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庆长。在他身边躺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安妮宝贝 本章:第三十六章 庆长。在他身边躺下

    他尝试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破解这个谜题,说,会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义无反顾去爱我。庆长。如果你信任我,为我打开你全部,你就能够突破自我。她想了很久。她想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给他,就如同做不到当下此刻想象能够失去他。这是纠缠一起的意志,像一把双刃匕首,翻转任何一面朝向对方,就会有同样锋利的另一面朝向自己。

    他显然对这样的解释不会觉得满意。她也从不说明。

    第二次见面。冰天雪地穷乡僻壤的乡村旅馆。

    雨雪已停止,天色放晴。他在夜晚8点多抵达东溪,说,我查过地图,此地到瞻里两个小时路程。我们晚上可否住到瞻里,明天从那里出发。想去看看那座桥。她说,恐怕不可以。瞻里的交通状况,会比县城过来的路况糟糕百倍,大部分是逼仄弯曲山道,现在又是冰雪封冻。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从里面出来的车子。他面露遗憾,但不勉强,说,也好,不能耽搁你回上海,你还有工作。

    他说,我把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框起来,放在办公室书架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桥真美,我有预感,也许将不再有机会亲眼看到它。

    已没有多余房间。来了少量的水,没有电,只有她买的蜡烛和自带的手电筒。她从房东那里打来烧开的热水,倒在洗脸盆里,让他洗脸。洗澡无可能。她已5天没有洗澡洗头发,困境不需要解说。他自然已看到一切:身上穿着当地商店买来的廉价混纺毛衣和黑色棉鞋。疲惫。忍耐。简陋冰冷的房间。棉被上覆盖重重衣物。床铺周围散乱着书籍、手抄笔记本、地图、药片。桌上放着吃剩的半碗面条。

    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出发。你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他说,你发烧怎样。他靠近她,把额头贴在她的前额上。她没有退缩,允许他逼近。他说,还有低烧。我给你带了药。她穿一件黑色布面羽绒服,男装式样。穿了太久,一直没有更换,无数细碎白色小羽毛从布缝里渗漏出来,星星点点。他替她摘掉领子边几根绒毛,心里涌过一丝感伤,唇角流露出与之相反的微笑。她很敏感,说,你从未见过像我这般邋遢无谓的女子。他微笑不语,知道她内心并不介意。

    她这种冷淡个性,从不在乎别人认同与否。她只为自己而活。

    他们在一间狭窄房屋里共处一室,却极为自然。他是一个陌生男子,一个见到第二次的人。但他这样亲,一言一行全落在实处,没有浪费生疏。她在他注视下脱掉外套,毛衣,身上一件白色薄棉衬衣,旧年代的女童小圆领式样,仿佛成人版本的童装。如同她其他衣服看起来大多是男式小尺码,她的衣着和她的个性相符。她的内心是女童和男性的混合体。

    她用他洗脸剩余下来的热水擦洗脸和手。撩起衬衣,擦洗身体。寂静中有水声和他轻轻的呼吸。

    然后她走到床边,在他身边躺下。

    他穿着长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她后来极为熟悉的气味。清洁肌肤与香水混合交织的味道。苔藓,松柏和小苍兰的组合,诡异对立,交错纠缠。她嗅闻到空气中这股有鲜明标志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她之前恋爱过的男子,未曾有过这种卸下衣衫后渗出香水气味的瞬间。窗外月色雪光照耀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她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张床吗。

    这是一张旅馆旧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挂着白纱布帷幔,夏日遮挡蚊蝇用,一直没有取下,污迹斑斑有灰尘气味。床柱床廊床架顶板,通体密密雕刻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富贵华丽。虽然破损不堪,油漆剥落,但这是一张显示出隆重喜庆的床。在乡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这张床,一定做过新婚夫妇婚床。年轻时在这张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时在这张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冷眼旁观在它上面交替出现的人。在时空中错会颠倒为情所困的人。轮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我以前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在温哥华,我父母卧室里,有挂帷幔的四柱床,结构相似,形状不同。我知道你喜欢。这是属于你的时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认无疑,过往和这个男子,一定在类似的一张床上同枕共眠。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交换过海誓山盟。之后,经历流转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两枚被如期摆布的棋子,带着不可言说不可探测的神秘而绵长的前世因缘,再次相逢在另一个时空点。再次来到一张相同的床上。他们轮回这相爱的程式,再次交换海誓山盟。

    她说她也许回去之后将不能再工作。他说,如果以后不再为杂志社工作她可以尝试写作。写一本关于前世和记忆的书,写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她问他有无发生过身份认同的疑惑。他说没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制于边界。如有可能,地球不应划分区域,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从身体到精神都该如此。不隶属任何一个区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文化。

    他说,他喜欢空气和水纯净优质的地方,喜欢有合理的物价和房子的地方,喜欢人们内心有保障脸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说,生活在语言不同人种不同的异国他乡,不是孤独。心无归属,才是孤独。

    他说,现在你我不过是普通现世的男和女。我们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极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当下。真实地生活着,比任何观念或者主义都更为重要。

    他又说,你看起来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庆长。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找到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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