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组织部、纪委、监察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公安局的头一天晚上,关原把蒋卫生约到了自己家里。蒋卫生非常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关原约他要干什么,所以进门之后气喘吁吁,活像刚刚跑完马拉松。关原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暗暗好笑又有些怜悯,一个人只要有求于人,立刻就会变得卑微、渺小,不管怎么说蒋卫生也是堂堂银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比关原仅仅低了一级,就是为了当那么个公安局局长,有求于关原,以至于在关原面前如此低三下四战战兢兢。
关原准备跟他说的事情不适合这种紧张兮兮的气氛,按照关原的设计,这件事情应该在轻松、和谐中顺理成章的圆满解决。关原企图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说:“今天请你过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闲暇时间请你品尝一下朋友刚刚给我带过来的一级毛尖,我不太懂得茶叶,你尝尝是不是正宗的。”
蒋卫生仍然是那副样子,屁股尖挨着沙发的边沿,坐得端端正正:“我也不太懂,我喝茶不讲究。”其实他心里根本不相信关原有闲情逸致请他到家里喝茶,关原卖关子不直话直说,这就更让他紧张。按照常理,一般人如果报告好消息都是迫不及待、直言不讳,而传递坏消息则必然会吞吞吐吐尽量做得委婉。想到这一层,蒋卫生心里凉了,他断定公安局局长的人选已经底定,他出局了。想到局长那个位置跟自己擦肩而过,蒋卫生不由感到一阵失落,甚至有些悲凉,因为他明白,如果这一次不能扶成正职,根据他的条件和现在的干部人事布局,他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关原看到他忽然间惨容扑面,精神萎顿,连忙问他:“老蒋,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蒋卫生拼命地喝着茶水,刚刚沏的茶水温度很高,可是蒋卫生好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觉,吞咽茶水的架势根本和品茶挂不上钩,活像刚刚从大沙漠里逃生出来得到饮水的难民。喝下一杯茶,蒋卫生心情平静了一些,居然有了一些释然、豁然的心情。关原连忙又把他的茶杯沏满,追问道:“老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到医院看看?”
蒋卫生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没事儿,关部长,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我能接受得了。”
关原只好说:“那我就直说了,有说得不对或者过头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在意,或者你干脆直接给我提出来。”
蒋卫生说:“没事,你放心说,不就是公安局长人选确定了吗?我能接受得了。”
关原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刚才是对自己找他的目的误解了,便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哪有那么快,麻烦事还多着呢,一时半会儿还确定不下来,你老蒋仍然还是候选人。我今天找你跟那件事情没关系,我是想问问你,最近关于彭远大你听到什么没有?”
蒋卫生听到公安局局长人选并没有确定,他仍然是候选人,心里并没有诞生出喜悦和新的企望。由失落、悲凉的心情转换成释然、豁然的心境,让他经历了一次由谷底攀上坦途般的心理历程,灵魂在这瞬间经历的震荡让他感觉很好。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所经所历之事中,十之八九不能如意,真正能够实现的希望只是极少部分。况且,即便旧的希望实现了,新的希望又会产生,人这一生如果对希望太过于执著,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银州市公安局长不过就是一个副局级干部而已,当上了,算是运气,当不上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因为那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东西。蒋卫生想通了这些,便也不再紧张、拘谨,开始能够跟关原像正常的同事一样谈话了:“彭远大的案子破得确实挺精彩,不过我也听说了,好像最近一段时间背地里有人在告状,还在网上发表文章臭他,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过去是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是人最需要出名猪照样最怕壮,不过,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话照样有效。可能也是彭远大最近在媒体上曝光度太高了,又有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这件事情,所以有人在背后搞点名堂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听说了,但是没有太在意,具体告的什么内容我也没有打听,对那种事情我现在没兴趣。”
关原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要往磁实砸一砸:“老蒋啊,今天晚上我找你来,是把你当成朋友、老同事,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即便做错了什么,我们现在抓紧弥补还来得及,如果你对我还不说实话,真的出了事情我们就都不好做人了。”
蒋卫生在公安局干了这么多年,啥样人没见过,啥样事情没经过?关原一说这话他就明白了,马上说:“关部长,虽然咱们没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但是都是在银州这块地面上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给你说一句明白话:我老蒋确实想当公安局局长,谁不愿意当一把手呢?但是,我老蒋绝对不会干那种为了自己上台,造谣诬蔑、恶意诽谤别人的事情,我不敢自夸是好人,但我敢说我老蒋还不是小人,这方面你尽可以放心。”
关原盯着蒋卫生的眼睛,他从蒋卫生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他却从蒋卫生那斩钉截铁的话语中断定蒋卫生跟匿名信和网上那篇文章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关原此刻就像官司八成要输的被告突然得知原告撤诉,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有些人的情绪一旦从紧绷中松弛下来,就有点像喝多了白干的醉汉,话特别多,关原就属于这种人,知道了蒋卫生肯定不会有什么风险,自己当然也就肯定不会有什么风险,便开始给蒋卫生述说衷情:“老蒋啊,你刚才说我们都是在银州这块土地上长期共事的同志,我深有同感,所以今天我得给你事先打个招呼。你们公安局这一段时间可能会不太安稳,刚才我说的那封匿名信闹到了网上,吴书记非常恼火,明天我们和纪委、监察局的联合调查组就要进驻你们公安局,专门调查此事,我原来还真有点担心你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牵连,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在调查组开始工作以后,你一是要积极配合调查,我们初步分析,这件事情跑不了你们三个人,彭远大自己不可能给自己脑袋上扣屎尿盆子,你又肯定没有参与,剩下的就肯定是那两个人了。二是要事事低调一些,这个阶段千万不要招惹任何麻烦,平平安安度过这段非常时期,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蒋卫生听到关原说吴修治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要派组织部、市纪委和监察局的联合调查组进驻公安局,顿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仅仅为了一封匿名信派驻调查组,在公安局甚至银州市都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说明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不单单是一封匿名信的问题,也许市委领导在这次公安局局长的选拔任命过程中掌握了其他问题,只不过是拿这件事情做一个由头,以便彻底清查在这次干部选拔任命中出现的种种违法乱纪行为。据他所知,这一次争局长的过程,有些事情闹得确实太张扬了,姚开放的老丈人出面替他跑官要官已经成了银州市官场上的热门话题。庄扬在司光荣的陪同下跑了省城跑市里,也闹得沸沸扬扬。而他自己,尽管事情做得更加隐秘一些,更加低调一些,也保不齐什么地方不周到让人家采了风声。想到这里,他不由身上出了冷汗,联想到了自己给跟党走送卡让跟党走赶出来和给关原送集邮册的事情。跟党走那边虽然东西没送出去,但是却不敢保证他不把这件事情捅出去。而给关原送集邮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关原当然不会自己把自己揭发出去,他也更不会自己给自己曝光。好在当时跟党走没有收,如果收下以后再拿着卡去告状,那他蒋卫生就惨了。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让谁塞进去一把茅草,难抓难挠坐卧不宁,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耳光,暗骂自己:就他妈的那么一个局长职务值得这样没人格没德行地做人吗?他在这里心神不定地瞎琢磨,关原坐在对面察言观色,看到他脸上阴晴不定,似有难言之隐,马上追问:“老蒋,你紧张什么?到底有什么事情你摆明了说,我今天晚上请你过来就是要跟你把这些事情理清楚的。”
蒋卫生吐吐吞吞地问:“关部长,你觉得吴书记真的就是为了那封匿名信大动干戈吗?我觉得问题好像不那么简单。”
让他这么一问关原也有些疑惑了:“那你说还会有什么目的?”
“会不会是别的方面的问题让市委察觉了?拿查匿名信做文章,目的是查别的问题?”
关原没有吭声,他仔细回忆着那天吴修治给他布置任务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吴修治当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他实在感觉不到吴修治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在里头,再说了,作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如果市委真的掌握了在这次选拔任命公安局局长的过程中有什么严重违法乱纪问题的证据,也不会不上会,吴修治更不会把他这个组织部长蒙在鼓里。退一万步说,如果确实有什么问题牵涉到了关原,吴修治也不会让他负责这次调查活动。市里可以出面牵头办这件事情的领导多得是,纪委书记、监察局长、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等等,都可以,绝对不会让他主持这次调查工作。关原到底比蒋卫生老到得多,思维也要缜密得多,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你想得多了,吴书记我比你了解,他特别讨厌这种写匿名信告黑状的事情,加上这一次事情闹得太过了,上网了,影响很大,所以他肯定非常生气,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别的因素。至于如果在调查中真的发现了其他问题,那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过这次调查的根本出发点还是要查清楚这封匿名信的背景和真实性。”
蒋卫生说:“你估计能查清吗?”
关原说:“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如果认真查,你说能不能查清楚?”
蒋卫生说:“应该不是难题,现在的科学技术手段有些你都想象不出来,彭远大又掌控着刑侦那一摊,查这件事情态度肯定非常积极,我估计查清应该没什么问题。”
关原说:“如果查清了这件事情真的是无中生有、诬蔑诽谤,我断定吴书记这一回不会轻饶了这封信的作者,处理肯定会很重,说不定还会通过新闻媒体曝光,那样一来,这封信的作者在银州市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
蒋卫生叹息了一声说:“不管这件事情是庄扬干的还是姚开放干的,都太蠢了,真是利令智昏,这就叫偷鸡不成还蚀一把米,我现在更相信那句话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原说:“我倒听说了一个这句话的新版本:老百姓过日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两场上,却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必须有。”
蒋卫生问:“什么两场?”
“就是官场和商场啊,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商场上不害人怎么能挣来钱?官场上不害人自己怎么能上得去?”
蒋卫生细细品味着他这话,觉得好像有道理,又好像说得不对,寻思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例证:“这话不对,真正有大成就的商家还是要靠信誉、诚信来获得顾客的认可,骗人害人也许一时一事能占便宜,最终还是自己倒霉。从政就更不能害人了,林彪、‘四人帮’害了那么多人,当初多么风光,最终还不都折戟沉沙、成了千古罪人。我还是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俗话说害人如害己,害了别人害自己。”
如果放在半个小时之前,蒋卫生绝对不会这样对关原说话,一心一意想当公安局局长这个愿望让他患得患失,人也变得犹如伸手向人乞讨的乞丐那般低声下气。当他把当局长的愿望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扔到地上之后,终于从精神上拿回了话语权,从心理上取到了和关原平起平坐的人格力量。但是,他这变化来得有些突兀,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关原又看不见,关原一时有些惊讶,想不通自己除了请他喝茶,也没供应别的食物,他怎么突然间好像吃了大力丸,气壮起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关原一时还难以适应蒋卫生这突如其来的心理生理大转变,更没心思浪费时间跟他讨论害人之心不可有还是害人之心必须有的伦理问题,马上着手办他今天晚上准备办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在蒋卫生肩头轻拍一下:“你稍坐一下。”然后回到卧室把蒋卫生送给他的那本“文革”邮票拿出来摆到了茶几上。
蒋卫生一看到这本集邮册,马上老脸通红,手足无措起来:“关部长,您这是什么意思?”说实话,蒋卫生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善于在官场上经营的人,但是他却也跟所有在仕途上求生存谋发展的人一样渴望不断获得提升。一旦有了提升的机会,欲望就如一瓢沸油浇进了他的大脑,所有脑细胞都开始沸腾起来,这种极度的狂热让他丧失了理智和尊严,他很自然地把组织部长关原当成了第一个活动对象,绞尽了脑汁才想到了投其所好送集邮册的高招。集邮册送得倒还顺利,给跟党走送卡却被臭骂一通赶出了门,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陷入难以自拔的懊悔和羞惭中,尽量不去想那件事情,也不敢再继续找别的领导活动了。关原今天晚上又把这本集邮册摆到了他面前,既像是抽他的耳光,又像是让他重温噩梦,蒋卫生狼狈到家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恨不得拔腿就跑:“关、关、关部长,您、您、这是要干什么……”蒋卫生狼狈不堪,再次回到了乞丐的层次,可怜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不出囫囵话来。
关原反倒感到惊愕,奇怪地问:“老蒋,你紧张什么?这不过就是一本集邮册嘛,你不是行贿,我也不是受贿,你这是怎么了?”
蒋卫生挣扎着说:“关部长,您再别提这件事情了,当初算我鬼迷心窍,做了这件事情。这本集邮册我送给你就是因为知道你特别喜欢这东西,我对这东西没兴趣,如果我真的喜欢,我也不会送给你的。”
关原微微一笑,说:“老蒋啊,我们都是在银州这块地方工作多年的老同事,按说你送给我一本集邮册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时机太敏感,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肯定对你我都很不利啊。”
蒋卫生听他的意思是要把集邮册退回来,更是难为情了,他不敢想象,今天晚上如果关原真的把集邮册退还给自己,自己将怎么从关原家的大门里走出去,今后自己还将怎么面对关原。他连忙推辞:“关部长,你这是干什么?东西已经拿来了,而且你也接受了,现在你要再让我拿回去,我怎么出你家的门啊?你让我这张脸……”
关原打断了他的话:“老蒋你别误会啊,我可没有说要把集邮册退还给你,这本集邮册我真的很喜欢,你能送我这一套邮票我真的非常高兴、非常感谢……”
这一回是蒋卫生打断了关原的话:“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嘛,关部长喜欢就留下,别多想,我也绝对不会把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的。从现在开始,公安局长谁当我都没意见,你千万别把这一套邮票跟提拔连起来了,还是刚才我说的话,我们都是在银州这块地面上干了多年的老同事,就当我送给你一份纪念品吧。”
关原说:“我本来就没当你送邮票是为了什么,可是,邮票终究是有价值的啊,这一套票怎么也得两三万块啊。”
蒋卫生说:“怎么可能?那是对你们这些集邮爱好者说的,也许是有人专门炒起来的,对于我这样不喜欢集邮的人,别说几万块,就是几百块我也不会买。关部长,我送你的东西难道你还要跟我算算价钱吗?”
关原心里说: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跟你算算价钱的。嘴上却说:“我当然不会跟你老蒋讲什么价钱,可是如果这件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就会有人算价钱的,到时候对你我真的都很不好,我们俩谁也说不清。所以啊……”
蒋卫生傻傻地问:“关部长,你说嘛,所以什么啊?”
关原说:“所以啊,我也很为难啊,不收吧,你老蒋觉得我看不起你,也驳了你的面子。收下吧,这东西终究值好几万块钱,我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蒋卫生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又想要这一套邮票,又不愿意落下把柄,于是从兜里掏出笔记本说:“这好办。”说着在笔记本上写了:“转让邮票收据:今收到关原同志购买‘文革’邮票一套付款两万五千元。”下面落款是蒋卫生,在填写日期的时候,蒋卫生犹豫了片刻,把日期往前写了半年,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这张收条,交给了关原:“关部长,这回你放心了吧?没问题,我是真心实意送给你的,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这筒茶叶我拿走,我尝了,茶叶是货真价实的一级毛尖,价格也抵得上这套邮票了。”
关原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老蒋啊老蒋,你倒真识货啊,这筒茶叶朋友给我拿来的时候,上面标着价格,真的是两万多块啊。”
蒋卫生拿了那筒茶叶起身说:“关部长,您找我没别的事了吧?”
关原笑呵呵热情洋溢地说:“别的事倒也没什么了,你再坐坐嘛。”
蒋卫生说:“我不坐了,日久见人心,你的担心其实完全多余,我啥也不说了,就说一句话:今后我老蒋再也不抱当局长的念头了。”
关原说:“那怎么能行?该想还要想,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嘛,人选还没定,你可不能退缩啊,该努力的还要努力。”出了门,蒋卫生心里想,这本邮票远不止两三万啊,不知他关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蒋卫生说:“那当然,我的意思说我绝对不再为这件事情劳心耗神了,当上了,算我的运气,也是关部长对我的帮助,当不上我也无所谓,工作该咋干照样咋干,好了,我该回家了,谢谢您的茶叶啊。”
送走了蒋卫生,关原彻底放心了,调查工作可以放手去干了,他拿起了电话拨通了组织部王处长,王处长被抽调出来参加了调查组,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工作。电话接通了,关原对王处长吩咐道:“这一次的调查工作市委非常重视,你们一定要一查到底,认真细致,不管查到谁的头上都不能手软,有问题随时向我报告。”
放下电话,关原拿起那本装着一套完整“文革”邮票的集邮册用放大镜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看着邮票便想起了蒋卫生,心里说:“这个人还真不错,今后有机会了,该提还是得提一下的。”
就在关原找蒋卫生善后的时候,庄扬也没有回家,他在办公室等司光荣。庄扬在银州市工作多年,方方面面的关系、熟人也不少,市委将要派联合调查组调查在网上发表文章、给市委市政府各委领导投递匿名信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极度紧张,惊恐不安,他相信,如果市里认真查办此事,他那副小肩膀是承担不起后果的。匿名信上说的那些事情只要大脑没有缺弦进水,谁都知道纯属造谣诬蔑,市里说调查,其实就是要查匿名信的炮制者,在现代科技手段的支持下,查一封匿名信,尤其是在网络上公开发表的匿名信并不是难事。活是司光荣干的,司光荣又是受他的指使,根据他对司光荣的了解,那是一个可以共富贵的利益关系人,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共患难的哥们儿。如果调查组追到司光荣头上,他估计司光荣八成会把他抬出去挡枪子。想到这些,他开始追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昏了头做那种事情,现在用理智想想,单凭那么一封靠想象和谎话编造出来的匿名信对彭远大不会有任何伤害,反而会让他再一次成为各级领导关注的焦点。愚蠢,愚蠢,这就是典型的利令智昏。庄扬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过去,他一向自诩品格正直、为人光明磊落,认为凭着自己的正直、努力就可以赢得在政治上立足和发展的机会,然而,在追究人大主任曾聪明的小舅子贪赃枉法以后,随即遭遇的官场博弈搞得他焦头烂额。痛定思痛,他对自己过去所保持的人生态度和政治理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并由此陷入消沉中。范局长突然死亡,在司光荣的煽动忽悠下,他在阴暗的泥潭中又看到了曙光,突然醒悟到,仕途的生存发展并不仅仅只需要辛勤的努力和突出的成绩。在和司光荣的积极活动过程中,他所得到的清楚或者含糊的承诺,让他看到了在仕途上取得新突破实现跨越式发展的现实可能,他就像喝了迷魂汤又吃了摇头丸,在疯狂欲望的鼓舞下做着那些过去连想都不会去想的蠢事。他忽略了一个残酷的游戏规则:官场和商场一样,承诺不管是明确的还是含糊其辞的,在没有实现以前都是只有响声没有味道的水屁。
司光荣急匆匆地来了,手里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庄扬关上门之前鬼头鬼脑地朝走廊里窥测了一阵,司光荣惊奇地问:“怎么了,庄局?”
庄扬说:“情况不妙,你先坐下喘口气。”
司光荣大大咧咧地说:“能有什么不妙的?我刚刚还跟刘哥通过电话,他还问你的事情定下来没有呢,如果他没有打招呼说话,他不会这么问的。”说着,扬起手里拎的东西给庄扬照了照面说:“我正要到曾主任那里去一趟,东西都准备好了,保证能让他动心高兴。过去你跟他小舅子有那么一次,虽然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我们也去过了,可是我想现在是关键时候,还得再往实里夯一夯。”
庄扬说:“算了吧,现在这一套全部暂停吧,明天调查组就到局里来了,你还想夯实什么?没用了。”
司光荣问:“调查组?什么意思?调查什么?”
庄扬说:“调查我们告彭远大那件事情,据我了解,吴书记亲自发话了,对这件事情特生气,要一查到底,肯定查到谁谁倒霉。你也是的,写几封匿名信就行了,在网上搞什么名堂?现在可好,让人家抓住把柄了,说是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事情闹大了。”
司光荣也紧张了:“不会吧?真有那么严重?”
庄扬说:“比我说得还严重,我找你来就是商量一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司光荣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痴痴的活像刚刚死了爹又死了娘。
庄扬说:“你估计他们能查到你我头上吗?”
司光荣说:“要查也只能查到我头上,肯定查不到你头上。”
庄扬说:“你不是都用的打字稿吗?这种事情又核对不了笔迹,到时候硬扛,没有证据谁也没办法。”
司光荣叹了口气说:“唉,也怪我当时太自信了,也有点太急于求成,就怕彭远大占了你的先。现在仔细想一想,如果他们真的认真查下去,用不着核对笔迹,从网上IP地址还有市委文件交换站可能都能查出蛛丝马迹来。”想了想又问,“对了,庄局,你知不知道,市委文件交换站有没有监控录像?”
庄扬说:“应该没有吧,不过市委大院门口可是有监控的,去送信的时候是不是你亲自去的?”
司光荣说:“当然是我亲自去的,这种事情哪能委托别人?什么人也信不着。”
庄扬顿足叹息:“那就完了,人家用不着抓住你的手,只要看看监控录像,你刚好在那个时段出入市委大院了,人家不追究你还能追究谁?”
司光荣阴沉着脸点着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冥思苦想,他的脸在节能灯的映照下,青白青白的,在缭绕盘旋的青烟后面活像一个幽灵。庄扬看到他这副表情突然有点害怕,身上冷嗖嗖的,感觉似乎正在被这个幽灵朝万丈深渊勾引。庄扬开始后悔了,悔不该当初跟这么一个人勾搭在一起成了他的殉葬品。他却忘了,写匿名信正是他安排给司光荣的任务。司光荣在烟灰缸里狠狠按灭了烟头,动作和表情都像庄扬透露出了这样一个信息:他的决心已定。
“庄局,”司光荣坐直身躯,郑重其事甚至有点慷慨激昂地说,“这件事情你根本用不着紧张,即便查到我头上了,跟你也没关系。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我说的那些问题里面,如果单就事实来说,没有什么伪造的,都是客观存在的,关键的问题是对事实的认定和看法。如果调查组真的进来了,我就主动找他们承认这是我干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是有意造谣毁谤,我会一口咬定这就是我个人的看法,充其量也就是我的方式方法有点瑕疵。”
庄扬有点感动了,也有点为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便真心实意地对司光荣说:“老司啊,这件事情你是按照我的意图办的,到时候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就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看法,你不会独自面对的,该揽的责任我一定会揽。”
司光荣一听这话就急了:“庄局,你怎么犯傻啊?难怪你稀里糊涂就把曾聪明给得罪了,你要是真的挺身而出替我揽责任,你就真的白在官场上混这么多年了。你好好的,我即便受点委屈今后还有希望,你要是跟我一块儿栽了,今后我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你冷静地想一想,即便我承认了,能受多大个处分?大不了给个行政警告、党内记过之类的处分,如果你出面,那就成了小帮派、小集团,那可是犯大忌的问题,你跟我都得倒大霉。你千万不能出面应承这件事情,在别人面前你还得骂我两句,显得你跟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才行。”
庄扬理智上明白他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时半会儿面子上又下不来,还要做出一副讲义气、够哥们儿的样子:“老司啊,你也别替我担心,你刚才不是分析过了吗,大不了给个小小的警告记过处分,按年龄你比我大,我今天就说一句话,今后你跟我就是哥们儿兄弟,这件事情我绝对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明明是我让你办的,出了问题我当缩头乌龟,我还是个人吗?”
司光荣真的急了:“庄局,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傻?如果你承认了,处分就绝对不会是警告、记过,你跟我都得从公安局滚出去,你好不容易保住的这个副局长职务肯定得白瞎了。吴书记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办起这种事情绝对是下得了狠手的。我求求你在政治上成熟一些行不行?我再把话说得透一些,办这些事情我并不完全是帮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你上去了对我有好处,归根到底只有利益,没有感情,这是我的实话。过去我帮你,现在该你帮我了,你帮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对这件事情你啥也不知道,该骂我就骂,该批评就批评,彻底把自己择干净。”
庄扬愣愣地看司光荣,他不能不承认,从现在起,对眼前这个人绝对应该重新认识,从职务上说,他比司光荣高半级,是他的领导,从政治经验方面说,他只配当司光荣的学生。司光荣拎起拿进来的那包东西说:“庄局,记住了,打死也不能说你跟这件事情有关系,我还得赶紧到曾聪明家去一趟。”
庄扬问他:“你还去干吗?”
司光荣说:“我已经跟他约好了,不去不行。再说了,不管是将来还是眼前,这个人都是能够借上劲的人。我劝你一句,这件事过去之后,你一定要千方百计跟曾聪明搞好关系,现在这个基础建立起来不容易,不能放了。”
庄扬说:“我估计再跟他怎么着,也是面上的事情,他小舅子那件事情我把他得罪狠了。这一次我对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求他看在省人大张副主任的面子上别给我使太大的绊子就行了。”
司光荣说:“庄局啊,我有时候都想不通你这个人怎么能当上副局长的,当官最忌讳的就是清高,要想清高就别走仕途,你跟曾聪明不就是那么点事吗?再怎么说得罪的也不过就是他小舅子,又不是把他家孩子扔到井里了,我敢保证,曾聪明现在还巴不得你跟他搞好关系呢。这对他更有好处,一来,你年轻,他也干不了两年了,你一直跟他抗着,他退下来别的不说,今后见面了你对他不理不睬就够他受的。二来跟你搞好关系,也能显得出他有水平,免得人家说他因为小舅子的事儿给你穿小鞋。你这方面呢?既然要从政,就要多栽花少栽刺,只要能用得着的人,就要千方百计地去搞好关系,哪怕暂时用不着的人,也绝对不要得罪,谁知到啥时候就用得着了。好了,你是局长,我是你的部下,跟你这么说话你千万别见怪,我这真的是为了你好,再说句私心话,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吗?”
庄扬起身拍拍司光荣的后背说:“谢谢你老兄,我听你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信感情的,你跟我就是兄弟,你是哥我是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司光荣显然很受用他这句话,嘿嘿一笑说:“我这个朋友还用交吗?我本来就是你的铁杆儿朋友。好了,我该忙去了,记住,即便调查组找你,说我已经承认了是受你指示,你也要坚决否认,让他们跟我对质啊,千万不能承认,你一承认就把我毁了。我该走了,你别送我,现在是非常时期,让别人看见不好。”说完,匆匆忙忙跑去拜会人大主任曾聪明去了。
和司光荣分手以后,庄扬心里轻松了很多,踏实了许多,他知道,司光荣是个明白人,说的都是明白话,这方面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回家的路上,他蓦然想通了过去一直困扰他的课题:为什么那么多上级领导会跟司光荣这样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打得火热?因为司光荣是一个极会来事又非常可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