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枝学姐找了小她一届的中文系学妹，跟我和柏森一样，都是大三。
柏森在班上提议，全班欢声雷动，还有人激动地当场落下泪来。
最后决定到埔里的清境农场去玩，两天一夜。
中文三有21个女生，我们班上也有21个男生参加。
子尧兄说出去玩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点书，就不去了。
出发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厅，研究在车上如何让男女配对坐在一起。
传统的方法是，将一张扑克牌剪成两半，让凑成整张的男女坐在一起。
柏森说这方法不好，不够新鲜，而且还得浪费一副扑克牌。
我说不如想出21对有名的伴侣，把名字写在纸上，就可以自行配对。
比方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纣王与妲己，唐明皇与杨贵妃，吴三桂与陈圆圆等等。
隔天早上八点在校门口集合，我拿写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柏森则拿写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的女生抽。
我抽到的是杨过，柏森抽到的是西门庆。
然后有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男女彼此呼唤，人声嘈杂。
quot;林黛玉呼叫贾宝玉，林黛玉呼叫贾宝玉，听到请回答。quot;
quot;我是孙中山，我要找宋庆龄，不是宋美龄喔。quot;
quot;我乃霸王项羽，要寻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们回江东吧?quot;
quot;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扮素衣回中原。宝钏啊，平贵终于回来了。quot;
quot;谁是潘金莲？潘金莲是谁？quot;柏森的声音特别大。
quot;同学。我在，这里。别嚷，好吗？quot;
咦？这语调好熟，莫非是……
我偷偷往声音传来处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不，应该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是那个像陀螺般旋转的女孩。
quot;你是潘金莲？你真的是潘金莲？quot;
quot;同学，我是。上车，再说。quot;
quot;潘金莲啊，你怎么看起来像武大郎呢？quot;
quot;同学。够了！quot;
我摀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来。柏森待会在车上，一定会很惨。
quot;过儿！过儿！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quot;
我回过头，一个穿著橘黄色毛衣戴着发箍的女孩，微笑着四处张望。
她的双手圈在嘴边，声音清脆却不响亮，还夹杂着些微叹气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
她站在太阳刚升上来没多久的东边，阳光穿过她的头发，闪闪发亮。
距离现在已经七年多了，我却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和味道。
12月天，空气凉爽而不湿润，味道很像在冬日晒完一天太阳的棉被。
天空的样子则像是把一瓶牛奶泼洒在淡蓝的桌布上。
quot;过儿！过儿?quot;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唤。
我把那张写上杨过的卡片，从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带着阳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头说：
quot;过儿，你不会说话了吗？难道情花的毒还没解？quot;
quot;同学，可以了。我们先上车吧。quot;
quot;过儿！你忘了姑姑吗？过儿，可怜的过儿呀。quot;
明菁拿出一条口香糖，抽出一片，递给我：
quot;来，过儿。这是断肠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赶快吃了吧。quot;
我把口香糖塞进嘴里，明菁开心地笑了。
quot;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车了吗？quot;
quot;嗯。这才是我的好过儿呀。quot;
我们上了车，车内还很空，我问明菁：
quot;姑姑，你想晒太阳吗？quot;
quot;过儿，我在古墓里太久了，不喜欢晒太阳。quot;
quot;那坐这边吧。quot;我指着车子左边的座位。
quot;为什么呢？quot;
quot;车子往北走，早上太阳在东边，所以坐这边不会晒到太阳。quot;
quot;我的过儿真聪明。quot;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随后坐下。刚坐定，柏森他们也上车了。
我怕被旋转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没想到他们坐在我们前一排。
quot;过儿，你怎么了？quot;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满脸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个嘘的手势，再跟她摇摇手。
等到柏森他们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quot;过儿，好点没？是不是断肠草的药效发作？quot;
quot;没事。一点点私人恩怨而已。quot;
quot;过儿，今天的天气真好。非常适合出来玩哦。quot;
quot;姑姑同学，真的可以了。别再叫我过儿了。quot;
quot;好呀。quot;明菁笑了笑，quot;不过想出这点子的人，一定很聪明。quot;
quot;不好意思，quot;我用食指比着我的鼻子，quot;这是我想的。quot;
quot;真的吗？quot;明菁惊讶地看着我，quot;你真的很聪明哦！quot;
quot;是吗？quot;我并不怎么相信。
quot;是的。你真聪明，我不会骗人的。quot;明菁很坚决地点点头。
我并非从未听过人家称赞我聪明，从小到大，听过几次。
不过我总觉得那种赞美，就像是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时，
店员一定会称赞你的身材很棒，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都会很好看。
这是一种应酬客套似的赞美，或是一种对你有所求的赞美。
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词，大概是些quot;还算乖quot;、quot;很会念书quot;之类的。
而明菁的一句quot;你真聪明quot;，就像是物理课本上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让我深信不移。
我莫名其妙地对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子，产生一股好感。
虽然我的座位晒不到太阳，但我却觉得有一道冬日的阳光，
从左边温暖地射进我眼里。
quot;同学，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quot;
在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后，我也以同样的问题问她。
quot;唉……过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是没名字的。quot;
quot;姑姑同学，别玩了。你的名字是？quot;
quot;呵呵……quot;她从背包拿出纸笔，quot;我写给你看吧。quot;
她蹲下身，把座位当桌子，写了起来。
不过，写太久了。中文名字顶多三四个字，需要写那么久吗？
quot;好了。quot;她把纸拿给我，quot;我的名字，请指教。quot;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为上面写着：
quot;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quot;
quot;同学，你……你写什么东西呢？quot;
quot;我的名字呀，让你猜。不可以偷偷问我同学哦！quot;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来，不过还不是很肯定。
这时车上开始有人拿麦克风唱歌，她也点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quot;恰似你的温柔quot;。
唱到那句quot;这不是件容易的事……quot;，她还朝我笑一笑。
唱完后，她转头问我：quot;唱得好听吗？quot;
quot;非常好听。林明菁同学。quot;
quot;哇！你真的是很聪明。你怎么猜到的？quot;明菁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quot;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来就是quot;林quot;。
金乌是太阳，玉兔是月亮，日在西边而月在东边，应该是指quot;明quot;。
草凋去早，剩下艹字头；情无心，自然是青，艹加青便得到quot;菁quot;。
这并不难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学。quot;
quot;不会哦，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你果然聪明。quot;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称赞。
quot;嗯。可是quot;金乌玉兔各西东quot;这句，你怎么不猜是quot;钰quot;呢？quot;
quot;我原先很犹豫。不过我想如果是钰，你应该会说黄金翠玉之类的。quot;
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双眼，不自觉地瞇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视着太阳。
quot;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太阳，又坐在我左边，才会想到明。quot;
quot;呵呵……如果我是太阳，那你不就是月亮？quot;
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无法像她一样，很自然地赞美别人。
明菁，不管经过多少年，你永远是我的太阳。
我是月亮没错，我之所以会发亮，完全是因为你。
没有你的话，我只是颗阴暗的星球。
毕竟月亮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亮啊。
quot;同学，你看过卡通霹雳猫吗？quot;
我前座的柏森，开始试着跟旋转陀螺聊天。
我觉得很奇怪，车子都走了好一阵子，柏森才开始找话题。
quot;看过。如何？quot;
quot;那你知道为什么每次狮猫都要高喊霹雳……霹雳……霹雳猫吗？quot;
quot;不知。quot;
quot;因为狮猫口吃啊！quot;柏森哈哈笑了起来。
quot;同学。你的，笑话。真的，很冷。quot;
quot;不会吧？金莲妹子，你好像一点幽默感也没喔。quot;
quot;给我，闭嘴！quot;
轮到我在后座哈哈笑，真是开心，柏森今天终于踢到铁板了。
柏森回头看我一眼，用嘴形轻轻说出：这--家--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没--错。
quot;你--们--在--干--吗？quot;明菁也学着我和柏森，张开嘴，不发声。
quot;没什么。我们在讨论你同学。quot;我指着旋转陀螺的座位，小声地说。
quot;哪位呢？quot;因为旋转陀螺坐在椅子上，后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靠近我：
quot;她叫孙樱，我的室友。是我们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quot;
quot;嗯，我领教过她的用字，确实很厉害。quot;
quot;我想，你应该也很厉害吧？quot;
quot;你怎么这样问呢？我很难回答的。quot;
quot;为什么呢？quot;
quot;因为我不会说谎呀。quot;
quot;那你就照实说啊。quot;
quot;可是我如果说实话，你会笑我的。quot;
quot;我干吗笑呢？quot;
quot;真的不笑？quot;
quot;当然不笑。quot;
quot;嗯，好吧。学姐们都说我很厉害，可以说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quot;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这女孩竟连色艺兼备也说出口。
quot;喂，你说过不笑的。quot;
quot;对不起。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会说出色艺兼备这句话。quot;
quot;是你要听实话的。我的直属学姐总是这样形容我呀。quot;
quot;嗯。你的直属学姐说的没错。quot;
quot;谢谢。quot;
明菁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车子中途停下来，让我们下车去上厕所。
我等到孙樱下车后，才敢下车上厕所。
上完厕所出来后，在洗手台刚好撞见孙樱。
我走投无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quot;同学。我们，仿佛，见过？quot;孙樱直视着我，若有所思。
quot;同学。跳舞，旋转，陀螺。quot;我很紧张地回答。
孙樱想了一下，点点头：quot;了解。quot;
quot;很好。quot;我也点点头。
中午抵达清境农场，吃过饭后，有大约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然后下午三点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点游戏。
从下榻的地方，可以有两条路爬上青青草原。
一条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较好走。
另一条则是几百级的阶梯，由碎石铺成，陡峭难行。
我和柏森决定爬阶梯，因为听说沿路的风景很美。
quot;喂！过儿，你又丢下姑姑去玩耍了。quot;
我回过头，明菁和孙樱在离我们十几级阶梯下面，气喘吁吁。
quot;你还好吧？quot;我们停下脚步，等她们。
quot;呼……好累。这里的坡度真陡。quot;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
quot;潘金莲，你还可以吗？quot;柏森也问了孙樱。
quot;你……你……quot;孙樱喘着气，手指着柏森，无法把话说完。
quot;真奇怪。金莲妹子你身材不高，下盘应该很稳。怎会累成这样？quot;
柏森很讶异地看着孙樱。
quot;再叫，金莲。我就，翻脸！quot;孙樱一口气说完，就咳了起来。
我们在路旁的树下坐了一会，我和明菁先起身继续走。
柏森陪孙樱再休息一下。
这里的海拔约1750公尺，沿路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林木青葱。
眺望远处，牛羊依稀可见。
灰白色的阶梯，很像是一条巨蟒缠绕着绿色的山。
我们大约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头部还隐藏在云雾间。
明菁抬头往上看，右手遮着太阳，停下脚步。
quot;怎么了？累了吗？quot;
quot;不是。quot;明菁笑了笑，quot;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quot;
quot;嗯。quot;
quot;这条阶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状。quot;
明菁的视线似乎在尽力搜寻巨蟒的头部。
quot;思念的形状？对不起，我不太懂。quot;
quot;没什么啦，只是突然有种想写东西的感觉而已quot;
明菁收回视线，看着在她左边的我，微笑地说：
quot;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却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quot;
quot;思念怎么会有重量？如何测量呢？quot;
quot;呵呵……你们工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有时候容易一板一眼。quot;
明菁找了块石头，用面纸擦了擦，然后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quot;过儿，当你思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时，会不会觉得心里很沉重？quot;
quot;应该会吧。quot;
quot;所以思念当然有重量。quot;明菁把手当扇子，搧了搧右脸。
quot;而我们对思念事物的眷恋程度，就决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quot;
quot;嗯。quot;
quot;让人觉得最沉重的思念，总是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能朝上。quot;
明菁的手顺着阶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
quot;就像这条通往山上的阶梯一样，虽然弯来弯去，但始终是朝上。quot;
她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
quot;只可惜，一直看不到尽头。quot;
明菁似乎已经放弃寻找巨蟒头部的念头，低下头自言自语：
quot;思念果然是没有尽头的。quot;
quot;为什么思念的方向会朝上呢？quot;
在彼此都沉默了一分钟后，我开口问。
quot;我父亲在我念高一时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总是朝着天上。quot;
quot;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quot;
quot;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quot;
quot;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惟一违反地心引力的东西了。quot;
quot;呵……过儿。你果然是工学院的学生。quot;
明菁终于又开始笑了。
quot;过儿，我们继续走吧！quot;
明菁站了起来，生龙活虎地往上跑。
quot;喂！小心点。很危险的。quot;
我马上跟过去，走在她左手边，因为左边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说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时发生的趣事。
原来她也参加过土风舞比赛。
quot;那时还有个人在台上大跳脱衣舞哦。quot;明菁乐不可支。
quot;你看quot;我往山下指，quot;在孙樱旁边的那个人，就是苦主。quot;
quot;真的吗？这么巧？不过他穿上衣服后，我就不认得他了。quot;
明菁笑得很开心，然后说想再仔细看一下跳脱衣舞的苦主。
我们就在路旁等着，等柏森和孙樱上来，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经过时，明菁一直掩着嘴笑，还偷偷在我耳边告诉我：
quot;他还是适合不穿衣服。quot;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辽阔的坡地，而且顾名思义，绿草如茵。
我们42个男女围成一圈，男女相间，坐了下来。
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草地又柔软似的毯，坐着很舒服。
明菁坐在我左手边，孙樱在我右边，而孙樱的右边是柏森。
玩游戏时，明菁非常开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游玩的小孩。
当我觉得游戏很无聊时，我就往左边看一下明菁，便会高兴一点。
quot;各位同学，请在这个书包上做出任何一种动作。quot;
只见一个黑色的书包，从右边传过来。
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脚，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传到我时，我把它抱在怀里，亲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书包右下角有张美美的明星照片。
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习惯。
quot;好。请各位将刚才做的动作，再对你左手边的人做一次quot;
quot;Yea;柏森兴奋地叫了出来，因为他刚刚狠狠地踹书包一脚。
他在踢孙樱前，竟然还舒展筋骨，热身一下。
孙樱被柏森踢一脚后，用力地瞪着柏森10秒钟。
柏森朝她比个quot;Vquot;手势。
她转过身看着我时，我低下头，像一只等待主人来摸毛的小狗。
因为孙樱是用手在书包上摸了一圈。
孙樱人不高，坐着时更矮，还有点驼背。
为了让孙樱能顺利地摸我的头一圈，我低头时，下巴几乎碰到地面。
她摸完后，我抬起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来我们的梁子算揭过了，虽然以前我把她当陀螺旋转，现在她也把我当汤圆搓了一圈。
后来柏森常取笑我，说我很适合当政治人物。
因为台湾很多当大官的人，都要先学会被人摸摸头。
轮到我时，我迟疑了很久。
quot;菜虫！你书念假的吗？要把游戏当国家一样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吗？
你看我还不是含泪忍痛地踢了金莲妹子一脚。你可知我心如刀割！quot;
我在心里骂道：忍个屁痛，含个鸟泪，你踢得可爽了。
quot;喂！快点！是不是嫌弃我们中文系的女孩子呢？quot;
不知道是哪个短命的女孩子，冒出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哄喧闹，只好转过身靠近明菁。
明菁已经低下了头，垂下的发丝，像帘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脸颊。
我把脸凑近明菁时，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看到她发红的耳根。
我慢慢伸出左手覆盖着她的右脸颊，右手同时举起，挡着别人的视线。
迅速亲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quot;谢谢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尽。quot;我高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