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张新颖
一
先是在《天涯》上读到一部分,接着是《万物花开》的附录,现在,它已经完全独立、自足,它就这样,自各儿在这里了。
一开始,我们或许只是把它当成有趣的quot;民间语文quot;吧;当林白告诉我们《万物花开》的部分素材自此而来,我们就不能不考虑个人创作和民间叙述之间的关系了。林白说闲聊录和《万物花开》的关系,大概相当于泥土和植物的关系。当时我看到这句话就觉得高兴,但隐隐又有点儿嫌林白说得还不足,我在心里反驳说,闲聊录不仅是泥土,它本身同时还是植物,还是花开。我们的认识不能到这里为止:在民间的泥土上生长个人的植物和花朵;民间本身就植物繁茂,四野花开。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更彻底一些,闲聊录就不可能仅仅是quot;素材quot;,更不会只是个人创作的quot;附录quot;。
我猜想,这样的想法林白那时大概就隐约意识到了,只是还需要一个明确、清晰起来的过程。毕竟,从《一个人的战争》到《万物花开》,已经是长长的一段行程,林白还能走到哪里去?到这个时候,真是能够考验一个作家的天分、力量和勇气。长期在个人幽暗的空间里摸索、挖掘,有一天,开了一扇窗,新的空气、阳光和可以从窗口眺望的景象,一下子带来对一个广阔世界的新鲜感受,在这个时候,一些新的因素就出现在她的文学里了。我说的考验,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很多作家拒绝这种考验,他们就停留在这里,你不能说他们的文学里没有活泼的生活和广阔的世界,但那样的生活和世界只是在窗边和门口感受的生活和世界,他们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在我们的文学中,多的就是这样的窗边文学和门口文学,当然,我不否认,在这样的位置上有时候也能够感受到清新的风和视野可及的多样风景。但在这个时候,林白却被强烈诱惑着离开窗边跨过门槛走进了辽阔的世界之中,表现出性格里的彻底性。
有了这样的彻底性,才有了这样一部独立的。
那么,文学呢?
作家走进辽阔的生活世界,如果还一直带着文学的矜持和艺术的优越感,就不可能真正投身和融入其中。他没有对世界充分敞开,世界也不会向他充分敞开。我们说文学来源于生活,所以作家向生活世界学习,看起来是个低姿态;但我们又相信文学高于生活,所以他面对生活世界的时候不可能不带着文学的矜持和艺术的优越感。他要从生活世界中提炼出精华,把它quot;上升quot;为文学和艺术。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仔细追究起来非常有意思,会暴露出很多似是而非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不能深究,但不妨换个方向思考:如果文学不是一门quot;上升quot;的艺术,而是一门quot;下降quot;的艺术呢?如果文学放弃了它面对辽阔生活世界的矜持和优越感,它会失去什么,又将得到了什么?
至少是一次尝试,尝试把quot;上升quot;的艺术改变为quot;下降quot;的艺术,从个人性的文学高度quot;下降quot;到辽阔的生活世界之中去。我想,这样的改变不仅对于林白本人是意义重大的,而且也深刻地触及到当代创作的某些根本性的问题。
二
马克思在《路易amp;#8226;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论述复辟时代的法国农民,说:quot;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quot;爱德华amp;#8226;萨义德把这句话放在《东方学》的扉页。我在这里也借用这句话,来讨论底层表达和民间叙述的问题。
无论从压迫他们还是从解放他们的意义上,底层民众长期以来被视为没有能力表述自己,他们被称为quot;沉默的大多数quot;。沉默,不说话。
可是,他们真的不说话吗?
当quot;说话quot;这个词换成quot;表述quot;、quot;表达quot;、quot;叙述quot;的时候,似乎就有理由把他们描述成quot;沉默quot;的了。也就是说,虽然他们说话,可是他们的说话够不上quot;表述quot;、quot;表达quot;、quot;叙述quot;的程度,他们的说话不quot;规范quot;,没有太大的quot;意义quot;和quot;价值quot;。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他们的话不是话。
那么,谁的什么样的话才算是话?是谁怎么规定了什么样的说话才quot;规范quot;,才有quot;意义quot;和quot;价值quot;,才够格称得上是quot;表述quot;、quot;表达quot;、quot;叙述quot;?
关于表达的权力机制在漫长的历史中被建构起来,并且不断地被建构着、调整着、巩固着。在这一整套复杂的大系统中,文学更是通过对其quot;特殊性quot;的强调,被视为非同一般quot;表述quot;、quot;表达quot;、quot;叙述quot;的话语,只有少数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可能掌握和使用这套话语。越是强调quot;特殊性quot;,它的排斥性就越强;排斥性越强,quot;特殊性quot;也就越突出。文学为什么总是喜欢讨论quot;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quot;之类的问题呢?其中的一个秘密就藏在这里。
我想也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它打破了那种农民不会说话、只能由别人代他们说话的假设,让一个到城里打工的妇女直接开口。这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神色飞扬。她讲现实境遇、留存在个人记忆中的历史、村庄的人与事、当地的风俗和事物,散漫无际,却也像流水和风一样,浑然天成。文人作文,师法流水和风,quot;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quot;(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真正能够达到这个境界的文人,恐怕少而又少;不是文人的木珍,倒庶几近之。她不是文人,不要作文;她开口说话,也并不关心quot;规范quot;、quot;意义quot;和quot;价值quot;,她本就是闲聊而已。
闲聊而且是妇女闲聊,东家长西家短,陈谷子烂芝麻,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猪贩牛生孩子,说出来就被风吹走了;林白却把它们整理成文字,而且要让这样粗俗的东西登上文学的大雅之堂,这不是冒犯么?这当然是冒犯。把自己封闭在quot;特殊性quot;的圈子里反刍着优越感和艺术性的文学,太需要冒犯了。如果能够冒犯出一个缺口,连通真切的生活和辽阔的世界,那就太好了。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并不能举出几部当代作品来,使我能够像读时那样真切地贴近当代中国的农村、农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些以各种各样方式活着的人的心--虽然木珍们并没有直接讲述他们的心灵史;我也并不能找出几部作品来,像木珍的闲聊那样朴素、自由、鲜活。木珍说话,我们没见她的样子,但从她的讲述里就看得出是眉飞色舞;当今文学的叙述,唉,如果该达到眉飞色舞的状态就能够达到眉飞色舞的状态,那我们的文学就会有魅力得多。
2004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