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望着周围的评委,每个人脸上都是安静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刚刚是谁把红灯按了下去。目光从每个评委的脸上——扫过来,还是没有答案。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议论纷纷的观众,还有人群里,被傅小司按住双手的,泪流满面挣扎着的立夏,听到她因为被陆之昂捂住嘴巴而变得模糊,可是依然哽咽着吼出来的“是哪个王八蛋按的,啊!是哪个王八蛋啊!”那一瞬间立夏伤心欲绝在七七的视线里无限地放大,放大,直到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耳边是立夏的哭声,和她哽咽的话语。
是哪个王八蛋的啊!
是哪个王八蛋……蛋按……的啊……
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遇见消失在幕布后的背景,都来不及看她有没有哭。
七七的心惶惶然地沉下去。
段桥冲在最前面,立夏和傅小司还有陆之昂跟在后面,一群人冲到后台,可是找不到遇见。听工作人员说是化妆间卸妆,于是又跑去化妆间。
在打开门的刹那,映进眼里的是空旷的房间,还有黑暗里镜子前唯一亮起的一盏光线不太够的小灯,以及,低着头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的遇见。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遇见最伤心的一次哭泣。我以前好多次看到过遇见流泪,都是倔强得没有声音。可是那天,她趴在段桥的肩膀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像是那么多年的努力,那么多年受的委屈,那么多年来为了音乐而放弃的幸福,都化成了她的哭泣。
那一刻,站在门口的我好难过。周围的人和物都消失不见,甚至连站在我旁边的我最爱的傅小司也失去 存在的意义,眼前只有哭泣得像在轻微抽搐的遇见。心里像是突然被插进千万尖锐的钢针,痛切心扉。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那天我没有在现场。如果我不在的话,也就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忘不掉那天遇见最后已经嘶哑的哭声,还有她那张伤心欲绝的脸。
那是我记忆里,最让人难过的遇见。
——2003年·立夏
《光芒舞台》最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一个歌手都没有顺利地通过所有的评委。第一名能空缺。
散场后七七从后台出来,立夏他们已经走了。公司的车停在剧院门口。七七跟着助手朝车停的地方走去。
关上车门之后,七七没有再说话。头靠在玻璃上,低声说了句,送我回家吧。
身边的经纪人叫司机开车,然后回过头来对七七说,刚刚遇见都要唱完了,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呢,结果还好你在最后时刻按住了,不愧是七七啊。哈哈。
靠在玻璃窗上的七七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北京的夜色。那些灯光从车窗射进来,倒影在七七的眼里,反射出层层叠叠的光晕来。
等立夏再抬头来看窗外的时候,整个冬天已逝。窗外又开始刮起了风沙。树木的新芽被沙尘减了不少的绿色。整个北京看起来灰蒙蒙的。死气沉沉。一晃两个月过去 。
前段时间一直昏昏沉沉地在生活,每次想到遇见都想哭。
遇见又重新回到便利店上班去 。因为并没有顺利拿到歌唱比赛的第一名,所以公司让遇见自己选择到底要不要继续签约之能传媒。因为由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很难不借助任何比赛捧红她。在立通传媒的最后一天,遇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抱了抱立夏,转身离开了立通大夏。
立夏从落地窗看出去,正好看到遇见从大厦门口走出去,单薄的身体,在风里裹得紧紧的风衣。立夏喉咙又有点发紧,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些伤痛,终究只有时间才能抚平吧。
七天之后,傅小司的第四本画集《冬至》送发式。
连续三三都没有睡觉了。可是立夏还是不想去睡。拿着程序表一项一项地核对,生怕任何程序出问题。这本画集是小司在被媒体批判成只懂抄袭没有任何创造力的画家之后的第一本画集,所以,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
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
每天的工作表都排得满满的。陆之昂被公司调过来负责这次首发式的宣传企划。干通宵的时候就在傅小司的卧室里便睡一下。
立夏和陆之昂连续三天只在早上睡两个小时,然后继续工作。场地的调动,人员的安排,印刷厂的进度,宣传册的印制,邀请记者,新闻通稿,所有的事情让两个人忙得要死。傅小司看着却帮不上忙 。
已经是第四天的早上了。后天上午就是首发式。
“我能帮着做什么?”傅小司坐在沙发上,有点沮丧地问。
陆之昂抬起头来,一张疲惫的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但还是露出了笑容,这更加让小司难过。陆之昂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做做面膜什么的,哈哈,就像前面你一直在熬夜画画布我们在休息的时候一样,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内疚。
傅小司望着陆之昂的面容,心里掠过很多的感慨。对他已经日渐成熟起来这个概念在之前只是朦胧地浮在空气里,可是现在,在看着他工作的时候,在看着他有条不紊地计划着所有的细节的时候,才会深深地感觉到,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冲动的男孩子了。
这也让傅小司觉得格外振奋。
突然,电话响起来,立夏接起来在一声“你好,立通传媒屿工作室”之后就没了声音。
空气里浮动出尘埃的味道。
陆之昂抬起头,看到立夏不知所措的脸,和沿着脸颊滑下来的泪水。
整个工作室有三分钟没人说话,之后,立夏才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小司的官司,输掉了。
一大颗眼泪砸下来,掉在手中的工作表上,模糊了“冬至”那两个黑色的大字。
整个晚上都在给律师打电话,结果,那边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官司会输掉。只是一直重复着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改天出来当面对你讲。
“可是之前不是一直都说情况很好完全没问题吗?!”
暴跳如雷。完全不是平日里温和的陆之昂。
“很多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讲,不方便。我已经说了,要当面谈一下。”对方的口气很无奈。
“不方便?!你也知道不方便啊!小司的新书后天就要发布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们官司输了,你叫小司的发布会怎么做啊!”
“你现在冲我发火也没有用啊。”
“那法院的判决什么时候发出?”
“明天。”
“怎么会说了电话里很多事情讲不清楚,你别问了。”
“好吧。”陆之昂挂掉电话,然后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打开小司的门,去工作间倒水的时候听到角落里有什么动静。开始吓了一跳,后来仔细看过去,却发现小司坐在地上,脚边散落着无数的信封和信纸。身边是一个好大的箱子,装满了信。陆之昂想起这个超大的信箱是用来装读者来信的,陆之昂也曾经看过里面很多的信,那些鼓励和支持,很多时候都让读者感动得无以复加,只是表面上还要嘴硬地说,啊,这么多喜欢你的女孩子啊,都够赶上我一半了。
走过去,在小司边上坐下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一些潮湿。很明显哭过了。
陆之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难过像潮水一样涌起来。
“干吧不睡觉呢,快点去睡吧,”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希望给他力量吧, “养好精神呀。”
“嗯,好的,”傅小司抬起头,那一瞬间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野兽,已经没有了倔强的力量,只剩下可怜,陆之昂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都有点困难,“我马上就去睡了,我以前都没时间看这些别人写给我的信,现在我想看看,因为我想……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写信了吧……”
平静的语气。稳定的语速。可是,可是聋子也可以听得出来话里断断续续的,哽咽的哭腔。
陆之昂抱过小司的头,眼泪流下来,“不会的,爱你的人永远都是爱你的,小司,你一定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一定要相信。
哪怕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相信了。
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首发式。早上六点,立夏就已经到了发布会现场。立夏一直担心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打电话给遇见,遇见什么时候也没说就说你直接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来。
傅小司的发布会设在光华国际会展中心的一楼大厅里,几乎所有的文化界的重要新闻发布会都是在这里做的。立夏看着现场的布置,和昨天的一样。只是在小司的发布展台旁边又搭建了另外一个舞台。
向工作人员询问了一下,说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唱片的新专辑发布会。立夏还是不太放心又打了电话回去询问了公司今天有没有和别的公司撞新闻发布档期,怕记者赶新闻有些就不能来。后来公司又确定了一下准备到场的记者都会出席,立夏才稍微放了点心。
看了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立夏心里在担心的问题并不是现场的布置,而是工作室那边,也不知道小司的情绪怎么样了。因为在离开的时候,小司依然蜷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坐了一整夜了。
立夏看着小司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于是打了电话给公司高层,颤抖着说,要么今天的发布会……就临时取消吧……
结果是公司的部经理ILL都过来了。
NILL站在工作室里对傅小司说,小司,每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就像你现在,如果你现在放弃了的话,那么你是彻底地失败了。而你如果站起来的话,你会得到每一个人的喝彩的。
傅小司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泪水。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怔怔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个地方。
立夏看得心都要碎了。
立夏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到遇见跑过来。立夏突然觉得很感动。于是用力地抱了抱遇见。
“好了,我们去化妆间等小司吧,他来了肯定要急着化妆做造型,”遇见拍了拍立夏的肩膀,“现在不是我们软弱的时候,撑过今天上午,然后我让你大哭一场。”
两个人等在化妆间里。时间从身边不动声色地奔跑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秒针转动发出的滴答声。立夏心里越来越惶恐,感觉像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被大风一直吹来吹去。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立夏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陆之昂”三个字赶快接起来,然后,手机里传出陆之昂的声音,那种声音是立夏以前听到过的,充满着兴奋和喜悦,他说:
小司已经进来了,马上到化妆间,你们快点准备!
立夏挂了电话冲出房间,转过头,看到走廊尽头,傅小司气宇轩昂的脸。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走廊尽头穿着黑色西装扎着领带的傅小司,像是感觉到了春天在一瞬间就迫近了我的身旁。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我高三那年在上海看他领人生中第一个美术大奖的候曾经看到过。于是我知道,他没有让我失望。
他再也不是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他是那个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
再疼的伤痛,都在这一瞬间平息他完美的笑容,和清晰而明亮的眼睛里。
——2003年·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