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蔡智恒 本章:飞

    我楞住了。

    从【满足】的结尾,到【飞】的开头。

    “约定。”曹小姐说。

    “嗯?”

    “一分钟。”

    “啊?”

    “八点正。”

    “喔……”我终于记起来了,“对,没错。”

    “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来。

    “这首歌我没听过。”

    “当然呀。这是我自己作的。”

    “自己作?”

    “嗯。”曹小姐点点头,“听了你说的故事后,我以那个女孩的心情,写下这首歌。”

    “妳好厉害。”

    “我是学音乐的。”她微微一笑。

    我一定是太惊讶了,以致身体的动作完全停止,脸部的肌肉也僵硬着。

    “好听吗?”

    “嗯?”我还没回神。

    “刚刚唱的歌好听吗?”

    “很好听。妳的歌声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

    “谢谢。”

    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被电话声惊醒。

    “喂。”我紧急煞住正下滑的身体,接起电话。

    “服务建议书写好没?”老总的声音。

    “啊!”我惨叫一声,“我竟然忘了!”

    “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给你这个月的薪水。”

    “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老总提高音量,“十分钟后拿来给我看!”

    我赶紧打开计算机,但十分钟实在不够,我只好先暂时把结论匆匆补满。

    慌忙走进老总办公室时,已经是廿分钟后的事。

    “拿来。”老总伸出右手,我递了过去。

    转身要走出去时,他又说:“先等会,我看看再说。”

    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办公室内缓缓来回踱步。

    “你昨天去了动物园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走路的样子,像动物园里的猩猩。”

    “喔。”我停下脚步。

    不过我开始放轻松了,因为老总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有幽默感。

    “坐吧。”老总说完后,我依言坐下。

    他用红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偶尔跟我讨论一下内容。

    “礼嫣。”他拿起电话,“麻烦帮我泡杯咖啡。”

    我心想摆什么老板架子嘛,要喝应该自己去泡啊。

    “不然你去泡。”他抬起头。

    “我没说话啊!”吓死人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眉毛说话了。”

    这么神?难怪人家当老板,而我却在跑江湖。

    曹小姐端了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朝我笑了笑。

    “请你解释一下,”老总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结论的部分,我刚刚胡乱填上的。

    “青山啊,青山依旧在;夕阳啊,几度夕阳红。”

    没想到曹小姐低下头念了出来,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

    “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头发。

    “不要走路像猩猩、抓头也像猩猩!”老总又大声了。

    “这要用点想象力才能理解。”我说。

    “我不要想象力,我要正确答案!”

    老总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洒出几滴。

    “我们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会永远是青山。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也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夕阳。”

    老总听完后,先是一楞,再缓缓坐下说:“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

    “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普普而已,不算好。”

    “笨蛋!”老总又站起身大声说:“你分不出赞美和讽刺吗?”

    “这……”

    “这是一份正式的报告,你以为在写小说吗?”

    我不敢再回话,只是望着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阳。

    “算了。”老总坐了下来,“你把该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么青山和夕阳的,下午再交给我。”

    “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点个头,转身离开。

    “其实这份服务建议书,你写得不错。”老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回过头发问。

    “当然是赞美。”

    “如果是讽刺,就要明说喔。不要不干不脆的。”

    “你说什么?”

    “我走了。”我知道说错话了,一溜烟离开老总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门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险。

    “你好象常常挨周总的骂?”

    我又吓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旁。

    “不是常常,偶尔而已。”

    “挨骂的感觉很不舒服吧?”

    “是啊。”

    “我想也是。”

    我很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问话和回答都很奇怪。

    “觉得奇怪吗?”她笑了笑,“因为从小到大,我好象没挨过骂。”

    “是吗?”我更讶异了。

    “嗯。”她点点头。

    “真好。”

    “不过我反而希望也挨点骂。”

    “要挨骂很简单啊,妳现在大声唱歌就会挨老总的骂了。”

    “会吗?”她清了清喉咙,“啦啦啦啦……啦!”

    最后一声“啦”还特别响亮。

    “快闪!”我想都没想,赶紧拉着她逃走。

    “真好玩。”她竟然还面带笑容。

    “别玩了,快回座位去。老总真的会骂人耶。”

    她又笑了两声,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务建议书。

    要改的地方并不多,不过结论的部分几乎要重写。

    这几天用了太多想象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来很不科学。

    “生命也能这么深吗?”这句很怪,生命不是长度,怎能用深来形容?

    我把老总所谓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写结论。

    中午时分左右,便大致搞定。

    起身准备下楼吃中饭,在电梯口,幸与不幸同时跟我招手。

    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时看到曹小姐与小梁。

    “一起吃饭吧。”曹小姐说。

    “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着,“不要委屈自己吃素。”

    “不会啊。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羊,就会很快乐了。”

    “可是你说过你是不爱干净的猴子,怎么又变成羊了?”小梁说。

    “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又在胡说八道。”李小姐突然从后面出现,在我的后脑勺敲了一记。

    “妳也要去?”我摸了摸后脑勺。

    “不要以为我出场机会比较少,就可以忽视我的存在。走,吃饭去。”

    我们四个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种。

    吃饭时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学音乐的以及她从未挨骂这两件事。

    “喂,有心事吗?”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么都不说话?”

    “没什么。想些事情而已。”

    “在想什么呢?”曹小姐问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妳是学音乐的?”

    “妳是学音乐的?”李小姐和小梁几乎异口同声。

    曹小姐点点头。我暗自扼腕,原本这应该只是我知道的事。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礼嫣的气质这么好,当然是学音乐的。”

    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学音乐的,那才值得讶异。”

    “万一我真的是学音乐的呢?”

    “我不敢想象。”小梁说:“那应该是个悲剧。”

    “搞不好是个灾难。”李小姐说。

    “也许是个笑话哦。”曹小姐竟然也说。

    没想到今天是以一敌三,我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必须以寡敌众的话,就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匆忙扒完了饭,跟他们说要先走了,起身离开那家餐厅。

    走出店门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来。

    “喂。”她的声音带点喘息,“刚刚真对不起。”

    “刚刚?”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我是开玩笑的。”

    “喔。”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啊,没事的。”

    “那就好。”她也往前走,并没有又要回去吃饭的意思。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便问:“妳吃完了吗?”

    “还没。”

    “那妳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

    “可是我觉得让你一个人走回公司是不对的。”

    “妳就当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

    “当作?”她问:“那表示事实不是这样?”

    “嗯……”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一定要明说哦。”

    “我一直都在明说啊。”

    “我还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结论,态度还满坚决的。

    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并肩走一段路,现在机会真的降临,却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像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一样。

    电池似乎已经没电了,我晃了晃后停下脚步。

    “怎么了?”曹小姐也停下脚步。

    “想听故事吗?”我说。

    “想呀。”她笑得很开心。

    “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

    “好。我洗耳恭听。”

    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四肢又活过来了,甚至不再像机器人的僵硬摆动。

    “有一对认识很久的男女,他们彼此爱慕,却从不明说。”

    “嗯。然后呢?”

    “后来男孩要出国留学,临行前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妳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女孩怎么说?”

    “女孩说:我要说的,就是您。”

    “您?”

    “嗯。”

    “什么意思?”

    “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着走着,已到了公司楼下。

    刚来到电梯口,曹小姐便问:“后来呢?”

    “男孩出国后,他们还是常藉由E-mail联络。但女孩在信件的结尾,总是署名:您。”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她又问:“为什么女孩要署名“您”呢?”

    “男孩问了几次,女孩却从不回答。日子久了,两人通信的频率愈来愈少,最后男孩决定在异国娶妻,并打算定居,不回来了。”

    “女孩怎么说?”

    “她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出电梯,进了公司大门,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

    “你还没说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后。

    “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打印出来,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纸折了两次,如果摊开来看,由上到下是四个小长方形。结果他看到……”

    “看到什么?”

    “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间,刚好有一条折痕,将“您”分成你和心。”

    “哦?”

    “于是男孩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

    我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在我心上。”

    “哦……原来如此。”

    “故事结束了。”

    ]:“喂!”她一时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来了!”

    “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

    “怎么可能结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后,一定会有所行动。”

    “男孩还是可以选择装死啊。”

    “不可以!”

    “这里是办公室,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耶。”

    “是吗?”她看了看表,吐了一下舌头,“下班后故事还得继续哦。”

    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继续我快完成的工作。

    把服务建议书完成后,再确认一次内容没有青山和夕阳等字眼,便拿到老总的办公室交给他。

    老总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就这样吧。”

    我开始打印、装订,然后叫了快递把它寄出。

    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里轻声哼起歌。

    “你走调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现。

    “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班了。一起走吧?”

    “好。”我把一些东西塞进公文包,便起身走人。

    我们走出公司时,刚好碰见小梁,他看见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眼神像惊慌的羊。

    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笑。

    一走出大楼,曹小姐便说:“继续说故事吧。”

    “我说过故事已经结束了啊。”

    “故事没有结束。男孩一定马上回国去找女孩。”

    “真的要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买张机票,冲回来找女孩。

    当男孩终于来到女孩的面前时,她又给了他一个字。”

    “哪一个字?”

    “忙。”

    “忙?”曹小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把“忙”拆开来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经死心了。”

    “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种结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

    “没办法,人物的性格决定故事的结局。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结局,就该是如此。”

    “好吧。那这个故事的教训是?”

    “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所以这故事教训我们,有什么话一定要明说。”

    “那你中午吃饭时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只有一点点啦。”

    “我就知道。”她笑了起来,我有些尴尬,也笑了笑。

    “那我走了,明天见。”曹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我家的方向是这边,Bye-Bye。”

    我跟她挥挥手后,要继续往前走时,发觉已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

    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怪异。

    好象是已经掌握犯罪证据的刑警正盯着抵死不招的杀人犯一样。

    拿Menu给我时、帮我倒水时、端咖啡给我时,都是这种眼神。

    “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声抗议。

    “跟我无关。”

    我闷哼一声,但他说得也没错。

    我又开始等学艺术的女孩。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起刚刚讲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处情形。

    总觉得面对曹小姐时,我显得太过小心翼翼。

    好象手里拿著名贵的古董花瓶,还来不及欣赏它的美,就得担心不小心打破。

    似乎只在讲故事时,我才能自然地面对她。

    而学艺术的女孩则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亲切感,在她面前,我不必担心会做错事或说错话。

    我愈等愈焦急,学艺术的女孩始终没来,这已经是她第三天没出现了。

    前两天是假日,虽然等不到她,但心里存在着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于有太多负面的情绪。

    但我现在很慌张,好象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

    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

    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

    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

    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

    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

    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

    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

    “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

    “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

    “她今天没来。”

    “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

    “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碰碰运气而已。”我说。

    “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

    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

    “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

    “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

    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

    “喂,说清楚一点。”

    “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现在不会在那里。”

    “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

    “喂!你耍我啊!”

    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那你知道什么?”

    “她的手机号码。”

    “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

    “她是学艺术的啊!”

    “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就像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

    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

    “妳在哪里?”

    “那是哪里?”

    “怎么去那里?”

    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

    “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写在上头。”

    “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

    “问什么?”我转过身。

    “问她吃饭了没?”

    “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这样问就对了。”

    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

    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交车,第五站下车。

    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

    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

    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

    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

    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

    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

    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

    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

    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

    “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

    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

    “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

    “你是谁?”

    “我是学科学的人。”

    “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

    “妳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妳啊。”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

    “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

    “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

    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

    “快哦,我又快睡着了。”

    “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性好渔色。”

    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

    ]:“喂,我讲完了。”

    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

    “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

    “这……”

    “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

    “喔。”

    “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

    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

    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

    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

    “请坐。”她说。

    “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

    “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

    “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

    “跟妳学的。”我也笑了笑。

    “妳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

    “脚好了吗?”

    “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变肺炎了。”

    “啊?”

    “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

    “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画笔好象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你的小说呢?”

    “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

    “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

    “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

    “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

    “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

    “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

    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

    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

    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

    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

    “怎么说?”

    “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

    “很有道理喔。”

    “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

    “这还是痛苦吧?”

    “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

    “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

    “喔?”

    “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

    “那妳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

    “我已经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

    “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

    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

    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

    彷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

    “怎么了?”她问。

    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

    “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象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

    “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

    “没错。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彷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

    “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妳觉得是,就是啰。”

    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

    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

    “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

    “那妳飞过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象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

    ]:“现在吗?”

    “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

    “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

    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

    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

    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

    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

    “唉呀。”她说。

    “怎么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

    “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

    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

    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

    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

    “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

    “妳画自己画得很像耶。”

    “是吗?”

    “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妳长得很艺术喔。”

    “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

    “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

    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妈,妳好点没?”

    “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

    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

    “嗯?”

    “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

    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

    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没错。”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先是一楞,再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子。

    她大约30岁,身材高挑,脸虽只上淡妆,但口红颜色是亮丽的桃红。

    “小莉,别打扰干妈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妈回房间。”

    “我不要。”小莉摇摇头。

    “让她在这里玩一下没关系的。”学艺术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

    “好吧。”女子点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间。

    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声,是典型都会女子上班族的标准走路声。

    她仍然蹲着,对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说:“喜欢这张图吗?”

    “嗯。”小莉很用力点头。

    “那妳帮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就叫飞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着画里飞翔的女子。

    “很好听哦。”她指着画里的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往下掉呢?”

    “因为他不乖呀。”

    “说得好。”她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确不乖。”

    小莉也抬头看我一眼,我朝这小女孩挥挥手,她却装作没看见。

    可能由于我是陌生人的缘故,小莉待没多久就走了。

    小莉走后,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于是安静了下来。

    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对话声:“小莉,把鞋鞋穿上,妈妈带妳出门。”

    “我的鞋鞋不见了。”

    “那我就揍妳。”

    “我的鞋鞋真的不见了嘛!”

    “那我就真的揍妳!”

    “……”

    我和她互望了一会,同时笑了起来。

    “你是她干妈?”我问她。

    “嗯。”她站起身,“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我跟她们一起住这里。”

    “喔。”我问:“为什么收她当干女儿?”

    “这样如果有人问小莉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时,她就可以说:但是我有两个妈妈呀。”

    “妳真是个好人。”

    “哪里。”她笑了笑。

    “对了,妳怎么都没问我:为什么知道妳住这?”

    “想也知道是咖啡馆老板告诉你的。”

    “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妳吃饭了没?”

    “还没。”她耸耸肩,“我常忘了吃饭,总是要让人提醒才会记得。”

    “肚子饿的时候不就知道该吃饭了?”

    “我会当它是幻觉。”

    “啊?”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画图,就会忘了饥饿感。”

    “嗯,这叫废寝忘食。”

    “不,那是没钱吃饭。”

    她又笑了起来,我发觉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开玩笑。

    “已经很晚了,我去买东西给妳吃,然后我再回家。”

    “我们一起去吧。”

    “外面天凉,妳又感冒,妳就别出门了。”

    “嗯。”

    “想吃什么?”

    “都可以。”

    “吃面好不好?”

    “好。”

    我下楼到附近找了家面店,包了一碗面,上楼时她在门边候着。

    我把面拿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指着门上那张大得出奇的脸说:“这是我和小莉一起画的。”

    “很可爱的画。”我看了看表,说:“我走了,明天见。”

    走了两阶楼梯又回头说:“记得要吃面。”

    “我会的。Bye-Bye。”

    走到一楼准备打开大门时,她从四楼喊了声:“喂!”

    我停止动作,转身仰头,只看见交缠蜿蜒的楼梯,并未看见她。

    只得大声说:“什么事?”

    “你说我长得很艺术是什么意思?”

    “记不记得妳曾说过艺术是什么?”我仍然仰着头。

    “艺术是一种美呀!”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后,我打开大门,直接离去。

    走出大门没几步,我才发觉肚子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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