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家时,发现门下留了一封信。
大师:
临时在香港有紧急业务,下午就要赶过去,预计三四天,家里只有我外甥女(白天上午有佣人),不太放心,如有什么事,我叫她找你。烦请照料。匆匆请讬,务乞原谅(午前午后,一再电话到府上,没人接,故留此信)。即请
刻安
徐太太谨启 九月六日午二时
今天是二○○七年九月六日,搬到新居来第二十四天了。
晚上,依照惯例,我一个人吃了称不上餐的晚餐。食物简单得只是一杯半脂的奶品、一片或两片吐司、半个或一个苹果、几粒干果、一块纯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巧克力、一枚祖国产品「贡枣」(ROYAL JUJUBE),所吃种类不少,但是量极少,并且全不考究。唯一考究的,应该是苹果,「烂」苹果是不吃的,「烂」的定义,由我来定,不由水果商来定。
晚餐以后是室内散步,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走,一再向后转再前进,走半小时以上到一小时,这是我坐牢带来的习惯。边走边想,有时所想的要写下来,就干脆坐在书桌旁了。
时或听听音乐,听古典、听名家、也听清音在兹的小品。偶尔也听「问题音乐」。Janis Jan(珍妮丝·珍)的「华年十七」(At SEVENtEEN)那首不怎么好听的,我也听,词胜于曲,点出的问题比唱破的多,结论只是一句:「十七岁是属于漂亮高中女生的,不漂亮的,十七也白十七。」珍妮丝·珍说她十七岁得此真理(At seventeen, I learned truth),她真闻道及时。
「烂」电视,我是不看的。偶尔看点「益智节目」,还是照我的定义,决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欢看动物中的猎豹(caman)赞美动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赞美猎豹,他真笨;但美国时尚杂志里偶有模特儿手牵猎豹的画面,倒颇可取。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为可以挑选我要看的,不受制于电视台。对光碟,我倒非常猎豹呢。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选到一点不烂的。为了好奇,也会选错。看到一部Edge of Seventeen(十七岁边缘),原来是一部同志片,我讨厌同性恋,这点和上帝一样。上帝如果不讨厌,一定造出Adam(亚当)和什么Jo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这部都是男的在「缱绻」,讨厌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躺在热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时代,我关在牢里,年复一年,不能洗澡。出狱以后,我在补偿、我在补偿。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寻思、或开卷、或卧洗,随我高兴。重要的是,躺下来就不是坐起来,所以,要加热水,是用脚打开龙头的。什么是舒服?用脚带来热水就是。躺下来,用脚来操盘生活,就是幸福。
夜里九点钟,我正泡在浴缸里,电话响了。传来急促的:「救我!大师!我是你的邻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来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来救我!」「我两分钟内就过来,你开门。」我匆匆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不到两分钟,已站在邻居的门口。
门开得很缓慢,门开了,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我轻轻的走进去。她在门背后。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墙上油画的女人!一张动人的小脸、一张没有任何化妆的青春的小脸,清纯的、美丽的、瘦削的、苍白的、迷茫的、灵气逼人的,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心里想着。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画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国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国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长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脚、白白的脚。她的漂亮是整体的,整体的逼人而来的赞叹。
「在厨房。」她轻声说,怕在厨房的听见。
「是什么?坏人?」我轻轻问。
「可怕极了!」纤细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厨房送货来的纸箱后面。」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蓝波刀。
「不是人,是一只蟑螂,可怕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像一个线民在告密。神奇又来了,这线民竟穿着和我一样的浴袍,天蓝色的。我们像是蟑螂特攻队,穿着同样的制服。
我笑了起来,把蓝波刀放在墙角,顺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脚,同时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脚。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说。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凉的手。「请小声一点,它会听到。」
我点点头,还忍不住笑。
「杀蟑螂,我是专家。」我低声说。「但别让蟑螂听到。」
「多谢搭救,专家。」她低声说。「但带刀来杀蟑螂吗?」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
「所以,先带蓝波刀来再说?」
「没错。」
「这么有备无患,谁告诉你的?」
「蓝波。」
她笑起来了,可爱的她。
她藏身在我背后,推我到厨房,对我是厨房,对她是前线。
「不要怕,在那里?」
「在厨房纸箱,送货来的。」
「你站在沙发上等我,我来处理。」
「谢谢你救我。」
「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要放开我。」
发现一直抓着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爱。
一阵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该是殉职。它把阴错阳差带给人类,人类用抽水马桶,裹以卫生纸,送它最后一程。
她兴奋的跳下沙发。「我帮你洗手。」她抓住我手,为我洗着手,我努力抑制着兴奋,享受着过程。但当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会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厨房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蟑螂?」我仿佛不得不说一些话,引开我的「淫念」。
她没有看我,只专心仔细洗着,无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干净,怎么会有蟑螂?」
「你说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过冰河期。」
「也许,你会奇怪我帮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吗?你打死了三亿五千万年的过客。它曾亲眼看到恐龙出世,一亿年后,又亲眼把恐龙送走。它亲眼看到阿尔卑斯山脉从地面隆起、也曾亲眼看到连结英伦三岛的欧洲,也就是说,Jo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帮我打死蟑螂,我帮你清洗现场,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洁白的毛巾,为我擦手。我放弃描写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辞汇。我失神的看着她的手,我渴望它为我手淫……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亲眼看到。为什么?」我还是得找话打乱我自己。
「因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静静的说。
我好好奇她的答话。
「我们也来自冰河期,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谁知道那时我是什么?就说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见过这可怕的蟑螂。」
「我想你见到刚才被冲走的那一种。」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 a-m-e-r-i-c-a-n-a,比德国的大。我用『蜚蠊』这一古典的称呼,因为蟑螂太难听了。」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动物学上的称呼。你用到『蜚蠊』这种术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我在脑中不断串连可以挂上钩的知识。」
「挂钩?用什么方法?」我好奇。
「很多方法。比如说,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连方法,想到希腊名妓Pories told about famous is t of o rebuild at y of tion t it bear an inscription: “Destroyed by Alexander; rebuilt by Phryne.”亚历山大毁了的城,斐憐给重建起来。」
「我忍不住要补充一下。」我说。「但这旧城为亚历山大所毁,新城为Phryne重建的伟大提议,并没被接受,她后来还吃了渎神官司。她的律师hyperides发现光靠辩护赢不了官司,所以当庭解开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体,她立刻被判无罪,不是吗?」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儿呢,So eles’ Cnidian statue of Ape. Sy and defended by tal by exing he 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么有情趣啊,模特儿一脱光,什么罪都脱掉了。」她笑起来,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没罪。」
「真的吗?」我问,「你可能犯了教唆杀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头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礼貌,你喊救命的时候,我从浴缸跳出来,所以一披就赶过来了。」
「我也是。我刚出浴室到厨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谢谢你提醒了我,教唆杀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许我应该比照希腊的Phryne模式谢罪,并谢谢你救我……」
「你谢我的方式有一百种,当然,Peen吧?还没成年?」
「我生在一九九○年的这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月,我开始seventeen。」
「该说hday!你这十七岁,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点:第一、你怎么这么怕蜚蠊。第二、怎么这么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么这么多。并且,不止于多,简直是渊博。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到的?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眨眨眼,有点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知识好像飞进我的大脑里。」
「飞进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飞进来一亿年。哦,一亿年是什么?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种会飞的,不是吗?它会飞,至少比其他会飞的早一亿年。刚才你行凶打死的是那么老资格的动物。庆祝一下吧。」
她引我到餐桌边,请我坐下。转身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小蛋糕,十七根小蜡烛插上去,点起来。
「惊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岁。本来阿姨要同我庆生,可是公司出了突发事件,下午赶去了香港。我正准备一个人过我的十七岁,不料发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变了。有点抱歉,你的问题不是做了邻居,而是要被卷入蜚蠊事件,又被卷入祝寿事件。」她说得有点凄凉,十七支烛焰在轻轻闪动。
「这是我的幸运。能够在我的冬天还没过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问题是不能唱生日歌,因为怕歌声吓跑了你。并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气。」我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也不要许愿,也不要吹熄蜡烛,要看它蜡炬成灰,不要人工让它熄灭。」
「听你讲话,像写一首诗。」
「今晚的十七岁享受到被赞美的快乐。」
「你真的只有快乐,没有愿望吗?」
「有一个愿望,有点荒谬的,我愿我变成一种动物。或者说,一种昆虫。它的学名叫Magicicada septendec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 locust,也被叫为seventeen-year cicada,『十七年蝉』,在美国东北部特别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蜕变最后一层皮后,变为成虫,再移居到树上。同一地点,你见到它是十七年后,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满十七岁,如果有愿望,做个十七年蝉吧。」
「我真惊讶你有这么丰富的知识,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闻所未闻。」
「我喜欢动物。你喜欢动物吗?最漂亮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我喜欢十七年时候美国学校女生那一种。」我话里玄机。
「原来如此,你的动物定义,真的有够宽大。」
「谢谢你赞美我。」
「喜欢动物吗?最丑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不能说,说了你会呕。」
「我忍住呕,你说说看。」
「我先描写它,你猜猜答案。这种动物,你在卡通『狮子王』(the Lion King)里见过它、见过它们,它们跟着那坏叔叔,助狮为虐,迫害Simba(辛巴)……」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坏东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鬣狗。」
「有人翻成土狼,翻错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点鬣狗、有条纹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欢的是那一种?」她又展现了她的博学。
「喜欢那种都一样,都是丑类,就没什么好挑的。你替我选吧。」
「我替你选,C-r-o-c-u-t-a c-r-o-u-t-a,Crocuta crocuta。」
「什么Crocuta crocuta?你好像替我选了crocodile crocodile,选了两条鳄鱼。」我举起两指。
「哈,你真有趣。我说的是Crocuta crocuta,是鬣狗的学名,可是拉丁文哪。」
「我的天,你什么都知道。」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脚长、后脚短,三、女妆男装,ternally resemble the male.以致大家见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谁是女的或谁是男的,有趣吧?」
「女的男性化,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那一个衰字?衰字左边加上犬字旁,就是『猿』,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这种动物,你的Crocuta crocuta就是那个『猿』,我唱衰了『猿』。」
「你的学问真够好。你知道这一现代丑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赞美我。
「我还知道它在佛经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说因缘经』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狮子追,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本来等死了,却被佛祖救出来,还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干和尚』,但在外形上没剃度、也没穿袈裟,还是一脸狗样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个和尚像狗,可别小看了他。」
「听你讲hyena这种动物,从卡通『狮子王』,一路讲到佛经『野干和尚』,太渊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师显示出来的,一是博学、二是融会贯通这些博学,再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多么令人羡慕,人类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该这样。只可惜这是你大师的绝活,一般人学不到。」
「我奇怪你这么说,你才十七岁,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在我眼里,你可是神童级的,并且横跨到中文英文,还附带拉丁文。你英文是从小学的吗?」
「是国小六年纪到美国学的。该这么说,像蜚蠊一样到了美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美国挡不住我们。像美洲蜚蠊,它们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货,它们跟最早的美国移民那条船Mayflower(五月花号)一起上岸的,美国幽默作家和演员ill Rogers(威廉·罗杰斯)说他祖先们没坐Mayflower来,而是站在岸上欢迎Mayflower的,因为他有印地安血统,所以可以这样奚落骄傲的Mayflower后代。ill Rogers一九三五年飞机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可以提醒他说:ill 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一六二○年欢迎了Mayflower,并且欢迎了蜚蠊。」
「对印地安人说来,恐怕欢迎的只是一种动物,因为白种人也是蜚蠊。」
「你大师真会说话。真聪明。」
「我不属于很聪明那种,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长的美洲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于希腊那位模特儿Phryne。」
「我觉得,爱与美女神,你刚才提到的Ape塑像,用Phryne做模特儿,太胖了。照我的前进的美学标准看,她这模子太肥了。我喜欢瘦的裸体。」
「像服装model那样瘦?」
「但不要像服装model那样高。」
「不高在走秀时显不出来。」
「可是不能老走秀呀,躺下来的时候就太大了、太长了。」
「你大师级的审美标准,自然与众不同。」
「从大师标准看来,你是最现代的Phryne。」
「我可穿着浴袍的。」
「Me too.」
「我刚洗过澡,就看到蜚蠊,就喊救命,来不及换衣服。」
「Me too.」
「多巧啊,更巧的是,我们的浴袍是用同样颜色同样ELLE牌子的。」
「You too, Me too.」
「如果突然没有了浴袍,这世界会怎样?」
「这世界会突然出现一个减肥成功的Phryne,和一个赞美眼前这个裸体Phryne的ELLE供应商。」
「真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同时穿着这种服装。并且,身上又都单纯的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birt(生日衣裳、裸体)。」
她笑起来。「你大师运用起词汇来,真是得心应手。」
「应该说,只有在你面前才有这种现象。我必须说:你是迷人的,虽然你太年轻了、虽然我不了解你。我了解的你,只是:一、徐太太的外甥女;二、台北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三、我的邻居。至多加个四、蜚蠊恐惧者。」
她笑了。「应该加上五、大师的崇拜者。」
「谢了。」我说。「多么前后错乱,多荒谬!我在为你祝寿,竟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朱仑,昆仑山的仑,我的英文名字叫Julian。你在字典找Romeo(罗密欧)的Juliet(茱丽叶)的时候,你会先找到我。」
「你真会自我介绍,朱仑。我好奇,你跟Juliet的最大不同是什么?」
「我不会为爱情自杀。」
「你叫Julian,这字是四世纪罗马皇帝Julian tate(背教者朱仑)的名字啊,它也是个形容词啊。」
「你说得对,很少人知道它只是个形容词,表示Julius Caesar(凯撒的)。」
「Julius这个字,最早到中国来,被翻作『儒略』,所以,阳历的前身,Julius Caesar订的历法,the Julian calendar,中国翻成『儒略历』。」
「你说得对。它是阳历的前身。公元前四十六年,Julius Caesar决定采用的。每年平均三百六十五点二五天,四年一闰,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年分十二月,大月即单月三十一天、小月即双月三十天,只有二月平年二十九天、闰年三十天。他的接班人Augustus(奥古斯都)从二月减去一天加在八月,又把九月、十一月改为小月,十月、十二月改为大月。公元三二五年基督教会议决定以儒略历为宗教日历,并以三月二十一日为春分日。儒略历历年比回归年长十一分十四秒,积累到十六世纪末,春分日由三月二十一日提早到三月十一日。十六世纪的教皇Gregorius XIII(格列高利十三世)于一五八二年命人修订,于一五八二年十月四日命令以次日即原来的十月五日为十月十五日;为避免以后积累误差,改以被四除尽的年为闰年,逢百之年只有被四百整除的才是闰年,闰年的二月增加一天。这就是今天的阳历。」
我鼓了掌。「你真了不起,『儒略』小姐,你不愧是the Julian calendar的同一形容词的一票人,你谈起历法来清楚得像7-ELEVEn柜台小姐在算账。」
「如果更清楚的算账,其实每年有三天的误差,被认定是可以忽略的。」
「三天的时间可以抹杀吗?」
「那要看对谁来说。」
「比如?」
「比如蜉蝣,mayfly,一般说来,它朝生暮死,只有一天的寿命,所以三天的一天,对它就不可以抹杀。也许蜉蝣自己不在乎,因为三天对它都太长了。你大概奇怪,我会背一首英文翻译出来的中国『诗经』里的诗,就是描写蜉蝣的,我好喜欢。那是十九世纪James Legge(理雅各)翻译的。我背给你听听:
the ephemera,
Are robes, bright and splendid.
My is grieved;—
ould t come and abide h me!
the ephemera,
Are robes, variously adorned.
My is grieved;—
ould t come and rest h me!
ts from its hole,
ith a robes of hemp like snow.
My is grieved;—
ould t come and lodge h me!
多美的诗啊!我想你大师级的人物,一定看过中文那首原诗,不是吗?」
「你好像在考我,我就让你考一下。这首诗题目就叫『蜉蝣』,是文言文写出来的。要我背给你听吗?我来一边默写,一边背给你听吧。」
「我来拿纸笔。」
纸笔拿来了。我问:「你常写中文吗?」
「自己还常写,可是字写得太像美国人写中国字。」
「那我们一起来写,你拿笔,我握住你的手,一起来写,让中文在我们手里。来,你坐在我左边。」
在餐桌旁,我帮她移椅子,她真的坐过来了,贴过来了。我感觉到她的大腿碰上我的。把住她的手,她和我,一起写下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全诗写的都是漂亮的蜉蝣,漂亮而忧伤,因为它不知身归何处。尤其第三段,说『蜉蝣掘阅』,掘阅就是掘穴,就是小蜉蝣掘穴而出,化为成年的白色羽翼,像麻织的白衣,白得像雪,但是,它一出来,便一片忧伤,因为,它四顾茫然,不知身归何处。」
「知道死在眼前,却不知道身归何处。」朱仑补充。
「死在眼前是时间问题,身归何处是空间问题,时间太紧迫了,逼它想到空间。」
说到这里,我放开了她的手。那迷人的、性感的、细软的手。
「我常常想,」朱仑说,「对中国活八百岁的彭祖说来,或对西方活九百六十九岁的Met seventeen,甜蜜的十七岁,正在它没有成年而又离成年那么近。像蜉蝣,多么神奇,它在成年以前,可以成长三年,但一成年,它就在几个小时内,交尾而后死亡,正所谓朝生暮死。如果我是蜉蝣而能选择,我宁愿永远在成年边缘做十七岁,像苏东坡『寄蜉蝣于天地』一般的,『寄十七于天地』,我可以选择吗?」
「恐怕你要问上帝,或者苏东坡。」
「上帝说可以,只要我死在十七岁。这样就避免一十八岁就朝生暮死了。」
「你没问苏东坡?」
「上帝说不必问他了。」
「朱仑啊,你真是幽默。这点像美国人。」
「上帝说得也未尝不对。如果一成年那天就朝生暮死,倒不如死在头一天。死得年轻、死得漂亮、死得还有一点悲怆,因为『伤逝』总是用在早亡时候。」
「想不到你对蜉蝣如此诗意。特别诗意的一点是,交尾而后死亡。」
「我不是专指蜉蝣。但蜉蝣成年以后的生命,正是中国庄子『方生方死』的哲学,比喻随生随灭,死生无常,而对蜉蝣说来,全部过程,一天了事。这种干脆,不能不说有哲理在,说有诗意,也随人高兴。何况蜉蝣还进了中国最早的诗集呢。证明了一定诗意十足,不是吗?」
「是。」我立刻同意。
「为什么你立刻同意,说是?」
「因为蜉蝣要我这样答复你。」
朱仑笑着。「没想到你还有朝生暮死的动物朋友。」
「我的动物朋友有两类,一类朝生暮死,像蜉蝣;另一类偷生怕死,像蜚蠊,刚才被我杀了。它们都有漂亮的名字。」
「朱仑这名字不漂亮吗?」
「和有这名字的人一样漂亮。」
「朱仑是你第三类动物朋友吗?」
「只是朋友吗?让我考虑一下吧。」
「要考虑多久呢?」
「要考虑几秒钟。」
「别忘了每秒钟都有几百万细胞在死掉、别忘了同时有几百万细胞在出生,考虑得太久了,做朋友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跟那个你做朋友。」
「看来你变心变得倒很快。」
「变心没关系,重要的是脑是原来的。比起每秒钟死掉的细胞而言,脑细胞的新陈交替算是唯一例外。我一出世时,已经有了一生中数目最多的脑细胞,老去的和折损的部分,不停的死去,永远得不到补充。不过,我原来的储备脑细胞实在太多,多到我不觉得有此损失了。」
「你的大理论,很动人,我可以同步口译一下:One notable exception to tant replacement is t Master , damaged ones keep dying; t Master’s initial surplus ices the loss.」
「你译得又快又好,你可以到联合国吃他们。」
「我的联合国就在这里,我吃我阿姨。」
「我好羡慕你,我在你的年纪,那是个穷困的时代,我没阿姨好吃,只吃我自己。我穷极了,唯一不穷的,是我大脑中的脑细胞。」
「你的脑细胞,一定有特异功能,帮你形成了大头脑。外面都赞美你有大头脑。我有一个怪念头,有精子银行,难道不该有脑细胞银行吗?如果能开发出你大师脑细胞银行成品,大量生产,科学植入,该多么有趣!你以为呢?」
「我看还是开大师精子银行好。至少我供应起来,比较方便。你的怪念头,请锁定我的腰部以下比较好。」
朱仑笑起来。「外面的资讯,显然不完整,他们太注意你的大头脑了。」
「过分向上看,这是我恨人类的原因之一。」我笑着补充。
「世界这么大,也许有一天,有人证明你的全面性伟大。」
「可惜我过去的情人们太沉默了。」
「你现在的情人们呢?」
「这方面,我没有了,我的人生已朝向不同的境界,此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龄。年龄没使我『不能』,却使我『不想』,我尚有能力做什么,但是不想再做了。」
「你这些话,太消极了,你会打击了十七岁的人。」
「十七岁有十七岁的世界、新世界、brand-new世界。」
「你的世界呢?」
「我的世界已经老去,并且,更清楚的是,我承认它已老去。现在,也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到你邻居的家里了,很高兴看到你的生日蜡烛,一支不吹熄的蜡烛。」我站起来了。
有点勉强的,朱仑也站起来。「很高兴你陪了我十七岁,感谢你今晚来搭救我。并且,很荣幸认识你这位大名鼎鼎的邻居。今晚,如果没有第二支蜚蠊出现,你可以安心睡觉了。」
「今天送货的纸箱里,只送来一只吗?」我故作惊奇。
「什么?难道还有吗?」她紧张起来。
「悲观的说,没有了。有了随时叫我。不论多么晚。」
她送我到门口,门开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浴袍带子脱开了,袍子两边垂直下来,一整条赤裸的、自然的、原始的、没有闪躲也全不闪躲的,显露在我眼前。人间意外状态的发生,是可以想像的,但发生后,让状态静止在那里,静止、静止在那一意外里,是难以想像的。难以想像不是单方的,它是感应的、默化的、天启的、相对的,我显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任何表情。静静的、静止的,我凝视着那一整条赤裸,从几秒到十几秒,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上面,严肃而呆滞。最后,我看着她在看着我,静静的、静止的,任我凝视、任我可怕的凝视。她美丽的眼睛,流下泪水。
静止终于在我手上。终于,我盯住她的眼神,同时伸出了右手,轻轻摸上了她的。慢慢的,摸了五下,就放开了她。「晚安。s seventeen。」我轻轻说。再轻轻的,伸出指背,为她拭去了泪痕。
我一直用右手写散文,今夜,就在今夜,我用她洗过的右手,改写了诗。甜蜜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