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晚饭照例是回小黄楼吃的,那里就是长天集团的总部机关。陪她吃饭的当然不再是这位精神文明办公室的夏卫华,而是她的“男朋友”吴晓。晚饭时吴晓总是默默地听她讲述是日采访的所见所闻,有时也惜文吝字地回答她提出的一些关于长天集团和他父亲的问题。林星问他这几天都干些什么。他说没事就睡觉。林星说你没事干吗不回北京去,你们那个伟大的乐队缺了你行吗?
林星一问这个吴晓就更加沉默,半天才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去?林星说我早着呢我在这儿有正事。吴晓说:那我等你办完事一起回去。林星笑道那何必,你的事我都帮你办完了,你走你的,我忙我的,我可以自己坐火车回去。吴晓压着声音说:你还得继续当我的女朋友!就这么匆匆忙忙见一面然后各走各的,别让我爸看出假来!
林星眨着眼愣了半天,嘴里呆呆地嚼着米饭,她问:“你这事,到底有完没完?”
吴晓无以为答,看上去他也说不出什么时候算完,“你不是说帮忙帮到底吗?”
林星诡笑一下,调侃道:“咱们不是真谈上恋爱了吧?”
吴晓说:“不是啊。”
林星说:“那就好,我可不想找你这样的啊。”
这话让吴晓脸色不好看,他问:“我这样的怎么啦?”
林星说:“有钱人的孩子,我都不沾。”
吴晓说:“我又没钱,我爸又不给我钱,我是靠我自己。”
林星做个鬼脸,表示不信:“靠你自己能坐上头等舱还有卡迪拉克?”
吴晓说:“那是我爸要见你。你忘了以前我坐个夏利还是跟你借的钱。”
林星不想和他争这个,于是换了个理由:“我也不喜欢搞音乐的,搞音乐的人只爱音乐。一个人要是过分迷恋一个东西就不懂得爱别人了。”
吴晓说:“世界上很多杰出的音乐家,都浪漫着呢,音乐和爱情是相通的。你干吗对我们搞音乐的那么偏见。”
林星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恋战:“行行行,但愿你不同。将来你要找个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爱她,听见吗?”
吴晓被她的态度激怒,撇嘴说:“我也讨厌你们当记者的,你们都是油子,一点真感情也不露,谁要爱上你们才叫倒霉呢。”
林星嘴不饶人地回击道:“好好好,那太好了,咱们互相讨厌,正好谁也别理谁,好不好?”
吴晓真的生气了,板脸说了句:“不理就不理。”站起来就走了。
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林星反倒不生气了,她和一切人都是如此,只要她一得胜,马上就会饶恕甚至同情对方。她觉得吴晓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吴晓来了,也不主动和她说话。她问:哟,还生气哪?吴晓说:谁生气啦。面色缓和下来,昨天的龃龉顿时冰释。
在出去采访的路上,夏卫华突然问林星:“吴晓是你男朋友吧?”
林星反问:“谁说的?”
夏卫华说:“我听总裁办的人说的。”
林星笑笑:“你觉得像吗?”
夏卫华笑笑:“我觉得也不像。”
林星本想解释,但夏卫华这样一说,她倒要问了:“为什么不像?”
“吴晓……怎么说呢,你们好像不太配吧。”
“是我配不上他?”
“不是,不是,虽然人人都说他长得漂亮,又有个好爸爸。可你没听说吗,自古出将入相的人物,子孙后代很少有特别出息的。我们吴总那么能干,又有思想、又有修养,可他这个儿子好像有点不务正业。我觉得现在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不一定喜欢找这种男人。”
“那我应该找哪种男人?”
“至少,得有共同语言吧,特别是找一个男人做你的终身伴侣,他总得有点事业吧。”
“吴晓在北京搞音乐,不是也不错嘛。”
“你说他吹的那个什么管子呀,咳,年轻人的一种爱好罢了。我都工作了,还用业余时间上着大学呢,他放着大学不上,跑出去玩音乐……咳,人各有志吧。”
林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说:“不过吴晓这样的,还是挺招女的喜欢的。”
夏卫华说:“你真是他女朋友呀?”
林星说:“我是泛指。你看过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吗?”
夏卫华说:“没有,你还看卡通片呀。”
林星说:“对呀,外国很多成人都看动画片的。像《狮子王》、《埃及王子》、《花木兰》、《蚁哥正传》什么的,都是成人动画。还有《灌篮高手》。《灌篮高手》里有个叫流川枫的,长得和吴晓一样。而且,小心眼,不爱说话,特爱睡觉,都和吴晓一样。还有个一样,他们都对女孩子不屑一顾。”
夏卫华对什么流川枫不感兴趣,讪讪地笑笑:“看来你还真喜欢他。”
林星搞不清楚他指的是吴晓还是指流川枫,便也模棱两可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北京那些女中学生,就迷这样的。”
“你又不是女中学生。”
林星愣一下,解释地一笑:“我不是说我。”
但是吴晓对她怎么想呢,林星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吉海的采访进行了一个星期,吴晓也就无所事事地等了她一个星期。除了每天早、晚和她一起吃吃饭,陪她偶尔去了一两次城里的迪斯科夜总会之外,两人白天几乎没有共处的机会。她不知道吴晓留在这里陪她是为了继续做戏给他爸爸看还是真有兴趣,因为他太内向了,所以别人难以猜到他的心思。林星想,如果他不是这种几近自闭的性格妨碍的话,身边恐怕早已倒下无数个痴情傻恋的女孩子了。
在林星即将结束采访,准备离开吉海的前一天下午,陪同她的夏卫华突然接到总裁办公室的一个电话,询问林星此时在什么地方,并告知:集团总裁吴长天希望在她离开吉海之前,和她碰一个面。
于是,林星早早地结束了这天下午的访问,随夏卫华一起乘车返回集团总部。当她走进吴长天的办公室时天已黄昏,暗下来的光线使屋子里的色调有几分厚重。这屋子很大,外面还连着一个更大的会议室。但装潢和摆设都远不及林星在北京去过的那间办公室豪华。好在宽大的落地窗可以让你看到开阔的草坪和远处的湖水,那湖水在斜阳夕照中呈现出让人心驰神往的光辉。吴长天背向窗外,脸被阴影笼罩,而林星的全身却暴露在橘红色的落日余烬之中。面对这位她越来越崇拜的企业家,她很想跟他说说这几天采访给她的感觉,她甚至想到不如趁此机会对长天集团这位掌门人再进行一次事先并未约定的追访。可惜,吴长天对她的采访看上去并无兴趣,几乎一句没问,但他问了吴晓。他问了她和吴晓这几天都去了哪里,问吴晓是不是带她去过吉海的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胜古迹。林星回答说没有,我白天出去采访吴晓在家睡觉我们几乎哪儿都没去。
吴长天在阴影里沉默着,突然问道:“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林星在残阳中微笑着,徐徐回答:“两年了,上次我跟您说过的。”
吴长天说:“可我看你们不过是刚刚认识罢了。你是记者,记者的职业个性就是刨根问底,你不可能相处两年了没有问清他的家庭。我想你没有必要骗我。”
林星的笑一时收束不及,有点张口结舌。
吴长天没有等待她的解释,他看上去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解释。他接下去问道:“上次你还说是他主动追你,恐怕也不完全是事实吧?”
林星不得不考虑如何退却了,“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确实没有追他,是他主动找的我,您想知道这件事的过程吗?”
林星这一刻几乎打算彻底坦白了,继续瞒下去不仅肯定会遭到吴长天的反感,而且对吴晓的父子关系也未必有好处,毕竟这只是一场少年的游戏,应该适可而止。可吴长天并没有重视她的这句话,他说:“我并不想听你们认识的过程,我不过是对我的儿子比较了解罢了。他很内向,对女孩子很少主动,包括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他拉你来做他的女朋友并不是爱上你了,而是为了做给我看。这个内幕你并不清楚。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地回答。”
林星看着吴长天,她的目光表示她已接受了这个要求。于是吴长天问:“你到底爱不爱他?”
林星不知该怎么妥善地陈清她和吴晓的来龙去脉而又不算是出卖朋友。她出语迟疑地答道:“我说过,不是我追他的,是他……”
吴长天打断她:“假如他并不是真心追你,你会爱他吗?”
林星迟钝了一下,答:“我想,不会吧。”
连她自己都隐隐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但吴长天看上去是满意的。他的声音放得非常和缓,和缓得几乎是一种循循善诱:“我很了解我这个儿子。他喜欢的是音乐,对女孩子不那么感兴趣,他要是真的对一个女孩子感兴趣了,那也会让人受不了的。因为他一旦迷上了什么就太认真,就会把别的东西都抛弃!这种性格已经害过他了。我是说,他现在的这个年龄,这种性格上的毛病,还不适合去谈恋爱。搞不好会害了他,也害了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从自己对男人的观念出发,林星是肯定不会找吴晓这种半大小伙子做男朋友的。但从她内心的感受上,和吴晓几天的相处却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与和谐,既不用矜持也无须设防,与对刘文庆的感觉截然不同。也许这恰恰是因为她没把他当做一个可以恋爱的对象所致。吴长天的告诫适时地让她把这些盲目的感觉清理了一下,还有谁比父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呢。于是她说:“吴总,我懂你的意思。可这件事确实是吴晓主动的,你最好去和他谈谈。其实我也是刚刚参加工作,所以现在真的对恋爱没有兴趣。”她只说了她刚刚参加工作,却没有说她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吴长天说:“正因为我很可能不宜和他谈这种事,所以我今天才把你找来。我看你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年轻人,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个做家长的,我们看的比你们更远一些。”
林星一时不知是被吴长天诚恳的语气所感,还是对吴长天的名气、地位和丰富人生经验的信任。她开始为自己轻率地卷入这场玩笑而感到自责和后悔。可转念间又突然想到:吴长天既然认为儿子还不适合去谈恋爱,为何还要给他介绍对象呢?他是不是只想让儿子与他指定的人相爱呢?如此一想,她心里又有一种被玩弄和受轻视的感觉,吴长天对儿子的拳拳之心立刻显得不无虚伪了。她不再多想,担心多想会使刚刚建立起的那点个人崇拜为这些完全无法确定,或者确定了也难以评判的家庭私事而变得褪色。而她和吴晓的这出游戏的收场,似乎也没有了半点喜剧的成分,好像两个孩子玩儿得正热闹时突然被大人喝断一样无趣。她情绪索然地说:
“吴总,我明天就回北京去,您可以告诉吴晓,叫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冷淡得甚至遗忘了告别时应有的礼貌。这间屋子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地板上就要消失的一抹夕阳。
整整一顿晚饭她闷闷不语,反倒是习惯于沉默的吴晓,主动询问她的脸色。她冷冷地对他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这个忙我算是帮完了。以后最好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吴晓有些愣愣的,不知她的冷淡所为何来。所为何来呢?林星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本是来玩闹一场的,并没想和吴晓谈什么恋爱,但吴长天这样严肃地、正式地、直言不讳地拒绝儿子的“恋爱关系”,倒让林星受了一回没被相中的屈辱。漂亮女孩儿的自尊心都是不能刺伤的。吴长天的话听时语重心长,听后则不能细想,一想她便说不出有多窝囊!所以她的不快才显得毫无来由。
第二天,夏卫华用那辆卡迪拉克接他们去了机场,一路上她也不和吴晓说话。临上飞机前她倒是感谢了夏卫华,因为有了他的协助才使吉海之行的正事办得这么圆满。夏卫华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并且表示了今后如到北京还能再见的愿望。林星略加犹豫,但还是把自己的呼机号码写给了他。当然两个人互留电话的举动是在吴晓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
回到北京有车来机场接他们。林星坚决不坐吴晓的车,至此吴晓对林星从昨晚就开始的别扭采取了坚决追问的态度,并且挥手放走了那辆来接他们的奔驰。他坚决追问,林星坚决不说。林星排队等出租车他就跟在她后面,林星上了一辆出租他也往上挤,跟着她一路板着脸到了家。林星下了车,抢先付了车费,然后对吴晓说:“再见吧。”便转身上楼,吴晓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一直跟到了她的客厅,皱着眉大声地问她:
“你说清楚好不好,我到底怎么惹你了?”
林星自己给自己倒水喝。喝完才开口,她问:“咱们不是真谈恋爱吧?”
吴晓说:“你要愿意谈也行啊。”
林星说:“你爸不是给你找了个对象吗?想跟你谈恋爱的太多了,我才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呢。你是不是要多几个人追你才过瘾?”
吴晓说:“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我爸介绍的嘛。”
林星问:“长相不合你的口味?”
吴晓说:“长得还行,有点娇气。”
林星说:“这女孩儿到底是何方的仙女啊,弄得你爸那么重视?”
吴晓说:“是我们吉海市市委书记的女儿。”
原来是市委书记的千金,林星心里一暗,皱了眉:“你爸怎么这么势利!”
吴晓看见林星脸上的鄙夷,似乎想替父亲解释:“我爸可能也是为了他们公司……”
林星说:“对,你爸一手拉起来的公司,它是你爸的一切,也是你未来的一切。你爸做得对,你还是乖乖听他的话,离开这儿去找那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吧。真的,我是说心里话,你爸真是为你考虑长远利益。再说,咱们俩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逢场作戏。”
吴晓低了头。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无语,林星看着都觉得有点可怜。他喃喃地说:“可我不爱她。”林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大概糟糕透顶,便闭了自己那张连讽刺带挖苦的嘴。可她不得不告诉吴晓:“你知道吗?你爸在我心目中是个英雄,我不想介入你们家的私事,一谈私事就人人都俗不可耐了。我不想毁了你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吴晓抬头,说:“所以你觉得还不如毁了我!”
林星说:“这事原来就和我没关系,现在也和我没关系。你这么大了你自己还处理不了自己的事?”
这句话大概刺伤了吴晓,他站起来,眼睛有点红,生气了要走,“对,和你没关系,是我死赖着你来着。”他拉开门,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气呼呼地拿走了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林星想叫住他,却没有开口。
吴晓走了,林星听着楼梯上那愤愤然的脚步声转眼消失,心里也有些空空的感觉。说心里话,她是挺喜欢挺喜欢吴晓的,她以前没以为自己能喜欢上这个吹萨克斯管的男孩。他最早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无依无靠无人教育的漂泊少年,但很乖。对钱和势利都是远远的、可有可无的样子,这样的人现在可是很少很少了。还有他那种流川枫式的酷和沉默;还有,年轻一辈音乐人大概很少像他这样不带一点朋克式的邋遢,他的衣冠楚楚在音乐青年中反而成了一种独特。也许这些都微妙地暗合了林星的心意,而这心意是她以前不自知的。她一向认为自己只会喜欢那种才华毕露的强人或者斯文一派的知识分子呢。她没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方面,还能和吴晓这样简单的人产生一种甜美的协调。也许这恰恰是因为吴晓在她的生活现实中是一个有明显距离感的另类。她现实的朋友中,每一个人都擅长于掩饰、客套、伪装、迎合、标榜、炫耀和虚情假意。林星一直认为这原本就是一个面具的时代。
但吴晓毕竟是她的一个偶然遭遇,他毕竟不是她一直在心里为自己描绘的那种男人。而且,还有一个因素值得警惕,她此时突然喜欢吴晓很可能是因为他与刘文庆的反差。在厌恶了刘文庆的势利、心计和喋喋不休之后,她很容易被一种单纯、本真和沉默寡言所吸引,而这些也许并不一定是她从今往后永远都会喜爱的东西。
所以她应该继续像她前几天所做的那样,和吴晓保持距离。此外,她也很认同吴长天对自己儿子的那个评价——他是一个过于痴迷的人,一旦喜欢上某个女人,就会像喜欢上他的萨克斯管那样,把别的一切统统抛弃。这不是林星对待生活的原则。她很清楚跟上这种冲动的男人也许可以拥有一段毕生难忘的激情,但几乎肯定也会把未来的生活弄得死去活来、一塌糊涂。
吴晓走了。第二、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没再回来。自然而然地,林星的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想这不过是一场无意间邂逅的梦幻。流光溢彩的黑夜一旦过去,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艾丽和阿欣也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在一个晚上她们不知从哪个夜总会里给林星打来电话,咯咯咯地笑着说林星你知道我们在这儿看见谁了,看见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儿了,他现在正在这儿吹呢。林星知道她们说谁,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了!她把那个他字说得很刻薄,很不屑。艾丽说你不是说特喜欢他吹的那首《天堂之约》吗,怎么又不承认啦!林星从声音上断定艾丽醉了,只说了句:我喜欢《天堂之约》又不是喜欢他!便挂了电话。
此时她正一个人躲在屋里写那篇关于长天集团改革开放之路的报告文学,已经连续几天足不出户、茶饭无定。她不打算让那个吴晓再搅进自己的生活,她不想再去琢磨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默。听到这个消息她甚至还有了几分轻松,庆幸吴晓又回到了他的音乐中。她想艾丽的电话就算是传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新闻吧,听听也就是听听。她继续全身心地投入了她的写作,要不是某一天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她几乎都不知道门外已是几度晨昏。
敲门的人是刘文庆。
刘文庆站在楼道的黑暗中,从客厅里射出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那脸上无可救药的颓废让人看了触目心惊!
林星忘了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她想不到刘文庆也会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死灰的面孔、满脸的胡茬、那不知穿了多少天没洗的外套,还有一身的酒气……她吓得几乎不敢让他进屋。但是他一步就进来了,还没容林星说话就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还没容林星说话他已泪流满面。这是刘文庆吗?她傻傻地站着,不知该跑开还是该上去扶他。这是她过去的恋人吗?是那个曾经满怀自信、足智多谋、内心强大的刘文庆吗?无论如何,刘文庆长跪不起的凄惨给了林星片刻的感动。看来男人的无情仅仅是一种表象,刘文庆失恋的样子竟然比女人还要可怜。林星想,就算是刘文庆把她甩了她也不会让自己弄出这种狼狈不堪的表情。所以心理学关于男人比女人实际上脆弱的说法完全经得起实证。看清了男人的脆弱也就意识到自己的坚强,林星宽宏大度地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刘文庆。她问:“你怎么了?”刘文庆没有起来,他仰脸看她,眼里充满了哀求:“林星,你救救我成吗,救救我成吗?”林星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刘文庆说:“林星,我完了,我输光了!我的钱、我妈的、我哥哥的、我嫂子的、我哥们儿的钱,全套进去了。他们都要把我吃了,我真的没路可走啦!”
林星这才听明白了,悄悄柔软了片刻的心,一下子又变得僵硬起来。她什么都明白了,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
“到底怎么了?”
“长天实业,已经狂跌三天了,今天还在往下跌。我下了二百多万的单,一眨眼一大半都没了。你知道的,这些钱都是我借的,都是我借的!”
“长天公司那个姓金的,没跟你说吗,你不是跟他挺不错吗?”
林星的语气里,已经多半是嘲讽。但精神近于崩溃的刘文庆,对什么话都听不出好赖了。
“金总也持了不少长天的股,他也被套住了,他也觉得他们的董事会全疯了。不光否了送股配股的计划,几个大股东又一齐大量抛出套现。再跌下去长天集团就该垮了,长天实业可是长天集团的命根子。可人家金总又不急着套现,人家把股票放在那儿等着以后慢慢升,我可不行啊,我的钱都是借的,我不能等啊。林星,你不是认识吴长天吗,你能不能去找找他,你帮我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周他的股能不能见底呀,他还打算不打算站出来护盘了。林星,我只有这一周的时间了,大伙儿都限我这一周内还钱呢。你就问问他,我到底抛不抛,我已经没了一半的钱,我不能再亏下去了。”
林星的牙根都冷透了,她相信自己是最后一次地觉悟到钱这东西的强大无比,它可以让你对最熟悉、最亲密的人都不敢相认。她也最后一次觉悟到,是和刘文庆彻底分手的时候了,必须义无反顾!她想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不是留恋,但这毕竟是她的初恋!虽说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她和他最多只发展到亲吻和搂抱,还没有让他真正得手过一次,但她觉得自己将因此而永远失去了一种感觉,一种对爱、对男人的感觉。
她的情绪因此而愤怒起来,她怒不可遏!她想打他一个耳光,但没有抬手,她不习惯那样。她只是喊了一声:“你出去!”可刘文庆没有出去,他甚至爬起来想要抱她,她把他用力推开。她哆嗦着穿上外衣,“你不走我走!”刘文庆冲上来,往下扯她的衣服,酒气冲天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哀求:“林星,林星,你不要走,你听我说,你……你他妈见死不救吗?!”林星用力甩开他,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刘文庆追出来,他们在楼梯上发生厮打。刘文庆吼叫:“你给我回来!”她一声不响但拼尽全力地想要挣脱。楼道里没有灯,有一两家邻居打开门缝向外张望,但没有人敢走出门来“见义勇为”。林星一脚踏空,身体失重,顺着楼梯摔了下去。在她的后背触地的刹那她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只听见很大的一个响声,便一无所知了。
再睁开眼时,她看到刘文庆正在摇她,见她醒来,才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说:“你没事吧。你说你非得跟我打什么呀你,差点没摔死。”林星的肢体感觉在一点点地恢复。黑暗中她看不清刘文庆的脸,也许他吓坏了,也许是担心林星会跳起来责骂,所以便先发制人地喋喋不休:“我算是认识你了林星,我真想不到你那么自私,还真见死不救,他妈的要真摔死你也是报应。我对你这么好,我这一年多也没少为你花钱……”林星流着泪,拼命地想爬起来。她本不想哭可泪水还是自己往下流。她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缓地往楼下走,刘文庆没跟过来,但嘴巴上的歇斯底里并未停止:
“嘿,林星,从今以后我还不求你了,我明天就把那些烂股抛出去,我不陪他们玩儿了,不就是那么点钱吗,我刘文庆顶得住!你告诉那吴长天,他那鸡巴集团垮了我们都不买他的股了,让他去死吧!”
林星把那些带着酒气的诅咒抛在身后,她终于走出楼门,仰脸看到满天星斗。风刮得比往常猛烈。她挣扎着往前走,像逃命似的盼着离刘文庆越远越好。她走过那间和吴晓订立“攻守同盟的”咖啡店,窗里的灯光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她想进去,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往上顶,尽管她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但还是吐了。吐了一肚子的苦水。这一吐把她吐得精疲力竭,她靠最后一点力量推门进去,跌跌撞撞地扑在门边的一张咖啡桌上,脸贴着冰凉的塑料桌布,再也无力抬起。
一个服务员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又喊来了老板。老板见她是个熟脸,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替她叫谁来。她的肠胃抽搐得难以名状,四肢和后背疼痛无比,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她的脑子清清楚楚但想不起能够叫谁来。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同学毕了业都不来往,同事刚认识还不熟悉。艾丽和阿欣这会儿也不知在哪里灯红酒绿。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她其实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她的年轻和事业心常常让她忽略了孤独这个生命中的现实,甚至以孤独为荣。但此时,孤独却显示出它能给你的那种深刻的包围、重压和不动声色的杀伤。
她勉强地抬起头,她真不想让这些陌生人围着。她哆嗦着在自己身上寻找电话本,并且在那电话本上找到一个墨迹新鲜的号码,然后指给咖啡店的老板看。老板看着电话本,做着核实:
“吴晓,对吗?”
记不清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咖啡店老板才又踱回来,把电话本还给她,说:
“他马上就过来。”
“他马上就过来。”这句话让林星的身体忽地暖了一下。四肢凭空有了一丝力气,呼吸也渐渐顺畅起来。老板看看她的脸色,问:“喝点什么吗?”她才猛省电话费可能是免了,可坐在这儿是要收钱的。于是,她要了一杯热红茶,等着吴晓来。她也不知道等他来干什么,可还是那样聚精会神地等着他。
吴晓终于来了,又高又瘦的身子带着一阵风破门而入。林星站起来,腿一软几乎又摔倒。吴晓一把抱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自然地用温暖的怀抱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还用自己的脸去试她额头上的热度。这是林星第一次接触他的肌肤,此前他们连握手的经历都未曾有过。她一直的印象吴晓是一个瘦弱的豆芽菜,但贴近之后才发觉他的双肩是那么结实和宽阔。
他说:“你发烧啦,得去医院。”
她没有反对,一声不响地让他替自己付了茶钱,又乖乖地被他拥在怀里走出咖啡店。他搂着她在风中等出租车的样子,在路人眼里无疑是一道热恋的风景。
林星从小到大,似乎从未进过正规的医院。医院的夜门诊部里此时已经人满为患,嘈杂的气氛和古怪的气味都使她感到紧张和不适。吴晓扶着她经过了楼上楼下一连串的诊断和化验之后,终于在一间治疗室里的输液床上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躺下来的位置。虽然这间小屋子同样人来人往不得安静,但也许有某种镇定的药液混进盐水注入了她的血管,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手臂上的输液管不知何时已经拔掉。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尽行散去,整个医院静得没有了声息。吴晓背着晨光站在她的床前,她这才发现这里连一条凳子都没有。难道他站了一夜吗?她心里充满歉意。她冲他微笑,问他:我是不是伤着哪儿了?吴晓俯下身,压着粗粗的嗓子告诉她:得等几天化验结果出来了才知道呢,不过估计没什么大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吴晓送她回到了家里,她胃里毫无食欲但没有反对吴晓帮她去厨房煮面。她说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吴晓说我们乐队住在一起都是自己做饭,我挺喜欢做饭的。躺在床上看着一个男人为自己进进出出地忙碌感觉真好,让人的心境一下子安宁下来。而且吴晓做的面非常好吃,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但非常好吃。林星没有胃口但还是吃了一半,并且把汤都喝了。吃完之后她觉得有了力气,把枕头垫高坐在床上,她冲吴晓笑,她说吴晓你今后要是娶个老婆,你老婆一定是最享福的。吴晓忙着收拾碗筷,他没有笑,只是很当真地点了下头说:绝对。
坐在床上,林星无意中瞥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关于长天集团的即将杀青的稿子,眼前的吴晓使她想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疑问:吴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吴晓正在低头扫地,他抬起头问:什么?林星说:我想知道你对你爸的看法,你是他从小带大的,我想知道你怎么看他。
吴晓停下手中的扫帚,问:“这是采访吗?”
林星想了一下,摇头:“不,是闲聊,朋友之间的闲聊。”
吴晓又低头扫地,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觉得他没什么,很多人怕他,崇拜他,我想他可能挺有能力吧。”
林星问:“你有这么杰出的父亲,感到骄傲吗?”
吴晓点头,但马上又说:“不过他是他我是我。”
林星问:“照你看,你爸是怎么成功的呢?”
吴晓有点茫然:“艰苦奋斗吧……”
林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在现在这种社会大环境中,你爸发了那么大的财,把企业搞得那么大,恐怕也少不了偷税漏税、行贿受贿吧?”
吴晓未答,他站直了身子看她,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
林星连忙解释:“不不,我只是想了解,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成功的企业是不是都因为他们恰巧有一个能干的好人来领导,而亏损的企业,是不是都被蛀虫或笨蛋把持着。”
吴晓问:“这就是你这次采访的主题吗?”
林星笑笑,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不是不是,”她说,“我是在写长天集团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报道而已,可你爸这个人特别让我感兴趣。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好奇。当他们看到一个企业家成功了,看到他在激烈的竞争中浴血奋战最后登上了胜利的高地,他们倒并不一定想知道他究竟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但他们都想知道,这个英雄仅仅凭着自己的奋斗、智慧和真诚,就能拥有这一切吗?他不需要狡诈吗?不需要残忍吗?不需要欺骗和伪装吗?不需要说假话吗?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这并不是我采访的主题,而是我内心想要窥探的秘密。我想知道,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如果出了一个英雄,那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吴长天看来,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世纪之交,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仅在他个人的耳闻目见中,就有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历历数来。也许很多人至今还习惯于把英雄归类为过去硝烟战场的烈士和今日滔滔洪水的英模,而实际上,现实中的英雄豪杰当首推那些有能力在中国的经济版图上纶巾羽扇泣血搏杀的智者。他自己是否堪当此誉呢,相信世人自有评说,他目前还不到天山论剑自我标榜的时候。且看眼下的这场长天股战吧,还未战到最后一刻,他已坐拥三军,胜券在握了。只待长天实业的董事会胜利召开,他的股市大盘便可汽笛长鸣,梦幻启航,驶向他早已在心中预抵的彼岸了。
根据他的计划,即将召开的长天实业股份公司董事会把会期定在了月底,地点定在了吉海。但在距离开会仅剩下最后几天的时候,他作为这次会议的一个最核心的人物,却突然放下了会前紧张繁杂的筹备工作,行色匆匆地赶回北京来了。
也许是因为董事会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可以放心地交给集团的副总裁郑百祥全权处理,他才可以走得这样轻易。上一次董事会在他有意缺席的情况下,就是由郑百祥出面操纵,达成了长天实业现金分红的决议。决议方案公布后,正如吴长天预料的那样,由于打破了股民们翘首以待的送股幻想,长天股价立即呈现跌势。吴长天借势指挥主力股东一连十五个交易日雪崩式地大出货,以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游戏,迫使所有散户弃守而逃。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昨天还炙手可热的绩优股转眼之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垃圾股,人人像拿着烫手的山芋那样唯恐抛之不及。吴长天仍然意犹未尽,他天天看盘子,眼看着长天实业一路崩盘狂跌。从每股二十五元直跌到每股九点九元,惨不忍睹。尽管他也曾有过就此罢手的念头,可他知道九九年的七月份,《证券法》就要付诸实施,此战是长天实业最后的机会。而且他当初决定做这次暗庄时定下的原则就是少赢为输。他不能不继续咬紧牙关打压震仓,将长天实业所属的三个小厂停工等待转产的消息见诸报端,导致股价再度溃不成军,在每股六点一五元的价位上,终于见了底。这一周来,吴长天坐怀不乱,调度巨资,分别由他控制最牢、而且产权关系离政府最远的几个子公司出头,不露声色地将已经跌无可跌的长天实业股大量低价吸入。看来几家子公司做得还算隐蔽,等一切都落实完成之后,市场上才开始传出长天集团要出面护盘的风声,而且股价当天就应声暴涨了三成。在昨天的新闻发布会上,长天实业的发言人又奉命公布了长天实业不久前停产的三个小厂与美国苹果公司联合开发产品的协议内容,受这个利好消息的鼓舞,股价更是一路攀升,和暴跌之前的价位之差几乎微不足道。吴长天至此算是松了口气,此战胜局已定。可以预料,待几天后他亲自主持董事会“拨乱反正”,将上次董事会的现金分红方案改为送股方案,消息一旦发布,股价必是高歌猛进,无量上升。等那些赴汤蹈火的散户再度蜂拥而上时,他再顺势出手,倾囊派发,然后从从容容地功成身退。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了。那时候他给市场和散户们留下的,只有数十天惊心动魄的场面和一个不堪回首的记忆而已。
而此番决战之前,他突然临阵回京,则完全是为了吉海市委书记梅启良而来,这关乎他那个重中之重的心腹大患,那另一场胜负尚无分晓的命运之战。
也许因为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航班,所以飞机上的乘客不多。头等舱里除他之外,只有一对从起飞就开始入睡的外国夫妇。乘务员对他这个常客已经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不吃机上的点心,所以早早就关了大灯。整个头等舱里暗暗的,异常宁静。他把座椅放平,闭目养神,并无睡意。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个七月,他就要迎来自己的五十大寿。刚刚在候机室休息时李大功还问他这个生日想怎么安排。他一向不重视生日,以前许多年常常在生日过后才想起又长了一岁。但五十岁在感觉上似乎不同,像是人生旅途的一个大站,值得停下来纪念一番。他下海办企业这二十年来实在太累了,从体力上也应该走到了生命的一个转折点。无论如何,下个世纪已经不属于他们这些人了。下个世纪他只能靠回忆,靠对那些艰苦的岁月,那些成败荣辱的回忆来打发时间。是的,当他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他留在企业里继续干下去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呢,只有丰富多彩的回忆。
这一点看上去有点残酷,但现在看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现实。这个现实竟一直被他忽略了。他一直以为长天集团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他生她养她,一切为了她。他所经受的那种困苦,那种凶险,那一个个不眠之夜,在当今之中国,能有几人?但是,当这个由他创造的企业吸干了他的精血而成长壮大之后,他却会因为法定的退休制度,或者仅仅因为一纸调令,在他完全不能预料的某一天,从此断绝和她的关系,在顷刻间一无所有!
就只有丰富多彩的回忆。
过去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幕,尽管他早就知道,如果他真是一个国有企业的干部,这就是他必然的合理的唯一的结局。谁不是这样呢,人人都是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的。但是现在的世界改变了,当你看到许多同样付出了劳动、智慧并经受了风险的人,他们的成果已经被公认由个人拥有并受到法律保护的时候,当你看到这些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退了休也依然享有权利和优越生活的时候,如果你仍然除了为共产主义献身而什么都不想的话,那你准是一个傻子。
他就几乎是一个这样的傻子,多年以来他并不去想这些,二十年的商海拼杀他也没机会想这些,可现在却必须要想了。共产主义在哪儿?谁能看得到它?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和他此生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的现在和将来,到底为谁而战?他的一切辛劳、一切努力莫非只是为了换取几个挂在墙上的奖状?云南的褚时健也许想了这些,所以他一夜之间就疯了。他一定是丧失了生命力量的源泉,迷失了苦海慈航的因缘,所以他疯了!他做出了愚蠢得不合常识的决定,做出了毫无理智和智慧的举动,明目张胆地从企业的账户上分钱,都不加起码的遮掩,这明明的就是疯了。但疯人褚时健的困惑是每个像他这样不疯的人也会有的。不想这个而只想共产主义的人,恐怕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声称自己不想这个而只想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人,那一定是更虚伪更阴险更无耻的人。以吴长天的人生经验看,他非常坚信这一点!
这几年,为了企业的利润,他用了很多脑筋去研究企业对职工的激励机制。从工资、奖金的分配到终身福利的保障,从优秀分子的特殊奖赏到领导骨干的年薪提成,成文的制度加上人为的调控,可以说,长天集团近二十万员工的绝大多数,这些年是心情愉快各得其所的。长天的工资水平不要说在吉海,就是在北京、上海和广州,也都是高人一等的。很多经理都开上了自己买来的汽车,银行里还存了几十万的票子。而他为自己存下了什么呢?如果不算亡妻的遗产,他几乎没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攒下一笔称得上财产的钱。
而现在,他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不仅共产党在自己的政策中为股份和资本的私人占有亮起了绿灯,而且已经将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写进了宪法,所以他不仅可以,而且必须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了。他要想的就是如何搭上这个车,将自己二十年公认的辛劳,将长天企业在自己手上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历史,转化成法定的属于自己的股本,从而不用再担心那凭空而降的一纸调令;不用担心被一刀切地安排退休;不用担心被国有企业中常见的各种派别斗争和人事纠纷困扰。在对共产主义感到遥远和空茫的多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当明确具体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可以独立指挥自己的企业,独立支配自己的资产的真正的企业家,而不是一个由上级任命的某一级别的干部。能决定他是否可以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位市委书记梅启良。
而此时此刻,也正是梅启良的一个重要的人生关口。他将要进入省委常委的消息,传到吴长天的耳朵里已不止一日两日了。从地市级升入副省级,是共产党人的仕途中,含金量最重的一个台阶。副省级对于一个立志从政的人,即便不是个可将自己载入史册的起点,起码也算是个跨入高层的落点,一辈子都有了某种层次的保障。一个人既选择了从政,那么进入省部级行列,就是个必须抵达的高地,更何况梅启良今年也到五十岁了,机会已经不多。
梅启良是前一天飞到北京的,名义上是找国务院有关部委办为吉海的几个大项目疏通一下关系,顺便看看几位过去的老首长。实际上,吴长天是知道的,在此关键时期他当然需要在北京走动走动。梅启良的秘书给吴长天打电话通报梅书记进京的消息时已经做了暗示。一个人出门在外哪能不带个钱包呢,吴长天就是有再大的事也要立即跟过来。梅书记每次来北京,一旦需要安排场合见见客,或者给老领导家里送点东西,秘书都会把他的行期向吴长天通气。能让他出血是对他的宠幸。不是信得过的人,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所以吴长天一下了飞机,就让随行的李大功给吉海市政府驻京办事处打电话,让他们转告梅书记,说他吴长天现已到京——梅启良当然知道他在北京的住所和电话——然后他才驱车到了他在京西的别墅。到达别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刚进门就接到了梅启良亲自打来的电话:“你刚到吗老吴?”梅启良在电话里的声音显示出他情绪很好,但让吴长天感到意外的是,他这么晚了打来电话并没有交待他办任何正事,反而亲亲热热地拉了一段家常:“我太太这回也一起来了,来看女儿。”梅启良兴致勃勃地说,“哎,你儿子在北京吗?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就我们两家,没有外人。我太太很想见见吴晓,好久没见他了。”
梅启良的意思,吴长天心里当然明白,于是他用一种老邻居式的亲近连声答着:“好啊好啊,我也很想见见梅珊,她在北京怎么样啊,我让她有事就找我她也没找。”
梅启良笑道:“我是不许她随便找你添麻烦的。真要有什么难事,我让她去找吴晓,他们年轻人互相说得来。”
两人都会心地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吴长天心里颇有些没底,因为他知道吴晓对梅珊并不那么属意,或者是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拖上个女朋友,抑或是他现在迷的还是音乐。前些天他居然拉了那个杂志社的女孩子,装模作样地来见公婆,吴长天一眼就看出那女孩儿心高气盛,是绝不会看上吴晓这种一事无成的小孩子的。他叫过来用话一逼,果然如此。吴长天倒不怕有什么女孩子来纠缠儿子,他怕的是儿子自己的性子,表面上一声不响,实际上蔫有主意。
应了梅启良的“家庭之约”,吴长天随后打电话到长天集团北京公司,布置今晚住在那里的李大功安排此事。值班的干部说李大功刚出去,吴长天问这么晚去哪里了,值班干部吞吞吐吐。吴长天便不再细问,他知道李大功又是和他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去哪个酒吧或者夜总会喝酒去了。这几年李大功在公司里确实有点耍大牌的派头,仗着自己是最老的“长天人”,也仗着吴长天爱其忠诚,和同级干部讲话,口气总比人家大些。坐的车子,也比吴长天的还好。吴长天和郑百祥按公司廉洁自律的规定,都只坐丰田和本田。公司里的奔驰、卡迪拉克,李大功一辆一辆换着坐。他又是管车的,要什么车谁敢不给?对这类小小不言的特殊化现象,吴长天也就眼睁眼闭,不想强加矫正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果对部下的每一个缺点毛病和蝇头小利都那么察察之明,消灭干净,也就没有人跟随你了。何况李大功也是长天草创时期的功臣,现在享一点福,在吴长天的感情上,应该是过得去的。他私下里和李大功倒是提醒了很多次,也只是希望他离那群黑白两道的狐朋狗友,离酒,离女人,要远一点,他在集团里毕竟是个部门领导,毕竟需要注意一下个人形象和群众影响。长天集团毕竟不是什么草台班子江湖公司乌合之众,干部对自身总要有起码的约束和自律,总要有档次!
吴长天挂了电话没多久,李大功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显然是值班干部的通风报信。他在电话里掩饰着明显的酒意,问道:“吴总,您找我?”吴长天隐隐听见耳机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和女人的笑声,却明知故问:“你在哪里?”李大功口齿不清地答道:“京西别墅的桑拿和游泳池的设备都该更新了,我约了供应商谈谈……”吴长天并不戳穿他,只淡淡地说:“明天,你把吴晓找来。务必要找到他,你有他的呼机吗?”
说到吴晓,李大功似乎有了一些清醒:“总裁,你要不要我立刻带他来,他就在这儿呢。我立刻就能把他带来。”
“他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这儿演出呢,正在那边儿吹着呢。你要我叫他来听电话吗?”
“啊,不用了。”
吴长天挂掉了电话,看看桌上的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他想该睡了,走到卧房却了无睡意。墙上挂了一张全家福照片,妻子和年少的吴晓全都咧着嘴笑,只有他自己相对矜持些,但也绷不住一脸的幸福。他们的笑突如其来地使他发现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有点孤独。对他来说,孤独是个新东西,确实是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才感觉到的。他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想让心底的凄凉感沉淀下去。然后,他打了电话,叫起了已经睡下的司机。
司机带着他,穿过灯火阑珊的北京之夜,街上穿梭不断的汽车让他第一次注意到都市里原来有太多的人在夜间出来逍遥。他记着李大功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个酒吧的名字,那也是司机耳熟能详的一个去处,离他的京西别墅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午夜十二点钟正是这座酒吧的高潮时分,曲里拐弯的屋子里客满为患,人影烟气,光怪陆离。吴长天没让司机陪他,独自走进去,很不容易才在一张烛火欲尽的桌子上看到几位起座退场的年轻人。是的,来这儿的都是年轻人,像他这样满面迟暮不免有些格格不入。他在那满是啤酒瓶、可乐罐和香烟灰的桌前坐下,同时看到了坐在酒吧另一端的李大功。李大功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及两位妙龄女子谈得热火朝天,不期然也看到了他,马上起座挤过人群跑过来。他脸上红红的,说不清楚是酒意还是窘迫。“总裁,您怎么也来这种地方,要不要我去叫他来?”他指指远处的小舞台,儿子的乐队正在尽情发挥。见吴长天摇头,李大功又连忙招呼服务员来送饮料。吴长天要了一个矿泉水,李大功粗声嘱咐服务员:记在我那桌的账上。吴长天说:你去陪你的朋友吧,我一个人坐坐。李大功显然喝多了,居然说:“总裁,要不要叫那两个女孩子过来陪您聊聊,您也应该多和年轻人接触接触,我去叫她们……”吴长天摆手止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想一个人坐坐。”
李大功酒虽然喝多了些,老板的脸色还是看得清的,他知趣地退下去了。吴长天一个人坐着,用心倾听着萨克斯管沙哑老到的旋律。他远远的,看得见儿子的样子,那一束温暖的灯光使舞台在整个酒吧的昏暗中成了最明确的中心,儿子便是那中心的主角。他吹得很洒脱,一脸稚气却吹得毫不幼稚。吴长天有点被吸引,也有点惊讶。他甚至对以前那么激烈地反对儿子玩儿这种爵士隐隐有了几分反省,但那只是瞬间的闪念。他的心情很快离开了音乐,专注到儿子的脸上。那脸上的感觉似乎更像他的母亲,既天真又沉重,既温和又固执。他真想抱一抱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真想儿子还像小时候那样:听话、依赖他,是他的一部分。
音乐停了,没有掌声,无人喝彩,嘈杂的人声在空间里取得了优势。乐队退下舞台,酒吧里改换了磁带播放的曲子,和刚才的音乐实况相比,立即显得隔膜和单调。儿子大概是经了李大功的指点,绕过人群找过来,在他身边默默坐下,对父亲不同寻常地出现在这种地方竟无半点惊讶。
吴长天问:“要喝点什么吗?”
儿子说:“我那边有水。”
父子之间照例是没有太多语言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父亲先开口:“你们演完了吗?”
儿子说:“没我事了。后面还有歌手唱歌。”
父亲说:“那跟我回家吧。”
儿子说:“我等着领钱呢,等今天节目全演完就该发这个月的钱了。”
父亲说:“我每月给你的钱,你都干什么用了?”
儿子说:“买衣服。”
父亲问:“你在这儿演奏一个月,能给你多少钱?”
儿子答:“一天一百,不过我这个月有好几天没演,也就能拿两千吧。我不是回吉海了嘛。”
父亲又问:“什么时候发钱,还得等多久?”
儿子说:“你先走吧,要没事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父亲说:“你最近见着梅珊了吗?”
儿子说:“没有。”
父亲顿了一下,说:“梅珊的爸爸妈妈来了,咱们得请他们吃顿饭。她妈妈很想见见你。”
吴长天的目光停在儿子脸上,他这些年已经很少用这种疼爱的目光去看儿子。儿子很聪明地把眼睛回避开了,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爸,我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嘛。”
儿子的这种不软不硬的顶撞,令吴长天心里有些不快,但他依然没改变目光中的慈爱,“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现在还迷着音乐,我已经说过我不反对你搞音乐了。你不想马上陷入到男女感情上去我也理解,也赞成。但梅叔叔和咱们家是老交情了,对爸爸工作上也很支持很帮助。对梅叔叔一家人,咱们应该好一点,应该有起码的情分和礼貌。你和梅珊,不管谈不谈恋爱,做个朋友来往总可以吧,能不能发展完全由你自己定。但既然是朋友,就要对人家好一点、热情一点。”
吴晓不再回避父亲的目光,他和父亲对视着,说:“爸,我真有女朋友了,我骗你干吗?”
“是那个女记者吗?她跟我什么都谈了,她对你并没有那种意思,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
儿子低了头,不说话。吴长天拍拍他的肩,说:“我先走了,回头定了时间我再告诉你。”儿子依然低头不语,对父亲刚才的揭穿,不知是抵抗还是默认,是愤怒还是沮丧,以致吴长天站起来离开酒吧时他都没有抬头,没有说再见。
吴长天想:每个人都经历过青春的冲动,青春期的爱情在很大成分上是一种情欲的反应。现在的年轻人有了任何冲动都会尽情地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受束缚的时代,是一个观念、道德、规范统统要服从感觉和情绪的时代。作为一种时代现象,吴长天完全可以理解,但这现象若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接受起来就有点困难了。他倒不是苛求儿子还要像他这一代人那样,以禁欲主义的风气下那种特有的畏缩、羞涩和罪恶感来与异性接触。他只是要求儿子在定终身时能与他这个当父亲的商量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因为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如果吴长天真能如愿以偿地确定他与长天企业,哪怕只是与这企业的一部分,有合法的产权关系的话,那么,儿子作为这十几亿甚至几十亿资产的继承人,他选择什么样的伴侣进入吴家的大门,吴长天就有权干预,显然这已不纯粹是个人感情的问题!
他想,应该和儿子坐下来认真谈一谈,讲明做父亲的心情,也讲明道理,讲明利害关系。他甚至想到必要时可以逼儿子做一个抉择:是要几十亿资产,还是要自己一时的任性。但愿儿子能有起码的理智,但愿父子间不至于说到这一步。
和儿子这场深谈的时机,吴长天思谋良久,感觉放在和梅启良一家的聚会之后,比较妥当。如果聚会的气氛不错,那么把儿子个人的感情选择引入吴家事业延续的主题之下,就会比较顺理成章。于是吴长天加倍精心地策划安排这次聚会,时间、地点、菜肴,都一一推敲。他本来是想找个高档些的饭店或酒楼的,现在看来不能那么省事。想来想去还是安排在京西别墅为妥,比较亲切,活动的范围既大又可自由组合,又有家庭味道。他想,在这种无拘无束,大人孩子同堂而乐的亲密气氛下,也最适于他再次与梅启良探讨长天企业的产权问题。
时间他选定了周末。在这之前他嘱咐李大功买来许多鲜花布置房间,又把每个房间的东西都刻意设计得凌乱而有趣,以突出家居的气息。提前一天,从京天娱乐城调来的大厨就着手开列菜单,备好主料和辅料,并且到别墅的小厨房里熟悉现场。菜单所开列的菜品,按照吴长天的要求,不求高档,只须味美;不图隆重,但要新颖。梅启良两口子什么好的都吃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周末的聚会只要能体现出家宴的特色,即可讨巧。
周末这天天不作美,中午还是晴间多云,下午便雷雨大作。这是今年的头一场春雨。雨忽急忽缓,下到了晚间也没有一点收停的苗头,但梅启良一家三口,依然如约而至。吴长天的这个住所其实是长天集团在北京的一个招待贵宾的别墅,是一幢前有花园后有泳池的二层小楼。梅启良夫妇过去来北京时在这里不止一次地住过,楼上楼下门路已然很熟,哪里多了什么东西哪里有了何种变动都可如数家珍。他们的娇女儿梅珊也来过几次,最喜欢后院的葫芦形游泳池。但几次都是天不好,带了泳衣却没能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