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毕业时,已经嫁给了老穆、因此轻松搞定留系任教一事的大姐大关心地问王莙:“王琼瑶呀,你分配的事有着落了没有啊?”
“正在忙论文,哪里有功夫想分配的事?你呢,论文写好了?”
“老穆在帮我写。”
“你这个书可读得真舒服啊,作业有人写,论文也有人写。”
“嘿嘿,没这些好处,我会嫁给他?”
“干脆让他帮你答辩吧。”
“那不泄露了天机?答辩还是得我自己做的,幕后工作可以让他代劳。你怎么样,真还没开始找工作?”
“慌什么?”
“天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啊,还没开始找工作?你以为你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啊?”
“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我没有很高的要求,能分到B县去教中学就行了。”
“瞎说!你一个堂堂的研究生,怎么能分到那个破地方去教中学?”
说实话,她一想到要一辈子呆在B县,过小赵那样的生活,心里还是很害怕的。但想到只有那样才能跟王世伟在一起,又有一种“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豪迈。
大姐大说:“我听老穆说,系里想留你呢。”
“是吗?他怎么知道?”
“他是党支部委员嘛,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不过他不爱对我说这些,怕我大嘴巴拿到外面乱说。”大姐大出主意说,“既然你这么舍不得你的王英俊,干脆跟他结婚算了,如果你能留校,你就可以让系里照顾你们夫妻关系,把他调到D市来。”
她觉得难以置信:“还能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我不就是这样留校的吗?”
“但你是本系毕业的研究生啊,又不是从外地调来的本科生。再说你们老穆在系里干了多少年了?我是应届毕业生,又没为系里做什么贡献,就向系里要照顾?”
“你以为系里是傻子,你不能为系里做贡献,他们还留你?系里聪明着呢,留的都是尖子生,他们还知道如果不解决职工两地分居的问题,职工就没心思为系里做贡献。”
她还是不相信系里会留她。
但过了几天,系里翁书记找她谈话了:“小王啊,我一直都很器重你。你念研究生,我是极力推荐的,就是想让你毕业后留在系里教书。”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系里对我……太好了。”
“你愿意留系吧?”
“愿意,非常愿意,就是……”
“有困难可以提出来,组织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她大着胆子说:“我有个男朋友,在B县,不知道系里能不能……”
“他是干什么的?”
“他教中学,以前是我们系毕业的。”
“我们系毕业的?谁呀?”
“王……世伟。”
“哦,他呀?我知道。”翁书记沉思了一会,说,“照理说,我作为系领导,不应该过问你的私事,但你在系里七八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以长辈的身份对你说几句,希望你不介意。这个王世伟呢,不是个坏人,人也有点小聪明,要是用心学习的话,还是个人才,但他贪玩,爱打球,影响了成绩。我们都挺替他可惜。”
“您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这些,免得你不明就里,以后发现了会后悔。”
“我知道他爱打球。”
“其实爱打球也不是坏事,但如果影响了正业……”
“您说得对,我会叫他注意的。”
“我跟系里商量一下,也跟附中那边联系一下,看他们那边差不差这方面的老师。”
她把这次谈话内容告诉了大姐大,不太开心地说:“听系里的口气,好像是想把他调到附中。”
“不调附中还能调到哪里?他一个本科生,难道还能调到我们系里教大学?”
“但是……”
“系里对你已经不错了,刚毕业,又还没正式结婚,系里都愿意帮你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要是我的话,肯定跳起来接受了。”
“我就怕他不干。”
他果然不干:“去D大附中?打死我都不干。”
“为什么?”
“你留校教大学,我到那里去教附中,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呢!”
她回头对大姐大一说,大姐大笑了:“呵呵,幸好他不干,不然的话,可有戏看了。”
“怎么了?”
“他已经决定不去附中了吧?决定了我就对你说说:那个宗家丫头在附中!”
“什么?她在附中?她怎么调到附中去的?”
“当然是照顾夫妻关系啰。”
“她和老莫,结婚了?”
“不结婚能调到附中?”
“那老莫的父母后来同意了?”
“同意个啥呀,到现在都不同意。”
“到现在都不同意?那老莫这个孝子怎么敢和宗家瑛结婚?”
“人家有狐媚嘛,迷住了老莫,老莫就宁可不做孝子了……”
她十分不解:“我真看不出宗家瑛狐媚在哪里。”
“你是女生,怎么看得出女生的狐媚呢?那个要男人才看得出来的。”
“是吗?男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呵呵,这个你就要去问你的王英俊了。”
“为什么要问他?”
“他见识过宗家丫头的狐媚嘛。”
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狐媚”肯定和床上那事有关:“你的意思是不是他们……同居过?”
“同不同居没什么,只要上过床的就知道。”
“但他从来没说过她很狐媚,只说她……”
她本来想按他的原话说“瘾很大”,但实在说不出口。
大姐大呵呵笑着说:“那就是狐媚啊!男人就喜欢那种床上很放得开,很淫荡的女人。你没看见那些世界名著里写的,迷死男人的都是妓女,再不济也得是个天生淫荡的女人。”
“难道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
“除非他不是男人。”
她听得郁闷死了,看来她还得争取变得淫荡,但大姐大已经说了,淫荡是天生的,学都学不会的。
下次去B县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这事拿出来问他:“女人要怎么样才叫狐媚啊?”
“我怎么知道?”
“大姐大说宗家瑛就很狐媚,你和她,在一起这么久,肯定知道。”
“大姐大说的是……狐臭吧?”
“宗家瑛有狐臭?”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狐臭,反正她那里气味很大的。”
“别人也能闻到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突然担心起来:“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
“没有。”
“别骗我。”
“真的没有,干干净净的,什么气味都没有,只有一点……淡淡的肉香。”
她开心了,特别喜欢“淡淡的肉香”,恐怕是他使用过的最诗意的一个词了。
不过,等她跟大姐大一说,大姐大有完全不同的解释:“你不懂啊,宗家丫头那种很重的气味就是狐媚啊,最诱惑男人了!”
“不会吧,他说每次都快熏死过去了。”
“他对你当然要这么说,怕你不高兴嘛。或者他自己不懂,但他的身体懂得的。那种气味就是一种性激素,性欲强的女人才有,最能激发男人的性欲,让男人欲罢不能。你看你的王英俊不就是这样吗?明明知道宗家丫头市侩,又说人家那气味熏死人,怎么还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呢?”
她心烦意乱。
大姐大说:“像你这种‘淡淡的肉香’,男人喜欢是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你这样的,抱着睡可以催眠,但不能让男人热血沸腾。”
“但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那个的……”
“那是他计划内的性欲,年轻,自然有需求,隔几天不做,抱着个老母猪都会想做。但宗家丫头那种狐媚,可以激发男人计划外的性欲,连老莫这样的中年人都会觉得焕发了青春。”
她自感望尘莫及,只想找个垫背的:“那你呢?”
“我?我跟你一样,也没狐媚。”
她心理平衡了许多:“那怎么老穆……”
“先天不足后天补嘛,我分泌不出那么多狐媚,我可以装啊。”
“怎么装?”
“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再说你现在也不需要,王英俊能找上你,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你用不着施展狐媚来笼络他。如果我不是怕老穆又去找女学生,我都懒得狐媚他了。”
翁书记第二次找她谈话的时候,很表功地告诉她:“系里跟附中商量过了,可以把王世伟调到D大附中……”
“但是……我决定不留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到附中工作。”
翁书记满脸是“给你脸你还不要”的神情,她急忙解释说:“他很感谢系里,我也很感谢系里,但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在附中,我觉得……”
她把王、宗、莫的关系讲了一下,翁书记恍然大悟:“哦,老莫的爱人是王世伟以前的女朋友?这关系还挺复杂呢,那你不愿意他去附中,我可以理解。”
这次谈话之后,系里就没再来找她了。
她搞不懂了,跑去问大姐大。
大姐大说:“可能系里觉得你男朋友不愿意到附中,那他们就没办法解决你们两地分居的问题,所以就不敢留你了。”
她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要分到B县去,而是因为系里并不是那么拼死要留她,只不过说说而已,一见苗头不对,就闪人了。
大姐大很替她遗憾:“你真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怕别的,就怕你为他牺牲这么多,他最后跟老穆一样……”
她想到老穆前妻的下场,也提心吊胆,见到王世伟就拷问:“你还记不记得老穆和他前妻的事?”
“不就是他前妻不能做爱,他去找女学生了吗?”
她见他完全没抓住重点,只好把那故事又讲一遍,然后说:“我就怕你以后也会……花心。”
“谁说我会花心?”
“追的人多嘛,难保你不动心。”
“哪里有追的人多?除了你之外,再没任何人追我了。”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追的人多,你还是要花心的?”
“我这样说了吗?”
“你没这样说,但你的意思就是这样。”
“意思是你分析出来的。”
“我也希望是我分析出来的。你真不会花心?”
“我只花你一个。”
“一辈子?”
“一辈子。”
她突发奇想:“那要是我去花别人了呢?”
他愣了,半晌才凶巴巴地说:“要是你花了别人,我会……破你的相,杀他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会花别人,所以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好玩:“为什么你要杀别人呢?我说的是我花别人,不是别人花我哟。”
“没他这个人的存在,你会去花他?”
“那怎么没见你把……宗家瑛的相给破了?”
“我破她的相干什么?”
“你不是说如果我花了别人,你就要破我的相吗?”
“我说的是你,又不是她。”
“为什么你对她这么好?”
“我对她怎么好了?”
“她花了别人,你就不破她的相。”
他呵呵一笑:“这就是对她好?这叫做不鸟她!那种贱女人,我去破她的相值得吗?不破她也就那样了。我破她的相,该我去坐牢,我疯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值得你去坐牢?”
“当然啦,你花别人,就把我彻底伤了,我不坐牢也跟坐在牢里一样。”
“难道她花别人……就不会伤你?”
“也伤啊,但那伤的是面子嘛。面子有什么?我找个比她更好的,就挣回来了。”
“那要是我花别人,伤的是你的什么?”
他盯着她说:“伤的是我的心!”
“为什么她伤的就是你的面子,我伤的就是你的心呢?”
“因为她是个市侩女人嘛,她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城市户口,但那不是我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你是个——不市侩的女人,你看中的是我的人,如果哪天你不要我了,就说明你看上比我更好的人了……”
“那你杀人家也不能超过人家啊!”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知道杀他不能超过他,但他把我在你心目中比下去了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杀了他,也算临死拉个垫背的……”
王莙这个“皇帝”不急分配的事,她家的几个“太监”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父母隔两天就来个电话,催问她在D市找到工作没有。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留系的事过早告诉了父母。但那天翁书记找她谈话后,她太开心太得意了,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就把这事给吹了出去。她只把留系当成一种光荣,没当成是毕业分配,既然系里愿意留她,那这份光荣就到手了,至于她留还是不留,那是另一回事。
但她父母的胃口都被“留系”吊得高高的,再看任何别的工作都觉得配不上女儿。
结果现在系里没留她的意思了,她白白在父母面前丢了个人,还把父母搞得焦急万分。
妈妈说:“早就对你说了,在这个问题上要‘就高不就低’,你怎么就像没长耳朵一样呢?他不去附中,你就不留校,他是你的祖宗啊?”
她辩解说:“他不愿意去附中,就调不来D市,那我留在系里干嘛呢?”
爸爸说:“你留在系里,就在D市建立了一个桥头堡,他再往D市攻,就容易多了。如果你放弃了D市的阵地,跑到B县去,那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往D市调呢?”
她哥哥说:“小莙,我看你们俩不如都到E市来,他进卫生局,你进E大,也蛮不错的。”
但她父母坚决不同意:“E大是个什么破学校?连D大的小指头都抵不上,我们E市的子弟,能上D大的,谁会去上E大?哪怕是上F大,都不会上E大。”
每次通话都把各方面搞得很不愉快。
她觉得家人现在唠唠叨叨,是因为她分配的事还没定下来,等到她真的分到B县去了,家人唠叨也没用了,自然就不唠叨了。
她到学校分配办公室去查了一下,B县教育局并没到D大来要毕业生,这下她慌了,可别搞得连B县中学都进不去了。她赶紧抽了个不是周末的时间,亲自到B县去联系工作。
她是来办公事的,所以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听说了她的来意,非常欢迎:“好啊,好啊,D大的研究生,我们当然欢迎,以前我们这里最高学历就是世伟,考上了研究生,但没读成,被人家挤下来了。你可是我们学校第一个研究生呢。”
“你们学校缺我这个专业的老师吗?”
“缺不缺都没问题嘛,你是个人才,我们收下你还怕没用处?”
她跟校长谈了工作的事,就到王世伟的办公室去等他,也算熟悉一下未来的工作环境。
刚坐定,就听到外面热闹的议论声,然后他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办公室来,惊喜地说:“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相信呢。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我来联系工作的。”
他愣了:“联系工作?联系什么工作?”
“到你们学校来工作呀。”
他变了脸色,大声说:“你疯了?”
她愣了,旁边几个老师也愣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小声说:“走,走,我们回寝室去。”
她跟着他来到他的寝室,他激动地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跑来联系工作呢?”
“我怎么没跟你商量呢?你说你不愿意去D大附中,那不就说明我应该分到这里来吗?”
“谁说的?我不去D大附中,不等于我愿意呆在这里呀!我正在想三年卖身期快到了,可以去别处了,你却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你想调到别处去?”
“是啊,谁愿意呆在这个破地方?”
“但是……你不去D大附中,能到哪里去呢?”
“能去的地方多着呢,听说广东特区那边,就不在乎户口,只要他们想要你,有没有户口都无所谓。”
“你要到特区去?”
“我只是说有这么一种选择而已,如果你留在D大,我当然是想办法到D市去。”
她好感动:“你……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把系里……我都……拒绝系里了。”
“我没叫你拒绝系里啊,我只说不去附中……”
“那怎么办?”
“不能再跟系里谈谈?”
“我也不知道。”
“应该没问题的,他们喜欢你才会想留你,上次你是因为我的问题拒绝他们的,这次你就跟他们说,你跟我吹了,他们肯定会留你。”
“你要跟我吹?”
“我怎么会跟你吹呢?我是怕系里因为我不让你留系,叫你编个谎话哄他们一下。”
“那以后他们发现我没跟你吹……”
“那时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还能因为这个把你赶走?”
“那谁知道?”
“那你就真的跟我吹好了。”
她坚决不同意:“那不行,我说了一辈子不跟你吹的。”
“你先哄他们一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那你能调到D市去?”
“我想办法啰,再不济还可以考研究生。”
她欢呼起来:“对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条路呢?你可以考研究生啊!”
“我就怕考不上。”
“肯定考得上,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能考上的。”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找系里谈谈,争取留在系里,那样你父母肯定开心。”
她狐疑地问:“是不是我爸妈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考研究生了?”
“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么,只好走这条路。”
她兴高采烈地回到D市,但一想到要去找系领导谈留系的事,又发起怵来。这怎么好意思?人家翁书记说到那个地步了,连男朋友调动的事都帮你去跑了,你趾高气昂地说不留系,现在人家真不留你了,你又爬着求着要留系,这不是送上脸去请人家踹吗?
她真想一硬气不留这个系了,但想到王世伟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考研究生,可千万不能泼他冷水。只有留在系里了,才能保证他被录取,不然又被那些D大教职工和家属把名额占了。
她跑去找大姐大,把她的最新决定汇报了,大姐大为难地说:“你看你,人家给脸的时候,你拿屁股去对人家的脸;现在人家把屁股转来对着你了,你又要用脸去贴人家屁股……”
“我就是对你说说,如果你觉得我现在去找系里不好,我就不找他们了。”
“不找他们,你怎么留系呢?”
“那我就不留了呗。”
“不留你能去哪里?你现在连B县都去不了啦。”
“我回E市。”
“你能保证E大就一定要你?平时不过就是你家几个人在那里说说而已,E大又没谁说过要请你去,你现在求上门去,保不准人家还不要你呢。”
她的自信心跌到了历史最低点,张惶地问:“那你说怎么办呢?”
“等我叫老穆去系里打听一下,看系里决定留别的人没有,如果没有,那你还有点希望。如果已经决定留别的人了……”
她第一次尝到了没人要的滋味,以前暗恋王世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沮丧过,因为那只是个感情问题,他不回应,她还可以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现在这事,不仅关系到他和爱情,还直接关系到她的饭勺子,没工作就没收入,没收入就没饭吃,还什么爱情不爱情!
等消息的那几天,她惶惶不可终日,打电话跟王世伟商量:“我们就到E市去吧,我觉得系里肯定已经找了别人了。”
“大姐大不是还没回信吗?你怎么知道系里肯定找了别人呢?”
“我觉得像这样求着系里也没意思……”
“那你觉得回E市就有意思了?不还得去求人家接受你吗?”
“但是……我没拒绝过E大呀!像D大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是不想去E市的,如果是我帮他们机关队拿了冠军那次就调过去,还有点面子,但去年没为机关队拿到冠军,我调那里去还有什么意思?说把我调卫生局,也是你哥在说,人家副市长早没提这事了。”
她差点哭起来,怎么一下两个人都成了没人要的人了呢?
他安慰她说:“别怕,大不了我们俩都到特区去,你去那里找个老师当当,我去那里找个俱乐部踢球。”
“那里有踢球的俱乐部?”
“听说有。”
她现在对“听说”之类的词一点也不相信了,只有拿到手了的工作,才叫工作,人家口头给你的工作,都不可靠;“听说”的工作,那就更不可靠。
大姐大终于给她捎话来了:“老穆帮你问到了,说系里还是愿意留你的,但你得自己去找翁书记谈。”
她松了口气:“好的。谢谢你。”
大姐大嘱咐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在翁老头子面前就别端皇帝女儿架子了,现在是你求人,不是人求你,他要训你几句,就让他训几句,只当是头驴在那儿叫唤的。可别顶嘴,也别使小性子屁股一拍走人。这回要是谈崩了,那就真的没戏了。”
她忍气吞声地答应了,又忍气吞声去找翁书记,被翁书记一个“忙”字打入冷宫个把星期,才总算接见了她。
翁书记摇着头说:“我听老穆说了,你还是想留系。小王啊,我不得不说你几句,自己的前途问题,不能当儿戏。我上次说留你,那是费了多大周折才弄来的一个名额啊。你倒好,劈头泼我一瓢冷水,叫我在系里都不好做人。”
她低着头说:“翁书记,对不起,我年轻不懂事,辜负了你一片好心。”
“这也不全怪你,都是那个王世伟,他这人的煽动力还是很大的,他那年军训的时候,搞出那么大一场风波,我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角色。你这种年轻单纯的女生,很容易被他拿捏住。”
“这事不怪他,是我自己考虑不周,他是非常希望我留在系里的,说系里对我这么好,我应该好好报答系里,他还叫我跟他吹了算了,说不想拖累我……”
翁书记好像受了感动,缓和了口气说:“吹是用不着的,他要是真想跟你在一起,还可以考研究生嘛。”
她赶紧说:“他是这么想的,说出去工作了几年,还是最留恋在系里读书的时光……”
翁书记鼓励说:“那叫他好好复习备考,只要他分数上线了,我们可以优先考虑他的录取问题。”
她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只差跪地上给翁书记磕头了。
一直等到在合同上签了字,她才相信自己真的是留系了,赶紧打电话通知各方亲朋好友:“爸,妈,我留系里了。”
爸妈高兴死了:“哎呀,总算留在D市了,我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但是合同要求我五年内不能调走,不能读在职研究生……”
妈妈呵斥说:“签五年合同是好事啊,说明他们想长留你,这还不好吗?难道跟你签个两年合同你才高兴?”
王世伟听到王莙留系的消息,酸溜溜地说:“我说系里很喜欢你吧,你还不信!那个姓翁的要是对你没有一点非分之想,我就不姓王了!”
“你不姓王姓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姓。”
“哈哈哈哈……你本来就是跟我姓!”她也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觉得翁书记真正喜欢的是你。”
“算了吧,他才不喜欢我呢,为军训那事,他恨死我了。”
“那他怎么会说只要你上了分数线,系里可以优先录取你呢?”
“他是在欺负我上不了分数线,所以卖个嘴,做个顺水人情拉拢你,到时候他可以说:小王啊,不是我不录取王世伟啊,是他自己没上线啊。”
“你肯定能上线。你上次不是考上了分数线吗?”
“谁知道上次怎么撞上的?这次你得帮我搞题目才行。”
“我到哪里去搞题目?”
“你不是说大姐大能搞到题目吗?”
“她能搞到,我搞不到啊。”
“你和她关系那么好,这点忙她都不帮?”
“但是,这样考上多不光彩啊!”
“又没人知道,有什么不光彩的?”
她咕噜说:“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总知道吧?”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教了三年高中,成天就是那一点与教学有关的内容,其他的东西三年没摸,早就还给老师了,如果搞不到题,我考十次也考不上。”
“你使劲复习啊!”
“我是使劲复习啊,但我只那个水平嘛。这样吧,我就凭自己能力考一次吧,如果不行,我到特区找个俱乐部去踢球。”
她想他要是去了特区那种灯红酒绿的地界,还不一下就花了心?
没办法了,她只好同意搞题:“我去问问大姐大能不能搞到题目,但你一定要好好复习啊,不能光依赖搞题。”
“那是一定。”
她找到大姐大,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大姐大说:“搞题是可以的,但全国统考题我搞不到,本专业的三门课,我估计有两门能搞到,第三门嘛,就看今年是谁出题了,如果是老袁出题,就很难搞到,我们老穆和他交情不深。”
“那我叫他重点复习统考科目和老袁那科。”
“我就怕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帮他搞题,他考上了却把你甩了。”
“他说了一辈子不花别人的。”
“我叫你王琼瑶还真没叫错!你到现在还相信男人的誓言?他现在在乡下,还要指着你跳出那个火坑,当然要对你信誓旦旦。等他考出来了,天地宽了,你以为他还会那么老实?”
“你总是把他往坏处想。”
“算了,我不多说了,你就记住一点:哪怕他今后把你甩了,你也不能把搞题的事说出去。”
“我说那干嘛?”
“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牺牲了那么多,到头来却被那个男人甩了,她还不兜底倒出来说?”
她保证说:“不管他今后对我如何,我都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那就好,不然我们都完蛋了。”大姐大吩咐说,“你得多准备点钱。”
“要送礼?”
“这年头,你不送礼,人家会把考题泄露给你?”
“送……多少?”
“一个门课先准备个一千吧,不够再补。”
“要送这么多啊?”
“这还多啊?人家可是拿着自己的前途在冒险,万一这事泄露出去,人家教授都没得当了,你一千块钱能养人家一辈子?”
“那倒也是。”
她把搞题的事告诉了王世伟,他很高兴:“那我肯定能考上了。”
“万一考不上呢?”
“搞了题还考不上,我还活着干什么?”
一句话,把她的心悬了起来。谁知道那几个出题的教授对多少人漏了题?只要有个四五个,他就不一定考得上了。
她那颗悬着的心,连新婚那段日子都没放下,她蜜月也不度,就催着他复习:“你快抓紧时间复习吧,可别考砸了。”
他不肯:“哪里有蜜月里放着媳妇,却跑去上自习的道理?”
她气得不理他了,他只好抱起书本来复习一下。
等到考试完,分数都出来了,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一半。
一直到他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她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她父母兄嫂都高兴得不得了,妈妈说:“看见没有?夫妻想要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就得‘就高不就低’!”
爸爸说:“桥头堡的作用大吧?”
哥哥说:“暑假还是要回E市来帮我们打比赛哈!”
嫂嫂说:“快生儿子,快生儿子,好跟我们小斌一起踢球。”
他带她回老家风光,在C村里摆酒放鞭,大肆铺排,还不时有探子跑来报告敌情:
“那边到了28个人了!”
“胡村长去那边了!”
每次探报都引起这边一阵骚动:“我们这边来了35个人!”
“江书记在我们这边!”
她看出一点眉目来,抓住他拷问:“是不是宗家那边也在摆酒请客?”
他默认了。
她不理解:“怎么搞得像……打擂台似的?”
“那帮人就是这么个德性,只要我们这边请客,他们就要请客,还非得超过我们不可。不过这次他们不行了,怎么也超不过了。”
“为什么?”
“我们这边摆酒是因为我考上了研究生,他们那边是老莫提了实验室主任,切,一个实验室主任,管几颗颗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趁人不注意搂了搂她,小声说,“莙儿,谢谢你!”
她不知道他在谢她什么,估计是谢她在学历上超过了宗家瑛,或者还谢她帮他搞到了题,让他考上了研究生。
她不高兴地说:“原来你搞来搞去都是为了跟她比输赢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
“不这么说还怎么说?你跟我谈朋友是跟她比,你考上研究生还是跟她比,如果我不是研究生,你恐怕都不会跟我谈朋友吧?”
“谁说的?”
“我说的。如果我不是研究生,你怎么能算比赢了呢?她丈夫也是D大本科毕业。”
“但他是工农兵大学生呀!”
她噎住了,总觉得他这个解释有问题,但一时想不出问题在哪里,只好安慰自己说:可能也不是他要比,是他家要比,以后少回他家就行了。
后面几年,他一直是顺风顺水,硕士毕业那一年,正赶上他导师拿到了博士生导师资格,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导师的博士生开门弟子。
不管他是读硕士还是读博士,他踢球的爱好始终没变,一大半时间花在踢球上,一小半时间花在读书上,干家务就完全没时间了。
她嫂子说话算话,她一生孩子,嫂子就放她父母过来帮她带孩子做饭。
她父母在女儿婚前把眼睛睁得很大,女儿婚后他们就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女婿不干家务,丈人丈母干,还有一套理论:“只当是我们多生了一个儿子的,我们不要求自己的儿子做家务,也就不要求女婿做家务了。其实也没多少家务,就是买个菜做个饭,照看一下孩子,我们老两口都包了。”
有父母包揽家务,她在系里干得不错,但几年下来,她越来越感到系里的远大目标正在实现,先是教师队伍硕士化了,眼看着就在往博士化的方向奔,系里好些老师都在读在职博士,她也想读,但系里不让她读,说她还年轻,要让年龄大的老师先读。
她也想过脱产读博,但夫妻两个人都脱产读书,那经济来源就成了问题。后来她听说读洋博士不光不交学费,还发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人,于是她考了托福GRE,开始申请洋博士。
丈夫没反对她考洋博士,还相当支持,大概因为老莫也读起了在职博士,王家这边得有个洋博士头衔才压得住宗家那边了。
这次,她又帮他打赢一仗:她被美国A大录取了,读起了洋博士,还帮他在A大找了个博士后的工作。
他临出国前,他家照例在村里摆酒庆贺,听说连县里领导都来了,而宗家那边破例没跟他们打擂台。
到此,王家帮完胜宗家帮!
但他只得意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C村的胜利放在美国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说给人听都没人懂。
最让他郁闷的,是美国没球踢。
美国的football倒是很热门,但不是他踢的那种足球,而是一种橄榄形的球。
他总是很鄙夷地说:“这也叫football?全都抱在手里乱跑。瞎搞!”
他踢的那种足球在英语里叫soccer,在美国不那么热门。他到处找人踢球,但华人打羽毛球的多,打乒乓球的也不少,连篮球都能凑足人打半场,但踢足球的华人却凤毛麟角。
后来他发现儿子就读的学校有一支足球队,女子的,他委曲求全地去看了一次比赛,回来说人家那水平比他差多了:“就像母狗打架。”
她提议说:“你可以去给她们做教练啊,不光为儿子的学校做贡献,你自己也有球踢了。”
他不屑了很久,最后还是扛不住想踢球的愿望,跑学校去毛遂自荐,结果人家叫他写个培训方案出来,他傻眼了,英语里那些足球术语,他一个都不知道,更别谈足球运动的生理心理等等等等了。
他抱怨说:“只要老子把球艺教给她们就行了,还写什么方案?难道足球是在纸上打的?”
连小学女子足球教练都没得当,他更加郁郁寡欢。
她安慰说:“没人踢球,你自己找个地方踢踢不行?”
“那有什么意思?足球是一种集体运动……”
她提成researcist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在美国待下去了。刚好他国内的导师调到F大当副校长,说如果他愿意海归的话,可以给他一个副教授职称,还给他一个副系主任职位,虽然都是副的,但他没海外学历,只是个土博士,又没带任何科研项目回去,这已经算不错的了。
他对老婆说:“我看我还是海归吧,在这里做一辈子博士后,太没意思了。”
她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回去,会不会……陷落呀?”
“你怕我陷落?那就跟我一起回去啰。”
“但我一个快四十的女人了,能去哪里呀?国内的性别歧视和年龄歧视都很严重的。”
“跟我去F大啰,我跟我导师说说,应该能给你安排一个工作。”
“我从一流大学出来,在海外转一圈却回到二流大学,还得靠你导师开后门,我疯了?”
他不响了。
她开玩笑说:“你现在跑回去,不怕输给了宗家瑛?”
“我怎么会输给她?”
“她丈夫不是也拿了博士学位吗?”
“他那是在职读的,还不都是靠他老爸莫教授在D大的名气。”
“但他不是也提了副系主任吗?那可是D大的副系主任哦。”
“哼,那都是旧闻了!”
“是吗?新闻是什么?”
“老莫已经死球了!”
她一惊:“真的?他不是跟老穆差不多年纪吗?”
“跟老穆差不多年纪怎么了?比他小的都有死球的,他五十几的人了,死不得?”
她为老莫唏嘘了一阵,开玩笑说:“你海归是不是为了回去安慰她?”
“谁?”
“你的旧爱宗家瑛啰,还有谁?”
“切,我吃饱了撑的?我不放挂鞭庆贺就算客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