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吧,怀孕吧!所有的声音都这样叫唤着。李水珠渐渐地被自己怀孕的光芒照耀着,她穿着孕妇裙,起初,这些裙子是方姨为她在孕妇店买来的。方姨说:“你应该穿着漂亮的孕妇裙站在他面前,让他,一个男人,在你的裙摆下投降。”他果然像方姨所想象中的一样:每当她出现时,他就会掀起孕妇裙摆,他的神态像一个奴隶,他已经放下了武器,这一次,他似乎是认真的,他交给了他房间的钥匙,而且他在筹备婚姻,只是碍于刚死去不久的妻子,他收敛了脚步声,使其步代显得慢一些,他的理由很简单:她的骨灰未冷,我就再婚,别人会咒骂我的。你就等一等吧,她当然无所谓,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剩下的似乎只有孩子显得尤其重要,而且她也不愿意回到方姨所住的出租房中去生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可以逃避方姨的方式——那就是怀孕。怀孕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出入在男人留下的房间里,男人不是经常来,他只是周末时驱车回来,他结婚的步伐放得更慢了,因为他有可能升为局长。所以,每一次他都把手放在她腹部上宽慰她说:“我们已经是夫妻关系了,只是缺少证书而已,相信你不会介意这种形式的。”
方姨现在可以随便出入男人的房间了,她依然像一只活跃的猎犬,嗅着房间中男人留下的任何一种气息,她竟然在衣柜中寻找到了男人的睡衣,她拎出那套挂在衣架上的睡衣,把它拎到露台上,在那里,光线似乎比别的地方显得更明亮一些。那是一套蓝与白交缀在一起的横线条睡衣,方姨说:“男人只有在穿上睡衣时,才会显得温存一些,除此之外,男人仿佛每天都在打战,男人渴望战役。很多年前,我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那时候他是一个小科长,那房屋似乎拆迁了,就像鸟巢一样被摧毁了。我去寻过那房屋,它很小,在当时却很温暖,然而这温暖很是短暂。世间的所有快乐都很短暂。”方姨把鼻孔伸进睡衣褶纹中嗅了嗅,他似乎嗅到了什么:他的汗真臭,就像过去一样臭。
随即,方姨把睡衣扔进了衣柜,她进一步地靠近李水珠说:“现在,这是一种缓慢的阶段,我留下来没什么用处,我想去走一走,顺便去看看老板,我当然不会近距离地观看他,哦,如果你愿意,你当然愿意,你跟我走吧!我会保证你的孕期安全。我们可以乘飞机,我们落在地上时,就能看见老板了。你愚弄了他。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不打电话了,他绝望了。因为在电话中根本就听不到你声音,连那只手机也在愚弄他。好吧,让我们准备一下,然后去乘飞机。“
她不容李水珠质疑,也不允许李水珠拒绝,她向来是这样,只要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必须让李水珠配合她。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李水珠只好向让她怀孕的男人说出已拟好的谎话。她想去看看母亲,她的母亲即将过生日。当她谈到母亲时,男人说,等到他们结婚以后,他会同她一块去看母亲,现在,她可以离开了。噢,一刹那间如同漫无边际的荆棘从她身体中长出来,棘痛了她生活的每个细节。
飞机再一次使她的身体飘动在云雾之中。她从飞机的窗口看云朵,而旁边是方姨,她又一次驾驭了她的替身。使其她们双双地翅翼回到飞机场。方姨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一下李水珠并叮嘱她道:“小心滑倒,怀孕期千万别滑动,否则你就会流产。”又一次经过她们从前居住的房间,这些房产使方姨显得很成功,她打开房间门时,钥匙不仅锃亮,而且响声清脆。她解释道:“如果没有一个人带给我如此悲惨的遭遇,我决不置下这些房产。”
房产如同海岸线上的石灰岩已经稳固地扎根。这个女人如同拥有石灰岩石一样拥着房屋。这就是女人在遭遇中寻找到的避风港,然而,女人并不安心,因为寂寞,因为记忆,因为耻辱,因为生活态度,她还击男人的时刻又一次上了弦。第二天,她们伪装好了脸,因为脸很重要,方姨强调说:只要掩饰好我们的脸,世界就开始模糊了。李水珠感到有些疲惫,然而,方姨说:“走一走对你有好处,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这些话总是在李水珠显得迟疑时,犹如露珠洒在她身上,她已是浑身湿透,她感觉到了她无所不在的傀儡,她生命中的致命伙伴正在等候着她。
而且方姨是一个化妆师,她掌握了伪装术的一切技巧,此刻,她正端详着李水珠的脸,她的握住了一根白色的毛巾,冬日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她用头巾包裹好李水珠的脸。因为伪装好了脸就是伪装好了一切,世界顿然变得像期待中的那样模糊起来了。还有一件外套,一件轻柔的羊毛外套,这一切足可以使李水珠陪同她的傀儡走到离老板最近的地方去。这已经不是一种虚拟,而是一种现实,我们经常用虚拟来完成人生无法达到的目标,那些从我们毛孔中弥漫同来的虚拟,可以带来干燥的境地,然后很快消失,然而,方姨不一样,她需要付诸行动,她的行动就像兔子一样敏捷。此刻,她们开始出发,因为她已经打听到了老板会在今晚出现在一家餐馆。
人们总会奔往餐馆的,这世界之大,这世界之小,已经成为哲学家臆想的奇迹。如今,包裹着羊毛围巾和外套,脸变成了一道窄缝。她们适合呆在餐馆的角落,聪明的人都会占据角落,聪明的人都知道置身在角落,可以俯瞰一切。何况她们肩负着一个男人的职责。他,穿着西装,为此方姨低语道:“他的微笑是挤出来的。”宴席上几乎都是男人,也许会有女人入席的,然而,时间过去了,始终没有女人入场。男人们频频举杯,在这里,当男人们站起来举杯时,他们看上去似乎是一堆石灰岩,或者是一堆乌云。方姨低声说:“他看上去会烂醉如呢,你等着看吧。”
看吧,看吧!观看这群男人沉溺于酒杯,他们的所有痛苦和不幸福遭遇在这刻都似乎可以浮在杯中酒中,他们喧闹着,调侃着,戏弄着,直到一醉方休。这是一桌男人的宴席,设宴者醉了,赴宴者醉了,他们开始有节制地撤退,离开餐桌,只剩下一个男人,他自然就是老板。老板的头倚在餐桌上,他已经彻底地醉了。人们已经撤离了,他依然保持着同一姿态。方姨说:“你把他彻底击败了,这就够了。”方姨把一块鸡腿用筷子夹着,那块鸡腿很油腻,方姨啃了一块肉说:“不行,我想送他回去,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我为什么要放弃呢?”她让李水珠自己打出租车回家。她把她的房子称为她们共同的家,实际上是把李水珠罩在其中,她提醒李水珠说:“我们是傀儡,我们是无法离开的傀儡。”
李水珠决定先离开,虽然她很想到一片狼籍的宴席前看看老板的模样,毕竟她跟他产生过蜘蛛般与网的关系,鱼与水的关系,盐与咽喉的关系。而且,她试图跟他远走高飞,如果他们的动作快一些,诡秘一些,他们已经越过了国境线,到欧洲度蜜月去了。然而,她是无法与方姨对抗的,她总是摆脱不了她,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对抗着,相互利用着,她们逐渐习惯了这一切,而如今,她怀孕了。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她要为她的孩子承述未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