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当严肃。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他说,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我的裙子很长,牵牵绊绊。他的步伐很快,我几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链断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来不及捡了。我记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婆柔软的深陷的脸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我连忙在心里向她道歉,我说对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着我。
外婆,这个夏天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的,我们要去远方。
我听见我的外婆在天堂里轻轻叹息。
二
我就这样跟着这个男孩子走掉了。是一个夏日的晴天——也许阴天,我没有抬头看。我发现自从我爱上这个男孩子之后,我四周的气温一直没有变过。
是那种有云朵的黄昏才有的气温。红彤彤的云彩,微微的冷。
华灯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荧荧的眼睛在前方笑。我们从此刻起上了彩虹。笔直的彩虹。
我们牵着手,表情严肃。我觉得我的表情是过于严肃了,像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严肃。一草一木甚至一丝丝空气都在引领着我走向幸福。我对着我前方的幸福肃然起敬。我牵着一只手,我是多么信任我牵着的这只手啊,它给了我从小到大所有憧憬过的事物,城堡,壁炉,种满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园子,或者还有一只不会打呼噜只会撒娇的猫。
我来说说未来的生活吧,属于我们的,小野。
小野在前面走路,没有听到,可是我已经开始在不断不断地说啊。
每天睡觉前他会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可能因为对结果不满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为他不肯更改结尾而生闷气。背对着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还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院子里给我的草莓浇水,猫已经被喂饱了。
在一个有河流的小镇居住。每个月固定的一天他会带我去城市的游乐园坐摩天轮,买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给我。并且拍照留念。我喜欢那种举着火炬的胜利表情,喜欢那样的微笑。胜利啊,胜利地获取甜的味道。胜利的香草味也环绕在他的身边。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挣一点钱就可以实现的幸福。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个夏日黄昏离开。我们很快很快地去向远方。我们那珊瑚色香草味的远方。我们那蜜糖一样黏稠,湖泊一样清澈的远方。我们刚跳上火车,就听到了火车的哽咽。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哭。我想酝酿一点眼泪是很有必要的。我应该哭的,告个完整的别给我的城市,我们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的妈妈她还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过门口的奶茶店仍旧会给我买我喜欢的红豆冰。她会急急地赶回家,叫我出来吃。这一次没有那个睡衣扣子都懒得认真系好的、带着猫一样散漫表情的女孩出来应她,用满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间她们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女孩说话的时候汤匙翘在嘴里,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动地回答一些问题。她的答案很简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为衣衫不整、把音乐开得声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乱而被数落。她有时候会还嘴,有时很安静,这要由她的心情来决定。等到妈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穿好衣服了,把头探到厨房里,说我不在家里吃晚饭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后她转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妈妈这时候会不会很失望。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她带上门,一蹦一跳地想着小野向着小野出发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灯都亮起来,她的盛装的夜晚到来。
我很后悔我没有向我的妈妈致谢。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这么多约会,直到最后导致我的逃离,我竟然没有想要感恩。致谢之外或者我还应该致歉。生我养我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毁容。她的皱纹总是像春天的草一样繁茂生长。可是她仍旧有一种我无法靠近的尊贵与美丽。但我逃走的时候居然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带。
我妈妈没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没有反对。她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思考。她觉得那个男孩是我的同学,笑容软软的,头发竖竖的,安静得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是小野的样子太具有蛊惑力了,我的妈妈以为他和我们家门前的一棵植物一样普通。所以我妈妈经常看到他却未曾给予他一个隆重的眼神。我会在喝牛奶的时候突然说,小野喝牛奶的时候是必须加糖的。热腾腾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妈妈说他可真奇怪,像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捡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着气息浓郁的汁液。小野管它们叫桐花。我于是也叫它们桐花。我妈妈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钻进房间。她看到我用我最美丽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们。她甚至看见我把昂贵的香水倒进去。她说这些花有这么珍贵吗。我说小野说它们是身世最凄惨的花朵。因为它们生在最高的树上,所以跌下来的时候会受很重的伤——而且它们跌落的地方通常没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们没有办法渗到泥土的纹路里,所以它们没有办法顺利进入到下一个轮回里。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到底听进去多少,她只是建议小野去数着桐花写童话。她说小野可以以写童话为生。我妈妈肯定也注意到我最喜欢的动物由优雅的长颈鹿变成了呆笨的小猪。我拒绝再看好莱坞的电影,却能对着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几个钟头。我没有再买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为觉得它们太过于中性化了,我开始喜欢繁复的花边和层层叠叠的蕾丝。我想我的妈妈看到了我的这些变化,可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以为这些仅仅是我漫无目的的成长。
火车上很热。多数人在睡觉。这个拥挤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这样走掉了啊。他们的远方又是什么模样呢?我看到送行的人远了。他们有的哭了,挥着手,可惜这只手无法触及行者的远方。
小野更换了一张CD机里的唱片,把声音开得很大就闭上了眼睛。我听得出那是他喜欢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欢那种有一点过时可是仍旧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带着不断更新的沧桑。我觉得她们的声音是一种袅绕的蛇。我喜欢她们可是我痛恨蛇。它们钻进了小野的脑袋,就再也不出来了。她们在那里和小野说话。七点过五分,小野,多久你没有和我说话了?
天渐渐黑了。我害怕起来。我用很微弱的声音叫我旁边这个还握着我的手的男孩。他没有反应。我在选择离开的时候就明白,在以后的大多时间里或许我都会这样孤独。我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掌心纹路。三条线。延续着我的一个像纸声一样清脆的未来。我的手指沿着那条深楚的线轻轻滑下去,带着一滴眼泪闭上了眼睛。
三
天黑透的时候火车就要穿破夜色离开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头和麻木不仁地吃着青草的绵羊。它们从来不会呕吐吗?那么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骄傲的蚱蜢遗弃的草。小野突然睁开眼睛问我是不是下车。我说好。我们不慌不忙地下车了。
是乡村。小野拿出相机来,给离得很近的一只绵羊照了一张相,然后给我照了一张,然后给我和绵羊合照了一张。我对那只瘦骨嶙峋的绵羊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时候离它很远。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们照得很美,无论是我还是那只羊。
小野拿出一块桌布铺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见到这块桌布。是明黄色的向日葵图案,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点刺眼。我说是你特意买到的餐布吗。
他说是。他说你是喜欢向日葵的不是吗。我担心我们见不到向日葵你会想念。
我看着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会儿。
小野带了一点苏打饼和香槟酒。他用小的音响放了一点P.J harvey的歌。是Dry。我对那个美丽女人的印象是她闪着大眼睛带一块头巾的样子。我很满意她的这一形象,很乡土,和此时的气氛很相称。可是那个女人一刻也没有安和过。她其实早已不乡土。
我突然觉得这很像我小的时候年年都参加的春游活动。事实上也许小野也仅仅把这当成一次春游。他的世界里,任何复杂的东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简单的童话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游,而我,或者仅仅像是他小的时候牵在手里一直没有松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脸说我的脸红了。颜色就像一种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脸真的红了。他走过来,亲了我一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亲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轻很轻,很快他分开。我们都是很寡欲的人。我们都有一点洁癖。如果拥抱很紧,出很多的汗是会把彼此弄脏的。我们现在洗澡有点麻烦。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给他添麻烦,小野一直这样告诉我。
我们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边昏昏欲睡。残剩的酒氤氲在周围的空气里蛊惑人心,使没有醉的人想醉。我轻轻问,小野,你能养活我吗。
没有回应。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会儿小野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半夜的时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开出很多粉红的小花。他说他忘记了带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去取东西。他把Kenzo的香水涂满我全身。我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样洒在我的身上。
远处有狗叫的声音。是不是被过浓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车站。我们买了票就回到了车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下车,今天又为什么重新回到车上。
车向远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铅笔开始画远处的风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风也画上,因为此时此刻我只能感到劲猛的风。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意识到我的形象是多么潦草。
我觉得我的青春纵身一跳,消失在一个没有名气和回音的山谷里。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应是小野的一个助手。他必须逃走是因为他需要自由地热爱油画,热爱摄影,热爱音乐和文学。我想我是乐意陪他一起去热爱的,因为我是爱他的。所以他带上我走了。他带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乐意陪他一起去热爱。他爱我的前提是我不仅爱他而且爱他的那些热爱。
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小野具体要做些什么才算实现了他的梦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帮上他什么。我没问。我什么都没问。小野你有多少钱,小野你要以什么为生?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弃他轰轰烈烈的计划。那么我们就要掉头回去了。我们回去也许就不能这样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相爱了。我们就要离开我们的彩虹道路了。我们都会变得很世俗。他会因为大家剥夺了他纯粹地热爱艺术的权利而恼怒。那样,他就根本没有心情来爱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应当和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须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爱人相处,不管他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是干脆没有事情可做。
我的确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学、音乐、电影还有绘画中的任何一项中杰出。他的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轻蔑的智者的味道。这使他永远都不会发霉腐朽。他永远都会是一个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阳光下闪着粉红色的荧荧的光,有着香草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时候就很擅长写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时候先是写小鱼的故事,一对鱼,是食肉的小鱼。他们是夫妇。他喜欢吃他的同类,他吃光了鱼缸里所有他的同类,最后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丽和温顺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终还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满月般的鱼身子变成了尖尖的月牙,溢着冷冷的光。
那是小野的处女作。我知道曾经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这个故事弄哭了。她们吸着鼻子,抽泣着问:这,这是真的吗?小野耸耸肩,笑得很轻蔑,带着那张写着他的故事、沾满女孩眼泪的纸走掉了。
我想他有这样的爱好,他喜欢把女孩弄哭。他其实有一点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觉得她们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么地需要她们啊。如果没有她们的眼泪他的文字就会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学幻想就永远没有机会由一只毛毛虫长成斑斓的蝴蝶。他可能就永远不会有想飞的欲望。
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我。所以还好他没有机会讨厌上我。
我知道小野的这一段历史,他一直很有名气。他一直有着蓄势待发的锐气。
后来小野开始写小猫的故事。小猫的故事被纠缠在一个爱情里。爱情因为小猫的死亡而告终。那个故事是我看过的有关小猫的最动人的故事。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边有些人抱着自己的小猫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地哀伤。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适合编造爱情故事。他就是太适合创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对爱情很轻蔑,没什么激情。爱情就像在他每天经过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伟的建筑物一样,他天天路过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态和内部结构,以至于没有了丝毫想要进去的欲望。他仍旧常常路过,常常看到好奇的人们在门口张望,带着对爱情无比的热望,他觉得好笑。
那篇猫的故事使很多人认识了他,这个无论在多么糟糕的状态下都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的男孩。他不喜欢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动作是用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来回答问题或是话没说完就掉头走掉。他的脸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细长,曾用来练习过钢琴,怎么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长得是时下很流行的一副样子。
后来他就开始写人和人的爱情了。故事总是悲剧。那些人总是没有道理地分离或奇怪地死掉。人们都以为男孩小野是在爱情里长久居住的孩子,人们也以为小野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可事实上在我出现之前,小野的生活里根本没有爱情,爱情只不过是他路过时懒得侧目的静物。
我出现的那个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画。他喜欢着文森特?梵高。他喜欢过一大圈子的画家,最后重新回来喜欢梵高。他说文森特的脸上有红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烧烫了的赭石色。是个可以分辨出来的分明的男人。
小野很喜欢说:分明的男人。
小野在学习油画之前还分别学习过钢琴和吉他,还有摄影。他觉得对于它们他都喜欢,他从未舍弃,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触到它们,它们对他是一样地重要。当然还有文学。它们好像都和小野发生过无比绚丽的爱情。
可是在别人看来这个男孩的确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看起来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弃。他在不停地变换方式糟蹋着金钱和时间,还有爱他的人的热切期望。
小野开始遇到很多环境带给他的麻烦。他想飞的时候发现翅膀一边生长一边变得异常沉重。他开始了一个艺术家和环境惯常发生的矛盾和斗争。尽管他还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什么都不是。小野开始觉得他和艺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决定改学油画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他变得很无赖地张口要钱,他的很优雅的形象毁于一旦。
小野常说他迷恋梵高就是因为梵高和他一样是个无赖。
他说他比梵高样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让人生厌。
小野在那个春天穿瘦瘦长长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个皮制品店子里订做的,样子有一点可笑。他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事实上他已经开始畏惧这个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只濒临灭绝的动物,可是没有人会来挽救。
小野除了热爱他的艺术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懒得碰烟卷,也觉得从喝醉到清醒的过程是浪费时间,但他还是变成了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奇怪男孩。他没有什么朋友,尽管男孩们经常惊喜地在他那里发现珍稀CD,女孩子们仍旧会被他的小说弄哭。可是小野一点都不属于校园。他在一次语文考试的作文中写了一个感人的故事。整个故事是一个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产手术。他说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女孩就忍着疼笑了。小野对他的这段描写相当满意。他是太满意了以至于他在后来的那一堂讲评作文的课上居然冲动地举起手来要求读那一段作文。事实上这的确应当归罪于那个蹩脚的语文老师。他从来没有重视平日里博学好问的小野同学。
他没有认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当小野站起来要求念一念的时候那些邪恶男生们在怂恿地喝彩。这位老师就允许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的时候老师才回过神来。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地看着其他同学,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粒。
这件事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胆小的女生居然被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有一个女孩子的妈妈来到学校声讨这位老师和可怜的小野。
可是在承认错误的同时小野坚持那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下来的,而是他自己写的。
小野喜欢他自己写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他用这些故事把自己和这个气味混浊的世界分开。他也果然做到了分开,他一直都是孤独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女孩子们觉得小野是一个深邃的洞穴,她们喜欢洞穴以及洞穴里面的传说,但没人会因为迷恋传说而决定进去居住。所以没有女孩会爱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举着一块硕大的横幅出现。呼吁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这只绝境中的珍奇动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这个动物吃到了他的体内我都不知道。直到整个天幕暗下来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书包穿了结实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门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说,走吧。神情严肃。我就紧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暮色里。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惟一能够做的是屈从于我面前的这份爱情。我对着小野发出邀请。邀请他进入他常常路过的这座名为爱情的静物。并且让他永远在此居住。
我认识小野的春天,小野来到我朋友新开的酒吧,他给我的朋友带来几幅画面奇怪的油画,画面上几朵脏兮兮的云彩像污垢一样粘在黑锅一样的天空上。一个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着水蓝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只样子猥亵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一个欣赏他的画的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忘记天气了。应该是没有皱纹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楼阳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气舒展身体,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我穿了一件尖领子红格子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间的小猫咪花纹一样的长绒毛的毛线背心。还有橘红色的皱皱巴巴的长袜子和黑色条绒的裙子。我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很麻烦地编成了很多个系有彩色毛线的小辫子。
我记得那身衣服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我总是低头去拽我的袜子。软软的袜子滑下去了。裙子皱了,头发松了。我那个时候多么介意。
小野后来说,我是他在那个明媚春日里捡到的一个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个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长得好看,像个娃娃。这是他形容美丽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满足。
我当时的处境比一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娃娃的处境稍微好一点。我坐在房间里面。衣服虽然滑稽可还算体面。然而我看起来很忧愁。其实我只是在长大。长大的过程太过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无端地忧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小野走过来。我觉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盖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脸暗了下去。从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让我再见到阳光好不好啊?
小野后来说,那时候我的眼睛里有一种恐惧。那种恐惧充满了诱惑力。我是个在眼睛里种满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讲话很多,而我很安静。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惧中好奇地看着充满危险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建议太多了。
他说,你应当更换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么可以用这么繁复的花瓶。怎么可以插塑胶花。插一株麦子都会比这个好看。他说桌布换成单色的吧,格子的显得乱糟糟的。他说音乐太难听了,为什么不放我从前送给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脸色很难看。他说有个摄影师会来拍他的酒吧。他得认真招待他,因为照片会刊登在下个月的时尚杂志上。然后我的朋友就下楼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很有想法的新锐画家对坐在四月的和光里。
可是我觉得小野说得对极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像他一样厌恶塑胶花朵和那些能刺伤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楼一直坐着。我们以几乎停滞的速度交谈着。后来我们决定下去看看那个有名的摄影师在拍些什么。他在拍蜡烛和鸡尾酒。蜡烛总是熄灭,摄影师的头上全是汗。我们站在一个角落里。我听到我身后的小野轻蔑地笑了。
我们重新回到二楼。终于我主动开口讲话了。我说,你觉得他拍的东西很俗气是吗?我又听见他轻蔑地笑了。小野惊奇地看着我,眨眨眼睛说,如果是我,我会把你也拍上。你看到过的封皮吗?就把你拍成那个封皮上的模样——低着头,头发从两边纷纷垂下来,只看见鼻子和眼睛的阴影,手里是一枝没有开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为花茎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紧紧地握着花。花好像在渐渐开放。而血液在缓缓流淌。
我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长中无比重要的一天。我学会了无比安静地去赞同一个人。像一个橱窗里的布娃娃一样平和而优雅。我想跟他走。那会使我的整个冗长的青春有趣许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着。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绝交。因为我的朋友迟迟不肯换掉塑胶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怜,小野觉得二者密切相关。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说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以为你是画家还是诗人?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无赖。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酒吧。
小野终于什么都不再说了。他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一刹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他被刺伤了——事实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静了。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小野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他站起来。他走了。我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倾斜着身子,好像再也无法承载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来。跟随着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伤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忍受着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争执的时候都适时地离开。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会成长为一个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静。穿着一些鲜艳的小衣服,戴糖果样子的小卡子。每次来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宠爱我。他常常邀请我来他的酒吧玩,因为他看出我在成长里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这个在街上游荡的狼狈的布娃娃领到了他的宫殿里。现在,他看到我缓缓站起来。跟着小野,走向门口。
他可以称此为一场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这个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见的那个亲切的粉红色女孩骤然变成一个因为爱情会跳脚愤怒的女人。
我跟着小野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剧烈的破碎的声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涂鸦的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只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欢的。它碎掉了,那些字符被肢解了。一段有历史记载的光阴就这样湮没了。
我和小野仍旧离开了。我跟着小野走出那扇门,从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气。
外面应该是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了。有知了吵闹的叫声。炽烈的阳光像一种劣质的香粉一样厚厚地扑在我的脸上。我从前所有可贵的记忆都变得庸俗和廉价起来。我的少女时代已经和那只马克杯一起碎得一团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我跟着小野横穿马路。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一辆大卡车飞驰过去。小野穿过去了,可是我没有。我停下来。
小野突然倒回来,抓住我的手领着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厌其烦地所描述的,我捏着小野细细长长的手指,触到了深陷的掌心纹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们的爱开始于那只手。我抓住了它。我们奔跑着过了马路。我在一棵梧桐树下咯咯地笑。小野觉得我居心叵测。我拥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脚尖,下颏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说,小野,我喜欢你。
我常常无耻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爱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应当留下来,帮我的朋友扫起那只破碎的马克杯。我一定会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里。那是一个我的已经破碎的时代。橘红色一样焦躁的时代。
那是小野心爱的夏天。小野带着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远山。但是多数时候他不带我出去。他说他要一个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带上我去实现。他留下很多CD和电影给我。亲亲我的脸颊就走了。我觉得这像我小时候的暑假。我的妈妈留很多零食给我,然后亲亲我的脸颊,走了。我可以只热爱零食,不想念我的妈妈。但现在我只想跟随小野,不迷恋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妈妈一定会回来,因为她舍不得我。可是小野随时可能走掉。我知道他舍得。
很多电影冗长而寡淡。情节太稀疏。给我太多时间去想念小野。
《暗战》是小野要我看的电影中极少的港片,商业片。我是多么喜欢里面的爱情啊。记得洁尘写的电影评论中把电影里的爱情称做“清浅之爱”。觉得小野的表情跟那个病人杀手刘德华的表情很像。他们一样地决绝。一样爱得很轻蔑。我看到那个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刘德华的身后,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我跟着小野离开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记得,小野并没有对我说他喜欢我。我看到猫一样温顺的女人把头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叠在手上。那是他们所有的爱情。像一个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个很完好的集合。
这真是一场瘦骨嶙峋的爱情啊。没有血肉。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场骨感的爱情因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胜。我想让自己的爱情染上那个电影的颜色,冰静的靛蓝色,带着波光粼粼的忧伤。
在夏天末了的时候,我的营养不良的爱情惊喜地得到了它的补给。那天小野来找我。他有一点焦虑。他说他想拍电影。他问我喜不喜欢小津安二郎,他说他想拍那样的纯净的电影。在一个乡村或者什么角落里,让自己所有的欲望都暗淡下去。让每一分钟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我注意到小野说的时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时期的金币一样闪闪发亮的。我觉得他像一架马力十足的水车,在飞快地转动。把璀璨的水珠都溅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灭的欲望。他把他的欲望溅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湿了。可是我必须承认,那是一种我热切盼望的沾染。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这个叫做小野的男孩。极乐对于我来说就是我永永远远住在这种病里。我常常想要赞美我的妈妈是因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听小野说完他的计划。我甚至没有表现出对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票房的怀疑。我的确看到很多的电影艺术家们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为极品,我甚至看到他们在采访录像上无比严肃地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是对他们影响最大的。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电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点也不像。所以他们成功地赚到了钱。我担心认认真真学习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养不活我也养不活他自己。可是这个问题重要吗。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样我就满足得不需要问任何问题。
小野说完之后,用眼神对抗了一会儿我的安静,终于他又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局促。很轻快的。好像是问我借一根大头针一样轻松。
可是我想说的正是,这枚大头针你不用还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离开,我们两个人,牵着我们无比消瘦的爱情。我们躲起来,他拍他的电影,我来养胖我们的爱情。我永远在他的右手边,和他并排站着批判这个世界。朋友酒吧里就是不应该用塑胶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温度的体温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静下来。
我想了想,决定问他一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问他问题。我住在他的心里。我可以背诵他所有的念头。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围着我的15平米的小房间走一圈一样简单。所以我从不发问。我打算问一个问题,只是因为我想听到那个我想要的答案。
我问小野,你为什么想要带我走呢。
小野说,我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地嫉恨这个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样地嫉恨这个恶俗的世界。我们都像无辜而干净的小水珠,我们本来是会被蒸发上去的。就像听从了上帝召唤的人们会上天堂一样。我们会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们是它喜悦的眼泪。可是可是,我们在上升的过程中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灰尘可真多。我们的身体上都沾染了那些颗粒状的无赖。我们的身体越来越沉。我们变得臃肿而混浊。我们再也不能成功地飞去月亮。我们再也没有资格做一颗月亮的眼泪。所以我们盘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着灰尘外套的水滴结在一起。那一时刻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被叫做云。或者是白云。我们就认为我们真的是洁白的。云有不能承受之尘埃。我们终究会噼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间。我们又是一颗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和鼻涕唾液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小野是两颗有洁癖的水滴。我们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尘的旅行或者是肮脏云朵的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