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大的雪噢!”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端着酒杯,眼睛瞄着窗户外头的雪,大为感慨。
“么样,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长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样大的雪团,前赴后继地朝窗玻璃上扑,撞得粉碎之后,洒在窗台上,已经积了近一尺高了。窗户玻璃中间,或许是户内暖和,扑上来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后扑上来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这样,就在窗户玻璃中间留了一个规矩的圆。
穆勉之和孙猴子,就从这个圆欣赏户外的大雪。
“戏文里头总是唱,么事赏雪饮酒。那意思是瞄着雪就能咽酒。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蛮舒服,还是觉得这火锅跟这猪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孙猴子用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捞出一块带骨头的羊肉,吹了几吹,啃了几啃,看看上面的肉啃干净了,就把骨头朝碟子里一丢,吱地一声,很惬意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畅快地哈了一口气。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气呀!”
穆勉之注视着他结拜兄弟的吃相,一脸的羡慕。
这几天,跟陆小山斗法,穆勉之有些上火,两边的牙龈都肿了,一舌头的泡子。平日里顶喜欢吃的羊肉火锅,现在一沾就满嘴生疼。
“大哥,陆小山的那两个人么样处理?”孙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烫出来的清鼻涕,问穆勉之。
“六指诶,拿条袱子给你五叔。”在生活细节上,穆勉之的习惯比他的结拜兄弟要好。这也得益于他读了几年私塾。
汉口话里,毛巾、手绢都被称作“袱子”。
穆勉之没有正面回答孙猴子的问题,眼睛盯着火锅,没有作声。
热辣辣的汤料咕嘟咕嘟翻腾着。偶尔间,火锅膛子里的板炭啪地一声,炭粒朝上跳将出来,在炉膛口炸出一蓬橙红的火星。
电话铃响了。
见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样子,孙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电话。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陆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板?”六指朝穆勉之这边瞄了一眼,见穆勉之摇手,“他您家病了,诶,病得蛮狠,还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电话,好不好?”六指朝孙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电话。
孙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点点头。
“噢,哦,陆督察官哪,您家有么吩咐?哦,哦,哦,伢们年轻不懂事,瞎闹!是的,您家把他关下子,也是帮我们管教唦您家!关得太久了?从去年关到了今年?哪里话咧您家!您家说的是阳历咧,那是跨了年。照阴历算,还在年里头——不就是个把两个月!哎呀,这是您家客气,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头的事么!我们巴不得您家还多关他们一些时!不把点亏他们吃,他们不晓得锅是铁做的!给您家添麻烦了!劳慰您家们了!是的,是的,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们,不像我孙猴子心肠硬。为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气又急,都病得瘫了铺了哇您家!么办咧,这伢冇得爹姆妈,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娇惯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洪门山寨就是再穷,也不至于冇得饭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里也出事了?哎呀,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该不会像这样想:是洪门山寨的人报复。诶,您家千万莫像这样想哦!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我们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们还哪来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们肯定帮您家找,这还要您家开口说?好,是的,是的,他一滚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点教训他狗日的一顿!”
孙猴子接完电话,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烟筒马上就要被放回来了。您家都听到了?陆小山要我们帮他找人,就是那两个人。”
策划在金圆券贬值期间倒买倒卖,在金银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乱发一笔财,穆勉之跟孙猴子说过,孙猴子表示不反对,也不参与。
自从他儿子孙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后,老婆杜月萱就严禁孙猴子再参与山寨的事务:“你也不看如今是个么世道?也难怪,你肚子里冇得字墨,看不懂报纸。我是每天都看报纸的!这报纸高头,天天说剿匪,说又消灭了共产党几多人马,嘿嘿,这剿匪消灭的事,都做了几十年了,么样共产党就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灭越狠?看下子政府兴的这钱唦,冇得几个月,就变得比草纸都不如!我这样一说,你该明白了点冇?这政府不行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老书洋书都读了几本,别的不晓得,只晓得,要是政府只顾着刮老百姓的油,这政府就完了!这就像家务人家,一家之主、一层层的父母官,不出力动脑筋带着全家人发财,倒把眼睛盯着家里人的荷包,这个家还能维持几久?你们洪门山寨原先还做点生意,强拿恶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总算还是在做生意。这好,搞起哄抬金银,绑架人口来了!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儿子这年把冇跟烟筒他们一起,他想过太平日子。朝儿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着穆勉之做伤天害人的事情了!”
孙猴子觉得老婆的话有道理。再说,他也老了,冇得么精神,也冇得心思折腾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请来商量事情,他是洪门老五,不能不来。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洪门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维护的,穆勉之是几十年的结拜弟兄,情谊也是要维护的,杀人放火的事,他孙猴子真的没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晓得,做哥的也不难为你。这事咧,你就只当不晓得的,让哥哥我来做!不过咧,做哥的有句话要跟你说明白。陆小山这杂种,自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们几多好处!光房子,就不止一栋!当初,我们在他身上投资,总是想赚回点么事唦!可这婊子养的不光冇把一点好处我们,反倒处处跟老子们作对,恨不得斩尽杀绝!这回,我也把点辣汤辣水给他尝一尝!他哪里疼,老子就再往哪里洒点盐!”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锅里捞了一块没有骨头的羊肉,刚一放进嘴里,就满嘴生疼。他赶紧把羊肉吐出来,一边哈着气,一边吩咐:“六指诶,这些时,你要带着山寨的弟兄们,不要到处瞎跑。这里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家伙都带着。也莫明晃晃地挂着,都别在腰里!冇得事,夜晚莫单独出门。”
穆勉之和孙猴子坐的这张桌子旁边,还摆了一桌,同样的火锅同样的菜,六指带着几个弟兄,一边听着寨主同山寨老五谈话,一边火锅就凉菜,大快朵颐。一时间,吃得热汗淋漓,杯盘狼藉。听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听。
洪门山寨的人都晓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们宽厚,但如果哪个不听吩咐,那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老五哇,您家屋里,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两个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里离这里还远,再说,陆小山那杂种还冇盯到老子!诶,大哥,酒也够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诶嘿,烟筒回来了。”听着穆勉之杀气腾腾在安排山寨事务,孙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老啦,山寨也用不着我了!尤其是这打打杀杀流血见红的事,真的是用不着我孙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外走,看到毛烟筒回来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么样哦,见不得您家的侄儿子?见到了就走?”毛烟筒跟孙猴子开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么罪咧,还这样子快活!刚才,跟你大伯还在为你的事着急咧!快进去,快进去,火锅里的羊肉只怕烂得正好。”孙猴子骂骂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陆小山动作蛮快咧!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还有两个咧?不晓得?哦,不是我们山寨的弟兄?是临时参加进来的?是哪个巷子里的混混哪?嗯,你们几个,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桌子上,每个人跟前,骨头堆了好高。看来,火锅里的羊肉续了不止一道。三个酒瓶也空了。
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卖货币、扰乱金融秩序抓进去的,共三个人。听说那两个不是洪门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里宽松了许多。
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说的是青帮讲究辈分师承,洪门无论老少先后,皆以兄弟相称。张腊狗这个青帮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这洪门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点,就是穆勉之特别顾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个弟兄遭了难,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么吩咐?”六指站起来。他的脸色还很正常。六指不抽烟,酒食上也很节制。
“这样,叫这几个弟兄到偏房去喝茶,先歇一下,你跟烟筒留下来,我跟你们单另说点事。噢,烟筒噢,还冇吃?就在我桌子高头吃,趁热的吃,趁热的吃!你杂种辛苦了,受了罪冇?”
穆勉之亲切地看着毛烟筒狼吞虎咽:“慢一点,慌么事唦!多得很!”
看看六指过这边桌子来,其余的人都到隔壁去了,穆勉之脸色一沉:“六指,那个卖卤菜的跟他的儿子,关得牢实不牢实?你们冇暴露身份啵?”
“牢实得很!把他们的眼睛都蒙着。交代了看守的弟兄,看守期间,不要说话,把头脸也都蒙着。再说,牛皮巷那间仓库,闲置了十几年,哪个算得到那里关着人咧?”
六指先绑架了黄素珍,等黄后湖找母亲找了一圈没找到,晚上再回家的时候,六指又偷袭绑架了黄后湖。
“嗯,这我就放心了!这就好办了……你们要晓得,这黄素珍是哪个?就是张腊狗当年的小老婆唦!我要是不说,你们是不晓得的。当年,张腊狗的老婆是个寡妇,开着个小杂货铺。张腊狗那个杂种,穷得胩里卵子敲胯子响,想了些心思,把个比他大上十岁的寡妇勾上了手。这个寡妇嫁给张腊狗之后,还带了个拖油瓶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往下,你们猜不猜得到?巷子里头的姑娘伢么,开窍开得早,冇得好久,这拖油瓶的姑娘开了窍,跟她的继父张腊狗好上了。张腊狗这鸡巴日的咧,就干脆带着老婆的姑娘黄素珍,找了栋房子单另过了。当时哦,这事传得吼哇!么事娘做大、女做小,随么丑话都有哇!后来咧,为一只蛐蛐,张腊狗跟他的最要好的青帮兄弟陆疤子闹翻了,张腊狗设计害死了陆疤子。张腊狗这杂种随么事都抖得起狠来,就是胩里那家什不中神,不能让婆娘怀伢。陆疤子的儿子长大后,一直想报仇,总是难得成功,就引诱黄素珍,还生了个儿子。”
说到这里,穆勉之真的进入了回忆之中。
几十年前汉口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青帮洪帮生意场的勾心斗角,一时都涌上心头。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刘宗祥,想起了他为报复刘宗祥而引诱钟毓英,想起了他引诱钟毓英小梅,也让她们生下了一双儿女。
“噢,我晓得了,陆小山后来认了这个儿子。陆小山还是狠哪!为报仇,几十年都不松劲,前些时,关帝庙张腊狗的死,肯定是他下的手!”
穆勉之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讲过汉口的这段往事,毛烟筒和六指听得呆了。
“是噢,莫说呀,我还是蛮佩服陆小山咧!有恒心!有狠气!他就是不该跟老子作对的!老子这回,要让他活着心疼到死,还有疼说不出!”
穆勉之朝六指和毛烟筒一招手,要他们把耳朵挨拢来,在他们耳边一阵嘀咕。
“那两个老的,就是陆疤子的堂客王玉霞和那个剃头的老家伙,就算了,让他们活着过个年。”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天也黑透了。
雪一停,天一黑透,窗户上那个没有被雪封住的圆孔,从屋里看出去,就像一只硕大的猫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屋里交头接耳的三个人。
听了穆勉之的布置,连心狠手辣的毛烟筒都心里发冷,边打寒战边点头。
“么样,冷不过?快,趁热的喝几口汤。咦!么样搞的咧,火锅都熄了?”
穆勉之看毛烟筒打寒战,才发现火锅没有了热气。
一只乌鸦,跍在浮碧轩北边那棵槐树的一根横杈上,哇哇地叫两声,歇一歇,又哇哇地叫上两声。
清晨的刘园,也许是太安静了,这乌鸦的叫声,显得尤其刺耳。
吴安拄着锹柄,直起身来,朝乌鸦叫的方向。
“嘿,一大早晨的,这鸦雀叫得真烧心!”
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团了团,朝乌鸦歇脚的槐树扔了过去。槐树太高,吴安又离得有些远,雪团还没有够着乌鸦停歇的枝杈,就落了下来。乌鸦也朝吴安瞅了两眼,爪子在树杈上动了动,似乎对吴安的投掷手艺有些不屑,又对着吴安哇哇地叫了两声,拍了拍翅膀,抖得树杈上的积雪簌簌地,朝刘园后门方向飞去了。
“吴安,真是勤快呀!这早就起来铲雪。
吴秀秀在客厅里,看到了吴安赶乌鸦的场面,把玻璃窗开了一条缝,跟吴安打招呼。
“亲家咧,这么冷,一大早晨的,买个么菜唦!年货都弄齐了堆着,总不是要吃的,就吃那些东西唦。”芦花从厨房那边出来,脑袋上裹着一条大围巾,手上拎个菜篮子,像是要出门买菜的样子。吴秀秀担心芦花冻病了。
近来,连下了几场大雪。前天,大孙子刘璜吵着要堆雪人,吴秀秀疼孙子,刚陪孙子在雪地里站了不一会,晚上就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
“不是出去买菜,是想到园子后头菜地里,掐点菜薹回来炒腊肉!这雪蒙着的菜薹,顶好吃。”芦花朝后头走,脚底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算起来,芦花比吴秀秀还年长好几岁,按说也是六十大几的人了,可几十年来,就没有病过一回。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放下手上的事,蒙头睡一觉起来,就随么不舒服都没有了。
“婶娘,让我去啵?我不会掐?我么样连菜薹都不会掐了咧!好,好,我陪您家去!这深的雪,腊时腊月的,要是掉到哪个凼子里头,么得了!”
看芦花已经走远了,吴安还是不放心,把手上的锹往雪堆里一戳,撵着芦花的脚印去了。
“不得了咧!死人咧!死了人咧……”
还没有到刘园后门,吴安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由定住了脚。仔细一听,才分辨出是芦花声音。
吴安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赶到芦花跟前,只见芦花跌坐在蒙着雪的菜薹篼子上,沙着嗓子喊。看到吴安,芦花似乎突然哑了,嘴唇哆嗦着,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水沟边一堆黑影。
呀,两个死人!
到底是男人,吴安走拢去,发现死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轻,仰躺在雪地上,女的乱发披面,看不出年纪,嘴巴被破布塞着,匍匐在男的身上。
吴安大着胆子,把女的扒了扒,似乎听到哼哼声。
“还是活的咧,婶娘,这女的,还是活的咧。”
虽然很久没有烹制卤菜了,可卤料味混着一些说不明白的霉烂腐败味,始终在这屋里缭绕。吴明耸了耸鼻子,朝对面的陆小山扫了一眼,见陆小山正盯着自己,就皱了皱眉头、“这房子该彻底清理清理了。”
“唉,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诶,吴副局长,我一直都还不晓得,你还是我的小舅子。”陆小山还是盯着吴明。
那天,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和吴明带着一帮人,赶到现场。愣怔怔的芦花,忽然发现了吴明:咦!这不是我的明明儿么!么样跑到这里来了咧!吴明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接到刘园的报警,陆小山就很敏感,催着吴明出警。吴明倒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主要就是怕碰到了母亲。要是碰到母亲,怎么解释咧?可一想,现场在刘园后门,这大雪天的,母亲不可能在现场。可母亲偏偏就在现场!吴明无法回避,他也不想回避——这多年来,自己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生活,可连叫母亲一声的自由都没有!
芦花扑到吴明的肩膀上,在儿子脸上瞄了又瞄:“这是我的儿子咧,是我的儿子!明明,明明,你为么事不认你的姆妈——我的儿哪!”
一到现场,陆小山就急于辨认尸体,当证实尸体就是黄后湖,女人就是黄素珍,绝望反倒让陆小山镇静了。他抬头朝周围看了看,围的人不少,有市民,但大多是警察,还有几个在拍照,看样子是记者。围着的人,各种眼神各种表情都有,但以木然居多。他也看到吴明母子相会的情景:诶,我的丈母娘?
“我当警察,就只瞒着我姆妈一个人,唉,不怕您家见笑,我的姆妈,顶不喜欢当兵当警察的!”
“噢——?是这样呵!”陆小山眼睛还是盯在吴明脸上,眼神怪怪的。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钉子……”
陆小山的眼光,终于从吴明脸上移开了,仰头朝楼板瞄了一眼。
自从醒过来,黄素珍就一直待在儿子黄后湖房间里,伏在儿子的床上,不停地嘀咕着。
“楼上有人守着么?”
“有两个人。窗户都钉死了……”
刚说到这里,吴明蓦然一惊:我么样说“钉死了”咧!陆小山的儿子黄后湖,被人用钉子从两边耳朵钉进脑壳里,钉死了,惨哪!我这样说,犯忌呀!
“日子长了,也不是个事呀,您家是不是要想点别的法子?”朝陆小山脸上瞄了瞄,没有发现见怪的意思,吴明又朝楼上呶呶嘴,表示关心地提醒。
“想么法子?疯了么,只有送疯人院。你说,这事,是不是穆勉之做的?”
“除了他,还有哪个?不过,我们拿不出证据来啊!”
“证据?”
“要是冇得多的事,我就先回局里去了咧?”
“去吧,去吧。”陆小山点了点头,目送着吴明的背影。
“我的儿哪……钉子!我的儿哪钉子!”
陆小山再没有朝楼板上瞄,喉咙有些发梗,鼻子有些发酸,嘴唇嗫嚅:“天哪,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老子随么事都冇得了!”
吴明没有回警察局,直接到刘园来了。
正是掌灯时分,刘园被满地的雪映衬得白皑皑的。
刘园的林木,除了冬青雪松,大都褪尽了残叶,一如夜阑卸妆的女子,洗尽铅华,现出本色来,又是一番本色风韵。
“还是田园风光好!”
在黄素珍屋里待久了,憋闷的吴明感慨。
他在浮碧轩外顿了顿脚上的雪,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明明兄弟?姆妈猜得真准,说你今日肯定要来的!”吴小月一脸的笑。
“她您家在哪里?”吴明一进门就问母亲。
“还不是在厨房里忙!这些时都冇要她您家下厨房,今日,她您家非要到厨房去,说,我的明明儿要回的,我要弄两样合口的菜给他吃。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头漂,哪里吃得到合口的东西哦!”
吴小月学着母亲的腔调,突然,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晓得弟弟动了感情,就住了嘴。
看芦花今日高兴,吴秀秀要吴小月打电话,叫刘汉柏和吴用都回来吃晚饭。
晚饭很丰盛,就是团年饭的规格。油炸的,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文火煨的,急火炒的,荤的素的,大火锅小围碟,硕大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尽管市面上币值狂贬,物价疯长而且东西难买,但刘园毕竟是刘园,没有金银换不来的东西。有些汉口市面上实在没有的鲜货,像大活鱼呀、活虾呀,都是吴安托人从柏泉乡下专程用船运过来的。
见都上了桌子,刘汉柏倒了一杯酒,递给母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准备敬母亲。吴秀秀没有端这杯酒,而是拿起手边的那瓶葡萄酒,倒了一杯,递给儿子:“去,先给你爹敬杯酒!”
“这不是家宴,也不是除夕年夜饭,也就是亲朋聚会,怎么……”刘汉柏心里略微一愣,没说什么,接过酒杯,脸色凝重地朝供着父亲遗像的香案走去。
看着儿子理解了自己的心意,到香案前祭奠,吴秀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祝祷。
“宗祥哥,古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眨眼,你么样就成了前人咧!你在那边,还好啵?宗祥哥,你要是在那边蛮寂寞,秀秀我就过来陪你!哦,你在那边过得蛮好?有爹,有神父,还有满湖的白鸭子!哦,还有咧?还有绿莹莹的枸杞尖……噢,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在这边,好生照顾你的儿,照顾你的孙子,这都是你的血脉啊……”
喃喃的祝祷,桌边的人听不到,但吴秀秀抽搐的肩膀、潮湿的脸庞,一屋子人都看到了。大家不由都站了起来,低下了头,为刘园的主人,为汉口的地皮大王默哀。
“噢,都坐,诶,么样冇看到吴诚哪?”
“他说手上还有点事,要来咧,也要晚点,要我们莫等他。”吴安说。
吴安的妻子槐姑,端进来一个硕大的铫子,吴安赶忙拿过一个铫子座子,让铫子坐上。槐姑揭开铫子盖,一股排骨煨藕汤的清香,在客厅弥漫开来。
“槐姑哇,这排骨汤里,把了腊骨头?嗯,真香!给每个人都添一碗,先趁热的喝汤。”转眼,吴秀秀就是一张笑脸了。
“那个杀人的拐东西,捉到冇?太拐了!太拐了!心狠哪!毒哇!往两个耳朵里头钉钉子!更毒的是,在这个园子里头钉!这不明摆着想嫁祸刘家?不是想嫁祸,在这里用钉子钉人,也不吉利唦!”
看着二儿子吴明,芦花不由想起刘园后门雪地里的那一幕惨景,心有余悸。似乎觉得在席面上说这话题不合适,转了话题,“明明哪,你媳妇伢咧,几时带回来,让姆妈看下子唦!有冇得伢哪?”芦花搛了一个狮子头给吴明,盯着这个刚见面的儿子,看不够。
“莫看我的亲家有一把年纪了,又冇读么书,心里晓得几有数!硬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用钉子钉死人的家伙,跟我们刘园有仇!唉,今日不说这了,不说这了。明明哪,听说你的媳妇伢又漂亮又能干,几时引回来,让我们搭你姆妈的镶边,都看看唦!”
吴秀朝吴明挤挤眼,意思是:前几天我还找你媳妇看了病的,你的姆妈都不晓得。你看,我为你保密保得几好。
吴诚轻手轻脚地上楼,可楼梯还是嘎吱嘎吱地响。
“哪个?”
楼梯顶端黑暗处,钟媛媛轻声喝问。
“是我,是我哇!这鬼楼梯,跟人一样,有年纪了。”
吴诚上楼,看钟媛媛垂在腰间的右手上,握着一只小手枪。唉,真是想不通,不晓得几文静的个女的,么事不好玩,偏要玩枪!尽管这只手枪小巧玲珑,吴诚还是看不习惯。
“这楼梯好哇!随么人上来都瞒不住。”钟媛媛收起枪,回到她的房间,又埋头做她的事。
这段时间,钟媛媛一直住在祥记商行。房间和吴诚的房间挨着。白天,她化装成太婆出门,总是很晚才回来。祥记商行的两个伙计都以为她已经跟老板成家了,虽然觉得她行踪诡秘,可既然是老板娘,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其实,钟媛媛因为参与发动领导武汉大学学生闹学潮,暴露了,不得已,投奔老同学吴诚。当然,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也不是盲目作的决定。学生时代,她知道吴诚对她有好感,她也喜欢吴诚的敦厚。几天下来,发现以祥记商行作掩护,很安全,也就住了下来。
吴诚跟了进来,坐在钟媛媛对面,看着她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很,好像旁边没别的人。
噢,算起来,好像她只比我小一岁?啊,四十二了吧?脸相看上去虽然像只三十出头,过细看,额头上也有皱纹了。这么多年,为么事不成家咧?未必他们共产党就只兴光革命,有不兴结婚成家哪?
窗帘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可能是冷得很吧,钟媛媛终于停住笔,朝手上哈了哈气。
“这天,蛮冷的咧。诶,你盯着我做么事噢?”钟媛媛抬起头,笑了笑。
“你笑的时候,真是好看。就是,蛮少看到你笑。”吴诚有些恍惚。
“看你说的!老太婆了,还有么好看不好看的!”钟媛媛搓搓手,盯着吴诚,“我说老同学噢,生个火盆吧,你为么事不成家哪?”
“成家?跟哪个成家?跟你?你又不要我。”吴诚脱口而出。他没有想到,心里憋了这么多年的话,竟然在这种时候找到机会说了。尽管是开玩笑的口吻,毕竟说出来了!吴诚朝钟媛媛瞥了一眼,见钟媛媛陡然脸色严肃起来,就讪讪地下楼弄火盆去了。
“屋里都这冷,外头只怕还冷些啵?么样,冇生着?”见吴诚端了个火盆上来。板炭堆得老高,看不见里头的火。
“是着的!要稍微等一下子,火就上来了!诶,你饿不饿?我下碗面?对了,好像铫子里还有汤,藕煨的猪蹄膀汤,跟你热一碗,好不好?”
“噢,吴诚哪,要是嫁给你,真是享福哇!”
“那就嫁唦。媛媛咧,你不晓得呵,我等了你几多年咯!”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埋在心底这些年的话,今日晚上就这么顺溜地说出来了。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你一说呀,我还真的饿了。”
“好,我去热汤。”
她好像在回避?吴诚下楼热汤。看汤慢慢热了,他的心却慢慢凉了:不晓得是她是么样想的?说她不喜欢我吧,么样就这样放心地住在我这里咧?孤男寡女的,她又是做的秘密事情,不喜欢我,能这样?
“我的天,这大一碗!哎呀,这热汤真鲜!喝一口下去,心都热了!”钟媛媛一边谦让,一边喝得极酣畅。
“噢,你的心热了,就不管我的心是不是冷了。”
吴诚又盯了钟媛媛一阵,心里爱怨交加,不是个滋味,也不做声,悄悄地回到隔壁自己房间,胡乱脱了衣服,用被子蒙了头,想心思。
噢,这女人哪,我为么事心里就丢不下哦?我是不是蛮贱哪?她又冇明确地说过喜欢我!是的,前年,送她过江,那天她好像是有这个意思。可那时她是遭了难唦。这多年了,我都快四十五了哇!不是为等她,弄个人成家,生的伢只怕都人长树大了哦。
“噢——你……是哪个?”似醒非醒的迷糊中,吴诚的腰被人箍住了。他下意识地一推拒,满手满身都贴上了柔软和温香,“啊,媛媛,媛媛,是媛媛……”
吴诚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惟其没有彻底清醒,欲念的闸门就失去了管辖的栓子。
仿佛沉睡、压抑太久的火山,长时间地盲目地寻找,终于寻找到最薄弱的地壳,冲开它,撕裂它——几乎省略了惯常该有的酝酿和躁动过程,摈弃了所有那些非实质性的过渡,火山,就这么直接喷发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同火山喷发相抗衡呢?
唯一相抗衡的办法就是,同火山一起熔化,一起喷发!当火山宣泄完他的炽热和奔放,再一同冷静成僵硬的花岗岩,向世界昭示:这,曾经是生命,是曾经燃烧激动过的生命!
钟媛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松开了箍住吴诚的手,一阵眩晕袭来,整个身心都松软了,终于,仿佛溺水太久的人,她放弃了求生的挣扎与呼喊,一任欲仙欲死的感觉托着她,向极乐极苦的深处飘荡!
“我们成家吧……”吴诚汗津津地仰躺着,他好像还没有彻底醒过神来,话一出口,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梦呓。
“成家?成个么家唦……就这样,不是蛮好么……”
我的个天咧!这是说的个么话哪!
吴诚脑壳一炸,彻底醒了,朝旁边伸过手去,摸到的,还是柔软、温润,可在吴诚的感觉里,似乎摸到一只吸饱了血的慵懒的蚂蟥。
吴诚觉得自己软了。
“么样不说话噢?”
“你都说了,叫我还说么事哦?”
“你呀,你呀,只晓得做生意赚钱!”钟媛媛一侧身,依偎过来,“么样,看你浑身僵硬的,像是不同意?我不跟你成家,是为你好。你跟我成家,有么好处?你虽然不晓得我具体在做么事,可我做的是提着脑壳玩的事,你应该是晓得的。现在的形势是个么样子的,你晓不晓得?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在全国胜利了,武汉马上就要解放了!越是临近胜利,像我这样的工作,就越是危险,不晓得哪一天,我就要掉脑壳。你跟我成家,不把你和你的一家人,都搭进去了!我在想噢,要从你这里转移走,换一个地方,不能连累你!”
钟媛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有些话,怕伤了吴诚的心,她还没有说: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消灭一切压迫和剥削,像乡里的地主、城里的资产阶级,你吴诚虽然是民族资本家,不是官僚资产阶级,可总还算是资产阶级呀!哪有革命者跟被革命者成家的道理呀!未必,现在先成家,成了亲人了,到后来,又来革自己亲人的命?再说,像我目前的身份,跟哪个成家,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啊!
“噢,媛媛,怪我——我差一点误会了哦。”吴诚一把搂过钟媛媛,让她躺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是的,我是个生意人,我也不喜欢么事政治哦政党哦这些东西。你说在这里怕连累我,我倒是不怕,只是在一个位置太长了,怕不安全,倒是真的,换一个位置,嗯,换哪里咧?嗯,有一个地方,蛮好,让我想下子。”说着说着,吴诚的手,不知不觉地搂紧了。
“哎哟,哎哟,你坏,你坏死了!看着你蛮敦厚的,不晓得你这坏……”
钟媛媛挣扎着,自己把自己滚到了吴诚身子底下,呢喃着,呻吟着,拳头在吴诚山样的脊背上锤得怦然有声。
吃过年夜饭,刘璜缠着爹,闹着要放鞭炮,刘汉柏笑着说:“哪有刚吃完团年饭就放鞭炮的规矩咧!”
“来,璜璜,我带你到门口去放!”吴安看刘汉柏脸色倦倦的,就过来哄刘璜。
“姆妈,把盼盼给我咧,您家也累了一天了。”
吴小月见婆婆抱着小孙子摇晃,就想接过来。她的小儿子刘盼,最近不怎么想吃东西,晚上睡觉也有些吵。她感觉到,婆婆的脸色也有些疲倦。
唉,忙年,忙年,过年是也蛮累!
吴小月朝丈夫脸上瞄了一眼。他的脸色也不好。
“你们去歇着,这伢,跟我睡惯了的。”吴秀秀抱着小孙子,朝房间走。
“么样搞的,你跟姆妈的脸色都不蛮好,蛮累?”回到自己房间,吴小月帮丈夫脱去外套,又去拍枕头。
“嗯,是有点累。”刘汉柏朝床上一歪,长吐了一口气。
“把外头的裤子脱了,盖着,莫凉了。”
“不脱,年夜晚,哪里睡这早哦……”
吴小月给丈夫盖上被子,自己也在旁边躺下:“噢,汉柏,今年过年,像是比哪年都清静些哦?”
除了偶尔一两声鞭炮,除夕夜真的不像是除夕夜。
“唉,街上随么事都冇得卖的,蛮多人连米都冇得一颗,这年,么样热闹得起来!”
“也是噢,前天我从银行回来,沿路的商铺米铺,冇得一家是开着门的。”吴小月也很感慨。
“报纸上说,汉口30几家面粉厂因冇得原料停产了。连胜新、复新、五丰这样的大面粉厂,前天都停产了。国民党,快完了。”刘汉柏仿佛在在自言自语。
“真的快完了?怪不得的,报纸上说,华中剿匪总司令部都改名字了,改成么事‘华中军政长官公署’了,这是不是又要跟共产党讲和了?”
“咦!莫看你不声不响的,脑壳还在想事咧!”刘汉柏一车身,面对着妻子,“哼,讲和?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晚了哇!”
“汉柏,你……是不是……是在么党噢?”吴小月吞吞吐吐的,把积了好多年的问题吐了出来。
“你说咧?你看我像是么党?”好像不经意样的,刘汉柏反问。
五天前,刘汉柏被市长徐会之请去,闲聊了半天,刘汉柏还没有明白徐会之的意思。直到徐会之送他出来的时候,问了一句:“要是政府从武汉作战略转移,刘老板想必会一如既往支持政府的吧?”见刘汉柏还在愣着,徐会之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刘兄,不必紧张,我徐某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请您支持?我只是理会刘兄上峰的意思而已。”刘汉柏彻底明白了,徐会之已经知道他刘汉柏是军统的人,这是在间接委婉地传达军统的命令。
这些事,刘汉柏只能闷在心里。这边,除了钟媛媛用暗号从他银行提了一笔款子之外,再也没有人来接头。按照当年在重庆周恩来的指示,刘汉柏只能等党派人来跟他接头,他不能主动去找组织,除非情况紧急,他可以在报纸上登一条寻人启事。
刘汉柏心里很苦。而且,这苦,还不能表示出来。
谁知道一个银行老板心里很苦呢?
“你要是共产党,那我就劝你这些时过点细。要垮了的党噢,哪会甘心咧?还不像疯了的狗子,瞎咬!你要是国民党,唉……么样会咧?噢,我晓得,你是试我的,反正哪,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吴小月躲开丈夫的盯视。她不敢想象,丈夫真的在党,将是个么结果。凭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直觉,她觉得刘汉柏肯定在党,而且,多半是共产党。
“算了,不说这了——我们两个,么样讨论起政治来了?”刘汉柏话题一转,“唉,爹不在了,屋里少了一个人,少了个家长,这年,么样都热闹不起来了。”刘汉柏又叹息了一声。
“爹他您家走了都快两年了哦。”吴小月知道,每逢年节,吴秀秀和刘汉柏母子俩,都会想到刘宗祥。
“这日子过的,真快……”
刘汉柏抬起胳膊,一把抱住妻子:“小月,日子过得真快噢!”
吴小月任丈夫抱着,等待着,可等了好一阵,刘汉柏把脸埋在她怀里,像吃饱了奶的婴孩睡着了一样,没有了下文。
吴小月有些失望。
有好一段日子,晚上夫妻相处,没有别的花样,也没有别的温存,刘汉柏都像这样,拱到她怀里,直到睡着。
吴小月有些失落。
她很怀念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情景。她是个腼腆的女子,跟刘汉柏成亲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主动。刘汉柏跟她温存的时候,吴小月很容易就进入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她总是用随波逐流的方式享受这种状态,就像一块海绵,柔软蓬松,任怎么揉捏碾压,过后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段日子刘汉柏像是没有了激情,她也就只能怀念,把那些曾经有过的令人陶醉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放映给自己看。
“诶,汉柏,差点忘记了,大哥前天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要给你的。”
抚着刘汉柏的头,在脑子里又放了一遍电影,看看刘汉柏呼吸逐渐平稳,吴小月估计今夜又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忽然记起一件事,欠起身来,拉开床头柜抽屉。
“嗯?”刘汉柏打开信封,惊愣住了。
“么事噢?是么东西?”吴小月听出来了,要不是十分意外的事,刘汉柏不会有这么惊诧的口气。“噢——,不就是一张存单么,还是我们银行的存单咧。”
“难道我不晓得这是我们银行的一张存单!你要晓得,这是一张存黄金的专用存单!我记得,这张存单是一个日本人的!这个日本人是个老牌特务,叫山口太郎!原先也是在汉口开银行的,连爹都晓得的。”
“啊,我记起来了,前年,报纸高头登了的,一个日本老人从银行出来,被杀死在巷子里。凶手不晓得捉到冇。啊!这单子,么样会在大哥手上的咧?”吴小月越想越怕,不由身上一阵发冷。
“噢,这里还有一封信。”刘汉柏默默地读信,“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他碰巧捡到的。嗯,嗯?么样过了两年才给我咧?”
“是不是担心你怀疑,是他杀的日本人?”
“嗯?嗯,不会!以大哥对我的了解,也以我对他的了解,都不可能。嗯,只有一种可能……”刘汉柏飞快地思索着,陡然,他笑起来了。
“么样噢?刚才脸还垮得像是要下雨!”
“我听说,大哥屋里,总是有个女人?听说了一些时,我还冇在意,看来,我们的大哥,动了凡心了!”
听说祥记商行有个陌生女人的事,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对这种个人私事,又是传言,刘汉柏也就没有在意。现在,面对这张突然出现的黄金存单,刘汉柏心里明白了。
“小月呀,明天,要是大哥来,我要是不在,你就跟他说,要他到我银行去一趟,你莫急唦,我想给他立个字据,把祥记商行的那一半资金,都拨给他!你忘记了?爹遗嘱里不是写了一条,祥记商行的资金有一半是我的么?”
“诶,汉柏呀,睡了冇?”
两口子正说得热闹,听见房间外头吴秀秀的声音。
“冇睡,冇睡咧,您家!”
好在没有脱衣服,吴小月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开了房门:“姆妈,您家进来唦——盼盼病了?”
“不,我不进去了,冇得么事!伢是有点吵人,也不像是病了的样子,睡了。我是跟你们说一声,明天哪,我想回乡下去。”
“哟,姆妈,么样突然想到要回乡下去咧?就是回乡,也等正月十五过了唦。”刘汉柏把母亲搀进房来。
“我还是想早点回乡去!这些时,我看哪,汉口要出事!你们冇看报纸?蛮多地方都不准去,说是在修碉堡哦么工事噢,老的小的,出了事跑不动,先跑好些。你们么,是有事走不脱,我想把孙子带回乡下去。不要紧,我也好有空陪下子你们的爹。”吴秀秀刚被儿子搀进房,又朝门口走。“你们放心,叫吴安两口子陪我去,冇得事的。噢,小月呀,你姆妈咧,你说一声,要是她您家一个人在园子里住吓不过,就住到吴诚那里去……”
这样安排,不是要分家么?
刘汉柏和吴小月,似乎都明白了,母亲这是在向他们宣布,她,吴秀秀,刘园的女主人,开始正式执行刘宗祥的遗嘱了。
听头顶上哗哗地一阵响,掉下一片枯褐色的树叶,吴秀秀把大孙子刘璜的围巾又系了系,抬头朝头顶的树瞄了一眼:“这是起的么风噢,还这样子刮脸?”
风在园子里回旋着,从矮的冬青丛中跳起来,跃上高高的槐树,在铁黑色的树梢上跳跃,又扯下几片经冬的枯叶,跳下地来,在浮碧轩门前打着旋,把吴秀秀的衣襟下摆掀得翻了过来。
“姆妈诶,连风都舍不得您家走哇!”吴小月把小儿子刘盼的领口紧了紧,舍不得把儿子递给吴秀秀。
“哪里是风舍不得我走,是你舍不得你的儿子走。”
吴秀秀笑了笑,笑容有些僵。最近,她每天都看报纸,不怎么关注那些花边新闻,专看那些有关局势的消息。她预感到眼下的政府,就像一栋百孔千疮的破茅草房子,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房子绝对经不起这场风雨。她虽不是茅草房中人,可茅草房子一垮,难免要沾火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一句古话,是她的启蒙老师冯子高说过的。几十年的阅历,养出了她对政治局势的敏感,就像雷暴大雨到来之前的蜻蜓,洪水泛滥之前的蚂蚁,有一种直觉:这个破巢,眼看就要覆了。
“我们都舍不得您家走。”
“诶?这是哪个哇?”
正准备钻进汽车,吴秀秀又直起腰来,跟送别的几个人一起朝前看。
从园子门口,朝浮碧轩这边走过来好几个人。有两个是熟的,一个是吴诚,一个是吴明,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年轻些,穿一身旗袍;一个看不出年龄,穿一身工装——就是她在大声说话,噫——!这不是冯蝶儿么!
“哎呀,蝶儿叻,是么风把你吹得来了哇?你要是再慢来一脚,我就走了哇!”
冯蝶儿冲过来,扑到吴秀秀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吴秀秀摸着冯蝶儿的头发,鼻子直发酸:这个自小就冇得娘疼的丫头噢,老早就在了党,打打杀杀,东躲西藏,一搞就是好多年见不到她的人影。每回只要她到刘园来呀,总是要出么大事!这回呀,跟我猜的差不多,汉口真的是要出大事了啊!
“您家是不欢迎我哇!看到我来了,就要走哦。”冯蝶儿把吴秀秀朝屋里扶。
“还是刀子嘴巴!看你说的!你像这样一穿哪,都认不出来了咧——我本来就是要回乡的唦!不要紧,这里就是你的屋——你从小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么!汉柏小月他们都在,还有从小就照顾你的芦花亲家也在汉口。”
吴秀秀这次是下决心要回柏泉的。一来她心里惦记着长眠在地下的刘宗祥,大过年的,她要去陪陪他。二来,她再也没有心情陪冯蝶儿他们了。蝶儿大了,都是朝五十奔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爱的事。我咧?有儿子,儿子大了,有他的事,有他所爱的人;我只有这两个孙子,再咧,就是长眠在柏泉地下的宗祥哥!对蝶儿他们那些党啊派噢今日打明日和的事情,我见的太多了。
“哎呀,您家不在这里,我们么样好意思在这里闹哦!”
这年多来,冯蝶儿李汉江夫妇,一直在汉口。冯蝶儿以女工的身份,藏在国民党的被服厂里,这些时,被服厂的工潮,就是她领的头。李汉江是武汉和山里共产党部队的联络人,身份是汉口电信局的技工。今天,冯蝶儿找到吴明夫妇,正式接上了头,又在吴诚那里找到了钟媛媛。冯蝶儿的意思,是把工作据点安在刘园。吴秀秀回乡,在冯蝶儿看来,并不影响他们的活动。
“姆妈,这是罗英,您家的二媳妇”吴明看到母亲在厨房门口朝外探头,赶忙介绍自己的妻子。
吴秀秀要回乡,安排芦花跟吴诚一起住,芦花心里很难过。她意识到,刘吴两家,从东家与帮工到儿女亲家,几十年来一直住在一起的这种形式,要发生变化了。大年初一吴秀秀就要回乡,说明吴秀秀急于要瓦解两家相处的这种形式。芦花越想越难过,吴秀秀临上车,她也没有出来送,待听到外头还在闹哄哄的,她才探出头来瞄了一眼。
“哎呀,我是说么,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媳妇!”吴秀秀是认识罗英的,看到芦花这时才急颠颠地出来,她心里也不好受,钻进车,叫吴安开走了。
“噢,儿哪,在汉口这多时,么样就不来看下子姆妈咧……啊,我晓得,你们有你们的事。先进去,屋里暖和些。”芦花抚着儿媳妇的肩膀,疼爱了一阵,把媳妇朝屋里推,走近大儿子吴诚、“儿咧,来了?听说,你跟刘公馆的那个丫头……”三个儿子,就老大没有结婚成家,芦花从大女儿小月那里听说大儿子跟钟媛媛住在一起,也很惊诧:我的个苕儿子噢,几痴的心哦!几深的心哦!我是说么,一二十年不谈接媳妇的事,是心里有那个丫头哇!照说,刘公馆的那个丫头,相貌哇人品哪,都冇得话说。就是咧,到底是哪个的伢,传说蛮多……好在刘老板不在了……听说那丫头跟冯蝶儿都是在党的,他们是一路的!看明明这夫妻两个,也像在党的——我的个天哪,二苕哦,我的个男人啊,你看你让我生的几个儿哦,么样都在党哦!芦花盯着大儿子吴诚。这个儿子最像死去的丈夫了!这个只迷着做生意的儿子,该不会也是在党的吧?
“姆妈,您家莫操那多的心!刘公馆的丫头么样咧?不是人?刘公馆的人跟死了的老板之间的关系,是他们老一辈的事,我跟钟媛媛,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您家放心,要是在这里住着不舒服,就搬到祥记商行去住。”吴诚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就柔声地劝,扶着母亲进了屋。
“秀秀是这样说的咧,要我跟你一起住。”看浮碧轩客厅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的人,芦花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这才像是个过年的样子唦,您家们坐,我去弄饭。”
“姆妈,我来帮您家搭个下手。”吴诚朝周围一看。冯蝶儿、刘汉柏,还有兄弟吴明夫妇。我这个当警察的兄弟,是么样跟这个难得照面的冯蝶儿约到一起的?他们,只怕都是一党的。我坐在这里,碍他们的事。
“大哥,您家坐!哪有要您家一个大男将烧火的道理!”吴小月把吴诚朝沙发上一按,自己到厨房去了。
“汉柏,你姆妈么样大年初一的就回乡?噢,是想念你爹……也是的,他们两口子啊,相亲相爱了几十年……诶,汉柏,跟你商量个事,这些时,我想在刘园住段日子,你看,冇得么不方便的吧?”冯蝶儿挨着刘汉柏坐着,一副严肃的样子。
“看您家说的!我姆妈刚才不是说了,这就是您家的家么!”刘汉柏不能肯定,冯蝶儿是不是他的上级,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冯蝶儿要把刘园作为地下工作的据点了。
从汉口警备总司令部出来,瞥一眼门口持枪的兵,完全没有给他立正敬礼的意思,陆小山扯一扯中山装的下摆,头昂起来,心里骂:“狗眼珠子!老子要是也穿军装,肩膀上还不是扛着一颗花!老子为党国秘密卖命,让你们这些杂种们威风!”
武汉警备司令又换了人。原先的警备司令陈明仁刚熟了不久,又换成了鲁道源。
“这些当大官的,不停地换,像走马灯样的!哪里的事情冇办好,换一个地方,照样当大官!只有老子们这样的,说起来是地头蛇,升官发财的好处一点都冇得!”
说起来,戴笠还活着的时候,在军统里,陆小山早就是少将了。自从日本人投降之前被派到汉口接收以来,也就是风光了一阵子,弄了几栋房子,攥了些金条子,然后,就开始走霉运:被押送到南京接收审查;回来不久,就出了黄素珍和自己父母被绑架、黄后湖被用钉子钉死!到现在为止,自己的父母虽然还不知道黄后湖的死讯,对被绑架仍心有余悸。黄素珍已经完全糊涂了,整日价就咕哝着一句话:“儿子,后湖,儿子后湖……”
老子这是过的个么日子哟!
被警备司令臭骂了一顿,陆小山特别窝火。
“你市政府的员工在财政局门口静坐,不去找市长骂,找我这个警察局的督察官骂,老子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
昨天,汉口市政府的一些员工,两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不少人实在揭不开锅了,就一呼百应,制造了政府职员到自己的政府衙门静坐讨薪水的景观。
陆小山说只有自己背时,也不是事实。事实是,因为行政不力,市长徐会之被赶下了台,换了个叫晏勋甫的人来当汉口市的市长。这个晏勋甫,是国民党任命的汉口市最后一个市长:从上台到离任,不到三个月。
这自然是后话,也是晏勋甫所料不及的。要是这个晏勋甫晓得自己是汉口历史上任期最短的市长,会是何种心态呢——自然,这也是无可考证不得而知的事。
作为下级和朋友,陆小山曾去看望下了台的徐会之。他以为徐会之一定很沮丧。可一见之下,徐会之竟红光满面,气色怡然,让陆小山好生不解:“这老狐狸,不像是下台的样子,倒像是起早床上街捡到一包好东西的样子。”
其实,对这次被撤职,徐会之心下窃喜:“真是刚打了个哈欠,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这个老滑头,在汉口,从接收到现在,荷包也捞得胀鼓了,对眼下大局,也看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大厦将倾,如果主动辞职,有可能被怀疑对党国缺乏信心。现在因咎被免职,正是几好合一好,趁还没有祸及自身,赶快溜之大吉。
陆小山从警备总司令部的台阶上下来,朝铁路沿方向走,准备到母亲家去。陡然想到刚才警备司令训斥的内容:据说江防工事附近有可疑人员出现,警察局要配合调查。就又踅过一条巷子,朝警察局走,打算跟吴明布置一下。刚走了两步,挨骂的火又蹿了上来:“算了哦,老子还管那么多搞么事!东北华北整个中原,几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打得落花流水。天下一盘棋,蒋介石那么有韬略的人物,都不是共产党的对手!车马炮被吃得一塌糊涂,老子陆小山,在这个大棋盘上,连个小卒子都算不上!眼看着共产党就要打进武汉了,老子还是多用点心思,想点自己的退路。嗯,要探下子吴明那小杂种的心思,老子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外头跑,不晓得忙些么事,未必他真的看不出形势,真的还在跟党国卖命?不像啊——越想噢,吴明这小杂种还蛮神秘的咧……”
陆小山重又从巷子里踅回来,朝铁路沿方向走。
一股小北风吹了过来。
陆小山拢了拢风衣的下摆,朝北风吹过来的方向瞄了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宗祥那园子里,树都长新叶子了!地皮大王噢,人是死了,他置的产业,就像这些树,都还冇死!照这样看起来呀,这世界上,人的寿命真不如这些树!嗯,到底是开春了噢,这北风,都已经不么样刺人了!”
对刘园,几十年来,陆小山是既羡且妒。照说,吴秋桂是他的妻子,住在刘园的芦花,就是他的丈母娘。汉口风俗,女婿特尊妻子娘家人,尤其尊重岳父岳母。可陆小山从来就没看望过岳父母。而吴二苕芦花一家,也从来没有把陆小山当女婿,甚至连秋桂回来看望父母,吴二苕芦花两口子都很淡漠。这当然与当年秋桂私奔嫁给陆小山有关,与陆疤子、陆小山两辈人跟刘宗祥吴秀秀关系水火不容有关。尤其是刘宗祥的死,吴秀秀始终认为是陆小山要麻占奎出面气死的。现在,满腹感慨的陆小山,看到刘园的树木又现新绿了,不由多看了几眼。
“咦——!这个女的,好像冯蝶儿!嗯?冯蝶儿么样穿着女工的衣服咧?这丫头是老共产党了哦,她在刘园出现,嗯,说不定,刘园就是共党的地下窝子!”
尽管好多年没有见面,可陆小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刘园的冯蝶儿。
冯蝶儿噢冯蝶儿!当年,老子为了把你追到手,想了几多心思噢!为了能经常见到你,老子在你任教的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后来,老子干脆连老板也不做了,到你任教的学校去教书!你记不记得,那个狗屁学校,连薪水都发不出来。要不是你,老子么样要秋桂嫁给老子咧,就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你唦!
陆小山朝下拉了拉礼帽的帽檐,侧身靠在刘园的围墙边,盯着冯蝶儿的背影。
冯蝶儿袅袅婷婷地,朝刘园深处走。
“冯蝶儿哟冯蝶儿,我为么事这多年还忘记不了你咧——咦!那个男的,不是吴明么!诶,他是出来接冯蝶儿的?哦,哦,果然,他们是一路的!吴明哪吴明,原来,你是共党埋在警察局里的一颗钉子呀!”
本来打算进刘园去看看的,看到吴明在迎接冯蝶儿,陆小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转身进了棚户区。
在母亲的棚屋里,陆小山见母亲又病了,晓得还是绑架事件的后遗症,就说明天请个医生来:“姆妈,您家安心养病,明日,我弄个医生来!您家要宽心!我告诉您家,张腊狗死了,您家听到冇?张腊狗,杀父的仇人,被儿子弄死了!您家该可以宽心了!”
听了儿子的话,王玉霞陡然感到轻松了好多:“啊,儿子诶,真的呀?疤子哦,你听到冇,你下的种,是个真男将,为你报了仇哇!”
王玉霞满脸的泪水,兴奋地嘀咕着,就挣扎着要下床,给儿子弄吃的。
本来默默跍在旁边的王利发,赶忙抢过来,按住老伴:“你睡到,睡到,我来,我来。”
王利发麻利地热了两个菜,陪陆小山喝酒。
“嘿,么样搞的,也就是喝了不到四两,未必就喝醉了?”
在裤兜里掏了好一阵,掏得钥匙叮当响,就是掏不出来。
“穆勉之哦穆勉之,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捉到!”想到老娘的病,陆小山就连带想起黄后湖。“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连认都冇来得及认,就被你弄死了。”
钥匙叮当响,陆小山有些恼火了。最近,他布置人捕穆勉之,可手下人来报告说,穆勉之不见了——穆勉之的整个洪门山寨,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有了!
“人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穆勉之这个老杂种,晓得有几多庙?”
陆小山敲门。
门里没有动静,还是掏钥匙。
钥匙终于掏出来了。
踉跄着来到自己卧室门口,朝秋桂卧室瞄了一眼。
“诶!我摸黑开了半天门,还以为你不在屋里咧……搞半天,你……在屋里……”
秋桂穿一袭轻薄的淡红色睡衣,曲线玲珑,倚靠在枕头上。
咦?这是个么衣服哇?这么子薄!这是个么颜色呀?是血?哪有这淡的血?啊,这世界上,打打杀杀的,晓得流了几多血啊!血,只怕都被长江的水兑淡了噢——是的,被长江的水,兑得淡了,淡成了这样的颜色……嗯,这颜色蛮好,冯蝶儿穿这样的颜色,蛮好。是的,是的,这是冯蝶儿,她晓得老子想她,就来了,就穿着这好看的衣服来了!
陆小山正准备开口骂,可一看到秋桂的样子,不由脑袋迷糊了,晃晃悠悠朝秋桂卧室走:“呵,蝶儿,啊蝶儿哟,想死我了,蝶儿诶,想死老子了哇!”
“滚!姓陆的,你给老娘滚下来!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下来唦!滚下来!哎哟,哎哟,你把老娘当成哪个婊子了啊!”
秋桂的号哭声,在春夜里回荡。
汉口的春夜,北风歇了,悠起了小南风。
五月的小南风,悠悠地,把刘园该绿的树,吹得浓绿了,把园子里该开的花,吹得绚丽了,整个刘园,一片恬然。
芦花掐了半篮子枸杞尖,匆匆往浮碧轩这边走。
“冯家的个丫头哇,也喜欢吃这东西!要是刘老板还在,该几好哦!”芦花不由想起刘宗祥来。
在柳树丛中穿行,要不停地撩开拂脸的柳枝。芦花干脆从柳树丛中出来,沿着那一排冬青朝前走。
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轰响。
“明明哪,这是在炸哪里呀……”
芦花推开浮碧轩的门,只问得一句,看见除儿子外,还有几个人,像是在商量么大事情的样子,见到她,都朝她看,就朝外退。
“噢,姆妈,听方向,像是集家嘴那边……”吴明和冯蝶儿几个人正在客厅里开会。
“炸么事咧?集家嘴有么事值得炸咧?都是些板壁房子,穷百姓!”芦花嘀咕着,跍到厨房台阶的树荫下择菜。
“吴明同志,你侦察画出来的汉口城防江防工事图,已经送出去了。从目前情况看,桂系的白崇禧,通过各方面做工作,抵抗我们部队进城的可能性不大,这些工事很可能不会发挥作用,但这工作的价值还是不可估量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几件事,”李汉江扫了一眼在座的人,“一是争取汉口警察局集体起义投诚,让汉口和平回到人民的怀抱;二是保护好大型企业和市政设施,像第一纱厂、南洋烟厂,要成立健全工人纠察队,发动反搬迁、反破坏,保护城市、迎接解放的斗争;三就是要跟民主人士多接触。”
“警察局这边的事,我来办。陆小山这个人,最近很消沉。如果能够争取过来,就尽量争取,实在不行,就除掉他。”吴明说。他有些察觉,陆小山最近很注意他的行踪。
“尽量争取,和平解决。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李汉江叮嘱。
“民主人士这一块,我爹他们已经联络了几个人,准备成立一个组织,名字暂时就叫‘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眼下正在起草《告市民书》,制作袖章,以防一旦武汉出现政治真空,出面维持社会秩序。”冯蝶儿报告她负责联系的工作。
“他老人家真是一生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越老越明白哟!”冯子高晚年还以国民党民主人士的身份,跟共产党合作,一直在为和平民主奔波,吴明十分敬佩。
“工厂这边,除了电信局,被服厂、南洋烟厂,冯蝶儿同志负责联络。至于钟媛媛同志么,另有任务。”李汉江脸色凝重起来,“眼看武汉就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我们争取给人民一个完整的武汉!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麻痹!要防止敌人狗急跳墙。为了让桂系早下决心,工商界已经筹备了六万块银元,以送行的形式,送到汉口警备司令部去了,意思也就是促使敌人下决心南撤,不要破坏市政设施。在这点上,我们真的要感谢武汉的市民,感谢汉口工商界!我们要记住,不是我们共产党在解放武汉,是我们和武汉的人民一起解放自己的家园。”
“哟,好热闹!!”
正说着,刘汉柏回来了。
知道刘园是地下党的活动据点之一,刘汉柏最近就很少回刘园来。他一直没有得到公开自己共产党身份的指示,就不宜太多接触冯蝶儿这些人。寻找组织的启事已登了好一段时间,至今没有反应。警备司令鲁道源已经暗示他好几次,要他跟随部队南撤。就在刚才,他和汉口工商界的几个代表,送六万块银元到警备司令部去的时候,鲁道源还把他单独留下来,说了这么几句:“刘老板哪,还是走的好啊!古语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再说,这也不是我鲁某的意思,是谁的意思,刘老板是最清楚的哟!刘老板要知道,一旦您的真实身份一暴露,共产党容得了你?”
这已经是软硬兼施在逼宫了。刘汉柏有些着急。
“哟哟,主人回了,哎呀,我们在这里,多有吵闹了哇,添了不晓得基多麻烦。”李汉江站起来,跟刘汉柏寒暄。
“看您家说的,您家坐,您家坐。”
“汉柏,我们把你园子里的菜,缸里头的米,都吃完了哦。”冯蝶儿笑着打趣。
“孟尝君食客三千,尚且不怕,我刘汉柏大小也算是个银行家,您家们这几个人,就把我吃穷了?您家们尽管吃,尽量吃。哎呀,您家们有您家们的事,我这个外人,还是暂避一下的好。”
“么样是外人咧?噢,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刚才祥记商行来了个电话,说是请您家尽快去一趟。”李汉江对刘汉柏说,很不经意的样子。
客厅里的人,都朝李汉江看。他们一直在客厅里,电话铃声根本就没有响过。
“噢?吴诚找我?这种时候了,随么店子都关了门,他还有么急事?”刘汉柏朝李汉江扫了一眼,不免有些狐疑,朝电话机瞄一眼,想给吴诚打个电话,马上意识到不妥。“您家们吃了冇?”
“弄好了,都弄好了。哟,汉柏,你回来了!饭早就弄好了的,就是不晓得您家们几时吃?”
像是等在外头一样,芦花变戏法一样,菜一样样地端了进来。
“大哥,您家有事找我?往刘园打了电话的?找我,就打电话到银行唦。”刘汉柏一进祥记商行,看吴诚一副无事的样子,很惊讶。
“我冇往刘园打电话哪!未必我连这都不晓得,找你,打电话,肯定是打到银行唦!”见刘汉柏走得汗津津的,吴诚递过一条毛巾。“噢,对了,是这样,不是我找你,是有一客人找你,一早晨就来了。我还说,他要是有急事,就到金诚银行去。他说不急。我还问他,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他说不需要……”吴诚记起来了,是有个客人找刘汉柏。
“人咧?”
“在楼上。说是你的老朋友。”因为钟媛媛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出出进进,神出鬼没的,吴诚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人来了一天了,不声不响的,要是刘汉柏不来,吴诚都差点把他给忘了。
吴诚还有解释什么,刘汉柏根本就没听,急急地上楼去了。
“啊——周……”客人在钟媛媛住过的房间里,刘汉柏推门,认出是周思远,准备叫,客人嘘了一声,把刘汉柏的激动给止住了。
周思远早年曾在汉口领导过冯蝶儿,抗战期间,有段时间在重庆跟周恩来一起。后来,又转到李先念的五师,在武汉周边领导城工工作。周思远是中共里知道刘汉柏真实身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我找娘家人,找舅伯,不找舅娘。”刘汉柏说。
“我从娘家来,舅伯忙着割麦子,叫我来看你。”周思远笑吟吟地,朝刘汉柏伸出右手,“汉柏同志,辛苦了!”
刘汉柏站起来,眼圈红红的,紧紧地握住周思远的手,久久不放。
“组织上知道你的处境,也作出了决定。不知道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为了革命胜利,有多少同志献出了生命呀,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随时准备着!”周思远还没有说完,刘汉柏就知道组织上的意思了。
“你跟随敌人一起南撤,不知会撤到什么地方——估计,这只能是估计,最终蒋介石会撤退到台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跟你接上头。你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险。这是密码本,是仿照你银行支票的样式制作的。通讯工具,你到目的地再添置。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噢,汉口就要解放了,家乡就要解放了!我父亲为之建设了一辈子的汉口,就要新生了,可是,我却要抛别老小,远离故土,到不可知之处,去完成不知何时才算完成的任务!要是母亲知道了,她晓得有几伤心哦!
周思远向刘汉柏布置着,忽然,他发现,刘汉柏眼神有些迷朦起来。
一堆乳白色的云团,在江对岸的蛇山顶上蠕动。蛇山林木葱茏。在五月的艳阳天里,涌动变幻的云团,像从天而降绵绵不绝的羊群,在葱茏的草场上恣意撒欢。煦煦的南风,似懒洋洋的牧羊鞭,悠悠地,把羊群似的云团,从草木葱茏处,赶过江来,羊群在江里痛饮一番之后,爬上江北岸的龟山,又在龟山蓊郁的浓绿中流连。
吴明的眼光从龟山的云团上移下来,停在集家嘴方向。
“没有动静了,这鲁道源,拿了汉口商会的钱,终于给了点面子,不炸了。”
“吴局长,您家还不下班?”
绰号老算盘的文案张本清,是警察局每天下班走得最晚的一个。
“老张,您家还冇走?黑伢他们几个走了冇?要是还冇走,你就叫他们来一趟。噢,麻烦您家跟厨房说一声,弄几个菜,我跟弟兄们一起喝餐酒。诶,您家也莫走了,一起喝。”
尽管张本清是青帮香堂的老人,还有绰号黑伢的肖德富、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绰号篾片的祝志几个,都觉得吴明能干义气,体贴弟兄,所以,张腊狗死了之后,都拥戴吴明,成了吴明的心腹。
“冇走,我刚才还看到他们几个,就是篾片皮筲箕他们,都还在值班室里。您家想下子唦,这是么时候了噢,您家当局长的都冇走,他们哪个敢走!厨房我去说,喝酒,就您家们喝,我一个老家伙,跟您家们年轻人一堆混,也不像个样子。”吴明请他喝酒,让张本清很感动:一个老文案,也就是算算帐,写个文告之类,扛不动枪,出不了力,更不能跟局长流血卖命,局长这样把我当人,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倚老卖老,顺着秤杆子爬。
“诶!老张,您家这是么样说的呀!您家是前辈,我们都是该尊敬您家的唦!噢,荒货咧?像是这些时都冇看到他了?”
“自从张局长遭难之后,荒货就不么样到局里来了。您家是不是要找他?您家要是真的想找他,我倒是找得到。”
“算了,等下喝了酒再说,喝了酒再说。”
其实,吴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汉口警察局,是张腊狗青帮的底子,张本清虽然没有多大的能耐,但在青里辈分很高,真按帮规开口说话,是很有号召力的。至于荒货,辈分更高,在汉口警察局,大家都晓得他的能耐:枪法奇准,年轻时,身手极其敏捷。不过,这多年来,在众人眼里,他基本上被看作是张腊狗的私人侍卫,很少参与局里的公务,一年四季,就是跟张腊狗在一起。张腊狗死了后,吴明对荒货薪水照发,行动不闻不问。
“吴明么样突然关心起荒货来了?”
张本清朝厨房走,心里纳闷。
几碟凉菜,再加一包带壳的炒花生、一包兰花豆,堆在桌子上。
“来,来,弟兄们,冇得么菜,有交情!交情也能咽酒唦!喝,随么话都不说,喝!”
桌子就摆在吴明的办公室,窗子对着大江,酒菜虽简单,临江而酌倒是很难得的。可惜,吴明知道,他的这一伙人,没有一个肚子里有字墨,更谈不上什么临江举杯把盏赋诗的雅兴。这些人,对路子的是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吆五喝六,一醉方休。
“喝!吴局长,喝!您家真客气,还弄这多的菜!这是么时节哟您家!走到街上瞄下子看,有几家铺子开着的?怕逃兵,怕伤兵!顶拐的就是那些伤兵,不晓得他们躲在哪个腰子角里,一看到东西,就突然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强抢恶要,动不动就开枪!老子敢打赌,眼下只怕连狗屎都买不到了!”
祝志站起来,端起酒杯,跟吴明的酒杯碰了碰,一仰长颈子,咕咚一声就吞下去了。
祝志是吴明的分队长。祝志之所以得名篾片,是因为他瘦。他人长得虽然不高,因为瘦,颈子就显得特别长。长颈子小脑壳,配上瘪胸脯瘪肚子,照说这样的身材是吃不得做不得的。可篾片却能吃能喝能做,还特有耐力,就像他的绰号篾片,很有弹性。弟兄们经常拿他开玩笑:“篾片,你要是匹猪,养你就真是太划不来了!二十几年,吃了不晓得几多好东西,酒都不晓得灌了几坛子进去了,还冇长出四两肉来。你还不信邪?来,把你杀了,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剔出来一起称,都称不出四两来。”
“嘿,几个合谊弟兄往这里一坐,有这点南风吹着,喝酒,就是随么菜都冇得,也喝得蛮舒服。唉,就是可惜了,这局势……”绰号黑伢的肖德富,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头脑的,他端起酒杯,在吴明脸上瞄了瞄,像是想看看吴明对他的感慨有什么反应,可吴明脸上依然笑吟吟的,没有变化,就朝吴明敬了敬,呡了一口,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说黑皮,我看你呀,皇帝不上娘娘的床,娘娘不急你太监急!这还不清楚,眼看我们的头头脑脑,不扛枪的,都跑得差不多了,扛枪的,这里炸,那里抢,也是准备跑的相!我们靠哪个?靠我们的头!来,兄弟——吴局长,我痴长几岁,喊你一声兄弟,我们就靠兄弟你了!”
绰号皮筲箕的皮少季,是这几个分队长中最有心眼的,平时开口少,但只要一开口,说出的话,多半总在点子上,有些意思。
“靠我?就这一堆骨头肉,都拆了,也换不了几个钱。诶,老张,您家是老人了,眼下这局势,您家慧眼是么样看的?”
吴明注意到,张本清没有说话,就是闷着头,有一口无一口地在那里吃喝。
“吴局长,您家是想听真话,还是……”
“当然是听真话!您家看,这都是是么时候了啊!”
“要是真的想听真话,我就斗胆喊你一声贤侄了。”张本清放下酒杯,朝上挺了挺身子。平时,他的身子总是佝偻着的。
“贤侄哦,你是想跟共产党走?你听清白,我冇说你是共产党,是说,你是想跟共产党走?”
张本清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窗外似有哗哗声传来。
可能是江涛拍岸。
吴明朝桌子周围的人扫了一眼,见大家都盯着他。他把目光从人们脸上移开,游向窗外。
那团从蛇山荡到龟山、从江南游到江北的云絮,不知徜徉到何处逍遥去了。只有五月的太阳,黯淡了,躺在龟山尖上,在龟山的葱茏上镀了一层晕红。看上去,苍翠的龟山似平添了许多的鲜艳和诡谲。
“老张,各位弟兄,您家们说,除了跟共产党走,我们还有冇得别的路?”吴明从窗外收回眼光,又在桌子周围扫了一圈。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本来不错。可眼下就不对了。国民党的营盘,您家们看,么事白崇禧,么事鲁道源,他们的营盘,是铁打的?我已经听说,白崇禧已经坐飞机跑了,看这样子,鲁道源的警备司令部,要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连他们的营盘都是沙做的,何况我们?再说了,他们的兵是流水的兵,我们,我们这些弟兄,都是汉口土生土长的!往哪里流咧?就是跑出去了,还不是惦记着家里!我们,我们穿这身皮,是为了养家糊口混碗饭吃,凭么事跟他们卖命哦!”
吴明说完,端起酒杯,盯着周围的几个人:“您家们说,弟兄们,我说的有冇得道理?”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像我们这些土蛤蟆,跑得几远?就是跳,又跳得了几高?”
“我们平时也都是听命令行事,又冇做么蛮多的拐事,怕个么共产党!”
“好,弟兄们,您家们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我吴某说句泡话,莫说您家们冇做么拐事,就是做了点把拐事,也不怪您家们!我吴某都跟您家们兜了!”
吴明一高兴,声音也大了,索性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来,为我们汉口警察局即将新生,干了!”
“嘿哟哟,真是好热闹噢,共产党还冇来,就这喜欢?这简直就是在准备跟共产党开欢迎会咧!么样不喊上我呀?就不算我一个?”
陆小山幽灵样的出现了!
“哎呀,也怪我!有点得意忘形了,么样就冇跟门口站岗的弟兄交代一声呢!”吴明暗自埋怨自己。
陆小山的突然出现,让喝酒的几个人脸色惨变!
陆小山虽然不是局长,但是,他是警备司令部派来的督察官,地位实际上就比警察局长还高。
“噢,陆先生,看到今日天气还蛮舒服,吴局长就招呼我们几个喝几杯,解解乏的意思。是的呀,我们到处找您家呀,是想请您家赏光跟我们一起喝两杯的。”
关键时候,平时少言寡语的张本清,显出了青帮老油条的本色,开始张罗打马虎眼。
“咦!开了天眼了咧,老张,你的嘴巴,是几时抹得这样油光水滑的?真是呀,三十斤的鳊鱼,平时倒是把你看扁了!”
“噢,冇得别的意思,陆先生,老张年纪大了,多喝了两口,就话多!来,您家既然来了,也委屈您家一下,来,坐,残酒残菜,喝将就喝两杯。”
皮筲箕谨慎地半打圆场半试探。
“好哇,喝!哎呀,吴副局长,我看哪,这几个弟兄也喝得差不多了,就你像是还冇喝好,我们两个喝,么样?”陆小山瞥了吴明一眼。这当口,吴明好一会没有作声。
不叫的狗,咬起人来,下口最狠!
陆小山盯着吴明。
“好哇,好哇,弟兄们,您家们先回去,我跟陆先生两个,慢慢喝。”
“吴明,你真的是共产党?”
张本清他们走了,楼下没有了脚步声,窗外甚至听不到江涛声。偶尔,从不晓得哪里传来一两声沉闷的轰响,不知是炸药还是炮弹的爆炸声。夜幕里,墙角似有蛐蛐在叫。可着意细听,似乎不在墙角,好像在窗外。
“陆先生,论起来,你还是我的个姐夫,我还晓得,你是个读书的底子。”吴明端起酒杯,搁在嘴边,要喝不喝的样子。
“我是在问,你真是共产党?你说这些,有么意思?”陆小山的眼睛就是不离吴明的脸。
“么样冇得意思?我是提醒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太苕了!”
“我马上打电话,叫宪兵来逮捕你!”
“你打呀!打呀!其实,你打个么电话,就你一个人,就完全可以逮捕我!”吴明呡了一口酒,不用筷子,就用手,在卤猪耳朵的碟子里挑了一块耳朵尖子,丢进口里,嚼得嘎吱有声,“其实,我说哇,陆先生,你冇得必要这样说。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是在虚张声势!你比我还清楚,现在,还有个么屁宪兵来管我们这样的闲事!他们自己屁眼都在流血,还有工夫来给别人诊痔疮?”
“你真的要把队伍拉给共产党?”陆小山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底气不足。
“不是拉给共产党,是不跟国民党走!”吴明又端起酒杯,朝陆小山迎上去,“我们希望,你也跟我们一路走!”
“跟你们一路走?哈哈哈哈……”陆小山没有端酒杯,而是突然拔出腰间的手枪,指着吴明的鼻子,“跟你们一路走?你还冇问它答不答应!”
吴明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慌倒是不慌,却很是感慨:这人真是心思阴毒,人家翻脸吧,总要说一声。有句‘说翻脸就翻脸’的俗话,他咧,不说,一点迹象都冇得,脸抹都不抹,就翻了!
“哼哼,姓陆的,你当我是炭铺里伢——黑(吓)大的?你敢开枪?你开枪把我打死了,走得出这间屋子?就是走得出这间屋子,你跑得出汉口?我可以告诉你,你只要朝我开了枪,给你三天时间跑,你要是跑得出汉口,那你真是精怪变的!”
“哼哼,你吓我?难道我是炭铺长大的!”陆小山的枪还是指着吴明的鼻子,但是,已经有些抖动了。
汉口话“黑”与“吓”同音,故有这使用率颇高的汉产歇后语。
“算了,莫虚张声势了,听我一句实话,好不好?”吴明朝枪管瞥了一眼,泰然地坐了下来。
“说,说!对于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又是亲戚,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交代后事。”陆小山很想听吴明到底要说些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他不能打死吴明。他这样做,相当于买卖双方刚开始交易,互不了解,处于漫天要价、看对方是如何就地还钱的阶段。
“我再说一遍,算了,你那支勃郎宁,还是蛮有看相的,可总拿在手上,有必要吗!”看陆小山把手枪插到腰间了,吴明又挑了一颗饱满的花生,耐心地剥得嘎巴嘎巴响,碾去内皮,丢进口里,“我的话蛮简单,那就是,你要跟我们一路走!你只能跟我们一路走!因为,你别无选择!”
“你这样说,不是掐着我玩么?要是不跟你们一路走呢?我姓陆的,本来就不是你们一路的人,这你又不是不晓得!”陆小山被激怒了,他站起身来,转身就要下楼。
“站住!”
“么样,你要扣押我?”
“不是,我扣押你搞么事?扣押你,要管你的饭,还要用人看管你,几划不来哟!”吴明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操之过急。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这是政策和策略!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轻松起来,“陆先生,我为刚才的话道歉!真的!我是急了些,其实,我是好意,是为你着想。你的情况我们都晓得。抗战八年,你先是在恩施,又到重庆,后来又潜伏到汉口,对抗日民族战争的胜利,你还是有贡献的,对你的家乡汉口,你还是有贡献的。人活在世界上,哪个都难免有个闪失。冇得关系,跟我们一路走,不就把过去的些闪失弥补了?”
吴明对陆小山的情况,有些了解,对陆小山是军统少将这点,吴明一无所知。
“要我跟你们走,可得,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办得到的。”
“抓住穆勉之!”
“为么事?”吴明明知故问。他心想:我们共产党,难道是给你陆小公报私仇来的?
“不为么事,就为他是洪门山寨寨主,充当日本人走狗的汉奸!是汉口最大的毒品贩子,晓得害了几多人!你说该抓不该抓?”
“该抓!但不是为你抓!我们抓他,是因为他是汉奸,又是毒品贩子。”
“可得,只要你答应抓他,我就跟你们一路走。”
“砰砰!”
陆小山的话还没说完,子弹带着火光从窗子飞进来,陆小山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嘿,跑了,跑了!”篾片在底下喊。
“吴局长!您家冇得事啵?”黑皮肖德富跑上来,上下看吴明。
“嗯,是他,只有是他!还是老了哇,准头是有,还是冇打到致命的位置。嗯,要不是老了……”张本清也上来了,走到失去知觉的陆小山身边,翻转过陆小山的身子,仔细观察那冒血的臂膀,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边欣赏边嘀咕。
“老张,你在说哪个?”皮筲箕问,显然,以皮筲箕的聪明,这是明知故问。
“你个筲箕杂种,明知故问!是哪个?是荒货!报杀主之仇!荒货这狗日的,是个义气男将!也是个死心眼字的家伙!”
张本清的骂骂咧咧,充满钦佩和赞赏。
“老张,您家晓得荒货在哪里?”吴明问张本清,见张本清一脸的狐疑,吴明赶紧朝他眨了眨眼。
“原先是晓得的,这早晚,晓得他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咦——!蛐蛐!听,噢,噢,是个三尾!”
“老张,你是狗耳朵?一听蛐蛐叫,连公母都晓得?”张本清东扯西拉不断转移话题,让黑皮肖德富很不满。
吴明仔细听了听,在墙角,好像是有只蛐蛐在叫,他心里很感慨:“老张噢老张,你真是只老狐狸哦。”
豹獬穆家大湾,是武昌县北边一个平坝村子。除了湾子后头是一溜平缓的丘陵,湾子前头是一马平川的水田。水田的尽头处,靠近公路。沿公路往南不到十里地,就是长江边一咽喉处:金口镇。
吴明带着黑皮和篾片,外加六个弟兄,将近十个人,把穆勉之包围在宅子里了。
此前,篾片化装成篾匠,在穆家大湾转了一天,把穆勉之宅子里外都打探得实在了,吴明才采取行动的。
穆勉之没想到汉口警察局会跑这么远来捉他。他只防备着陆小山。可他知道,陆小山手上并没有队伍,凭陆小山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对他穆勉之有什么举动。他之所以解散洪门山寨,躲到老家来,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看到共产党就要进汉口了。他自知这一辈子作了太多的孽,把国民党勉强糊弄过去了,共产党在汉口作了主,肯定不会饶他。他深信,共产党是难得糊弄的。几十年没有回乡,乡下的老房子都已破败了。这样也好,他就带着毛烟筒和六指,穿得破衣烂衫的,把破败的房子稍加修葺,对湾子里的人说做生意破产了,落叶归根,隐居下来。
关起门来,他教训两个弟子:“千万莫惹事!我们不能在这里留下恶名声!穿就穿破一点!吃么,吃好的,要关起门来吃!切莫被乡人看了眼馋!这里人,有碗饭就算是富人了,满湾子都是穷得卵子敲胯子的!”
当吴明在外头喊话,叫穆勉之出来投降的时候,穆勉之正在吃中饭。
三个人吃的中饭,四个菜:一钵子粉蒸肉,一碗豆腐烧肉,一碗清炒豆角,一碗焖南瓜,外加一碟花生米。这在汉口洪门山寨里头,算是很寒酸的了,可在豹獬,这是过年都难得有的美食。
“穆勉之,你听着,我们是汉口警察局,来带你回汉口,有个案子要你到汉口对质!”穆勉之正在喝第二杯酒,就听到外头吴明的喊话。
“邪完了!汉口警察局的人,么样撵我们哦?莫不是陆小山那杂种行诈?”
给穆勉之倒酒搛菜,又帮六指添了一碗饭,毛烟筒还只喝了两口酒,一块粉蒸肉才刚刚搛到嘴边,颤悠悠的还没有进口,一听外头的声音,不由发了烦。他把筷子一摔,就跳了起来。穆勉之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拔枪冲到了门口,刚出门槛,就被外头一枪给打倒了。
“穆勉之!你这是何必咧!你有几多人送死哦?我们又不是来打你的,就是要你回汉口对质!你要是实在不听,就是尸体,我们也要抬回汉口的——!”
“算了,老子跟他们去。去了,说不到还有生路,闷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六指诶,儿咧,免得把你也搭进去了!你切莫出去哦——留你一条根,好跟老子报仇!”看到毛烟筒倒在血泊里,穆勉之眉毛一耸,咕咚一声,把一整杯酒倒进口里,把腰里的枪抽出来,递给六指,“六指诶,伢咧,躲着,切莫出来送死哦!”
六指双手握拳,拳头攥得直抖,愣怔地听着,终于红了眼圈,点了点头。
金口镇钟昌师部客厅里,钟媛媛和哥哥钟昌已经谈了好一会了。
“哥哥,您家的决心下了冇唦?”
钟媛媛是昨天到钟昌这里来的。昨天,兄妹俩扯了些家常,无非是久别叙旧的话题,没有谈正事。其实,妹妹一来,钟昌就知道她的目的了。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最高长官白崇禧,早就偷偷坐飞机溜了。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鲁道源,今天早晨,也率领他的部队从这里渡江南撤了。钟昌知道,他镇守的这个地方,是南北要冲,党国的部队要南撤湘粤,共军的部队要南进武汉,这里是最便捷之处。戎马生涯二十多年,钟昌对校长蒋介石及其校长的政权,的确很失望,对宦海沉浮,他也厌倦了。他也深知要他留在这里扼守要冲,可以理解成是校长对他的信任,也可以理解成校长把他当成一枚可以抛弃的卒子。如果能够解甲归田该有几好噢!解甲归田,可是,我的田在哪里?我是刘公馆的人,刘公馆老家柏泉的田,属于我吗?母亲汉阳老家倒是有田的,可听说都已经变卖了。噢,哪有比我还苦的人哦!说起来,当着国军的师长,可连哪个是自己的爹都不晓得!上次在刘公馆,听到母亲跟小梅在嘀咕,像是说穆勉之是我和妹妹的爹。这穆勉之不是个大流氓么!要是真的,岂不不奇耻大辱!
钟昌朝妹妹脸上瞄了瞄。噢,我的这个妹妹,也是遭孽,一个女的,四十几岁的人了,看唦,眼角额头上,都有皱纹了!一个女人,四十一过,就是老妇人了哦!唉,从十几岁,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跟着共产党,几十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钱肯定是冇得的,至于官,更是不消说得,肯定也是冇得的!还不晓得几大的劲,跟着共产党玩命!朝我的妹妹一看哪,国民党待我还是不薄的。
“么样,非要我跟共产党走?”钟昌感慨万千,脸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这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他给钟媛媛的茶杯续上水。
“哥哥,不是我要你跟共产党走。我是在劝你,像你这聪明能干的人,未必还看不出形势来?”钟媛媛喝了一口茶,“诶,哥哥,你这茶,真是蛮好哦!”
钟媛媛有意把话题扯开,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你晓得不,我这里离羊楼洞有几近哪!”
“哦,怪不得的,羊楼洞,南北茶的集散地!诶,哥哥,我还一差一点忘记了,有样东西给你。”刚才,钟昌暗自回忆往事,脸上虽是笑模样,但钟媛媛还是看出来,他的笑容,是装出来的。看看钟昌的脸色真的松弛了,她才不经意地拿出一个信封来。
“哦,周公!我在黄埔的时候,他您家已经不在那里了,难得他您家还晓得我!难得他您家还记得石牌战役呀。”钟昌喃喃嘀咕着,眼圈子都红了。
周恩来的这封信,是周思远托钟媛媛转来的。
“妹妹,你是中共的正式代表?”
“钟将军,您应该这样问:钟媛媛女士,您是中共的正式代表吗?”钟媛媛彻底地轻松了,她调皮地开起了玩笑,“钟将军,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媛媛女士,没有什么问题了。嗯,说北方话还是不习惯。随么问题都冇得了。今日,诶,今日是几号哇?噢,今日是五月十五号,嗯,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号,下午六点,钟某通电起义!”
“报告,抓到一批不明身份的人!”警卫营长进来报告。
“这是么话!‘抓到一批’!这种时候,抓些不相干的人来做么事!说清楚点,是么回事!”正在兴头上,钟昌觉得很扫兴。刚才决定的,起义在即,不相干的事越少越好,千万别把形势弄复杂了。
“他们都带着枪呢!”
“带着枪?是那部分的?是不是鲁道源南撤部队掉队的?”
“不是的。他们说,他们是汉口警察局的,来这里捉一个大汉奸,大毒品贩子。”
吴明一行人过江的时候,被警卫营的人拦住了。
“邪得很呀,汉口警察局的,到金口来捉人?汉奸?毒品贩子?走,去看看!”钟昌手一挥,钟媛媛就跟着出去了。
“噢,钟媛媛……同……志……”吴明看清了,眼前这个英俊将官身后的女人,是钟媛媛。钟媛媛,曾经是吴明的直接联系人。他记起来了,前几天在刘园开会,钟媛媛不在,周思远特别说了一句,“钟媛媛同志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同志”两个字一出口,吴明就有些后悔了。他急于要把穆勉之弄回汉口去,不仅是为争取陆小山,也是为汉口人除一大害。他不想在这里纠缠。
“噢,是你呀,吴副局长,这是师长钟昌将军……”钟媛媛亲热地准备迎上前去,突然看到了被押着的穆勉之,心里一顿,脚步就停住了。
“噢,啊,钟媛媛,钟昌……媛媛,昌昌!我是穆勉之,是汉口的穆勉之呀!是你们的爹呀!你们自小吃饭读书,都是我阴到把的钱——你们的姆妈,钟毓英小梅,冇跟你们说哇?”
突然,穆勉之从押解他的人身边挣开,朝这边冲。好在押解他的人年轻力壮,穆勉之再怎么好的武功底子,毕竟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刚一挣开,又被拉住了。
穆勉之人是被拉住了,他的话却没被拉住,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除了吴明手下钟昌的手下,不明前因后果,钟昌和钟媛媛一时都愣住了!
吴明惊讶地瞪着眼睛,在钟昌和钟媛媛身上瞄了又瞄!
这太突然了!
这太匪夷所思了!
钟昌觉得浑身的血陡然朝头上一涌,不禁一阵眩晕。
钟媛媛蓦地感到胃里在搅动,一阵恶心翻了上来,转身就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这阵势,吴明觉得机会难得,朝黑皮他们几个手一挥,也不等钟昌兄妹表态,押着穆勉之朝江边去了。
“师长,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看着吴明一行竟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警卫营长觉得似乎有些丢面子,盯着钟昌苍白的脸请示。
“追什么?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呀?你说,有什么?嗯?”
“是!什么都没有!”听师长的话变成了北方腔调,知道大事不好,又一看师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警卫营长适才还干绷绷的脊背上,顿时渗出黏糊糊的汗来,冷飕飕地朝下流。
“媛媛咧,你个冇得良心的丫头诶,你做共产党,老子早就晓得了的咧!你不晓得,老子阴着从张腊狗手上,救了你两回性命哪……”
穆勉之歇斯底里地嚎叫着。
江风掠过一望无际的稻田,饱吸了早稻的清香,过滤了些许杂音,在墨绿的平畴间游走,涂抹着五月明丽的阳光和大自然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