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拾起那半只桃子,就被尹成推到了赶集的人群中,我被尹成推着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走,有人以为我是尹成抓到的什么俘虏,他们挤过来,嘴里啧啧有声地打量我的脸,他们说,尹所长,这孩子犯什么事了?这真让我恼火,我就扯着嗓子叫起来,不是我,是邱财,是邱财偷了--我还没说完嘴巴又被尹成堵住了,那只手冰凉冰凉的,手心上浸着咸涩的汗,尹成已经恼羞成怒,他凑到我耳边恶狠狠地说,你再敢乱喊乱叫的,我宰了你!
走到集市的尽头了,我觉得尹成抓着我的那只大手突然松开了。尹成回过头看着一个打花阳伞的女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加牛铃,两道浓眉在前额中央打了个死结,我觉得他的模样就像是撞见了一个鬼魂。
打着花布阳伞的女人不是一个鬼魂,不是别人,正是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我看见粉丽的脸抹着一层厚厚的粉霜,,嘴唇搽得又红又亮,因此粉丽看上去还真的有点像戏台上的女鬼,粉丽站在离我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她在朝我们这里看,准确地说她是在看尹成,我觉得她看尹成的目光也有点像戏台上的女鬼,眼睛不像眼睛,像嘴巴那样张大了要把尹成吃到肚子里去。然后我听见粉丽喊了一声,尹,同,志,呀,听上去就像女鬼的台词了,凄凄惨惨的似哭非哭的,我觉得粉丽的样子实在可笑,我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来。
我一笑尹成就跳了起来,尹成慌慌张张的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害怕粉丽,就好像粉丽真的成了一个女鬼。我完全没有料到尹成看见粉丽会逃之夭夭,尹成撇下我就跑,起初他只是大步地走,但走了没几步他就跑起来了,就好像身后有个索命的女鬼。
后来就出现了夹镇人津津乐道的那个场面:在集市通往夹镇的大路上,我在追赶尹成,而粉丽在后面追赶我们--主要是粉丽追我们显得不成体统,她穿着旗袍打着花布阳伞在路上跑,她紧咬着嘴唇,一手提着旗袍的角边在路上跑,跑得还挺快的,我没追上尹成,她却快把我追上了,我又气又恼,干脆就站住了。
你是个女鬼呀,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也不嫌害臊。我对粉丽嚷道。
粉丽手中的阳伞掉倒了地上,这下她终于站往了,她捂着胸口喘气,喘了一会儿她拾起那把伞,用伞尖捅着我说,好狗不挡道,你别挡着我呀!
我偏要挡你的道,谁让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张开双臂站在路上挡着粉丽,我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追尹成,我才放你过去。
粉丽又用伞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着尹成的去影,你别管我门的事,粉丽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我们的事!
你们会有什么事?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放你过去。
粉丽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脚尖朝远处望,尹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制铁厂的围墙后面,她还踮着脚尖傻乎乎地朝那边张望。我看见粉丽的嘴起初是噘着的,渐渐地就咧开了,然后她的喉咙里滚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声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纳闷她为什么又要哭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了,她一哭就会把身子扭来扭去的,还像死了亲人似的跺脚,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但无论我怎么追问,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会用伞尖捅我。我后来就丢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出丑的。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坏了,我在夹镇的街道与税务所小楼之间来回奔跑,总想解决个什么问题。我再次跑到税务所去,恰好看见尹成提着背包从台阶上下来,那只军号被他拴在裤腰上,人一跑军号就摇摆起来,当当地撞击着木栏杆,尹成明明看见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挥撩开了办公室的门帘,然后我就听见了税务员老曹和小张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这是要去哪儿?老曹说。
去前线,我回尖刀营打仗去。尹成说。
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小张说。
我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的,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还是去打仗,死在战场上比现在痛快多啦。尹成说。
你开什么玩笑?干革命又不是买小猪,还能挑肥拣瘦的?还能由着你性子胡来?老曹说。
你给我闭嘴,老曹你算个什么东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几块光荣疤?你就敢来教训我?尹成又雷吼起来,别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来接着钥匙,给我好好守住钱箱,少一个铜板我回来拿你脑袋。
税务所的钥匙又不是你家仓房钥匙,想给谁就给谁啦?你给我我还不接呢。老曹在里面嘭嘭地敲着桌子。他说,尹成同志我劝你一句,你这样自由主义--很危险呢。
老曹你这个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号人,上了战场就尿裤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们这号人,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一个敌人也没撂倒,就会暗里给自己同志使绊子。尹成的声音因为暴怒而气冲屋顶,有一刹那我觉得那幢木楼的屋顶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搡着老曹,老曹你这个四眼狗!你算什么同志?你也是一个敌人!小张你这条小油虫,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夹镇没有同志!尹成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仰起脸吐出一口气,一边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见了尹成眼睛里的一点湿润的泪光,虽然只是一滴泪光,又被他擦去了,我还是担心尹成会像上次那样哭出来,要是在老曹小张面前哭出来,那尹成的脸就丢尽了,所幸尹成毕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咙,满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墙角,他说,谁要你们这种人做我的同志?你们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们,我回尖刀营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税务所时举起军号对着阳光照了一下,我看见一道灿烂的金光在空中掠过,我喊起来,快吹呀,吹一段冲锋号,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吗?但尹成只是把军号对着他说,我不吹,让太阳吹。我说,太阳怎么吹军号,太阳又没有嘴!尹成说,太阳会吹军号,你听着吧。我看见尹成向着太阳旋转他的军号,渐渐地军号发出一种神奇的嘤呜声,这个瞬间我目睹耳间了一个传奇,太阳吹响了军号!尹成让太阳吹响了军号!你想想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奇迹令我折服呢,就在这个瞬间我决定要追随尹成,跟他去当兵。
我说过那一天里我已经多次来往于通向税务所的小搂,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样,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后走,因为我决定要去当兵了,想当兵就得像尹成那样,昂首挺胸地走。因为我要去当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条恶狗蹲在路边朝我汪汪地叫,我飞起一脚。那畜生就吓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采药草,他弯起腰咒骂我,我对他也不客气,拾起一块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还真给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风呢,忽然就听见尹成在前面说,别跟着我,跟着我也没用,我送你到你爷爷那儿去?走了几步,尹成又说,夹镇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贪生怕死,贪上怕死的人怎么能当兵?你也一样,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视激怒了,我猜他还在为偷裤衩的事耿耿于怀,为了证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来,你别小瞧人,我现在就去邱财家把你的裤衩偷出来,偷出来你就带我走,不准反悔,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我没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说什么?尹成涨红了脸,凶狠地逼视着我,谁让你去邱财家偷裤衩了?我的裤衩穿庄身上呢,你再胡说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涂了,难道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吗?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尹成老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种人你怎么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后走,突然看见路边那棵老柳树,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驳壳枪,那支驳壳枪让镇长没收了,到现在还没有还给他呢,我想起这事便幸灾乐祸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过头来,于是我对他说,你还去前线打仗呢,枪都让镇长没收了,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
尹成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浅。我这么一说他就站定会路上了,他的手在裤腰上徒劳地摸索了一圈,当然只摸到那把军号。只有军号没有枪了,这件事尹成应该习惯了,但他还是把手伸到那儿摸了一圈。我说,你怎么不敢去向镇长要还你的枪?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呀?尹成的手按着右胯部,紧紧地按着不放,我看见他的脸上又泛出了生铁的颜色,我怀着怨气继续讽刺尹成,我说,腰上拴把军号算什么?军号又不能当枪使,你怎么不去要还你的枪?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枪,谁让你老犯错误?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这么浅,我这么一说他就解了军号把它塞进了被包里,但与此同时我听见了他咯咯咬牙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我还没来得及躲闪,人已经被尹成一脚踢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与尹成又闹翻了,我刚才还准备跟着尹成去当兵呢,没一会儿就又和他闹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这样的人,被邱财偷去裤衩也是活该!
我祖父那天正在镇政府门口与人下棋,他看见尹成背着行李闯进了镇政府,满头大汗的,好像浑身冒着火,尹成进去了没多久,我祖父就听见尹成和镇长吵起来了。
镇长说,这会儿你还要去打仗?好像中国革命离不开你似的,告诉你吧,解放军早就打过了长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阵上海也解放了,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还用得着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去前线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还没解放吗?我就去大西南!
镇长说,隔了几千里路,你怎么去?插上翅膀飞着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个人英雄主义害死了你,群众对你很有意见呐,说你动不动就撩开衣服,给人展览你的光荣疤。
尹成说,放他们的狗屁,是他们要看我才撩衣服给他们看的。我可不管那么多,你把我的枪还给我,我要找部队去。
镇长说,我猜到你是来要枪的,本来枪是该还你了,可是你的思想问题越来越严重,错误越犯越严重,把枪还给你会害了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枪不能还你。
尹成说,你得把枪还给我,那是我的枪,你给我枪我就走,你别让我磨嘴皮子了,我不会磨嘴皮子!
镇长说,那好吧,我们不磨嘴皮子,我给你一个命令,你听着,现在你向后转,正步走,一直走到门口去!
我祖父这时看见尹成以标准的军人步伐向后转,然后正步走,走到镇政府门日他站住了,他等着镇长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就侧转脸张大了嘴瞪着镇长。镇长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镇长说,还是正步走,目标夹镇税务所,给我回去好好工作!
就是这时候我祖父听见了尹成的一声怒吼,尹成像一头豹子一样扑到镇长的身上,他的嘴里吐出一串脏话,而他的手疯狂地抢夺着镇长腰下的那把枪。我祖父亲眼目睹了尹成和镇长的搏斗,他看见尹成用一只手卡住镇长的脖子,把镇长死死地顶在墙上,而镇长的双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捂住他的枪,尹成就用另一只手掰开镇长的手,祖父说要不是秘书小红领着一群民兵赶来,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祖父说那一刻他觉得尹成是疯了,只有疯了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
后来镇长就叫民兵们把尹成捆绑起来了。尹成被捆绑起来后还在辱骂镇长,镇长就在他嘴里塞了一块汗中,即使这样尹成还在用脑袋撞人,镇长就说,把他关起来!关他几天禁闭,什么时候认识错误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后来我祖父看见四个民兵像抬铁砧一样把尹成抬迸了镇政府的厢房。
我难以描述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心情,开始时我说,他活该,谁让他这么蛮?后来我就不吱声了,因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似乎在寻找我与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点心虚,就说,我没让他去跟镇长要枪,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们昨天夜里在邱财家于了什么啦?我说,我什么都没干,尹成也没干什么,他光是喝酒,他说他的裤权被邱财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没笑出来,他叹了口气说,尹成还是个孩子,我说他也不会干那丑事,可他要让邱家缠上了,什么都说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说的丑事指什么,我只是觉得所有的夹镇人都在自以为是地谈论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这么为尹成辩驳了一句就去给我的蛐蛐喂豆子去了。喂蛐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只蛐蛐,那只蛐蛐黑牙粗脚勇猛善战,那只蛐蛐本来是我的,他要离开夹镇怎么不把它还给我呢?他总不能带着它上前线打仗呀。
坦率地说我去镇政府见尹成就是为了那只蛐蛐,民兵小秃站在厢房门外看管尹成,他不让我靠近厢房的窗子。我就远远地喊了一声,尹成,我的蛐蛐呢?我看见尹成从黑暗处一蹦一跳地来到窗前,就像我祖父所说的那样,尹成被捆起来了,只是他嘴里的汗中已经没有了。我看着他这种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地想笑,但尹成投射过来的目光是那么奇怪,我说不出那是悲伤还是倔强。我第一次发现尹成有着一双女孩似的水汪汪的眼睛。我以为尹成会骂我,但他却只是朝我挤了挤眼睛,他说,蛐蛐在我衬衣口袋里呢,你来摸一下,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我往窗边跑,被小秃捉住了。小秃说,他在关禁闭,不准跟他说话!我正在犹豫呢,尹成在窗里喊起来,别怕他,你这么胆小,怎么去前线打仗?我被尹成这么一喊凭空多了一个胆子,硬是从小秃的腋下挤到窗前。我的手迫不及待地在尹成的口袋上按了一下,尹成又叫起来,你他妈的轻点呀,小心把它压死,口袋用别针缝着呢。我解开尹成口袋上的别针,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蛐蛐冰冷的尸体,于是我失声尖叫起来,死啦,死啦,你把它弄死了!
我从尹成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如丧考妣的表情,不是我弄死的!尹成愣了一下,随后朝里面蹦了一步,他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我说,肯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让他们挤死的,不能怨我,你他妈的怎么怨我呢?
不怨你怨谁,这蛐蛐我是借给你养的,弄死了你就得赔我一只,赔我一只大黑牙!
赔就赔,你个小气鬼。尹成说,等我出去了就给你抓一盆蛐蛐来,抓个蛐蛐还不容易?
你不是说干部抓蛐蛐会让人笑话吗?
去他妈的干部,谁稀罕?尹成恶狼狠地骂了一声,他跳到厢房角落里,挨着墙慢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尹成突然嗤地一笑说,我哪儿是当干部的人?这回好了,这回我想当干部也当不成了,镇长说我的错误是反党,他诬赖我反党呢!
看守尹成的小秃这时候咳嗽了一声,他走过来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开,他不敢对尹成怎么样就拿我撒气。他说,你再赖这儿我就把你也捆起来,让你们哥俩一起关禁闭!
我被小秃推出政府的门洞时差点撞到一个人,是粉丽提着一只篮子,像一个贼似地左顾右盼的,猫着腰往里面走。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篮子,一只雪白的馒头就从篮子里飞到了地上,粉丽哎哟叫了声,手上忙着拾馒头,嘴一张就骂开了,你们两个要上法场呀,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馒头都掉在地上还让人怎么吃?
掉在地上怎么就不能吃?小秃涎着脸嬉笑道,代吃呀。
谁给你吃?粉丽说,你这号人就配吃牛粪。
你这是给谁送馒头呀?小秃说,还没拜堂成亲呢,就学上王宝铡探寒窑来啦?
你管不着,粉丽噘起嘴吹了吹那只慢头,放回篮子里,她对小秃扭了扭腰说,我跟尹成是同志关系,你们再说三道四的,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别把你那杆烂棍横在我面前,让我进去!
谁也不让进。小秃仍然用长矛挡住粉丽,他说,镇长说了,尹同志犯了大错误,尹同志在关禁闭,谁也不让进!
我偏偏就要进!粉丽推操着小秃,一挥手把长矛打掉了,好你个小秃子,当了民兵自以为是个人了?那次赶集谁趁乱捏我屁股了?是哪个畜生捏我的?你再堵着我,我就告你个调戏妇女罪!
粉丽一闹小秃就软了,小秃给粉丽让出一条路,说,让你进去也没用,门锁着呢,人也给捆着呢,你就是提一篮燕窝馒头他也没法吃,还不如给我吃了呢。
你们捆着他?你们不给他吃饭?粉丽的又黑又细的眉毛拧成个八字,粉丽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手指戳到了小秃的鼻梁上。你们吃了豹子胆啦?粉丽说,他是革命干部,他是战斗英雄呀,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我的姑奶奶呀,你别冲着我来了,小秃左右躲闪着粉丽的手指,他说,不关我的事,是镇长下的命令,镇长说尹成犯了大错误啦。
镇长算什么东西?他身上有几块光荣疤,他就敢把尹同志捆起来了?粉丽朝镇长的办公室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就环顾着镇政府的院子,捏细嗓子喊起来了,尹同志哎,你在哪里呀?我给你送馒头来啦!
是我把粉丽带到厢房的窗边的,粉丽这种女人也实在没意思,我好心给她带路,她还死死捂着篮子里的馒头,生怕我抢了她的馒头,她还嫌我在旁边碍事,想撵我走,可我就是不走,我倒想听听粉丽和尹成有什么悄悄话说。
粉丽拗不过我,就一边朝我翻白眼一边敲起厢房的窗子来,她说。尹同志呀,你饿坏了吧?我给你送馒头来啦。
尹成在里面一声不吭,我看见他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是坐在他的黄背包上。
粉丽说,这可怎么办呢?蓝子塞不进来,馒头是进嘴的,总不能一个个扔进来呀,这帮人,他们怎么就这样狠心呢?
尹成还是一声不吭,我以为他睡着了,我也朝他喊了一声,他不说话,但我听见什么东西撞在墙上,发出慌乱而清脆的撞击声。是那把军号,我看见那把军号在幽暗中闪着唯一的明亮的光芒。
粉丽又说,尹同志,你别生他们的气,忍着点,过两天他们就放你出来了,尹同志你是革命干部战斗英雄,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嘁,他们才不敢把你怎么样呢。
我听见尹成在里面清了一下喉咙,我知道他遇到了难堪的事总要这样清喉咙的,过了一会儿我果然听见了尹成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尹成说,这是我们同志之间的矛盾,不要你管。你赶快带上馒头回去吧,我不想吃,我不吃你的馒头。
粉丽愣了一下,迁怒于我地送给我一个白眼,粉丽敲了敲窗子又说,尹同志呀,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在身上也得吃饭,人不能不吃饭呀!
你别叫我同志,谁是你的同志?你们一家人死缠着我,没安什么好心!
尹成突然又发作了,他总是把人吓得一惊一咋的,我看见他从角落里站起来了,刚站起来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么回事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了。粉丽倚着窗捂着脸哭,一边哭一边还跺脚。她一哭我就觉得很滑稽,我趁机从篮子里抓了一只馒头扔进窗子,我说,尹成,馒头还热着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粉丽一哭邱财就应声而来了。邱财满脸杀气地冲过来,手臂一挥就给了粉丽一记耳光,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里给我哭丧?邱财一手操起装馒头的篮子,一手推着粉丽,邱财说,还不给我回家?丢人丢到政府来了,拿了这么多馒头,这么多馒头给谁吃?我们家开面厂啦?我们家粮食吃不光啦?要你到这里来充好人。
也就在这时候小秃带着镇长和几个干部来了,粉丽看见他们哭声便戛然而止,她从旗袍襟上抽出一块丝帕捂着脸,猫着腰从那群人身边逃过去了。镇长沉着脸问邱财,你女儿怎么回事,跑到政府撒泼来了?她跟尹成是怎么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么关系?邱财对镇长笑脸相迎,邱财说,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干部,我家粉丽看得上他,他可看不上粉丽呀!要不粉丽给他送馒头,他也不会把她骂出来,门不当户不对的,能有什么?镇长你可别听外面的谣言呀。镇长走近邱财,抢过他手里的篮子检查那堆馒头,他还掰开一只馒头看里面有没有藏了什么,馒头里什么也没有,馒头只是馒头而已,镇长就撕了一片放进嘴里,小心地品尝着。邱财在一边叫起来说,镇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你还怕粉丽在馒头里下毒?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会给尹同志下毒呀。镇长对邱财冷笑了一声,说,你们腐蚀毒害革命干部的阴谋诡计多着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我看见邱财的脸被镇长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一边摇头嗤笑着一边往人群外面钻,有几个看热闹的铁匠伸手去抓蓝子里的馒头,邱财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财指桑骂槐地说,这是毒馒头,这是毒馒头!谁敢吃就让他七窍流血,谁敢吃就让他进棺材!
今天夹镇热得快要烧起来了,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云彩也就没有了风,只有滚烫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落在制铁厂的烟囱和煤山上,落在夹镇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们房屋屋顶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细倾听,便可以听见太阳烤的屋顶青瓦的声音,所有被烤的的青瓦都在噼剥噼剥地呻吟或喘息。
我不知道夹镇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安静,细细听才发现是镇上的十几家铁匠铺停止了工作,不惧炎热的铁匠们放下了长锤,夹镇便彻底地安静了。这种安静令人陌生,因此我觉得夹镇变成了一座灼人的坟墓。
我正在家里大声朗读小学课本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丽站在外面,她大概是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看上去活像一个女鬼,粉丽一边梳她的头发,一边用木梳敲我家的窗板,她说,你还不快去?尹同志放出来啦,你怎么还不去呀?
我说,你没头没脑地嚷什么?你让我去哪儿?)
粉丽说,去税务所呀,尹成回税务所了,我说镇长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撤了所长又怎样?他不还是个干部?咦,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我就是不爱听粉丽说尹成的事,主要是觉得她不配对尹成好,所以粉丽一说尹成的名字我就不耐烦,我说,我早知道这事了,还用得着你说?你自己想去就去呗,我们的事不用你来管。
哎哟,你倒神气起来了?粉丽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说,你们俩有个屁事?你以为你就是他的同志啦?告诉你吧,尹同志实在是太孤单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顶什么事?你还什么都不懂呢。
粉丽尖牙利齿的时候我就更讨厌她,我跑到窗边,像赶苍蝇一样把她赶走了。我祖父在里屋的鼾声忽起忽落,他说,你跟谁说话呢?快读你的书。我捧起课本又大声读了几句,但课本上的字却视而不见了,耳朵里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军号的回响,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尹成就会听见军号的回响,听见军号的回响我便会往尹成身边跑。
正午时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门反锁上了。我去祖父的床边搜寻挂锁钥匙时,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着我的手说,躺这儿睡觉,这么热的天跑出去人会烤焦的!我只好躺着等祖父的鼾声再响起来,他睡觉时总是鼾声如雷,但讨厌的是只要我一动弹他就醒了,而且他睡得这么糊涂还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今天不准去找尹成,以后也不准找他,那孩子脑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杆枪,哪天他起了杀性,一枪把你崩了!我申辩道,他没有枪,镇长早把他的枪收啦!祖父说,没有枪还有手呢,他掐死个人更容易。祖父说完又呼噜噜地睡着了,人睡着了两只手却醒着,像铁钳夹住我的手,因此整个午后时分我只好躺在祖父的床上。我本来不想睡觉,但祖父的呼噜声震得我昏昏欲睡,后来我就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尹成对着太阳摇晃那把军号,尹成站在玉米地里斜举着那把军号,一个劲地摇晃着军号,军号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呜咽声,那声音真的酷似人的呜咽,而且呜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细碎,我对尹成喊,别让它哭,你别摇军号,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梦中的尹成与我形同陌路,他只是回头漠然一瞥,他把军号举得更高,对着太阳摇晃着,然后我突然看见那只军号从尹成手中落下来了,它像一个金黄色的精灵铮铮有声地滚过玉米地,朝我这里滚过来,我想去接住军号,但我的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梦,而我的手是一直被祖父紧紧压住的。
那个奇怪的梦使我若有所失,我醒来的时候祖父正用布擦洗凉席上的汗渍,祖父说,你睡觉也不安稳,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梦中的军号,我问祖父,军号怎么会哭?军号也会哭吗?我祖父想了想说,什么东西都会哭的,庄稼受旱受涝了会哭,牲口被主人打了会哭,军号怎么就不会哭?不打仗了,没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
按说我一醒就该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园浇水,我觉得他是故意阻止我去见尹成,这方面祖父跟夹镇人一样势利,好像尹成犯了错误,英雄就变成了狗屎,别人就不该搭理他了,我们为菜园浇水的时候太阳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见棉布商邱财从路上走过。这么热的天,太阳下了山,他还穿着长衫长裤,戴着白草帽,在路上东张西望地走。我祖父问他去哪儿,邱财说,去西关跟人谈点棉布生意。邱财一边说话一边对我们吡着牙笑,他喊着我的名字说,尹同志出来了,你怎么不找他玩哪?话说到一半他自己给自己打了岔。这么热的天,你就别去找人家了,还是陪你爷爷浇菜好,他说着话话又拐了弯,压低嗓门说,告诉你们呀,尹成犯了大错误,当不成税务所长了。
我不知道邱财那天为什么对我们撒谎,假如他告诉我们是去尹成那里,我正好借机跟着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么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带我一起离开菜园,那么后来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了。当然话也不能说得这么满,邱财讨厌我,我还讨厌他呢,就算他预见到后来的事,就算他要带我去税务所,我还不一定跟他去呢。
我是天黑以后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时我祖父没察觉,隔壁的粉丽却突然从门后探出脑袋,对我说,你去哪儿?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儿关你屁事?我怕粉丽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从西北方向传来的军号声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柳树下我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让我纳闷的是当我停下奔跑的脚步,一直在我耳朵里萦回的军号声也悄然地消失了。当我停下脚步,我才发现那阵军号声是虚幻的,它仅仅来自我对那把军号的渴念。
税务所小楼不见灯光,黑漆漆地耸立在路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拦路的怪兽,我无端地有点害怕起来,我想税务员小张今天怎么不在灯下打算盘呢,我又想尹成说不定还在镇政府蹲禁闭,说不定尹成一出来就离开夹镇去找部队了呢,我站在通往税务所的小路上进退两难,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军号声又低沉地若有若无地响起来了,我还看见一大片飞蛾从税务所那里飞过来,于是我试探地朝税务所那里喊了一嗓子,尹成,尹成,你放出来了吗?我这么一喊军号声又倏然消失了,这真让我纳闷,更让我纳闷的是军号声消失后,另一种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是谁在泼水,好像有人在水缸边洗澡。
我壮着胆子朝水缸那里跑过去,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那儿,用一只水瓢往身上泼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边洗澡,而那把军号在水缸一侧闪的着一圈幽光。
尹成,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我还以为这里闹鬼呢。看见尹成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坐到缸沿上,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当的一声,我低下头便看见了那把军号,我说,尹成,你刚才在吹军号吧?
尹成转过身去用水瓢浇他的肩膀,他好像不愿让我看见他光着身子,他说,我要洗个澡,我身上又脏又臭,你离我远一点。
我说,你没吹军号军号怎么会响?你会让太阳吹军号,你不会让月亮也吹军号吧?
尹成说,你离我远一点,我溅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个澡,我的衬衣上全都是血,你离我远一点。尹成又转了个身,他不让我看他的私处,说,才几个月没打仗呀,见了血就恶心,我得好好洗个澡。
我不明白尹成为什么突然提到血,哪来什么血?我这么说着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军号,但尹成冲过来抢先一步抓住了军号。尹成说,别碰军号!别碰我的军号!然后我看见尹成把军号放在水缸里用力地漂洗着,水缸里的水随之呜呜地吟唱起来。尹成说,我的军号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军号洗一洗。
看见军号淹在水里我就觉得心疼,我嚷了起来,军号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声来了!。quot;
那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抗议,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军号的危害,但他没有听见我的抗议,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军号,水缸里的水纷纷溅了出来,我听见尹成说,军号上沾着血,我得把血洗掉,你离我远一点,我得把军号洗干净了。我听见尹成老在说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没听进去,我还讥笑他道,你关了几天禁闭有点傻了,哪来的血呀?军号又不是刺刀,军号上哪来的血呢?
尹成说,我把军号当刺刀了,军号上全是血,我得把军号洗干净
我从来没见过尹成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关禁闭关傻了,这种想法使我壮着胆子上前抢那把军号,我说,你个傻子,快给我住手,我们还是来吹军号,快来吹吧!我记得就是这时候我的颧骨处挨了冰凉湿润的一击,我记得尹成突然用军号抡向我的面颊,我所熟悉的那种吼叫声也重返耳朵。离我远一点!他晃动着军号对我吼道,我告诉你啦,离我远一点,今天我杀人啦!那会儿我还不知道疼痛,我捂住右脸颧骨惊恐地望着尹成,我说,尹成你说什么呀?你真的傻了吗?
我看见尹成的暴怒像闪电掠过夜空,仅仅像闪电一掠而过,他很快就平静了。我看见他把军号举高了对着天边的月亮,太阳能吹响军号,月亮吹不响的,尹成喃喃自语道。他好像在用军号照月亮,又好像让月光照他的军号。我记得尹成曾经让太阳吹响军号,但那天夜里他没能让月亮吹响军号,也许他不想让月亮吹响军号,只是借月光察看军号是否已经洗濯干净,因为他后来把军号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说,你替我闻一闻,军号上还有没有血的气味?我忍着伤口的疼痛闻了闻军号,我说,有点腥味,军号是铜做的,铜本来就是腥的。尹成这时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说,铜是腥的,可邱财的血是臭的,你没闻到什么臭味吧?我一时愣在那儿,然后我就听见尹成说,我把军号当武器了,我用军号把邱财砸死啦!
我以为尹成是在开玩笑,但我一转眼就看见一只白草帽挂在旁边的玉米秆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财的草帽。我还看见王米地陷下去一块,里面好像躺着个人。我半信半疑地跑进玉米地,跑进玉米地我一脚踩到了邱财的一只手,一只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的手。我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吓糊涂了,我绕着水缸跑了几圈,最后还是撞到了尹成的怀里。尹成抱住我说,你看你这孬样,见了个死人就吓成这样,还想去当兵呢。
尹成那句话对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后来我一直站在水缸后面,小心地与尹成保持着距离,正因为我没有逃跑,我听到了尹成本人对尹成事件的解释--你知道尹成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解放区,而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情时都会提到一个男孩,说只有那个男孩知道尹成为什么用军号砸死棉布商人邱财,那个男孩不是别人,那个男孩当然就是我。
就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之夜,就在税务所长尹成杀死棉布商邱财的现场,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盘问了事件的真相,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就像一只苍蝇盯着我,他以为我免了职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为我不爱说话是让他抓着了把柄,他以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撵走不就行了?你干嘛要杀他?
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我不想杀老百姓,可我压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闺女塞给我呢,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夹镇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闺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们绑在一起,你干嘛要杀他呢?
他把我的肺气炸了。尹成说,他东拉西扯他说我那条裤衩,他来讹我呢,说要把裤衩交给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让交呗,你就说是他把你的裤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裤衩--不说它了,你还小呢,说这些脏了你的耳朵。尹成说,我早猜到他会拿这事讹我,光为这事我也不会杀他。我不理他他还得寸进尺了,他又东拉西扯跟我说做棉布生意的难处,说他要借一笔钱去进货,我见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钱箱就问他,你想跟谁借钱?他一张嘴就把我气炸了,他让我打开钱箱借钱给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给气炸了,他以为我犯了错误就会跟他勾结呢,他以为我是党的叛徒呢!
你别开钱箱,你不给他钱他敢怎么样,你不该杀他呀!
那会儿我还设想杀他,他要光站在那儿说,说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说,可他以为我不说话就是答应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裤子口袋里啦,他涎着脸在我口袋里摸钱箱的钥匙呢。
你不该把那钥匙放口袋里,你别让他在口袋里摸嘛。
我的肺给他气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头顶上蹿。尹成说,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能白摸粉丽我就不能摸你,我说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还是涎着个脸,他一点也不怕我了,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连枪都给镇长没收了,他说你连枪都没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说到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蹿到头顶上,操起军号就给了他一下,我实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刚才也用军号砸我脸了,我怎么没死?
我不记得砸了几下。我在河南前线也用军号砸死过一个国民党兵,谁记得砸了几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来,我看见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着军号,军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丽而又那么坚硬。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说话水沟里的青蛙便聒噪起来,受惊的蚊群也趁机从玉米地里飞回来,我看见尹成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号驱赶蚊群,他说,这是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这么热的天逼你杀人呢。
你胡说,夹镇每年都这么热,我怎么没杀人?
这么热的天,我的脑袋都给热晕了。尹成说,要不是天热得你没办法,兴许我就不会砸他那么多下,兴许就砸一下教训他。
是你杀了他,你不能怪天热,我爷爷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你会杀人。
我不想杀人。主要是心情太坏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尹成说,要不是心情太坏,兴许我下手不会那么狠,兴许他就不会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长手,心情不会杀人,是你用军号砸死人了。
我用军号砸死他了,尹成说,看见他咽了气我就犯糊涂了,以前我不知杀过多少敌人,他们的肠子粘在我身上我摔两下就继续往前冲,我从来没犯过糊涂,这回我却站在他身边犯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个傻子似的,怎么会站在那儿犯糊涂?
你当然会犯糊涂,他是老百姓,他再坏你也不该杀他嘛。
我不该杀他。尹成说,我抬头看了眼天,天那么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为什么犯糊涂了,以前我打仗杀敌人时太阳当头照着呢,以前我杀敌人时敌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这回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谁啦。
他是邱财,是粉丽她爹,你别忘了你还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让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财给宰了。尹成说,现在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是犯错误,我是犯了罪啦,告诉你你也不懂,现在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一直没落下来,我的心一直跟着徐大脑袋他们走呢,现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
你是干部,干部犯了罪会不会拉出去枪毙?
我正想这事呢,尹成说,他们要是把我枪毙在夹镇,那我就吃亏了,我可不愿意跟邱财换这条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们要是愿意让我死在战场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条命起码得换回敌人十条命,他们要是让我死到战场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在黑暗中无比晶莹剔透,我怀疑那是一滴泪坏,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泪,因此我突然跑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劲地捏了捏,我以为他会对我发怒,但尹成在那个夜晚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我没想到尹成会如此坦诚地承认那滴眼泪,你别碰它,别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说,我就是这点没出息,碰到个伤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劲地晃着,他说,你以后别学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别滴那尿滴子!
我从来不滴尿滴子!
我这么自豪地宣布着,突然发现尹成其实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异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里,绕着邱财的尸体走了几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财的手,那只手像一个枯玉米棒子摊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夹镇人传人的一件事。说制铁厂厂主姚守山杀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里,我想尹成怎么这么苯,他为什么不把邱财埋在玉米地里呢?于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么这么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来,谁也不知道你杀人呀。
尹成还站在水缸边,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裤子,他说,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动什么鬼点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这种事。
你怎么这么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别人发现你早到了前线啦!
要是我想这么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这么跑,我是个革命干部,我是党的人,杀了人就逃,那我还怎么继续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冲,革命不能往后逃的。
说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无知,我不再说服尹成臧尸灭迹,但我总觉得有件事情该跟尹成谈一谈。后来我的目光一直盯着水缸边的军号,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发出一种奇妙的颤音,军号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好像快跳起来了,好像快奔跑起来了,好像快高声呐喊起来了,那只军号在黑暗中凝望它的号手,号手却凝望着夏夜的黑暗,无人吹奏的军号便自己吹响了,我听见了军号自己吹响的声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谈的就是军号的事情,我想要那把军号,可我张口结舌地就是开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军号送给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这么想着奇迹就发生了,我看见尹成拿着军号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颤索着,他说话的声音也像老人一样颤索着,但每一句话我都听清楚了。尹成说,过一会天就亮了,天一亮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还是把军号送给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还是把军号给你吧。
我正要去接军号奇迹就发生了,关于那把军号的奇迹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而我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那把军号滚烫滚烫的,比铁匠铺里的热铁还要烫上一百倍,告诉你你绝不会相信的,那把军号燃烧起来了!我惊叫着,眼看着那把军号在尹成手里慢慢泛红,军号之光由古铜色转为玻璃色,那把军号慢慢燃烧,最后像一团血红的篝火似的燃烧起来啦!
我像个傻子一样惊叫着,对着那把燃烧的军号束手无策,我记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爱的军号往我怀里放,可我最后还是没有接住它,因为那时候我祖父打看一盏灯笼来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觉得我真的像个傻子一样,我后来没有去接尹成的军号,却撒腿朝我祖父那儿跑过去了。
然后我听见了尹成最后的军号声,我朝我祖父跑过去时尹成吹响了军号,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军号声一响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听见军号声我总是跑得比马还快,我跑得比马还快,我觉得身边的空气呼呼地燃烧起来,整个夹镇也呼呼地燃烧起来啦。
第二天尹成从夹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镇上的干部们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镇长有一次亲自跑到我家来,向我问这问那的问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末了我问镇长尹成的下落,问他尹成会不会被枪毙,他却不肯告诉我。他不仅不告诉我,还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诉别人。
我是尹成在夹镇唯一的朋友,尹成杀人的事我才不会乱说呢。让我头疼的是隔壁的粉丽,自从她爹死了以后她老是像个鬼魂一样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的眼睛肿得像只核桃,蓬头垢面地跟在我身后。我对她说,你别像个鬼魂似的跟着我,又不是我杀了你爹,粉丽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打嗝似的呜咽,她呜呜咽咽地说,告诉我尹成在哪儿,我要跟他说一句话,我只要跟他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粉丽要跟尹成说一句什么话,问题是我自己还想跟尹成再说句话呢,我想问他那天是我看花眼了,还是军号真的燃烧起来了。但我知道尹成不会回来了,不管是死是活,尹成终于离开了他讨厌的夹镇。尹成,我的朋友尹成,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革命干部尹成,他再也不会到讨厌的夹镇来了。
我后来一直讨厌我的故乡夹镇。在别人看来这几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觉得我可以解释这种厌恶的缘由,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也许与尹成有关。一个人总是对他童年时代的朋友满怀赤子之情,我相信我讨厌夹镇是因为夹镇断送了我与尹成的友谊,夹镇毁了尹成,也吹灭了我通往军旅生涯道路上的一盏指路灯,你知道我本来是会跟着尹成去从军的。
大概是六年以后,我在省城参加了工作。我所在的区委负责筹备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每天都有志愿军烈士的遗物运到纪念馆来。有一天我正在布置橱窗,一个同事突然挥着一张照片朝我冲过来,他说,小李,这个烈士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我好奇地看了眼照片后面的名字:李小牛,果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我把照片翻过来,想看一眼这位与我同名同姓的烈士的模样,我把照片翻过来,看见的是一张年轻而沉郁的脸,尽管照片已经被朝鲜半岛的炮火烧掉了半个角,但是烈士充满野性的眼睛逼视着我,烈士的嘴角坚毅地抿紧着,不露半丝笑容,而他的一道浓眉高高地挑起来,向我划出一个问号。我失声大叫起来--你这会儿大概已经猜到了,烈士李小牛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尹成。
一个谜在六年以后终于解开了。不知为什么我后来在纪念馆一角阅读烈士的材料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坦率地说我并没有为尹成之死感到悲哀,只是感到庆幸,我不知道尹成是怎么跑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的,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尹成终于完成了他的夙愿,尹成终于死在了战场炮火之中,对于我的朋友来说,他是死得其所了。坦率地说我真是为尹成感到骄傲,我刚知道他隐姓埋名参加了志愿军,尹成总能创造奇迹,我一时无法查考这奇迹是如何出现的,但他去朝鲜打仗用了我的名字,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想没有一件事比它更能说明我们的友谊了。
有关烈士李小牛--不,应该说有关烈士尹成的文字材料非常简短。材料中说尹成死于著名的白头山战役,尹成为了掩护战友用身子堵住了一座碉堡的枪眼。唯一让我怅然若失的就是这段文字这不仅过于简短,而且许多地方都错了:譬如尹成的籍贯写成了我的老家夹镇,尹成明明是山东人,我老家夹镇又怎么能承受这样的荣誉?譬如尹成的年龄在材料中是十九岁,我记得尹成在夹镇那年就是十九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十九岁呢?当然我后来很快就想通了,这种错误不能归咎于整理材料的人,那个文书或者宣传干事又怎么知道烈士李小牛就是尹成呢?他也许根本就不认识尹成,又怎么知道尹成在夹镇的那段故事呢?
尹成留下的所有遗物是一只军用帆布包,我打开帆布包时一只军号訇然落地,一只像黄金一样烟烟闪亮的军号落在我脚下,还散发着战场特有的焦硝味。我拾起军号走到了纪念馆外,我举起军号对准太阳,看见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是金黄色的,我听见阳光震动了空气,空气吹响了军号,然后我所熟悉的尹成的军号声响彻了城市的上空。我模仿我的朋友尹成,举起军号对准太阳,我看见的就是太阳,还有太阳周围金黄色的灼热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