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那个秋天(1)
11
叶蓝快要离开的那个秋天,天气深肃。卡桑告诉父母,爸,妈,叶蓝要走了。可我竟然决定不下来是不是该去送她。
辛和看着这已经渐渐懂事起来的孩子,却想不明白她为何对这样一件小事矛盾。她说,叶蓝是你这么好的朋友,她要走,你当然该去送她啊。
简生立刻捏辛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他对孩子说,卡桑,你若要去送她,就告诉我日子,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但是你若不去,那就是你的想法,由你自己决定。
卡桑后来还是没有去送别。甚至她不知道叶蓝离开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天。
那段时间,她依旧是在教室里面勤奋地做题,听课,没完没了地考试。每当伏案疾书,听见有轰鸣的飞机划过秋高气爽的蓝色天空之时,她便会忍不住抬起头,望出窗外。
叶蓝是否在上面,透过舷窗,俯瞰逐渐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下面的城市呢。也许她是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美好的记忆。
但是,真的没有吗?
不久之后有一天晚上,凌晨一点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是简生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叶蓝要找卡桑。简生是被吵醒,却依旧耐心,他搁下电话,走过去敲卡桑房间的门,说,卡桑,把电话接起来,叶蓝找你的。
她一阵欣喜,拿起话筒,听到那边传来熟悉的,叶蓝一贯的轻松而调侃的声音——喂?卡桑吗?我已经到伦敦啦。这些日子在语言学校恶补英文呢,说腻啦,想说说中文来着,你还好吗……
那个瞬间她握着听筒,只觉得时间飞回流转,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你好,我是叶蓝。女孩对她说。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们在地板上铺散开来的藤蔓一样纠缠的头发。她们在浅薄无知的年岁里写过的信。被人欺负的时候,她站出来挡在她的前面……
这一切是多么的浅淡而美丽。虽然已经过去。
而她依旧留在自己的寂静的世界。中考临近,大家分成两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拼命地玩的。卡桑过去一直是少言寡语,除了叶蓝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现在叶蓝离开,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处境,从来没有搅进女生堆里那些纷繁复杂的圈子中,唯独专心自己的功课。像是一朵莲花。兀自盛放,远观朝潮夕汐。
周遭更加宁静,她一门心思开始刻苦,在初三的时候成绩一跃而起。是非常聪明的孩
子。中考临近,简生辛和却丝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参加的画展,她还有闲心去欣赏。她喜欢简生的油画,对艺术亦有着极端敏感的触觉。她曾经对简生说,爸,你的大部分画,即使内容不同,我也总觉得有着一种重复。像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简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惊讶于这个孩子的灵敏的艺术感受力。人们都说他的画很特别。却没有人能够说出,是怎样的一种特别。因为无人知道那都来自他的记忆。
后来,康亦君没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兴许是对什么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毕业的夏天,卡桑顺利考入重点高中。而亦君却差得很远。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钱,把他送进一所普通高中。他们仍旧保持联系,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刻意地回避叶蓝,仿佛是一个默契的规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没有放下。
离开的那个秋天(2)
叶蓝走后,康亦君越来越颓废和漠然,因为长得体面,就又开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围绕。听说后来在高中,他重新认识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轻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总不会太无聊。他身边的女朋友也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打了。他从来不拒绝跟她们混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叫上卡桑一起出来玩,喝醉的时候,他眼中总是泪光隐现。某些难以自制的时刻,他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说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说完一个人在那儿空洞地笑,或者顷刻间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叶蓝。
她进了高中,也就没有再遇到过像叶蓝那样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过。
她和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踩着年轻的阳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园里面。在光线充沛的教室里面平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将尽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间里昏黄的小台灯下做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凌乱的公式。与多数为数理化头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后劲的男生一样,越到后来,成绩越好,节节飙升。老师们曾经笑谈,如果她用少数民族的身份来报考大学,将超过分数线多余的成绩分给平均分给其他人,那么这个学校的升学率会飙升一截。
间或地会收到叶蓝的信和包裹。信是写在厚重光滑的复古信笺上的简单问候,中英文夹杂。更多时候寄来包裹,打开来里面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经寄回来一大捆干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着新鲜的色泽,特殊的香气浓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灿烂阳光。卡桑把它们郑重其事地插进一个玻璃花瓶,反复观看,越来越觉得美。叶蓝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换学校之外,还经常出境旅游。卡桑回复的信,她不知为何总是收不到。于是索性她也不再写。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恋的,形式就并不重要。
卡桑高二的时候,叶蓝曾经回来过一次。是圣诞节假期。学校还在上课,卡桑索性翘课前去机场。
在嘈杂的国际到达出口,她看见叶蓝孑然一人,独自拎着一个小包,落拓而开心地走了出来。随意地好像是出门上街。也难怪,从小飞来飞去全世界漂泊惯了的孩子,出国是司空见惯。叶蓝看见她,兴奋地扔下包就径直跑过来,扑上去拥抱她,她说,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天她们在叶蓝的家里,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在房间里肆意地疯,累了躺在地板上。叶蓝说很多很多的话,在国外的生活,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后话题扯回来,说到过去两个人的那些令人回忆起来无限开心的细节。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书一样的通信,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回忆在历史课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着的事情,乐得四脚朝天。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声音嘶哑。索性躺下来。卡桑因为课业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静下来,竟然不知不觉累得睡过去。叶蓝见她睡着,便一声不吭地躺在旁边,抚弄她的头发。
卡桑在睡梦中一直感觉叶蓝在背后抱着她。叶蓝对她说,卡桑,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第二天回到学校上课,也就再也没有和叶蓝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后又去了香港见母亲,之后回了英国。
剩下卡桑一个人继续着高中生的生活。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光线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轻快口哨。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伴着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声,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有如年少的心事。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蓝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离开的那个秋天(3)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们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最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像无法表达的眼泪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尽头的日子里面,一叠又一叠的试卷没完没了。白天在沉闷的教室里面听课,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课本上陈旧的内容,日光充沛,并且显得和那些孩子一样盲目而疲惫。晚自习就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面考试,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经深浓。人已经渐渐麻木。有时候做题做到极度疲倦,就抬起头来,想换一口气,却惊讶地看见整整一个教室里面都坐满了伏案疾书的孩子。鸦雀无声,脑袋黑压压一片,埋头做题的姿势出奇地整齐,壮观而惨烈。
那个时候会无奈地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还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见时光的无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晋美驱赶着羊群归来,在星辰满天的夜晚,陪伴爷爷在黑帐篷里面诵经。酥油茶的文火静默燃烧,桑烟从大地上袅袅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现在,自己身处这个大城市里的重点高中,在高三的教室里面刻苦地做题。这一切是多么地荒唐和不可想象。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自习结束,听着最后一道铃声刺耳地响起,在渐次熄灭的教学楼的灯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流过原本寂静的夜晚的校园,流过马路边的扶疏树影,流过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抱着日复一日的疲惫和盲目以及对于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纷纷回家。
书包里面背着厚厚的复习提纲和练习试卷,在公交车的末班车上,坐在最后一排。橙色的路灯撒进车厢里面,不停地变换阴影。
在公车上每天都会遇到两个固定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孩子,是一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年轻情侣。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语。黑发长长的女孩子把头埋在那个年轻男孩的怀里。两个孩子的脸都转向一边,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寂寞的神情眺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繁华夜景,带着青春的茫然忧伤。
她回到家中,打开自己房间里面的小台灯。喝一杯水就继续做题。依然会对那些枯燥的没完没了的练习感到厌烦。心绪烦躁的时候,就在纸上用藏文抄写佛经。
无人知道她离开高原之后,仍然从未放弃自己的母语。而且,不但会说,还学会了写。那些图画一样漂亮的藏文佛经,填补了她寂静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写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会觉得回到了故乡一样,令人温暖起来。这样便有勇气继续行走在远离故乡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时候,辛和如果看见房门下面的缝隙仍然射出灯光,便会轻轻推门进去,给她递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这样劳累,总是劝她尽快休息。母亲目光是真诚而关切的,卡桑会同样温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妈妈。你也早些睡吧。
她对自己说的话毫不敷衍。总是很听话地立刻就去睡觉。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
卡桑,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它会消失。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遥远的爷爷的声音。这么久以来,她远离故土,潜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亲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处拥有这样一所家园。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那是他们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妈,爷爷,晋美,他们都快乐地在那里永生。并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里去团聚。而这团聚之前,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独自去走。她无畏并且甘愿。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心绪至为平静。其实她毫无高考的概念,那对于她来说仿佛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考试而已。便是在那样的轻松心情下,她高考成绩在年级里排名第四。她为这样的结果高兴。到了填报学校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可以选择最顶尖的大学里面最神气的专业。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考古专业。
卡桑坦然地把填报的结果拿给父母看。简生看到她的选择,问她,卡桑,你做这样的选择,确定是想好了的结果吗。
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于是他就说,那你就好好把握,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夜里睡觉之前
12
简生,你是否已经放下心来。夜里睡觉之前,辛和问他。
你是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一直心怀担忧,担忧我们抚养卡桑,会重蹈覆辙,陷入你与你母亲之间那样的轮回。我是知道,你为此一直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从未有过争吵和打骂,你对卡桑,亦从来都是万分慎重,无论什么事情,都完整地给她自己做主的权利。陪伴她,关注她,坚持交流,让她感觉被爱。我亦是如此。
简生睁开眼睛,说,对,我知道你懂得这些。
辛和又说,简生,你抚养卡桑越是小心尽责,越让我觉得难过。她以后会面对怎样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她被我们所爱,一直端然成长。而我怕她心智太单纯,处事太自主太落拓,今后会受到伤害。除此之外,我亦看得出,你完全是在通过对卡桑的抚养来弥补你过去缺失亲情的遗憾,并且努力自我扶正。简生,你越是这样,我越能感到你心中的欠缺未曾消减。我反而担忧着你。
他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别想得太多了,辛和。你能够这样懂得我,我真的很高兴。但不必多虑,辛和,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你不觉得一切都很好吗。
在高原故乡的时候
第五章
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简桢
1
她记得在高原故乡的时候,曾有一只铜制的年代久远的老碗令她印象深刻。碗的表面有着被时间所侵蚀的累累痕迹,看上去古朴陈旧。边沿上刻下了粗重而拙劣的抽象纹路,看得出工匠的手艺并不娴熟。用了很多年之后,这只碗纹路凹陷的罅隙之间泛着黑色,凸起的地方却又因为常年摩挲因此光滑澄亮。它陈旧得没有人还能记得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带来的。而卡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这只碗总是用来盛放自己最喜欢吃的酸奶子。那种酸甜适宜,粘糯而又爽口的味道,是她童年印象中最为朴素而强烈的诱惑。
尤其是在雪顿节上,捧着一碗酸奶子,看着一块块凝乳状的白色充满诱惑地随手部的
轻微摇晃而抖动起来,醇香的味道就浓烈地扑鼻而来,酽酽的,甘美的。幸福的等价品。
而她离开那里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接受城市口味的牛奶。
她只有一次,在一家糕点店铺里,看见了一碗乳酪。白色的瓷碗,盛着和童年时代记忆中的酸奶子一模一样的乳酪。却又是不同的。她竟然就站在那里凝视良久。
视觉在一切感官之前先发制人地惊醒了记忆,然后是嗅觉,味觉,直到终于感觉到阔别已久的微妙的幸福。但一切想象总是很快就幻灭。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那时她已经上大学。终于出落成格外高挑颀长的年轻女子。真正的麦色的皮肤,瘦而紧致的身材,非常健康:脖颈,手臂……身形线条无懈可击。面孔清晰干净,有着藏羚一样的明亮深黑的眼睛,目光如洗,坚韧锐利,瞳仁深黑。一头浓郁而漆黑的,秋林一样的长长发辫。修长的腿。
非常的美。是那种人群之中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城市女孩所没有的美,独特的气质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即便是穿着普通的学生装,走在街上亦令人侧目。
学校就在北京,只不过是住进了校园里面而已。有时候周末会回家去看望父母,外祖母。一直都是很孝顺很乖的孩子。在大学里对功课依然非常用心。系统而痴迷地学习历史,参加学校给历史系和考古系组织的实地勘察活动,去陕西,河南,甘肃一带。还一直保留着高三时的习惯,每天抄写一段佛经。一直是过着普通大学生的平凡生活。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研究文物,并且钻研文物鉴定的技巧。其中有莫大的乐趣:从一件古气的细致之处看见了历史的真相。她有时候会古玩城闲逛,从大多数粗制滥造的仿古玩意儿中,兀自体验辨别和鉴赏的乐趣;更多的时候去图书馆里面查询和阅读相关的专业书籍;而她最喜欢的,是从报纸上搜集古董拍卖公告,然后按照公告中写的日期和地点,去看拍卖物品实地展示。
她遇到迦南,是在一场大型的藏传佛教古董拍卖实地看样展会上。
她在展厅里逡巡,仔细观察欣赏那些精美绝伦金碧辉煌的佛像,唐卡和神器。而当她无意间侧目的时候,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自己旁边。高大俊朗,略有卷曲的浓密头发,古铜色的皮肤。侧面的线条仿佛刀砍斧削一般爽朗,凹凸有致。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内心长久以来对于一个特定形象的空幻的设定,头一次有了清晰可见的形象。让人从心底被触动。
她尝试着用藏语对他说了一声,你好。
男人诧异地转过头来,用藏语回答了一句,你好。他脸上泛起笑容。她这才看到他的面孔:一瞬间她仿佛是看见故乡的大地,并且由此迫近一处无可抵达的回忆。那是唯有经过血统和日照的赐福才能够拥有的一张面孔,这般的俊朗,令人挪不开目光。
卡桑问他,你从西藏来的吗?
男子笑了笑,说,大概算是吧。
卡桑没有再问,他便也没有再说。她深刻记得他的笑容,令她几乎闻到了回忆的辛香。
那个男子并不多话。没有再继续喋喋不休地与她纠缠。这令人喜欢。他沉默,可是为什么,他越沉默,她心中便越不安。
他非常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展品,然后很礼貌地转过脸对卡桑说,我去那边看看,先走一步了。再见。
他没有留下任何的名片之类。收敛而生疏。转身落拓地离开,很快消失。
第一次邂逅迦南。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她曾经语气万分轻佻而自嘲地向叶蓝形容,他是那种,任何多情的女子见了他第一面便愿意给他生孩子的漂亮男人。一个古董商人。
卡桑毫不犹豫地去参加这次藏地古董拍卖会。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交了数额不小的竞拍保证金,攥着一只号牌,在拍卖会现场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中,心猿意马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直到他用令全场震惊的价钱喊下一尊金铜佛像的时候,她才发现了他。
拍卖会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在出口处撞见他在那里抽雪茄。
男子看见了卡桑,便面带惊异的神情,笑着叫住她,你也来竞拍?
卡桑一时语塞。她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男子正在抽烟,他很快比划了一下手中的雪茄,用非常具有洋化礼节的语气问她,对不起,你介意吗?
卡桑摇头。
男子反问她,你是从西藏来的?
对。我家乡在那儿。但现在在这儿上学。
男子并没有盘根问底地追问是哪所学校。他只是好奇地说,学生也来参加拍卖会吗?
卡桑说,学考古的。所以常常来看看这些古董。
他笑,说,我明白了。你很喜欢研究古董?
卡桑回答,对,很有意思的。
男子笑着,抬起头来抽了一口烟。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一起进去吧。他说。
跟古董有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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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一起。男子在对竞拍接下来的古董已经不怎么关心,他侧过脸来小声和她交谈。他说话没有涉及自己任何私事,只是谈论跟古董有关的事情。他小声地对她说,你看这一幅唐卡,赤金止唐,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可是其实它只是一张复制品。这幅唐卡本身是一幅国唐,据说是诞生在十二世纪初,当时西藏处在前后持续四百年的各派分裂混战之中,一个叫做旺牂牟钦的贵族子散妻离,在无望之中归佛,到寺庙去请一名画师作唐卡。传说这个贵族用上等丝绢作底,自己刺血为墨,染成赤线,又将家中珍藏的回疆美玉以及东海珍珠献出,全部作饰料织进了唐卡。据说织成之后真正珠联璧合,精美绝伦,一直都是寺庙镇殿之宝。可是后来,大不列颠侵略者入境,这幅珍品竟然一夜之间神秘失窃,至今下落不明。那个寺庙中有一个老画师回忆原作,便重新绘制了一幅赤金止唐,与原作十分相似,但是却也完全不同。原作为织锦,新作为笔绘,画于普通棉布之上,亦无丝绢,刺血,美玉,珍珠,可是因了老画师技艺高超,远观起来与原作竟无二致。其他画师比照新作,制作了版印止唐,流传到拉萨,被一名画师收藏。那位画师孤寡一人,去世之后画作纷纷被各色人等占为己有,现在这唐卡便是那版印之作,竟被辗转卖到这里来,实在是噱头。
他又说,我应人之托,拍下那尊佛像。铜像镀金,清代时期之作,我倒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真品。只是那人不听我劝,急着要一尊真品藏佛,我手上又一时没有,所以买下。
卡桑听他讲述,内心一直雀跃。这种陷入,如同是酒的陷阱,辛辣淋漓,醒来之后才会知道痛。执白,无力,漏洞百出,但是身处其中浑然不知。一个谜一样的男子,因了懂得合适的内敛,所以收放自如,并且由此流露出无限的镇定的诱惑。因他的这种熟练,注定任何人与他一开始就只能是不明澈的纠缠。
她对此毫不自知,甘愿天真扑入。
那天拍卖会结束之后,男子邀请她去吃饭。
他邀请她一起吃饭,卡桑内心有犹豫,似乎觉得如此跟随一个邂逅的男子去吃饭有些轻浮。可是她内心欢喜他,没有多想,便默认同意了。
这个完全与她陌生的男人,开车把她带到一家海鲜餐厅。事后想起来,这是如此危险的事情。只是她那个时候即使经历了年幼时的侵害,仍然心智单薄,甚至连警惕都不知。
男子让她点菜,她面对菜谱上那些玄而又玄的菜名和清雅鲜艳的配图,完全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后说,我不知道该选什么才好,还是你来点吧。男子在餐桌的那边轻轻地笑,他没有说什么,便点了金枪鱼,牡蛎,海胆,各种虾,蟹,等等。上来一大桌。
他毫不遮掩地对她说,我最喜欢吃的是海胆,以前在拉斯维加斯,别人每天玩赌城,我却每天在酒店吃海胆,有时候竟然会心痒到刚吃过午饭,就又跑到餐厅,专门叫了几份海胆来吃。那儿的海胆不知为何,尤其好吃,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如此好吃的。
他在食欲面前,也是那么孩子般的做派。
卡桑夹起来尝,却吃不惯那股味儿,微微咧嘴。
那男子看定她,笑着说,你不喜欢吗,难道还是爱喝酥油茶。
卡桑反问他,你不爱喝么。
他坦然地回答,不爱喝。母亲以前给我煮茶,我总是难以下咽。他笑着说。
两个人吃饭,说很轻松无聊的话题,也就越发放得开。她用手抓了大虾就拿过来剥,毫不介意。餐桌上很快狼藉一片。男子没有在她面前喝酒,显得非常的干净。两个人连吃海鲜都可以吃撑,足见菜量之大。
男子笑着问她,我是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痛快了。你呢?
卡桑笑着回答,对,我也很饱。
他拿卡买单,然后走出餐厅。在门口,男子说,我送你回去。她没有说话,跟着他上车。她心中没有警惕,只有盲目欢乐,依旧是孩子一般。他看得出她的真,便自知她尚不属于自己选择的女人的类型。一路上两个人竟然没有什么言语。回到凝固的生疏气氛。
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卡桑下车。时间依然还是很早的。
他说,我明天给拍卖行付了钱就要回意大利交货。这是我的名片,可以给我写邮件。
他把名片递给她,然后在车里便对她说再见。刚开走十多米,男子便把车停下来,他探出车子,大声问她,对了,你在邮件里面怎么称呼你自己呢?他颇有技巧地问她姓名,却因为好像迟了一点,脸上有尴尬的笑意。
卡桑。她回答。
这就是你的名字吗。昨天?
她略带局促地点头,然后退着步子离开,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谢谢。单薄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再失去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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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遇到迦南。在那个夜晚,她反复回忆着这个男子的面孔,只觉得自己陷入不可知的甜蜜心情,不可自拔。卡桑想自己也许可以爱上他。那种可以,暗含一种自我逼迫。用以填补内心的缺失,并且带走自己。这种注定,早已经浮现在多年之前。当她一再失去亲人,被别人带着前去不可知的地方,自己走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追赶的时候,那种盲目无着的跟随,便是一种谶语。等待日后的不幸兑现。
六月末的北京天高人浮躁,窗外总是明晃晃的一片铁板烧,连马路上汽车轮胎碾过去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发出像要被烤化似的粘粘的嗤嗤声,听着让人感觉自己是被罩在一床沉重的拉舍尔毛毯里徒步撒哈拉。
又到了一个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了。她开始忙碌期末考试和学年论文。不少同学逼急了有一个星期不洗头不洗澡赶论文的。和很多人一样,她早晨七点钟就去图书馆占座,一直粘在板凳上直到晚上10点。看到两眼昏花头痛欲裂的时候,觉得看到的书上的字全都已经是些分割开来的笔画,横折撇捺的,飞来飞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阅览室,自习室,走廊上,长椅上……四处都是人满为患。每个人都像是要把面前的书给吃下去似的,眼神儿特狠。饮水处队伍像领取救灾物资的难民一样,排成一条分不清尾巴究竟在哪里的弯曲的长队。
到了考试的时候,晚上在宿舍继续为了奋战第二天的考试而彻夜不眠,在狭小闷热的空间里热得汗水淋漓,只觉得没看多久天就开始亮了,时间到了就泼一把冷水脸,痛饮一杯超浓咖啡,行尸走肉一样飘出去考试,头场的考完之后又飘回来睡回笼觉。
一种浆糊一样的状态。
考试完毕,校园里面立刻散得干干净净。卡桑回到家中的日子,简生在忙着筹备他的巡回画展,几乎不见回家。辛和每天去摄影工作室上班,晚上回家来,只有母女俩人共进晚餐,家中气氛显得十分清寂。
母亲给她夹菜吃,简短而客气地问她学校生活的事情。这是多年来她保持的习惯。并无监视打探之意,只是一种交流和对话。充满了温情。她兑现着当初的承诺,待她有如亲生子,细心关怀,耐心陪伴。从十岁起到现在,一直都做尽职尽责的温和母亲。她的善,犹如光,并给周遭带来美好。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卡桑忽然问起,妈,你为什么和爸爸没有再要一个孩子呢?
辛和手中的筷子停下了,脸上有着隐忍的表情。她抬起头笑容勉强地对卡桑说,我们有了你不就足够了么?
卡桑深知,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母亲没有再要孩子,并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存在。其中的隐衷,也许只有父母自己清楚。她没有再问,母亲也就不再继续说。她看着母亲日渐衰老,内心因为感恩,由此产生无法表达的歉疚。
伸过手来抱着她
4
辛和,你睡了吗。简生在她的枕边问她。
没有。怎么了?
简生伸过手来抱着她。辛和,这次的画展,我准备了很长时间。能够有那么好的赞助,我觉得非常幸运,也非常难得。可是一旦画展开始,我需要离开很长时间。
辛和没有说话,她看见简生的面孔一半被月色照耀,一半陷入深不可知的黑暗。他的手正抱着她,就像多年来的夜晚一样。这是从二十岁起就熟知的一张脸,一双手。
她回答他,我知道。这机会难得,你不该放弃。
那么长的时间,如果卡桑回学校,你一个人在家,我非常担心。
没什么大碍。我一个人也可以尽心工作。
他们不再说话。简生的手上有着她多年来已经熟悉的味道和质感,那种接近礼貌的温和与干净,暗含有生疏,只是她已经习惯。包括他拥抱的姿势,他说话的语气。自青春时代的尾巴上起,两个人相互陪伴搀扶,共同走过不少人间路。算不上漫长,亦不算短暂。简生的温和与干净是令人感到安全的。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习惯。并且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轻声对他说,我是爱你的。简生。
他在黑暗中亲吻她的额头,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我知道,辛和。他说。
简生与另一个留俄青年画家一起举办的联合巡回画展,从北京到上海,到成都,到广州,在四个大城市开办。个人画展能够有这样的成就,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仅仅是对创作能力的极高要求,同时也有很多客观条件的困难需要克服,资金,场地,运输,参与,推广,等等,工程巨大。与他一起合作的那位画家,曾经在莫斯科留学,两个人相识的时候一见如故,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社交很广,请到了大型集团的赞助和投资,然后邀请简生一起合作这个展览。两个人倾力准备了三年多,现在终于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