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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何祖康收到一张卡片。他以为是谁寄来的圣诞卡,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生日派对邀请卡,署名叶念菁。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是谁。叶念菁是他以前在儿童合唱团的同学,她长得很胖,又是个大近视,毫不起眼,难怪他记不起来。那时她常常粘着他,但他就是没法爱上一个小胖子。他喜欢的是苏绮诗。许多年后在漫画社附近的德国蛋糕店再见到她时,她出落得更漂亮了;可是,她当时爱着的另一个人,然后,某一天,她跟蛋糕店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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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不打算去参加叶念菁的派对的,在漫画社里赶稿的时候,他愈来愈心不在焉。终于,他拿起背包,飞奔到街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子嘎然停在一盏红色交通灯前面,快要开始播《Channel A》了,派对会不会已经结束?自从德国蛋糕店关门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苏绮诗。今天晚上,她也会去吗?他好想再见到她。
那盏红灯偏偏地老天荒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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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二楼的灯一盏盏熄了,彩色的气球零星地飘飞到天花板,叶念菁解开她绑在椅背上的一个红气球,何祖康气喘咻咻地跑上去。
她听到声音,转过身去,两个人对望了好一会儿,她问:
“你是何祖康?”
“你是——”他觉得她很面熟,却记不起她是谁。
“我是叶念菁。”
他愣了愣,无法相信眼前的女孩子就是叶念菁。她很窈窕,上身穿着一件深红色斜扣的衬衣,领子上绑着一条绿色丝巾,下身穿着一条黑色伞裙,戴着一条水钻腰带,脚上穿着一双红色尖头高跟鞋。她有一把栗子色的长发,五官干净利落。
她笑笑说:“你不认得我吗?”
“你变了很多。”
“他们也是这样说。”
“他们都走了吗?”
“都走了,我们还以为你不来呢。”她把手上的红气球绑在椅背上,问:“你吃了东西没有?这里还有蛋糕。”她指指剩下的半个拿破仑饼,说:“我去请他们开灯。”
她走下楼梯。过来一会儿,二楼的灯亮起来了。
她沿着楼梯走上来,说:“你没怎么变啊!还是有一双大眼袋。”
她一边切蛋糕给他一边问:“你要不要吃点热的东西?”
“不用了,我吃蛋糕就可以。”
她走去拧开了音响,《Concerto of Love》在空气里流荡。
“记得这首歌吗?”她问。
“当然记得,我们那年去罗马表演就唱这支歌。”
他低头吃着蛋糕,有一点不自在,眼前人改变得太多了。他不知道怎样跟她相处。
“苏绮诗有没有来?”过了一会,他问。
“我丢失了她的电话号码,找不到她,她又没有跟其他人联络,大家都不知道她现在做些什么。你有她的消息吗?”
“我最后一次见她,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在一家德国蛋糕店里工作。”他说。
他原以为来这里或许会有她的消息,没想到是更渺茫。
“她长得很漂亮,男孩子都喜欢亲近她,对吗?”
叶念菁粲然地笑了:“真的?”
他尴尬地点头。
“刚才他们每个人都问我是怎样减肥的。”
“那你到底是怎样减肥的?”
“那是一个长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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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转的歌声里,她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那时候,她架着一副大近视眼镜,人又长得胖,看上去有点笨拙。她喜欢亲近何祖康,他却不大搭理她。
那一年,刚刚踏入青春期的何祖康,嗓子变低沉了,没法再唱男高音,只好退出合唱团。
在欢送会上,好几个女孩子都哭了,惟有她没有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坐在一角不停吃东西。
欢送会结束之后,她悄悄跟着何祖康回家。夜已深沉,她躲在他家楼下的电线杆后面,偷偷望着二楼窗边的他。终于,他家的灯熄了。当她满脸泪水回过头去的时候,她看到团里的朱哲民躲在另一根电线杆后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他低着头羞怯地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
她突然明白了:“你也是来看何祖康的吧2?原来你喜欢男孩子。”
他的脸红了,连忙说:“我不喜欢男孩子的。”
她用手揩去脸上的泪水,说:“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了点头,一副会很忠诚为她守秘密的样子。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排巧克力,问他:“你要吃吗?”
他摇了摇头。
她吃着巧克力,打他身旁走过,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身后一阵沉默,她回过头去,发现他依然站在那里,羞涩地望着她。
她舔着手指头上的巧克力碎屑,问:“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她何他在团里一起许多年了,她从来不曾察觉他喜欢她。
那一刻,他没回答。
“你不可能喜欢我的。”她瞧自己那十根胖胖的手指头,沮丧地说。
“你很可爱。”他说。
“因为我胖,所以你才会说我可爱。胖子是用来逗人发笑的。”她托了托近视眼镜说。
“你的歌声很动听。”
“不可能的。”她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不喜欢你自己?”他在后面喊。
她站着,回过头来望着他,脸上的泪珠一颗颗掉落在她胖胖的手指间。
那一年,她十二岁。
爱情降临的时候,她决心要减肥。
可是,她太快乐了,反而愈来愈胖。既然他没嫌她胖,她就不那么介意自己的身材了。她不是没试过节食,可那样太痛苦了。
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朱哲民跟她在一家小餐馆里吃饭庆祝。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东西好吃又便宜。她最喜欢那里的罗宋汤和夹着大大片牛油的甜餐包。
她一直期待着朱哲民的礼物。吃完甜点之后,他仍然没有一点表示。当服务生把盘子收拾干净之后,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鲜鸡蛋来,说:“你可以让鸡蛋站着吗?”
“嗯?不可能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铺了红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鸡蛋倒下来了。
一次又一次,无论她多么小心和专注,鸡蛋还是倒下来。
“让我来试试。”他说。
他轻轻的把鸡蛋放在桌子中央,鸡蛋还是倒了下来。
“不行的。”她说。
再一次,他憋着气,很小心的把鸡蛋放在自己那边的桌角。那个鸡蛋竟然能够站着。
“你是怎么做得到的?”
他神气地笑笑:“秘诀就在桌布下面。”
她愣了愣,拿起那个鸡蛋,掀开桌布,看到桌布底下放着一枚亮晶晶的银戒指。怪不得鸡蛋可以站着。
“生日快乐。”他朝她微笑。
“原来你是早有预谋的!”她拿起那枚戒指,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戒指好像小了一点,她使劲地把手指套进去。
“你什么时候把戒指放在桌布下面的?”她问。
“就在你上洗手间的时候。”
“可是,我只有十五岁,现在还不可以嫁给你。”她把右手放在眼睛前方,望着戒指,甜丝丝地说。
“将来求婚的时候,我会买一枚更漂亮的。”他说。
“这个已经太漂亮了。”她望着他,眼里漾着感动的泪花。
“等到我二十岁,你再向我求婚好吗?”她说。
他情深地点了点头,很坚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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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这样子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可是,初恋原来是不可能圆满的。
她十七岁的那年,朱哲民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有段时间,她觉得他很有点异样,却从来不敢问为什么。她害怕知道真相。她想逃避,他却不让她逃避。那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在同一家餐馆里,他没为她准备礼物,一直也显得心不在焉,没等甜品来到,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她颤抖着声音说。
他没回答。
“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好?”
他没回答。
“你说吧!我可以改的。”
“不是你的问题。”
“你是不是认识了别的女孩子?”
“我觉得我和她比较合得来。”
“她是不是长得比我漂亮?”她可怜兮兮地问。
他沉默。
在那家小餐馆外面,她哭着把那枚戒指脱下来扔给他,说:“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站在那里,接不住她的戒指,避开她的目光。
她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走上去,弯身拾起那枚跌在他脚边的戒指,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没追来,以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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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后的一个晚上,她躲在他家楼下的一辆货车后面,偷偷追悼他在窗前的背影。火车司机开车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车一开,她的衣服被货车勾住,给拖在地上走了一段路,直到司机听到她喊救命的声音,才急急煞车。
她吓得只懂哭,以为自己会死。幸好她身上的脂肪多,成了最好的软垫,只是擦伤了手和脚。
“死肥妹!你想害死我吗?”那个其实也很胖的司机跳下车,凶巴巴地骂。
她坐在地上,看着被扯烂了的裤子,眼泪一大把地涌出来。在最苦的日子里,她想过死,然后,就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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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荒凉的夜里,她重又把戒指套在右手无名指上,悼念那个年少的盟誓。
床上的被子翻开了,她看到自己那条胖胖的大腿和满是脂肪的小肚子,还有那一床陪她捱过失恋日子的零食,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要是她是男人,她也会嫌弃自己。这样子下去,连她自己都不爱自己了,还有谁会来爱她。她一定要争气。
三年来,她努力读书,也努力使自己瘦下来。减肥的过程很苦,但苦不过那种嫌弃自己的感觉。一旦熬过了,她已经不记得每天只吃几口饭几棵菜那段有如世界末日的日子。她大学入学试的成绩,好得任何一个学系也愿意取录她。她选择了音乐系。
高一米六五的她,现在只有五十公斤。
半年前,她跑取做了激光矫视手术。不用再戴眼镜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
朱哲民不是答应过等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向她求婚吗?
她听说他也上大学了。她吃那么多苦头,就是要等这一天。当他看见脱胎换骨的她,一定会后悔当初放弃了她。
音响里流转着披头四的《Yesterday》。
“这是比我们老好几倍的歌啊!”她说。
“披头四已经有两个人不在了。歌比人还要长久。”何祖康说。
“从来就是这样。”她说。
朱哲民以前就很喜欢听她唱《Yesterday》,那时候,只有约翰蓝侬不在。
一个月前,她开始寄出生日会的邀请卡,其中一张,是写给朱哲民的。
三年来,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努力。
到了最后一刻,她却没有把那张卡片寄出去。
她思念自己曾经那么痴痴地爱一个人,几乎赔上了生命。可是她竟然发现,她已经不需要向他证明一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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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餐厅的时候,她问何祖康:“你最近在画什么故事?”
“一个爱情故事,是我第一次当主笔。”他说。
“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她好奇地问。
“只是很初步的一些想法,还没决定。”他耸耸肩,“想故事真的很难。”
“不如写一个丑小鸭的故事。”她提议。
“丑小鸭?”
“其实,我们都是丑小鸭。”她望着头顶上的红气球,说,“都在等待蜕变。有一天,当我们蜕变了,却又会怀念丑小鸭的日子。”
自从消瘦了之后,她的手指也瘦了,朱哲民送给她的戒指变得很松,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屉里。
今天,她把那枚戒指擦拭过,放在一个红气球里。
人为一个目标而努力,最后却防线那个目标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会有点空虚。
也许,所有的初恋都是丑小鸭,我们会怀念当时的脆弱和寒伧;后来的爱情,是羽化了的天鹅。
丑小鸭的阶段却是避不过的。
那个红气球摇摇拽拽地飘向远处的高楼大厦,把那枚亮晶的戒指带到天际。
她知道,以后的爱情也跟以前的不一样了。
从前,朱哲民爱的是原本的她。
以后,男孩子爱的,是今天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