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车上。对母亲说了谎。说这个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复习。然而他换下校服之后,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车票,与她一起去往一个陌生城市。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从未离开过学校、家庭的固定路线。短途的出走使他忧患,所以他在四个小时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雾之中的田野呼啸而过。时而闪掠过大片零星的村庄灯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脸。少年瘦而孤僻的脸,眼神中有阴影一样的怅惘。她侧躺在座位上,蜷缩起身体,把脸枕在他的腿上,闭起眼睛入睡。她发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或者说,她并不喜欢暴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在年少的时候,就展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镇定性格。这是另一种对自己做出承担的方式。
凌晨时分到达杭州。他们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边不时有到站播报,大堆熙攘人群来回涌动,呼啦啦,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马乱。空气中有皮肤和行李的气味。她起身去水房用凉水洗了脸。她说,我已经找好医院的地址。我进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时,会很快。不要离开。要等着我出来。
可是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她出来。等待手术的时间很长,走进手术室之后的时间更长。他是一大堆面目浑浊的成年男人当中,惟一清新干净的少年,无端引起纷纷侧目。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食物。阳光直射,照得他眼睛发花。手术室的门一次一次地被推开,女孩子一个一个地出来。一直没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诉自己,如果再过十分钟,她还没有出来,那么他将踢开门,进去找她。就在此刻。护士走出来大声叫喊苏内河的家属。他腾地直立起来,双腿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紧盯着护士手上戴着的一双沾满血迹的橡胶手套。
他跟她进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镊子拨弄里面一堆暗红的血块,说,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里没有绒毛。她有宫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观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须马上送到医院来。一股从血块上散发出来的热腥气味,猛然间直扑到他的脸上,熏得他眼冒热泪,一阵恶心,只能匆促后退。忽然听到白布帐帘后面有人发出模糊的呻吟。他听出来是她的声音。脑子里没有反应,径直走了过去。就这样,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妇科手术台上。身边有缠连着电线的仪器,透明橡胶吸管里尚有滞留的血迹。地上扔着吸血用的棉团,散发酸涩浓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裸,两条细瘦的腿被分开架起,固定在搁脚架上。她的大腿上沽着几缕鲜血,顺着皮肤淡淡地滑落。抬起脸来看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水,刘海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清亮的眼泪从眼角毫无知觉地掉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并不悲痛。只是轻声说,过来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两腿之间禁忌的器官。黑暗羞耻的内核,呈现在眼前。突如其来的恶,出击如此重力,仿佛被两只锤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闭上眼皮,眼前一阵发黑,几欲站立不稳。
9
拉萨到林芝八一镇。四百二十多公里。将近八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乡。
他在卫生间里剃须,用冷水把脸冲洗干净,对着镜子,轻轻拍上一层带着青草香味的爽肤水。这是十年高级管理层职业生涯保留下来的习惯。很多生活细节最后会被定型成习惯。一个经常需要谈判、开会、交际应酬的男人,必须护理好自己的脸面。他对着镜子,换了一件白色棉衬衣,对着肩膀上方的空气稍微喷出一点古龙水,然后拿上外套,走出房间。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戴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是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且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个简陋的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会延后。持续的大雨会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化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10
她说,善生,我觉得自己心智日益丰盛,点滴细微事物都会动心动容,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在损耗生命。
她说,善生,我追寻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待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