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振兴医院,光从它丑陋的建筑上,就不喜欢它,它的造型,是双十字,太多伪庆的意味了。伪庆,是指所谓「中华民国」国庆,那天被称作双十节,一九一一年革命军在那天起义时,国庆是真的,可是三十八年后,它亡国了,它缩到台湾,就变成假的了。假的双十倒也坏事成双,台北市政府的建筑造型,就振兴并发症,也是双十,看来更丑陋不堪。
不喜欢归不喜欢,二○○七年八月一日,我还是住了进来。我的好朋友王主任,负责新陈代谢科,替我安排了病房,列管在神经内科。为什么神经内科?因为十天前我签名送书给一位校长,我题了一首诗,把校长的名字嵌进去,可是站起来,就有点恍神现象,不但题的什么诗全不记得了,并且脚步都有点乱,上车以后,看到路人都是复数、都是双胞胎,过一阵子就好了。祸首该不是我,是我二十四个小时前吃的抑过敏药,但众说纷纭,王主任逮到我,收押在振兴,他说:「神经内科,你大师看看门诊表,举凡头痛、颈痛、腰酸背痛、神经痛、肌肉疼痛、手麻脚麻、四肢无力、头晕、昏厥、抽搐、痉挛、癫痫、手脚颤抖、不自主运动、步态不稳、巴金森氏症、中风、半身不遂、意识障碍、痴呆、颜面神经麻痹、感觉异常、脑炎、脑膜炎、肌肉病变、神经病变、脑瘤、多发性硬化、脑麻痹、睡眠疾病、各种失智症等,都一网兜收,恭喜你,你就好好神经吧。如有必要,我们还有神经外科呢,举凡脑神经创伤、各种脑血管病变、脑出血、水脑症、脊椎骨折、脊髓损伤、脊椎骨刺、脊椎移位、软骨突出、多汗症、各种神经疼痛(如头痛、三叉神经痛、颈痛、背痛及坐骨神经痛等)、四肢酸麻及各种神经无力。专精脑瘤及脑血管之显微手术及内视镜手术、显微脊椎手术、多汗症内视镜手术等,也一网兜收呢。」他一边说一边笑,好朋友呀。
「我看你是行销科主任、公关主任吧?」我也笑。
「反正你来了,病不看好就别想看到你的家。」
「那可未必,主任呀,你大概不知道我买了一户新家,正好就在对面,隔着这条磺溪,那幢大厦,第十二楼左边,就是我的新家,现在正在装修。所以呀,病不看好也可看到我的家。」
「哦。」王主任恍然大悟,拍拍头。「我终于明白你不喜欢振兴医院却肯住进来了,原来我们成了邻居,你非爱邻居不可。」
「如果邻居太丑了,也爱?」
王主任神秘的笑了一下。「你大师的病房是一二一二号,十二楼第十二号,你的隔壁病房,住进一位邻居,可漂亮得很呢,她住进来,看到的,人人都为之惊艳,振兴住进这样的美女,再也别说它丑了。」
「美女?」我质疑。
「美女。」他肯定。
「你见过吗?」
「我没见过。可是我肯定。因为我有侧面证据。」
「什么证据?」
「她住进来第二天,我跟朋友在StARBUCKS(星巴克)喝咖啡,隔壁桌子围了一圈高中女生,她们七嘴八舌,谈到这美女,所以呀,她是美女,证据不全来自振兴医院,有旁证呢。」
「到底怎么个美法?」
「我没见过,不知道。只听说美得脱俗。现在的美女太多了,只是太俗气,听说这位美得脱俗,她自成一种风格。自成一种风格多么重要,想想林青霞,她就这样有特色,不是吗?」
「直到嫁给俗蛋为止。那不是脱俗,是为俗而脱了。」
「你李大师公正而不失刻薄。」
「主任啊,你引起我的好奇,原来我沦落到振兴,却好运到与美女为邻。」
「古人说:『钱塘苏小是乡亲。』今人说:『振兴美女是比邻。』恭喜你了,李大师,你有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神经美女。」
「神经美女?」
「脑里生了病,还不神经吗?」
「我有点奇怪,你王主任,对病房的病人怎么这么熟?」
「隔壁这位神经美女可不是普通病人,她是坐救护车来的,故事有点八卦。我在StARBUCKS侧面听那票高中女生说,这位美女不是真的人,是女鬼。」
「我真是无妄之灾,住个医院,竟然与鬼为邻。」
「也许你见到这位病人,你就再也不喊冤枉了,听说她漂亮极了。」
「你口口声声说她漂亮,可是她得的,是什么鬼病啊?」
「真是鬼病。她穿起中山女中学生制服,跑去上课,不是自己上课,是替她车祸死掉一个月的表姊上课。她声言她就是那死去的表姊。这不是大神附体,这是表姊附体。吓死人了。可是因为她太漂亮了,中山女中同学活见鬼,又不在乎她是鬼了,人人赞美她漂亮。」
「后来呢?」
「后来她昏倒了,急救到振兴来。振兴医院从开办以来,就破了许多记录,这回急诊了中山女中的假学生,真是破记录。后来查出来,她是台北美国学校的十一年级学生,就是我们的高二学生。」
「你们振兴仁心仁术,连假的也收。」
「我们还不是收你吗?大师,你的病,是真的吗?大体上说,你大师的病,是『群医束手』,因为简直查不出你有什么病。」
「我倒有自知之明,我告诉你吧。」我笑着。「我得的是factitious disorder,正是精神病中的『伪病』,这种病人专骗医生来换取照顾与关怀,弄得大家团团转,不是我吗?」
王主任大笑,他说:「factitious disorder的人,有的自己注射胰岛素冒充血糖过低、有的自己滴血在尿液标本冒充血尿,有的甚至要求开刀,做不必要的手术,你呀,前一阵子连开两次刀,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谈到factitious disorder,可真无独有偶,中山女中的假学生,就有一点可疑,说不定和你有关哟。」
「有一种factitious disorder叫proxy,『副伪病』,有计画的伪装别人有病,也许就是这回事吧?」我笑着说,「有名医做好朋友真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医院有人好生病──生假病。」
王主任说:「这位假学生事件可有点来得怪,像中了邪一样,我们西医不相信什么邪不邪,但是可真怪,这女孩子从美国学校跷课出来,女鬼闹中山,可真有够邪。又是我在StARBUCKS偷听到的:一个女孩说:『我们中山女中风水真好,竟有了那么漂亮的同学,幸会幸会,可惜只幸会了二三十分钟,就不见了。』一个女孩说:『中山女中真是光天化日之下活见鬼了,但却看到那么好看的女鬼。』又一个说:『如果她是女鬼,我愿意被她勾魂摄魄,也和她一样。』你呢?在振兴医院装病的大师,你的感想呢?」
「我嘛?我本来就是牛鬼蛇神,本来就是鬼类,做了鬼,如能被漂亮的女鬼勾魂摄魄,也值得呀。听你一再这么说,我倒真想有机会见到隔壁病房这位美女。可能吗?」
「可能的,如果你早来三个月。」
「三个月?」
「是啊,我说的,全是三个月以前的。我说的隔壁,是三个月以前的隔壁。那位美女,三个月前动了脑部手术后,早都出院了。」
「噢。」我假装懊恼。「你主任一直在逗我玩。你原来谈的是三个月前的事。」
王主任笑起来。「人生是多么不可知啊,人生有前缘和后缘,不从迷信观点,而从机率观点,说不定三个月前的,会出现你眼前,谁知道呢?」
「多谢你给我希望。」
「大师信鬼吗?」
「何必信呢?我只要照镜子,就活见鬼了。」
「我们振兴同仁久仰大师之名,也要来见活鬼呢。大家会来看你,你就一个一个聊吧。」
「我会一个一个聊,只是那位迷信法轮功的主任来了会头痛。」
「大师反对法轮功?」
「当然反对。理由我早就写过了。我提到:它的教主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写信明说:『我们不是健身气功,我们是修炼,但是我们能够使修炼者达到祛病健身。』如果纯粹是『祛病健身』,没人要反对它,问题出在它要『修炼』,这就是祸源。中国历来的民间宗教,从汉朝的『五斗米道』开始,邪教无不以『修炼』起家,到头来以动乱祸国,它的走向,连邪教自己都掌握不住、都收拾不了。这还不算恐怖,更恐怖的,是它的扩散能力。由于现代科技的帮助,广播、电视、网路、录影、传真等等,已经爆发出惊人的『运动战』能量。想想看,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七年的时候,党员才五千万,可是『法轮功』创办了只七年,就号称弟子一亿人了,一旦弟子走火入魔了,『白莲教』和『义和团』又算老几呢?再加上唯恐中国不乱的洋人介入,我们不难看到这一走向。所以,我赞成声讨『法轮功』,因为它有爆炸性的祸害,它太不稳定了。近年来,它越闹越凶,它的资金有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所以可以掌握媒体,得到方便。我总觉得,二十一世纪的人了,还相信这样没水准的新兴宗教,是很不搭调的。你们那位主任还送过一本Mutant Message Down Under(『旷野的声音:一个美国妇人在澳洲沙漠的心灵之旅』)给我,我奇怪他有那么高的水准,却为何信起这么低的『法轮功』来。」
「大师为了真理,常常跟朋友反目?」
「我相信印度圣雄甘地(Gandhi)的那种话:人为了真理,要常常牺牲朋友。」
「包括振兴医院的?」
「至少住院期间,你们很安全。」我们笑起来。
「我们要好好多扣留你几天,」王主任走到门口,握了一下拳,「教你大师知道振兴的厉害。」
「振兴万岁!」我也握拳,假装嘶喊着。
我们大笑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