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02太阳花嫂.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震云 本章:卷四02太阳花嫂.1

    吕桂花嫂嫂带给我们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1969年,当你因为爹喝多了酒于是脑出血但接着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点血也被身体一点点吸收,原来爹失去了记忆现在又一点点恢复起来。说是恢复其实当过去的一切又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它就不是过去的一切而是经过变形后的重来,于是你看着还是过去的活蹦乱跳的爹,其实他已经不是你爹。你因为一点血回到故乡又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从喉咙里咔出来的痰也不是过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么现在的痰比过去的痰要稠浓好多呢?你去了医院也去了家,你还去了姥娘的坟,你坐了肮脏的汽车也坐了肮脏的火车,铁路两旁随风飞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张张白色的饭盒纸,火车上所有的水管都断了水,但是洗脸池子里却淤积着一盆溜边溜沿的脏水。厕所便盆的后沿上溅满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处是没有撒到便池里的尿液。这时你想:一坨连便池都对不准的人群,希望在哪里呢?倒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准贵族和正在一批批转化成新生资产阶级的流氓和贪官污吏,这时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们不这样怎么办呢?他们不首先将自己解放出来,何谈解放他人呢?就好象当飞机上出现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将氧气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着你怎么能有机会去搭救别人呢?大恶之后才有大善。而我们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资产阶级除了有钱就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一样。空心对着空心。这是一个中空的世界。当你下了火车,当你坐着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桥上,这时你满脸悲哀地往外看,到处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楼房呀。这时你对着方块的有机玻璃喃喃自语──你越来越爱喃喃自语了,当你一个人正在走着路和正在做事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因为过去的一件尴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将要面临的一个什么难题,你都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语:

    「再也不能那样了!」

    或是摇着头说:

    「这段时间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会把顶头走来的人吓上一跳,以为这句有关世界的话题跟他有什么联系──其实什么联系都没有,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这句拋弃了特定环境的语言对你耳膜的撞击只是一种误会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们在路上的交叉并不证明我们在往事的语言上有什么联系。这时你对着你刚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来的头两天你为什么羞于见人呢?你怎么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别回到你过去的生活之中呢?──你从心理和潜意识中虽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过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过去没有出血现在已经出血的爹一样,看着它是过去不变的,还是过去的京城,人还是那些人,地方还是老地方,你楼下的那块破水泥板和那扇来回匡当的木门仍在那里横着和匡当着,其实它们对你已经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层含义是,伟大的人物从你身边一个个死去,但铁路两边飞舞的垃圾并不因为谁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变。大江南北已经快见不着一条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团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来路。这时你又突然想到,我们吃的粮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粮食和瓜果了,现在没有一粒粮食和一个瓜果是没有吸收过化肥的,所有的粮食都没有了粮食的味道我们每天都像嚼着塑料,所有的西瓜打开都露出一条一条宽大的白筋。麻子和秃子虽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肿、癌症和老年痴呆症、喃喃自语和胡言乱语者越来越多。蓝天和白云不见了,一年到头都是灰蒙蒙的天空。要想找一句准确的话和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随便发生的每一件事,走过去的每一个人,跳过去的每一只兔子和否定之否定发展的每一段历史都是困难的。话一出口就改变了事物本来所具备的意义。话一出口呈现出的都是话语表面残存的另一层尘土。人已经成熟到吃人不吐骨头脸上还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开始一头扎到具体事物里永不回头和毕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么地自信和拿根针就当棒槌,可笑、固执和偏执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语、胡言乱语、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他还对世界计较个没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涂大账就这样充满了他的心。他怎么不失语呢?想着这样的未来再总结自己的以前,当你回到污染和别扭的现在的时候,你可不就对环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吗?──当你经过了医院、火车、故乡和坟、还有污染和白色之后,当你身边还有人在注意谛听你但心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你对世界感到恐惧而恐惧已经不是事物而是恐惧本身的时候,你突然想羞愧和伤感地说:

    「亲爱的,让我也快一点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当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梦,你在病房给他换了一根灯管,接着你又给他修好了墙角的一个电器开关。你的小女儿在一个大柜子撒了一头稀米汤。你伸腿踢了她一脚接着又兜头给了她一巴掌。但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并没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来,你接着还不能将心思回到你轻松的1969和1969的吕大和吕桂花身上。你首先还是给远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经快10天了。虽然你对她曾经有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觉,但是当你喝得八成醉的时候──已经有点向你爹靠拢了,你突然想对什么人说话和要把一句话告诉谁的时候,第一个撞到你心头的,毕竟还是女兔唇啊。虽然你也知道10天之后当你要回信的时候,女兔唇已经不是写信时的女兔唇了──写信的情绪只是心头偶然的一瞬现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这时你却因为偶尔激动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绪和人重新对接呢。你也是一厢情愿,你也很偏执和固执呢。但是你却觉得这是这些天来你要办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义的一件事了。你在开头模仿着来信写了「亲爱的今天」在信的最后模仿着写了「拥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国际信箱里,你才突然觉得所谓两个人在世界上通信原来都是扯淡,原来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发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种对发信者的模仿和面对一个并不存在的昨天。她在来信中说要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吗?说不定等你的回信到达她手中的时候,她又决定不开酒吧甚至连上海都不来了呢。就是退一步讲真要开酒吧也不一定非要开法式酒吧这时如果已经变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还散披着头发,今天就扎上了农村姑娘的小双辨。虽然她的小双辨也是一种模仿,但你却还在那里对她昨天的披发慷慨激昂和大发议论。你还得做出对披发很有兴趣但是说着说着怎么倒是突然又透出一点真情呢?──亲爱的白石头,原来一切都是稍纵即逝,一切都是风卷残云;当你用大头针把一点点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时间的墙壁上把它作为一个死亡的蝴蝶的标本保存下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意义;也许等你几十年后患了老年痴呆症当你不再在独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风的时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时候,那个蒙满岁月尘土的标本,倒是突然会发出一缕虚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来现在只是一个秋储的季节,你在恐惧地等侍着寒冬的到来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风歪嘴的降临呢。你没有回故乡之前,花爪舅舅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刚刚的第一章里,但是当你因为爹的缘故回了一趟故乡之后,娘却告诉你:

    「花爪舅舅已经死了。」

    你大吃一惊。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双辨一样感到惊惶失措。怎么那么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突然拋下你远行了呢?你们都远去了,让你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当年就是因为接你的煤车,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现在花爪舅舅就永远不在这个村庄和世界上了。当你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个曾经和你一快说过话吃过饭偶尔在街头倚着村里一棵树在那时蹲着的花爪舅舅了。过去当你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他那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还有牛根哥哥呢?还有牛扎舅呢?还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还有瘸腿牛文海呢?还有他的儿子牛长富的牛长富的媳妇呢?……还有1969年村里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们的放浪的笑声和像将要成熟的青杏那紧绷绷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吕大大爷和吕桂花表嫂。你满含着眼泪想。

    ……

    亲爱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总是非常高兴。我同意你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虽然这对我国的国民经济不会有太大的促进,但说不定却能给我提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开始积攒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个陌生的酒吧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相遇并请她喝上一杯。接着再请她跳上一个舞。接着再把她拐到陕北,和她在那里共同生一窝孩子……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最近我买到一双可心的老一辈革命家经常穿的平底圆口布鞋──不瞒你说,我已经成熟到开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龄了。但我这双布鞋还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样,它是我在效区的一个集市小摊上偶然买到的。一开始卖25,我像当年的俺爹一样讨价还价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纳制的。当我穿著这双布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家姑娘在开满杏花的树底下一针一线给纳制的,但当时那个姑娘却不知道要把这双布鞋缝给谁──俺孬舅也曾这么遗憾过。信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突然飘来一缕游丝般的唢吶的声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伤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务时将掉在地毯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一样,那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你在信中说,对于我来讲,你除了我身上的东西,其它都喜欢;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无所谓,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虽然信中不乏对应的情调,但是当这一段写好之后,你拿在手上重读一遍,你却发现就是单说情调,也已经不是当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里行间,还是透出了一个是孩子他爹一个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简直有些矫情和做作,再写下去就有些恶心了。对于两个已经过了30岁的中年男女来说,白石头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大家已经到了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说的年龄;如果非要再说些什么,那也已经是一种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荡了。你就说些重复的和简单的话也就够了。过去白石头不懂的时候,总觉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一套话吗?就说不出一点新意来了吗?就一点没有创造性和激情了吗?真是一个个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吗?现在白石头再一次明白,他们这样说才是聪明的表现,说出来的老一套话虽然让你觉得啰嗦和讨厌,但起码没有让你感到矫情和恶心。原来他们都是一些聪明透顶的人呀,他们才知道怎么不让人民恶心呢。你动不动就挥着手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新的论点和思想,动不动就提出一个新的口号和号召,还不把在主席台下和电视下的人民给累死。而他在那里说一些套话、老话和没有新意的话,你不就可以该怎么打瞌睡就怎么打瞌睡该往暖壶里续水就续水吗?不用害怕拉下什么;你就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也什么损失都没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说不定已经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还不自知呢。老年痴呆症因为对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遗忘让我们看上去还有些可爱,而你们面临的难题就是痴呆之后还没有遗忘还力图用通信和不见面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可不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吗?当白石头写好这封信到了封口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虚、汗颜、觉悟和拿不定主意了。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只有觉世才能传世,只有不写信心里的话儿才说不完──这和写信之前想到的现在写信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发信的那个女兔唇还是两回事。那只是一个对生命和时间错位的担忧,现在是对整体通信的否定。当他掂着手中这封并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时,他终于开始喃喃自语地说:「确实不该写这封信。」

    又说:「确实已经过了写信的年龄了。」

    突然又有些愤怒地感叹:「扯淡!」

    接着就是将这信封上又拆开,拆开又封上,开始苦恼的是:

    「这封信到底还发走不发走呢?」

    ……

    当然,最后信还是发走了。发信的时候,他站在绿色的邮筒前开始傻笑。这时无知的小刘儿正好也来发信,他还是那副乐呵呵和傻呼呼的样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有难题──一对儿时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华都市的一个小小的邮筒前。这时苍老的白石头一下就变得白发苍苍或白发拖地,小刘儿还在那里光着身子穿著一个红肚兜。白石头这时提出一个致命的哲学问题:

    「我一写完信,就变得白发苍苍,你怎么写完信,身上就剩下一个红兜肚呢?在写信的过程中,时间在我面前迅速飞逝,怎么到了你那里,皮带轮倒是开始往回转了呢?」小刘儿虽然自命不凡,这时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说:

    「因为你怀揣的还是一颗心,我那里早变成了一泡屎。」

    这时白石头才恍然大悟,满头的白发一下就还原成儿童的黑黑的锅铲,包围着一嘴的银丝马上变成了嘴上无毛。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没有了,上下开始变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小红兜肚。这时他由衷地对小刘儿说:

    「刚才我还在想这封信该不该发──为了发与不发,我苦恼了两天;想着就是这封信发了,以后也下不为例了。现在看,这样苦恼是不对的,写和发还是对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庙堂。为了今后不写信,我今后还要写信──听君一席话,今后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一举两得了:既写了信,又好象没有写信;既调了情,又没有损失什么。一根甘蔗两头甜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后拉着小刘儿的手表示感谢:

    「谢谢你老朋友,谢谢你儿时的伙伴,你一下就帮我打通了一个世界。」

    这时穿起中山装的小刘儿倒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现在还在错误之中呀!」

    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还有什么错误?」

    小刘儿: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仍在那里想,于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现在想通了,其实还有更大的不通在后面等着呢;彻底弄通的方式只能是:你不但对事情不要想,对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么呢?掀开你的盖头和兜肚,直接往里撒尿就完了。」

    说完,又拍了拍白石头的头,扬长而去。白石头再一次恍然大悟。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于是一个人在那里摇晃脑地说:

    「通,通。」但正因为他一下彻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刘儿再给他指点什么了,于是就对小刘儿刚才的居高临下有些不满,对着小刘儿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还对小刘儿进行了一番指责──甚至脏字都出来了,他是刚刚给女兔唇写过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对信的想通没想通一样,并没的一下子出类拔萃地从众人之中超拔出来,仍是像常人对别人的指责一样,一下脱离目前的事实,钻到过去的某一段对他有利而对别人不利的特定时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说:

    「瞎鸡巴张狂什么?1969年那年我都变声了,而你的嗓子不还像一只小公鸡吗?我都和吕桂花亲嘴了,你不还在窗户外面干着急吗?」

    云云。于是这信也就顺利地到达了巴黎。于是就有了以后白石头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头怎么认为,单从本卷的技术操作出发,我们还是得感谢小刘儿。有一封封来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满天飞舞的花蝴蝶──飞舞在固定的单调的1969年头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层次到底还是显得杂色和丰厚得多呀──为了这个,亲爱的白石头,你就放下个人私愤原谅他罢──原谅他1969年的没有变声。这时白石头倒是消了气,也是刚刚发完信心里有些舒畅,于是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

    「这倒没什么。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头说:

    「就是我发信时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样将那信扔到邮筒里了吗?」

    我们忙点头:

    「那倒也是,我们接着还说1969年。同时祝你老太爷早日康复。不是听说一天比一天好吗?大不了再用一个礼拜,就会彻底康复──说起来你的老太爷也误了我们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们说不定在1969年里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呢。」

    白石头也在那里点头,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这个家父……就不说他了,现在我们排除干扰,共同来说1969年。」

    我们提醒:

    「接着还说吕桂花,接着还说吕桂花。」

    白石头这时扬了一下手:

    「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说吕桂花,那还叫1969年吗?」

    ……

    1969年,吕桂花给我们带来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像1969年的自行车和接煤车一样,改变的也是我们的一生。无非改变的侧面不同罢了。这些不同侧面的星星点点联合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整体和多棱柱。这个时候我们个人在我们整体里,倒是无足轻重了。当然正因为这样,当我们热爱一个人和想象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着和爱着的也往往是一个片面或侧面,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和躲闪着他的整体;如果我们拋弃他的侧面而想起他的整体,我们温暖的回忆就会出现中断和断裂,事情的真像就会像麻老六的麻点一样血淋淋地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往往不是在情感历程的正常行进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现的一个侧面和枝岔,我们从床上踱到厕所,发现了他在马桶里没有冲走的大便──就像在肮脏的火车厕所里看到一坨人对不准便池,你对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变一样。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处地共同回忆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为这辛酸所以你们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时,你突然想起了娘几年之前对一个事情的粗暴处理和由此给你带来的后果,你还怎么跟你娘在那里回忆下去呢?想一想我们身边的亲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朋友吧,哪一个跟你没有过过节呢?想一想你过去所有感到欢乐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纵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给你说过的诺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给你兑现了呢?──说到这里,包括你对1969年的回忆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个完整的支点了。你也就不是你吕桂花也就不是吕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吕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记忆和回忆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执的了──但它又确确实实支撑着你一个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说1969年的片面还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吕桂花是那么欢声笑语而没有看到卫生间里没有冲下去的大便──当然那时村里也没有卫生间,你就是走进她家的厕所,也还是不会注意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大便那么这时在一个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里翻找的就是那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月经条了。那时女性的月经条在一个11岁的乡村孩子心里是多么地神秘和美丽呀。它那因为湿润而沉稳不动的星星点点,在你眼里都是开放的美丽的红色的花朵。那时的吕桂花是多么地妖娆美丽。她那硕长的腰身,她那丰满的臀部,她那细长的腿,脚上穿著的带襻布鞋,还有那冬天的红棉袄和扎着的小双辨,她那月蓝的裤子,包括和你嘻闹时你将嘴贴到她的脸上她嘴里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岁的少年身上产生了震撼的觉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对那美丽的女性的乳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呢,于是到底吕桂花的乳房是一个什么样子在你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为到她那里去,白石头、小刘儿、金银贵、牛长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么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为了吕桂花偶然的对这个亲热一些对那个冷淡一些关系没有摆平相互之间是多么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甚至你赌气一个礼拜没有到吕桂花那里去,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涩地开始随着众人或夹在众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吕桂花见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为了这一句话,你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烟消云散,你马上又趾高气扬地骑到了众人头上。你一下感到这一个礼拜的气没白赌,一个礼拜仇恨的积攒就是为了这一天,一辈子的含辛茹苦就是为了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现在想起来你甚至还感到后怕呢。如果当时吕桂花忽视了你这一个礼拜的缺席,重逢的时候没有因为你一个礼拜的缺席而将你从众人之中挑出来说上那么一句惊愕的话,让你将一个礼拜的懊恼和赌气全砸到自己手里,接着你是不是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从11岁活到现在心理还大致健康,没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忧郁症,只是提前患了一点老年痴呆症──患老年痴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动不动爱犯些小心眼但是整体的生命发展在岁月流失中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和1969年吕桂花那句相当于「好久不见」和惊愕问话大有关系。她当时明明白白地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听到这么体贴和挂念的话了。可能你听到过意思相同的这样的话,诸如:

    「好几天没见你了。」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甚至:

    「你可让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杀了吧。」

    但是听起来怎么都那么地走味呀,怎么都没有吕桂花当年嘴里说出的那句话让人惊心动魄呀。是你现在老了还是你当时过于年轻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样矫情的话,为什么30年后当你满腔老茧时突然想起这句话就光着身子坐在铺板上潸然泪下了呢?1969年的吕桂花,像一盏探照灯或者像一轮太阳一样,照亮在你荒芜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对你影响最大的就是吕桂花。如果不是因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回顾呢。1969年的毛主席给我们学生放了假,于是吕桂花就趁虚而入地把我们招呼到了她的身边。白石头,哪怕你以后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当年毛主席赐给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书作业等着你,你哪里还能遭遇到太阳花嫂吕桂花?30年后当我向白石头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石头一下就楞在了那里──这个楞的本身,就说明他对不起毛主席,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个关联他再一次不知不觉受了别人的恩惠。这时我已经在名人广场的酒吧里跷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他醒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开始实事求是地说:

    「说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视了这一点。」

    接着情绪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拐弯:

    「就好象我们对着一个朋友谈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过世的人一样,谁知道再停一些时候那个朋友也成了过世的人了呢?这样说起来。当年的谈话和回忆还有什么意思呢?」

    接着又将情绪调整和拉了回来,低着头沮丧地说:「你要这么说,看来我还真有点对不起毛主席。」

    接着又向我摊了一下双手:「可毛主席现在已经去世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时我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白石头想出了一个办法:「那么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万岁』吧!」

    接着就在酒吧里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因为1969年她还没有出生呢。她虽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过去的毛主席,从来没有在梦中相会过。真是人生如梦啊。像她对侍毛主席一样,让我们也把1996年的那个快50岁的臃肿的面皮臃肿的身,草篓一样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马扎上坐不下来的屁股的老太太给忘掉吧,让我们只强调事物的一面而忽视它的另一面,让我们共同回到笑声像银铃一样的1969年吧。你杨柳一样的细腰。你是我们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阳花嫂。向日葵开放在我们村庄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态使我们肮脏杂乱的村庄都放射出灿烂的光辉。村庄里到处飘满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气。30年中对你的忽视,才使白石头成长为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白石头哇白石头,你从小生长得是那么地真诚,你从小就对大人和别人怀着那么深的恐惧,一直到了30年后,在你心目中还觉得恐惧是正常的,不恐惧的日子你倒过得不踏实。这时你对恐惧就有了一种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亲人一样,它怎么还不来呢?不来的时候你心情烦躁,各种烦恼像恐惧一样压到你的心头──在日常生活中,你怎么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呢?当着人的面,你总说你对生气是不认真的,你还用开玩笑和解脱的方式说:

    「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的气人。」

    直到那恐惧终于平地起风雷地爆炸了,滚动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压到了你头上,这时你终于放心了,踏实了,其它的一切烦恼都被这恐惧给压倒和相形见拙了,这时生活中唯一的一块乌云也就是恐惧了。于是你就和别人一块加入和钻到这恐惧之中,你被恐惧牵着鼻子穿云追月。在恐惧中你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你采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动防守,你天上的乌云你自己无法排解,沉闷的空气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一盆米饭扣到了你头上。这时你在表面的慌乱和退让中,在一次次的检讨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经不见了。你盼望的仅仅是这块乌云早一点自行退去,而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乌云自身的变化,你在这等侍和煎熬的时间里无法努力,你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早已经超过恐惧的事实了。你身体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惧的放大镜,这时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这块乌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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