来店里,就卷起袖子,什么都做,最喜欢蹲在巷子边上和爱芬一起洗碗,可是也一定算好时间告辞,顺路护送爱芬去上学。古丽是过来人,自觉看得出来志贤对爱芬有献殷勤的意思。不过爱芬虽然当她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毕竟是遇人不淑再嫁到国外去的朋友托在家里寄养的,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等爱芬高中毕业去美国和母亲团聚,古丽就也不敢鼓励促成这段看起来挺登对的姻缘。不过古丽年前为了顶生意和住房,擅自挪用了爱芬母亲给女儿准备的路费,眼看爱芬高职就要毕业,小店生意虽好,可是将本求利,盈余有限,亏空一时补不上,古丽就又盼望两个小孩真的要好起来。她揣己度人,私心掂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跟的人就变得又疯又蠢啥也不管不顾,别说美国,脑袋清醒之前,天国也不想去;自己就能多点时日存钱还账,把摊牌的时间往后拖一拖。

    小店生意越来越好,古丽请了个杂工老秦来帮忙,主要负责擀面。哪怕强壮,古丽一个女的,天天开门来这么多人吃面,实在做不动。晚上回家灯下算账,店里收入确实不错,可是生意好,开销也跟着增加,离补上亏空差得远了。古丽无奈,只希望爱芬越晚跟她要钱买飞机票越好。

    几个月下来,志贤成了小店不支薪的钟点工,他什么时候来店里好像神出鬼没,其实自有一套班表:既是他上班和补习之间的空当,又一定要爱芬也在。老秦有时候忙坏了火气大想骂人,好不容易送走了周日高峰最后一个客人,坐下来吸根烟休息,他不晓得志贤只是“志工”,反正拣个不在场的对象泻火:“那个兔崽子今天又不来?是晓得现在咱们星期天也忙是吧!”

    爱芬微笑道:“秦叔,人家不是我们店里的!人家今天要补习,星期一才来。”平常也没看见两个人讲什么话,爱芬倒对志贤的行踪很清楚。

    “‘人家’是谁呀?”琪曼想用手指拈一块腌黄瓜吃,被正分装凉菜到小碟的古丽一掌挥开。

    “哦,那个免费来洗碗的家伙。”琪曼自问自答,躲过妈妈防卫腌黄瓜的手,继续捣乱。古丽在她手背上重敲了一记,骂句“走开”。琪曼索性抢过一小碟已经装好的黄瓜跳开到旁边去,却用手吃了两块就放下了。古丽看看那碟再不能拿出去卖钱了的小菜,嘴里骂道:“你就是来讨债的!”

    琪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走到爱芬身边嬉皮笑脸地道:“欸,我下次来看看那个‘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说好不好?”她很少来店里,听过志贤的名字许多次,几个月了却竟然从未照过面。现在学校放寒假了,琪曼又一向调皮好事,不是个省心爱清静的人。

    过两天琪曼穿件红色高领紧身毛衣,挺着世界小姐的身材,像团火从巷口过来的时候,志贤正蹲坐在板凳上就着铝盆捞筷子,原来坐他边上的爱芬正站起身要送一摞洗好的碗进去。

    “姐!”唇红齿白的琪曼灿烂地笑着向两人这边打招呼。

    爱芬转头微笑一下代替答应,顾自进店送碗;志贤却手上动作停顿,嘴巴微张,眼睛完全聚焦那团火,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随着美女走近的步伐强而有力地跳动。

    琪曼对志贤的反应很满意,她知道自己好看,虽然没正式交过男朋友谈恋爱,可是她天生就懂男人的傻相等于奉承话,都是对自己美貌的礼赞。志贤那个口水快要流出来的呆瓜相跟说“你真美呀”一样让她受用。满意归满意,志贤给琪曼留下的总体印象很模糊,她哪只眼睛也不会去细看一个蹲坐巷口,趴在大铝盆前,泡得通红的手里捧着大把湿筷子的男人的长相。总之,琪曼感觉,配爱芬是还可以啦。

    可是惊艳之后的志贤却神魂颠倒了。他打乱了自己的班表,有空就来店里蹭,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心仪的女神。老秦高兴店里多了个固定帮手。爱芬每见志贤来到只微微一笑后就垂眉敛目,镇静如常,看不出心里怎么想。古丽以为志贤来得勤是因为爱芬学校放假,后来听志贤老问起爱芬的妹妹,感觉有些起疑,可也没去细想。在妈心里,早就前突后翘的琪曼还是个让人不起邪念的小女孩呢。

    这天志贤带来一张书本大小的外国明星照片,四角还留有图钉痕,看来是他墙上摘下来的。他先给爱芬看,说:“奥黛丽·赫本,像不像你妹?”

    爱芬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发型有点像。”

    老秦凑过来,看一眼说:“你啥眼神儿?不像!”

    正切着菜的古丽把手在围裙上抹抹,伸手索取。志贤怕人把他珍贵的收藏弄脏,赶紧躲开,说:“花姨,我拿着你看就好了。”

    古丽把脖子前前后后挪动对焦,一会说:“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儿。”其他三个人听说都笑出了声。老秦更是夸张地把面团朝案板上大力一甩,怪叫一声“我地马呀”。

    志贤边笑边说:“花姨,问像不像你女儿怎么会像到你?”他欺负人不懂方言,又用闽南话加上一句:“恁是歹竹出好笋啦!”

    古丽听不懂也猜得到小子在耍贫嘴,就带笑抗议道:“说你们都不相信是吧?赶明儿给你拿张老娘的相片瞧瞧,你就知道像不像!”

    那天晚上古丽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带相框却失了玻璃面的照片,黑白照片边角泛潮,相中的俊男美女像被浪花包围,连深色衣服上也溅得是星星点点的灰白霉斑,幸好面貌都还很清晰。

    可是除了相片中的本人,恐怕再也没人认得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古丽和韩国清。古丽真没胡说,有维吾尔族外婆的回族少女古丽比有汉人爸爸的琪曼,更像明眸皓齿的欧罗巴洲美女。相片中二十一岁的古丽顶着一个男童发式,藏不住热恋喜悦心情的眼睛像晴朗夜空里的明星般闪亮。她穿着和身旁十八岁国清同款的男式学生服,鹅蛋般光滑的脸庞笑得像草原上的太阳那样明媚。

    古丽拿条干抹布聊胜于无地轻拭照片上的霉斑,忍不住轻声抱怨起南方潮湿的天气,她已经忘记玻璃面是从前夫妻打架自己赌气一把摔碎了,相框受损才让照片受潮。她拿着照片左看右看,遗憾着还有一张比这张双人照更早一点,她做小姑娘时候拿出去相亲的相片,留在老家没有带在身边。她一直记得自己那张单人照,那时让她自豪的长发还没铰,梳成两根大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古丽觉得自己单人的那张真好看,不过短头发的这张倒跟志贤拿来的外国女人照片更相似。

    古丽心想:虽说琪曼不怎么像照片里的外国女人,却确实有几分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发不够黑。古丽摸摸自己顶上现在也像稻草一样枯干的黄毛,不禁惋惜起以前乌黑浓密的一头长鬈发。她一面遗憾,一面怪上了台湾的太阳。海岛上的水土跟她不合。自打来到台湾,她原来雪白的肤色越来越深,原来墨黑的毛发也越来越黄。以前人家还都夸她的眉形好,眉毛从来不用画,生了琪曼不但身材走样,连眉毛、睫毛也都变得稀稀疏疏。她的睫毛原来浓密得像两把小黑扇似的,国清就说他的魂是被那两把小扇子招丢了,才留在了她家里,替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国清确实说过古丽好看,睫浓如黑扇,其他多出来的,可能就是经过二十多年光阴的发酵,古丽自己脑子里衍生想象出来的情话了。

    那天一家之主的古丽爷爷翟大爷留两个做黑市粮食买卖的朋友喝酒。店都打烊了才说要吃面。古丽奶奶翟大妈一睡下是雷打不动,古丽只好把店里小杂工叫醒,两人忙上。

    原先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十七岁少年国清蹲着把灶火再挑旺,抬头看见前来当炉的古丽就醒了。他停止了手中送柴入灶的动作,嘴巴微开,呆呆望着古丽下面、搅面、捞面,眼睛再不能自主离开须臾。

    古丽风情万种地把头一甩,长辫梢差点扫到那正站起身来的小呆瓜脸上。她泼辣地说:“你傻呀你!没看过我啊?”

    “姐这样好看,俺喜欢看。”国清侉声侉气地说。他老家在北平和天津之间的小乡镇,口音和世代居住在皇城根儿的人不同。

    古丽自去年被丈夫强剪头发,又让护短不讲道理的婆家众人打得逃回双亲已经过世的娘家投靠祖父母以来,人前一直用头巾包住没长齐的头发遮丑。穆斯林妇女总包块头巾一点不显眼,所以除了古丽自己,没人注意过她的头发长短,也仿佛都忘了她夫家曾经的暴行,只有古丽每天把头巾摘下时要把那几个“伊不利思”再诅咒一遍。这天古丽感觉头发长得差不多回来了,悄悄试梳了条做姑娘时候的大辫子,白天依旧包着头巾,晚上店门关了没人看见才扯下,没想到国清马上发现,还赞美得如此真诚。古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啐他一口:“你小孩儿家知道啥好看不好看!”

    “姐笑起来更好看!”国清据实以告,“俺没见过比姐更好看的女的。”

    古丽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她爷爷从路上捡回来的小长工:当时满身冻疮,奄奄一息倒卧路口的十五岁小叫花,喝了两年滋补养人的牛骨汤,已经是身长玉立、英气逼人的美少年。古丽差点脱口说出“你也长得好看”。

    一向害羞的国清没有闪躲古丽的目光,他定定地盯着那双朝他看的美目。双方目光胶着,僵了一会,古丽先眨眼,只好扑哧一笑,掩饰自己眼睛玩“斗鸡”输给一小鬼的窘态,一面啐道:“看啥你看!”

    “姐的睫毛像两把黑扇子。”国清像在学校里写作文一样地形容起古丽眨眼时眼睫的开合。

    他十四岁离家到北平读初中,三个月后,家乡被日军先轰炸后占领,家人凶多吉少,再无音讯。既为找日本人报仇,也为断了补给以后的生活,他虚报岁数,靠同校几个大龄高年级生打掩护一起“投笔从戎”,加入都是“知识青年”的二十九军学兵团。学兵团成员多数是平、津一带的爱国大学生和中学生,比当时为吃粮饷参军的丘八,或是被军队拉夫拉来的壮丁,素质高了许多,是被当做二十九军未来骨干培养的。一千七八百个青少年同吃同睡,出操唱歌,感觉像是学习的环境从学校搬到了军营而已,是来“爱国”不是来当兵。兵团训练了不到一年,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学生兵拿起刚发到手的步枪和大刀就进了战壕。可是步枪射不下敌人的飞机,大刀冲不过敌人的炮弹,还没准备好就须面对残酷战争的年轻热血洒在南苑阵地的泥土里,遍野的国军尸首有上千都是这群懵懂的学生魂,少数像国清这样尸堆里幸存下来的,说起来当过兵还打过仗,却保留了最纯真的本质。

    古丽眼看国清流露副斯文学生样子,耳听那可笑的文明用词,心里忽然爬过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脑子也跟着慌乱了一下,两朵红云涌上她的脸颊。她结过婚有过男人的,都不知道两个人只说着话,手都没碰着,也能让人口里生津,心里发毛。她不甘不愿地把面碗递给国清,用不屑的语气说:“给那几个偷着喝酒的送去。”递了碗空手缩回之际,古丽也不知自己安的什么心,就感觉非要在国清的臂上那样发娇嗔似的不轻不重拍一记。

    古丽心里的那点骚动却像电流一样从国清被拍的臂膀上传导过去。国清倏地脸也红了,面端在手里,身体却动不了。古丽轻斥道:“去呀,该干啥干啥去!”国清却只会原地愣着望她。古丽看国清的傻样,好气又好笑,把面又抢回来端自己手上,转头就走,一壁嘴里嘟囔着:“你就杵这儿吧。再跟你磨下去,面都糊了。”

    等她送了面掀帘子出来,却被站在小包间门口黑影里的国清吓一跳。

    “嘿!”古丽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人完了你又来了。”长睫一合一开,丢个白眼,用力扭头走人,这次是故意把辫子狠狠地在国清脸上扫了一记。

    国清先是感觉自己的魂魄被“小黑扇”扇到了爪哇国,正悠悠荡荡,旋又被条带着香气的鞭子在脸上火辣辣地刷过给扫回了神。他感觉身体发热膨胀,喉咙干渴,眼睛看出去一切如梦似幻,清晰的只有那条大辫子在古丽的腰股之间摇晃,向他招手,脚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古丽的背影向后厢她的香闺走去。

    前面店堂和后面住家中间隔着小天井,院墙边石板地上零星放着几个咸菜缸和种着香料的盆栽。乌云掩月,天井中只有店里包间透过来的微弱光影,窗上模糊的影子是三个不守清规偷喝烧酒的老头儿,半醒半醉还记得要压低了嗓子说话。国清跟着那条辫子亦步亦趋,东摇西晃,比在屋里违反教规喝酒的还不清醒。他脑子发热,嘴里低声含糊地说着连自己也难辨其意的胡话。

    古丽却清楚听见跟在身后的国清一路喃喃哀求:“姐——姐——救救我!姐——姐——你是观世音菩萨——你要救救我!”

    跟她信真主的人说什么呢!古丽猛地驻足,愤怒回头,却和发了痴的国清撞个满怀。这里离她的房门太近了。古丽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掀起的门帘给截断了。

    退进了厚棉布门帘遮得严实的小黑屋里,古丽被冒犯的怒火再加上国清的体温,一下把她也烧昏了。她轻捂国清炙热的唇,软绵绵地说:“别说菩萨,我不信菩萨——”她想如果做了错事,自己以后会下“垛子海”。可是国清这个不信伊斯兰教的汉人一定也会在那里——熊熊烈火永不止息的炼狱啊——“垛子海”!

    国清像个乖学生似的顺从:“姐信啥,俺信啥。”他本能地张口含住古丽捂在他唇上的指尖。可是俊秀的少年紧抱着怀中活色生香却再不知所措,国清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在古丽耳边低声求告:“姐——救我!”

    “咱救了你的小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家?!”翟大爷低吼着,“今天我就打死你这白眼儿狼!”他举着擀面杖再度没头没脑地向国清身上、头上乱打。古丽看国清已经被打得倒下还是闷声不躲,就不顾自己才大量失血,身体虚弱,飞扑过来抱住情郎,身上立即挨了几下。翟大爷手一软,心疼孙女,打不下去了,颓然把擀面杖一扔。

    小的好了快一年,屋里两个老的都没看出来,等到古丽为了不敢留下孽种,拼死从柴堆上跳下,血流不止出了大事,却不愿看医生,才跟奶奶吐露实情。翟大爷一直怜惜古丽父母早逝,对这承欢膝下的孙女疼爱有加,出嫁了还让她回门不归,替她撑腰抗衡虐待她的婆家。这样把心都掏出来爱,不免愈恨她欺瞒。

    古丽的奶奶翟大妈一手捂着嘴,忍着哭声,过来搀扶孙女儿。古丽却死命抱住跪在地上受罚的国清不肯移动。

    翟大爷见状对老伴怒道:“别管她——就是给你宠的!”翟大妈赶紧打手势要老头噤声。万一邻居听见,传到长老那边,就算不动用私刑闹出人命,古丽丈夫家来索赔都教他们吃不消。

    其实这时古丽和丈夫已经分居两年了,听说丈夫都娶了二房不耽误传宗接代。婆家一直没来接这骂还口、打还手的恶媳回去,就是不存好心,他们要看谁拖得起!依照经文的规定,如果女方主动求去,必须“赎婚”,就是退回聘金,赔偿夫家经济损失;如果男方“休妻”,那女方就可以保留聘金,不退财物。翟大爷和老伴都不贪财,可是古丽的聘金早就让翟大爷的小儿子带出去做生意本了。战争阻绝了道路和消息,古丽的叔叔已经没有音讯三年了,翟家想拿钱出来赎婚一时之间还办不到,就成了僵局。

    翟大爷失了主意,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两个罪人。照规矩来那不得了,私通要判“石刑”。国清该死,怎么死他都一滴泪不会流,可是古丽他可不忍心让人扔石头打死。翟大爷左思右想,最后把国清关进柴房,古丽关回她自己屋里,两边都从外上锁。他还警告老太婆,别给白眼狼送吃的喝的。他想现下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饿死一个外乡人不会有人注意,日本人看死了个中国人更不会追查。不是他心狠,只是国清死了,古丽才能有救。可是两天后他打开柴房看见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子躺在地上呻吟,既然人还活着,他又不能见死不救了。老头自己先送了盆清水,还丢了条被子进去,隔天又叫老太婆送了吃剩的粥。

    同样犯了死罪的古丽倒是像皇后娘娘一样地躺在炕上被她奶奶伺候着将养。奶奶不要她沾冷水,要她多卧床休息,把小产当成坐月子处理,怕她落下惯性流产或不易受孕的后遗症。翟大妈叹口气说:“姑娘以后还是要嫁人的。等打完仗你叔回来,把欠的账还上,你才能跟人离啊。”她也恨古丽婆家没能善待宝贝孙女,翟大妈心里把当初的聘金全盘否定,就当成“欠账”。欠的还了,孙女自由了就随她自己高兴嫁。

    古丽咬着牙犟嘴:“不离我也不替那个‘伊不利思’生孩子!”

    满天神佛的奶奶听到禁忌的名字,赶紧呼唤起圣人的名号避邪,口中呸呸叨念着跑开了去洗耳朵,门也忘了锁。古丽一看机不可失,披起衣服下床,不及着履,赤着脚就奔向柴房,卸了门闩冲进去,一把抱住浑身屎骚尿臭躺在干草上的国清。

    古丽一面哭,一面把国清从地上拉起来往外推:“你快走,你回家!”

    国清虚弱地说:“姐,俺没家,你在哪,哪就是俺家。”

    “你傻呀?他们要弄死你!你还不走——”古丽抱着国清的头,心痛得要碎了。国清在古丽温暖厚实如地母的怀抱里忽然痛哭失声。他没有地方去,死就死吧,除了古丽的怀里,他哪里也不去了!

    他的家乡已经被日本飞机的炸弹夷为平地,一大家子人不知所终。他和同学生平第一次拿枪,就和日本正规军正面交火,他亲眼看见一个日本人的刺刀刺进十几个同学的身体里,该到他的时候,日本刺刀已经发钝,先前重伤倒下的同学再爬起来拼着最后一口气乱刺,十几条年轻的生命终于撂倒一个日军。幸存的学兵团残部跟着二十九军第三大队向南撤离。带伤的国清不耐行军之苦,自行脱队挣扎向北,原先学校一带他还熟,他想也许找得到老师或熟人可以投靠。三天之后北平沦陷,日军进城前他扯下军服,换上还没发臭的路倒尸上剥下来的便服,十五岁的小兵就成了个不起眼的半大小要饭,盲目地在已经封锁了的北平市流亡。夏末起流落街头,有一顿没一顿的国清,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饥寒交迫地倒卧在翟大爷推着独轮车去办货的路上。

    “也怪可怜见的,比古丽还小三岁呢——”闻国清大哭声而至的翟大妈在柴房门口伸手拦住后来一步却作势往里冲的翟大爷,“虽说是个汉人也都来家三年了——”她说着也陪同落下同情之泪,“在家住着也像咱家的孩子,不算是不知根底的了。”他们这个回民聚居的区域,除了饮食宗教保留回族传统,衣着风俗,甚至多数人的相貌都因历代通婚而汉化得看不出太大的区别,只习惯上称呼非教门一律是“汉人”。

    老夫老妻废话不用多说,翟大爷完全明白老太婆的意思。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翟大妈就正好比老头儿大三岁,除了生俩儿子碰上的时辰不好,弄得一个久出不归,一个英年早逝,他们两老自己可是一世和美。翟大爷也想喜剧收场。一个仗打得他出门去了的小儿子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招个无依无靠的小子来做养老孙女婿当然强过送孙女回去她那个没良心的婆家。可这一切如意算盘不就卡在拿不出聘金退还给人家?

    “嗳呀——”翟大爷叹口大气,心里想老太婆真不懂事,通奸在咱穆斯林是死罪呀,得要行家法把两个小的都杀了,才能救回他老翟家的名声,要让古丽不省事的婆家发现他包庇,别说古丽活不了,他们两个老的也没脸活了。他把手一摆,皱眉凶道:“没法跟你这老娘们儿说去!反正这小子不死,咱古丽就得和他一齐死!”翟大爷撅着胡子怒气冲天地去了。

    古丽怀抱哀泣的国清,爷爷的话却听得明白,她晓得爷爷是不会放国清出去了,爷爷要把国清关死,国清死了,她犯的错才能死无对证。“国清,”古丽附在他耳边说,“乖,不哭了。姐在哪,你在哪。等我给你做吃的拿来,咱且把身体养好,有力气才逃得出去。”

    半个多月后的深夜,古丽背一小包袱,轻手轻脚打开了柴房门。她不知道翟大爷自从家里出了这丑事就患失眠,夜夜睁眼到天亮。甚至一向好睡,碰到床就打鼾的翟大妈也变得浅眠,不如以前睡得香。翟大爷躺在炕上听见动静并不着急爬起来,甚至伸手拦阻了身边被惊醒要起来去察看的翟大妈。两个老的含泪执手在炕上静听古丽和国清窸窸窣窣地偷着逃命而去。翟家没人识字,古丽自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只有她炕上铺得齐齐整整一晚没人睡过的被褥上面,有个她向邻室老人叩别留下的肉眼难辨的印子,旁边一张古丽最珍惜的自己做姑娘时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相片。这是她丢下祖父母和汉人私奔的留言:磕头是谢恩,照片是思念,最宝爱的一帧影像都不带走是她会回来。

    古丽却不晓得自己这一走,就要为爱去到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她变卖了仅有的两件首饰,买了两套旧学生装改做男装打扮。剪去头发后又去照相馆里照了张合影算是婚照。剩的点钱找黄牛带领,跟着十几个目标重庆或延安的学生结伴偷渡出城。黄牛带出城后,两人并没和其他学生一齐远走,反而餐风宿露回到已成废墟的河北沦陷区国清老家,收拾了国清家人遗骨,搭建茅棚,过起自耕自给的原始生活。四年以后抗战胜利,他们开始打听失散的家人。慢慢地有消息传来,翟大爷和大妈原来都还健在,连小面馆都在原址经营。国清的家族还剩一个原先在南方学造船的叔父,任职轮船公司,战后调派在天津。两人那时已有琪曼,盘算先去投奔国清叔父,再由叔父以家长身份出面斡旋,好让两人能做正式夫妻。没想到就是那年国共撕毁停战协议,内战全面爆发。一家三口才到天津,没依计划北上,反而跟随叔父家小南下去了上海。南方天气湿热,居室窄小,国清在叔父安排下上船做见习生。古丽和丈夫分开不说,带着小孩寄居吃猪肉的汉人家,母女连饭都不敢同桌吃,痛苦非常。幸好国清不久因为晕船严重被开退。叔父听说公司台湾办事处业务量增加有工作机会,又介绍侄子去台湾。没想刚到了台湾,国清还未及上班报到,上海易帜,船公司倒闭,他们和战后唯一联络上的亲人完全断绝了音讯。

    在台湾古丽和国清又只剩下他们彼此可以依靠,还多了个琪曼。一家三口,一个是大字不识的名教罪人,一个是初中肄业的阵前逃兵,一个是抵台时刚满五岁的黄口小儿。

    枯黄乱发剪在耳下半寸,发福的肚腹顶住虽还厚实却已下垂的胸脯,中年古丽看着年轻时的双人合影,遥想那张留在北平老家炕上的少女独照。因为沙眼而睫毛稀疏的眼睛红通通却干涩无泪。

    太久了。古丽不无感伤却平静地想:刚离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常常来她梦中相见,后来搬来搬去,最后还过海搬到了台湾,路远,老头儿、老太太就来不了了。

    二十多年东奔西走,生活的贫困和逃难的飘零已让古丽麻木。她不是没有后悔过离家出走,夫妻打架的时候,她会骂出:“当初我爷爷就不该救你这只白眼儿狼!”可她从没想过,当然也就没说过,自己不该为了救要被关在柴房里饿死的国清而和他私奔。国清即使喝了酒,一听古丽提起他对不住的救命恩人就会对所有争执投降认输,回到一向老婆至上的态度。

    国清唯一的嗜好就是小酌两杯,可是当人家住家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放假回家那晚就会放量,把一星期没喝的补上。和女儿琪曼一样,国清去店也只吃饭不帮忙。琪曼高起兴来还收收钱、吆喝两声,引人侧目,抢姐姐“牛肉面西施”的风采,国清则是低头吃面,吃完了拿碟花生米回家下酒,除了微笑着跟爱芬、志贤、老秦等几个认识的打声招呼,没人注意和善却沉默的壮汉食客就是老板古丽的“头家”。

    这天店里生意又很好。打烊后老秦要跟古丽谈加薪,爱芬就先回家了。上个月古丽才给老秦涨过钱,还让他睡到店里省房租,没想到老秦在面桌拼起来的“床”上睡了两星期就说不行,腰酸背痛,影响他白天干活,他情可花钱去租个正经地方,所以要古丽再涨他点工资。古丽和老秦把嘴都说酸了,也没结论。老秦威胁要走,最后撂话说:“也不用等到过完年了,你前脚找到人我后脚立马走。花大姐你看着办吧!”

    家就是过条大马路的事,古丽一面腹诽汉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能对他太好,一面就到了家所在的商场“八栋”。她气喘吁吁地爬三层楼,在二楼半梯间的公厕稍停解手。商场每单位只配置一个水槽带出水口,拉上张帘子勉强能淋浴,却没有私家抽水马桶的设备。古丽完事出来一眼看见上面楼梯口黑影里站个男人,大吃一惊,先想到听说前面几栋楼最近有色狼偷看妇女夜尿的事,定神看清楚却是丈夫国清,不免提高声音诧道:“老韩你发什么神经病?半夜杵那儿,吓死老娘了!”

    “没做亏心事,鬼也吓不了你!”国清凶巴巴地顶回去。

    古丽心知丈夫又灌猫尿了,步上最后几级楼梯,经过国清身边顺手在他臂上重拍一记,嘴里恨道:“你就喝吧!人不知道还当是色狼,把你抓起来揍一顿好了!”

    国清却把古丽用力一推,道:“谁是色狼?你说谁是色狼?”

    在楼梯口前古丽惊险地稳住脚步,破口大骂:“老韩你就发酒疯吧你!敢把老娘推下去,我就拉你垫背,我死你也别活了!”

    “想要我的命?”国清刷过来一个巴掌打得古丽眼冒金星,“奸夫淫妇!你想谋杀亲夫!”

    “你骂谁奸夫淫妇?你骂谁奸夫淫妇?”古丽双手向国清脸上乱抓。喝得醉醺醺的国清闪避不灵,脸上被挠出三道口子,火烧过一样地疼。泰迪熊被激怒,忽然变身大灰熊,咆哮着拳脚齐上。

    身量相当的两个人,打起来还是女的吃亏。古丽出生成长的环境家家都打老婆,可让爷爷、奶奶手心里捧大的古丽就不给打。她要是肯让男人打几下,她的婚姻也不会弄到有共同信仰的两个好亲家闹翻成仇,自己出嫁不到一年就跑回娘家长守活寡。十八岁的时候丈夫打她,她拿把剪羊毛的剪刀刺回去,被丈夫和公婆联手拿下,痛打一顿绑起来丢在炕上,摁着她的头像对付羊那样把她美丽的头发剪了一地,她当晚就挣脱绳子逃跑,再不跟那人过了。

    国清这回不知是喝得太醉还是太怒,不但力大无穷,抓住古丽猛捶,连古丽提起翟大爷的救命之恩都不管用。楼梯口僻静,古丽咬牙用膝盖一顶,猴子偷桃贱招得手,趁隙脱身逃窜下楼。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的家暴事件不归警察管,归街坊邻居管。古丽一面哇啦哇啦地叫着希望吵醒楼里其他住户,一面向楼下撤退。一楼有几家卖吃的做消夜生意,估计会有人出手相救。

    “杀人啦!”古丽边喊边跑,“救命呀!”

    几个在一楼刚吃完馄饨出来的浮浪少年看到壮汉打女人,仗着人多就过来见义勇为,两三拳把国清打倒在地,一个正要上前补几脚,古丽过来求饶:“这我当家的,喝多了,喝多了!”

    “别碰我!”躺在地上的国清却把前来搀扶他的古丽一把推开,口中不清不楚地骂道,“你个潘金莲!你离我远点,找你相好的去!”

    少年看他们果然像是夫妻打架,可这么位长相抱歉的大娘有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真不多见。一个少年流里流气地吃起古丽的老豆腐:“欧巴桑,看不出来哦!”众人嘿嘿地哄笑着走了。远远还听见一个说:“哈哈哈……欧里桑老当益壮,欧巴桑床功盖世!”

    原先坐起来了的国清听见闲话又倒回地上哭:“……看我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晚上,骚娘们儿就要跟人跑,两个摸黑躲店里嘀嘀咕咕还以为人都不知道!”

    古丽气得发抖,幸好夜深,邻居多睡了,旁边只有零星几个路人看热闹,否则她的名声真要教这酒鬼给败了。古丽刷地扇了国清一巴掌:“我让你不说人话!”一面扛他起来,向围观的致歉,“醉了发酒疯——我带他回去。”

    国清一手绕过老婆脖颈钩她肩上,另一手紧握老婆胳膊。人给打老实了,嘴里还在说胡话:“你……你不跟老秦跑?”

    古丽脚下一停,怒道:“再嘴巴不干不净我给你扔马路上睡去,你信不信?”

    两人安静地爬了几级楼梯。国清又说:“……真不跟老秦——”

    “不跟!”古丽累了,她跟醉鬼表白道,“再要跟谁,也不跟汉人!汉人都靠不住。上月刚给老秦涨过钱,今天又要。不给涨不干了。不干不干算了。汉人都是白眼儿狼。”

    国清抗议道:“我不是汉人,我不吃猪肉……在船上的时候我情可饿死、吐死……吃臭咸鱼我也不吃猪肉。”

    古丽心有点软了,可是国清毕竟才刚借酒装疯打了她,就硬着声音道:“穆斯林可不许喝酒!”

    国清说:“你爷爷就喝。”

    古丽说:“喝醉了你还会扯淡?当初我爷爷就不该救你这只白眼儿狼!嗳!你可真沉!你能不能自己走?”

    脸上带着三条血印子的国清索性把头也枕到古丽肩上,闭上眼赖皮道:“我不……走。姐……在哪,我……在哪!”

    相互打得鼻青脸肿的冤家依偎着拾级登梯,古丽把拿酒当醋喝得烂醉的老公扛在肩上又拖又拽,再累再苦也还是得“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一阶一停,冬天里一身汗的古丽想,咱咋就贪便宜住了个三楼要爬这么高呢?

    “你们这里的三楼比普通三楼高吼?”志贤拿着一只沉重的纸箱跟在爱芬身后爬上商场三楼。他以前没来过,也没想过要来。只是在店里老碰不到他想见的人,再见不着,他也要放假回南部过年了。这天听说琪曼在家,赶紧自告奋勇替古丽从店里送东西回来。古丽很高兴有个志愿搬运小工,把准备店里休假和家里过年要用的一齐装了一大箱,叫爱芬替志贤领路搬回去。

    爱芬点头同意:“每层都有阁楼,所以比较高。”

    来到门前,爱芬一边在包里取钥匙,一边提高声音叫门:“妹,我回来了。许志贤也来了。”她是给在家里不一定穿戴整齐好见客的琪曼一个预警。

    志贤走进了东西落得只剩走道却还算收拾得干净齐整的斗室,听从爱芬的指示把纸箱塞在窄梯旁边靠墙的饭桌下。放妥纸箱,志贤又蹲下再向里推进去一些,抬头起身时看见琪曼穿件露肩连身拽地白色晚礼服从阁楼窄梯上冉冉而下,长裙遮住一双大脚,志贤觉得完全是想象中的仙女下凡。

    “妹!你穿那什么衣服?”爱芬笑着诧异地问。

    “美不美?”琪曼问。

    “美!”志贤抢答,他的眼光大胆地落在当时罕见的少女裸肩上。

    爱芬嗔怪地看他一眼,志贤顾自含笑盯着美丽的琪曼,对旁人不以为然的目光浑然不觉。

    琪曼说:“有人找我做模特儿,帮杂志拍照。”她看也没看两人,下得楼梯来只专心对着墙上一面镜子顾盼自怜,自言自语道:“他们说我的锁骨最好看!”踮起脚尖向下照,“说我的腰好细——嘻,也说因为我胸部和屁股都大,所以腰看起来特别细,结果一量还是二十四英寸——”说着声音忽带一丝哀怨,“我们家镜子都太小了,没有一个可以照到全身,楼上的镜子也不行……”可是不快的情绪稍纵即逝,“他们叫我先试穿看看,看哪里要改。”

    “不必改,很合你,很好看!”志贤再度抢答。他不是故意的,他根本忘了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琪曼调整一下礼服胸口的松紧带,道:“这件是‘希腊女神装’,我本来不是穿这件的——”先指定穿的女模太瘦,平胸让露肩设计有下滑之虞,就换给了有胸有腰的新秀。琪曼照着镜骄傲地把胸一挺,没穿胸围的双峰颤颤巍巍。志贤感觉脸上发热,好像听见一屋子都是自己怦怦心跳的回荡。

    爱芬皱着眉道:“这么露怎么穿?”顺手拿起琪曼丢在椅背上的红大衣替琪曼披上,“冷都冷死了。花姨和韩爸都不会让你穿出去。”

    琪曼心知爱芬所说属实,有点泄气,却未放弃,指指楼上道:“不会露,还有一条长纱巾。而且我们不说他们怎会知道?”琪曼早就存心拖姐姐下水,一起隐瞒父母。

    披上大衣,女神退驾,琪曼这才把专注在自身的焦点转移一点给客人。“咦,你也来啦。”琪曼笑睨着志贤道,“我爸不算,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男生哦。”

    志贤进来这许久,终于得到一语眷顾,浑身骨头立刻轻了几两,嘻嘻笑着搓手,连声道荣幸。琪曼却又转身从架上拿出一个脸孔大小的有柄圆镜对光自照,把头左右转动着道:“他们都不相信我是自然卷,都说怎么烫得这么自然!啧,要是能留长头发就好了!”

    志贤诚心诚意地道:“你短头发很漂亮!你知不知道奥黛丽——”

    “我们只是回来送东西,”爱芬忽然打岔,一面向外走,“你要出去最好自己先告诉花姨。”爱芬表态无意成为琪曼欺瞒父母的共犯。伸手推门前,她对杵着没动脚步的志贤说:“你跟我回店里吗?”

    志贤迟疑了几秒,眼睛没能马上离开一下看手镜、一下看墙上挂镜,专心揽镜自照的琪曼,他期期艾艾地婉拒爱芬道:“喔——啊,我看我就直接去火车站吧——看有没有提早卖过年的火车票。”

    “那我跟你一起下楼。”爱芬没让步,门推半开等着。志贤无奈,恋恋地把眼光收回,柔情无限地说:“那——琪曼,我走了——我要过完年才能回来……”

    志贤从台南回来后下班去小店。一男二女正在店中忙着,却只见古丽一张熟面孔。“花姨,老秦走啦?”志贤从最不紧要的人问起,“嗄,说走就走了?那你大女儿呢?”古丽说爱芬这学期起白天去补习英文,以后不来了,为此还另外加了人手。

    “哦,那你可以叫小女儿下课来帮忙嘛。”志贤故作轻松地和替他下着面的古丽继续寒暄,“琪曼那么漂亮,要是她来帮你忙,生意一定会更好。”

    古丽表情复杂地看他一眼,道:“你就不奇怪爱芬到哪儿去补英文吗?”志贤的脸红了。古丽又说:“琪曼还小,她不愿意来店里,就不来。现在这年纪我让她给我好好读书,我跟她说,二十岁以前绝对不许谈朋友。”

    志贤不无惭愧地问:“不知道爱芬去哪里补习吼?”

    古丽把加好料的面端到志贤手上,不冷不热地道:“爱芬补英文,不来店了,我看以后店里没有小姑娘你也不来了。今天花姨还请你,下次他们——”一指没给志贤介绍认识的两个伙计,说,“要找你收钱,我可不管。”

    志贤刚回台北,春节里吃了十天南部讲究食材原味的白斩鸡、白切肉、清蒸海鲜,忽然觉得这碗红油浮面的加辣红烧清真牛肉面虽香却腻,竟有点怀念起他以前嫌清淡的阿母手艺来。他无可无不可地吃完,留下面钱告辞。古丽正忙,没有听见。志贤走了几步想起还不知爱芬在哪补习,欲待回头去问清楚,又怕古丽误会他想让她兑现今天还请客的承诺,而且自己也并不那么想见爱芬,就算见了,要不要聊聊近况?说自己回家过年顺便相了亲?那琪曼听说,岂不会笑自己老土?

    志贤想着,脚下踌躇。毕竟年轻面薄,感觉古丽的态度远不如节前亲热,就没精打采地走了。后来志贤又去过两次,可是再没碰见过琪曼,甚至爱芬都没见着,古丽也表现生分,没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志贤觉得韩家的牛肉面越来越不合口味,熟客又渐渐成了生客。

    一个月后志贤偶然在报摊看见一本杂志春季特刊的封面是一群女孩子在草地上打扮成希腊女神的样子,或坐或站,都穿着相类的白色“女神装”。有的斜肩露一只胳臂,有的露背或腿,琪曼挺胸而立,手中做状倒一陶壶。在一堆装模作样欢迎春天的女神中,除了长相洋气,琪曼气质并不出众。如果不是志贤看过琪曼穿那套服装,恐怕也就错过了。志贤兴冲冲买下杂志,撕下封面钉上墙,和原先钉的奥黛丽·赫本大头照并排。

    到了夏天发榜的时候,志贤如愿高中。父母催他回去和半年前春节回家时订下的未婚妻结婚。台南岳家殷实,卖了三个鱼塭在台北买了房子为女儿陪嫁。他回乡行婚礼前先把东西从亲戚家搬出到新房。客居只有简单的书籍衣物,很快收拾完毕,志贤最后从墙上取下照片,想也没想就把奥黛丽·赫本的大头照放进打包要带走的纸箱里。另一张春天的女神拿在手上端详良久,清真小馆、老秦、花姨,甚至爱芬,都是他已经翻过去的人生书页,读过了,知道了,记得一些,或全忘了。可是琪曼,他将永远记得他们的两次邂逅,她的每一个表情,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那天琪曼的姐姐没有半推着门赶他出去,他可能没去买回台南的火车票,春节就留在台北;或者可能回去了却拒绝相亲、下订。

    追逐着一个像天仙般的琪曼,为她的笑而喜,为她的颦而忧,他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志贤回味着,想象着,一面却把手上的女神照丢进了等待出清的废纸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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