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很晚的时候,黑根就接到了那位电影制片厂老板的女秘书的电话,说一小时以内会有一辆汽车来接他到乌尔茨先生的乡问别墅去进晚餐。她说汽车要行驶三个小时才能到,还说汽车里有酒,还有小吃。黑根知道乌尔茨是坐他的私人飞机去的,因而感到很纳闷,为什么不请他也坐飞机?女秘书还非常有礼貌地补充了一句:
“乌尔茨先生还建议你带上短途旅行包,他打算一清早就把你送到飞机场去。”
“好,一言为定,”黑根说。
又是一个迷惑不解的问题,乌尔茨怎么知道他打算搭早班飞机回纽约?可能乌尔茨派了私家侦探跟踪他,尽可能地搜集有用的情报。这样看来,乌尔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老头子,这就表示他对老头子是有几分了解的,同时也表示他现在愿意重新认真考虑问题了。黑根想:也许到头来会有点成效。也许,乌尔茨比今天上午要识时务多了。乌尔茨的别墅看上去像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电影布景:种植园式的大厦,广袤的庭园,周围是很考究的只准马走不准车过的煤渣路,还给一大群马修了马厩,开辟了草场。篱笆、花圃、草坪,像电影明星的指甲一样,精心修剪得一丝不苟。
乌尔茨在镶着玻璃的、有空气调节设备的游廊接待了黑根。这位老板穿的是便服,上穿天蓝色丝衬衫,领口敞开着,下穿芥末色宽大便裤,脚穿软皮凉鞋。在这一身鲜艳而豪华的服装衬托之下,他那粗暴的脸,一看真能把人吓一跳。他递给黑根一个特大号的玻璃制的马丁尼酒杯自己也随手从托盘里拿起了一个。他的态度比上半天友好多了,把手搭在黑根的肩膀上说:
“离开饭还有一会,咱们不妨看看我的马去。”
当他俩向马厩走去的时候,他说:
“我总算把你的老底摸清了。汤姆啊,你早该给我明说你的上司就是考利昂。上午我还只当你是约翰昵请来吓唬我的一个第三流的地头蛇。而我是不习惯于吓唬的。不是因为我要树敌,而是因为我根本就不赞成吓唬。但是眼下咱们还是轻松轻松吧!正经事,饭后再谈。”
真想不到,乌尔茨原来是个真正会为客人着想的主人。他希望他的马厩成为美国最成功的马厩。为此他采用了一些新方法,新措施,并把这些也都一一解释了一遍。这些马厩是防火的,保持了最高程度的清洁,而且还有一支专职保安队负责警卫。最后,乌尔茨领他去看隔离马厩,墙上有个大铜匾,上面写的就是“卡吐穆”这个名字。
马厩里面的那匹马,即使在黑根那样没有相马经验的眼睛看来,也是一匹漂亮的好马。卡吐穆浑身乌黑发亮,大额头上有一片菱形白毛。褐色大眼睛闪呀闪的,活像一对金色苹果;浑圆的身上全是黑毛,活像黑绸。乌尔茨以孩子般的骄傲神态说:
“这是全世界最好的赛马。去年我花了六十万美元把它从英国买来。我敢打赌,即使俄国沙皇,为了买一匹马也从来没有出过这么高的价。但我不打算让它再参加赛跑了,留下来配种,我打算建立全国最大的赛马马厩。”
他一面捋着马鬃,一面柔情地叫道:
“卡吐穆,卡吐穆!”
畜牲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摆摆尾。乌尔茨对黑根说:
“我还是个天生的好骑手,你知道吧?我是上了五十岁才开始”骑马的。”说着他放声大笑了,“说不定我祖母或外祖母年轻时在俄国让哥萨克人强奸了,所以我也就有了哥萨克人的血统。”
他用手搔卡吐穆的肚皮,让它发痒,然后以心悦诚服的口气说:
“瞧它下面那个家伙,翘得多神气!”
他们回到大楼共进晚餐,桌布是金银线混织成的,餐具也全是镶金银的,但饭菜并不怎么样。很明显,乌尔茨住在这里是单身;同样很明显,他是个不大讲究吃的人。黑根一直不谈正题。等他们两个都点起哈瓦那大雪茄烟抽起来的时候,他才问乌尔茨:
“约翰昵到底能不能参加那部影片的拍摄?”
“我无法,”乌尔茨说,“我无法安插约翰昵参加那部影片了,即使我想要安插也无济于事。全体演员合同都已经签订好了:下周就要开拍,我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
黑根忍不住了,说:“乌尔茨先生,和处于最高地位的人物打交道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使这类借口站不住脚。实际上你随便想要干什么都是能够办到的。”
他咂了咂雪茄烟又说:
“敢情你不相信我的委托人能够守信?”
乌尔茨不动声色地说:“我相信我会遇到工会方面闹事的麻烦。果夫打电话给我谈到这个问题了。果夫这个狗娘养的,从他给我说话的口气看,你根本想不到我要付给他十万美元。同时我也相信,你们能够使我那个乱搞同性关系、具有男性魅力的明星得不到海洛因。但是,这个我不在乎:我能为自己要摄制的影片提供足够的资金。主要原因是我恨那个小杂种方檀。转告你的上司:这是一件我不能答应的事,你不妨另外提出别的什么问题来考验我,随便什么别的问题都行。”
黑根心里想:“你个卑鄙的老杂种,既然如此,你干吗把我请到乡下来?这电影制片厂老板心中是有鬼的。黑根冷冰冰地说:
“我认为,你并不了解情况,考利昂先生是约翰昵·方檀的教父,这是一种非常亲密、非常神圣的宗教关系。”
他一提到宗教,乌尔茨就低下头表示虔诚。黑根说:
“意大利有个小笑话,说什么世界太险恶了,人得有两个父亲照顾才行,因此他们都有教父。因为约翰昵的父亲已经死了,所以考利昂先生更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说到考验你,考利昂先生不会那么死皮赖脸的。随便在哪儿,一旦第一个要求遭拒绝,他绝对不会提出第二个要求。”
乌尔茨把肩膀一耸,说:
“很抱歉,回答仍然是不行,不过,你既然已经到这儿来了。我倒想问问,为了把工会酝酿的麻烦清除掉,我得花多少钱?现钱,马上付。”
这一说,黑根心中的一个迷解开了,乌尔茨既然早已决定了不把那个角色分配给约翰昵,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时间。那个决定看来是无法改变的。乌尔茨有恃无恐:他根本不怕考利昂老头子的权力。当然罗,乌尔茨凭着他在全国上层中间的政治神能,凭着他同联邦调查局头头的交情,凭着他拥有的巨大财富,凭着他在电影工业界的绝对权威,根本就不怕考利昂老头子的威胁。在任何有头脑的人看来,甚至在黑根看来,乌尔茨对他自己的估计似乎是正确的。如果他甘愿承受工人斗争可能造成的损失,老头子也就无可奈何。但是考利昂老头子已经答应他的教子,他能得到扮演那个角色的机会。而考利昂老头子,据黑根所知,在这类问题上从来都没有失过信。
黑根平心静气地说:“你故意歪曲我的意思。你试图把我说成品敲诈勒索的帮凶。考利昂先生答应在工会纠纷问题上为你说好话,作为友谊的表示,也希望礼尚往来。这是一种友好往来而已,再没有别的了。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并不严肃对待。在我个人看来,你这是搞错了。”
乌尔茨似乎早就等着这样的评论,随即就发火了。
“我早就完全明白,”他说,“地下势力的作风就是这样,对吗?当你们在进行真正威胁的时候,摆出来的却全是橄榄油,滑溜溜的,说起话来,甜蜜蜜的。所以让我还是把问题挑明白吧。约翰昵·方檀绝对不会得到扮演那个角色的机会,尽管他演那个角色是挺适合的。扮演那个角色,会使他成为伟大的明星。但是,他绝对不会有那样的机会,原因就是我恨他这个粉红色的小阿飞,我要把他赶出电影界。我也可以把内情告诉你。他把我门下最有价值的一个女演员,我的一个得意门生给毁了。五年来,我设法让这个姑娘听课,受训练,学唱歌,学跳舞,学表演;我已经花了几十万美元。我打算把她培养成一个明星。我不妨进一步坦白告诉你,以表明我并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关键不在钱上。那个姑娘长得挺漂亮,是个大屁股,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屁股,而我在世界各地都摸过大屁股。她像水泵一样能把你汲干。但是,约翰昵插进来了,凭他那橄榄油似的滑溜溜的腔调和浅薄迷人的魅力,把她给拐走了。她两手一甩就走了,害得我让人嘲笑。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黑根先生啊,让人嘲笑是受不了的。我必须让他滚!”
乌尔茨的话使黑根大吃一惊。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有产业的上了年纪的人竟会让这类区区小事左右他对一桩正经事的判断,而且还是一桩这么重大的正经事。在黑根的世界里,在考利昂一家的世界里,肉体美、女人的性魅力,在处理世俗事务的过程中是一点儿儿分量也没有的。男女之间的问题是无足轻重的私人小事,当然罗,除非涉及到婚姻和家庭荣辱。黑根决定再试一次。
“你说得绝对正确,乌尔茨先生,”黑根说,“但是,难道你因这些小事就如此伤心?我觉得你还没有理解这个小小的要求对我的委托人来说是何等重要。当约翰昵还是婴儿在受洗礼的时候,考利昂先生就把他抱在怀里。在约翰昵的父亲死后,考利昂先生就承担起了做父亲的义务。说实在的,有很多很多人对他所提供的帮助表示敬意和感激,都虔诚地称他为“教父”。考利昂先生对他的朋友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乌尔茨突如其来地站了起来。
“这一套我听烦了。恶棍没有资格给我下命令;我却有资格给他们下命令。如果我抓起这个电话,你今天晚上就得在监狱里过夜。要是那个地下黑帮的帮首胆敢对我来硬的,那么他就会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只带领着少数几个人的小领班。哼,那种说法我早听说过了。你听着,到时候你的那位考利昂先生受到打击,他还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呢。即使闹到我不得不动用我在白宫的力量的地步,我也在所不惜。”
真是愚蠢的狗杂种。黑根真不明白像这样的蠢货怎么会青云直上而成为一个大亨、总统的顾问,世界上最大的电影制片厂的头头。老头子应该打进电影事业,这是肯定的了。眼前这个家伙对老头子的话,只从感情上去理解字面价值,他还没有领会其中的真正信息。
“你请我吃了这顿美餐,又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谢谢!”黑根说。“你能送我到飞机场去吗?我觉得我不必在这里过夜。”他对乌尔茨冷笑了一下,“考利昂先生一贯的作风是,遇到坏消息就必须立即听到汇报。”
黑根在门口等着,柱廊被泛光灯照得通明,外面停车道上早就停着一辆长长的高级大轿车。他看到两个女人正要上车。这两个女人就是他今天上午在乌尔茨办公室看到的那两个:那个美丽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但现在,小姑娘那精雕细刻的柔美的嘴唇,由于乱涂乱抹而成了厚厚的粉红色的一团。她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也像蒙上了一层薄膜似的;当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汽车时,她那长长的腿蹒蹒跚跚,活像伤了腿的小马驹。当妈妈的扶着孩子,搀着她上了汽车,同时一个劲儿给她小声发布命令。她偶一回头,急速地朝黑根瞟了一眼;他发觉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鹰一般火辣辣的得意神色。然后,她也上了汽车。
这,也许就是他没有得到飞机坐的原因,黑根这样推测。这个小姑娘和她妈妈同电影制片厂的老板是同机飞来的。这样,乌尔茨在饭前就有充分时间休息一下;同时也顺便玩弄一下这个小小的少女。而约翰昵却偏偏要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知其故安在?但愿他走运,但愿乌尔茨走运。
鲍里·嘎吐对速战速决的任务很反感,尤其当任务牵涉到使用暴力的时候。他喜欢事前作好计划。比方今天晚上这个任务吧,虽然说起来委普通,但如果其中一个人失误,就可能使全局铸成大错。这时,他正在喝啤酒,不时打量着柜台边那个正在同小妓女拉拉扯扯的年轻小伙伏子。
鲍里·嘎吐对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杰里·魏奈,一个叫克坟·蒙南。他们都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褐色头发,高高的个儿,魁伟的体魄。他们在两星期之后就要回到大学去。他们的父亲都是很有政治势力的人。一来由于他们的父亲的政治势力,二来由于他们都是大学生,所以征兵一直没有征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因为殴打了亚美利哥·勃纳瑟拉的女儿,被判了缓期执行的徒刑。鲍里·嘎吐心里想,这两个卑鄙下流的小杂种,逃避兵役,违反缓刑规定,竟在后半夜到酒吧间喝酒,追逐荡妇。这两个小伙子真够呛。鲍里·嘎吐本人也曾经得到缓役,那是因为医生向征兵委员会提供了诊断证书,证明他是个病人,男,白种人,年龄26岁,未婚,因精神错乱症而受到了电震扰理疗。当然,所谓诊断证书也全是假的,不过鲍里·嘎吐觉得他得到免役是合理合法的。这全是克莱门扎在证明嘎吐对考利昂家族“忠诚”之后炮制的。
今天,正是克莱门扎告诉他这个任务必须果断完成,必须在这两个男娃娃回到大学之前完成。嘎吐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个任务必须在纽约市内完成。克莱门扎一向的作风是,除了交代任务之外,总还要给些补充指示。眼下这两个小娼妇如果同两个小流氓一块出去,那他就又得白白放过一个晚上。
他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
“杰里,你疯啦!我才不想同你坐什么轿车。我怕像那个可怜的姑娘一样,到头来住进医院。”
她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态,实在令人恶心。但这对嘎吐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啻为充分的情报。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走了出去,躲在街道的黑暗处。时间是子夜过后,另外也只有一家酒吧间的灯还亮着,其他所有的商店全关门了。警察管区的巡逻车早就由克莱门扎料理好了。巡逻警察是不会到这一带来的,他们要收到无线电信号之后才会栅栅而来。
他紧靠着一一辆有四个门的“追猎”牌轿车站着。车内坐着两个人,虽说是两个块头很大的男子,但从外面几乎看不见。鲍里对里面说:
“等那两个小流氓出来,就抓住他们。”
他仍然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太仓促了些,克莱门扎已经把警方给的这两个小流氓照的面部照片,以及这两个小流氓经常喝酒和纠缠酒吧女郎的地点都交给了他。鲍里挑选了两名打手并给他们下达了具体指示,不能打头顶,不能打后脑勺,也不可造成偶然死亡,除此而外,他们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还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警告:
“如果那两个小流氓住医院不满一个月就痊愈出院,那你们两个小子就给我开卡车去。”
那两个人从汽车里出来了。他们原来都是拳击健将,只是在小小的俱乐部里出出风头而已,后来给桑儿·考利昂看中了。桑儿向他们作了一点点仗义疏财的表示,帮助他们过上了体体面面的生活。他们自然乐意表示他们的感激之情。
杰里·魏奈和克汶·蒙南在跨出酒吧大门之后就成了瓮中之鳖。鲍里·嘎吐正靠着汽车轮子上面的挡泥板,一看到他俩走过来,就发出戏弄的笑声,并冲着他俩喊:
“嗨,冒失鬼,连那些下流女人也把你们推开啦。”
那两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向他转过身来。鲍里·嘎吐装得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嘎吐这个小伙子,鼠头鼠脑的,又矮小又瘦弱,干这种事很有一套。他们向他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炔,他们被后面来的两个人紧紧地抓住了,鲍里·嘎吐趁机在右手戴上一套特制的指节铜套,上面还安满了十六分之一英寸长的铁钉。他的动作准确、麻利,对准那个叫魏奈的小流氓的鼻子噼里啪啦地打去,魏奈被抓起来,提得高高的,离开了地面;鲍里抡起胳膊,对准腹股沟用拳头向上直击。魏奈给打得软稀稀的了;那个提着他的大个子“啪”地一下把他丢在地上。这一切用了还不到六秒钟。
现在,他们把注意力转到克汶·蒙南身上,他挣扎着想呼喊,但从后面抓着他的那个人用一只粗大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提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止住他的咽喉,卡得他连哼一声也不能了。
鲍里·嘎吐跳进汽车,准备开车了。那两个大个子把蒙南打成了肉浆。他们打得那么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简直令人吃惊,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归他们自由支配似的。他们的拳头并不像疾风暴雨那样乱甩乱打,而是有节奏的慢动作。仿佛每打一拳,拳头上都带着他们巨大身躯的全部重量;每一拳打下去,拳落处皮开肉绽。嘎吐从汽车里瞥视了一下蒙南的脸,已经不像人脸了。那两个人把蒙南扔下,让他躺在人行道上,接着又把注意力转到魏奈身上,魏奈拼命想站起来,并尖声怪叫地呼救。有几个人从酒吧间出来了。于是,那两人不得不加快速度。他们把他打得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揪住他一只胳膊猛地一扭,然后朝脊梁骨就是一脚。只听得“喀嚓”一声,魏奈痛得大叫,这时沿街的窗子都打开了。那两个人干得干净利落,其中一个用双手像老虎钳一样卡住魏奈的脑壳把他提了起来,另一个用巨大的拳头对准一个固定的目标“咚咚”地猛击。从酒吧间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插嘴。鲍里·嘎吐在汽车里又喊了一声:
“快上车,行了。”
那两个大个子跳上车,鲍里加大油门,汽车飞也似地逃之夭夭了。也许有人会描述车型,记住执照牌号,但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来执照是从加利福尼亚洲偷来的,二来纽约市起码有十万辆“追猎”牌黑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