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鹿桥 本章:五

    寒假开学后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蔺燕梅家茶会之后大家都为了蛋糕制的荷兰鼠一事高兴得不得了。凌希慧课外在一家通讯社作记者。她特别用这个题目,从大轰炸毁了米线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写了大宴他们那九个学生的年夜饭,直说到送蛋糕报恩。因了这故事的线索,顺手介绍了联合大学学生生活。又特别赞扬各地移居云南的同胞与土著连络感情的行动。一篇万多字的文章写来尽情尽理,娓娓动人。更起了个标题叫做“荷兰鼠衔环记”说得这些学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里难搁得下这丰盛的一餐饭,心上却忍不住那温热的一片情。于是口头时时传述着,心上时时记挂着,清贫的日子里,罕能得到一点珍贵的东西,可以来相赠。正巧有了这个大蛋糕,谁也舍不得吃,可是提议作一番慷慨的赠予时,就马上一致赞成了。末尾是伍宝笙的一篇致词,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听了都不免下泪的。那样长得羊脂净玉似的女儿,对了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倾吐出自己一伙年青人背乡离井,辞别父母的一腔酸辛话来,谁听了也不忍的。这文章刊出后报纸上传诵一时。马上有专门描述战时学生生活的征文,又不知有多少人来到文林街上看那个荷兰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风采的。偏偏在这热闹的场面里谁也找凌希慧不到。

    开学一个星期了。寒假开学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旧功课表习惯地去上课。按了下班时间习惯地找同样无课的人玩。谁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开始奇怪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征文描写学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阵忙乱中,无暇来上课,但是总不致于忙乱得到学校来注一个册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谁也没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注册日期。忙碌之中也没有人去找她。不料注册截止了。公布出被认为是休学的学生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这是铁定了无可挽回的命运了。

    注册刚过期第二天,凌希慧单身一个人来了。迎面碰见蔺燕梅挟了笔记本子正要去上课。她抱住问:“你姐姐在屋里不在?”蔺燕梅说:“在呢!”她说:“好,我去看她。”蔺燕梅见她神色不同平时,也便不去上课跟了进来。到了屋里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宝笙都在屋里。大家一齐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强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簌直流下来,索性放声大哭了。

    原来凌希慧处境很与别人不同。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奶妈听了她母亲临终遗言说:“这孩子自幼死了父亲,我苦了这些年也没有能看见她长大,亲戚朋友中恐怕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疼地的。我把她托给你,你带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无论如何求他看顾!”又说:“她父亲死后这些年,家里的产业全是由她叔父经管,我没有过问过一句话,给一个花一个,少一个省一个。现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个孩子,要他多费点心罢。”这个奶妈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年来看了凌家产业两房如此不同,心上难平,蛮想,这位小姐长大,也挣口气,不料又飞来横祸,太太也死了,竟要成个无人理的孤女。她哭着答应了。看着本家们埋了太太。自己带了省城捎来未用完的钱同了小姐从蒙自搭了小火车到了碧色寨,换乘滇越路车直往北来。本家人见到遗嘱,听到凌太太临死的遗言,因之并无一人拦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妈忠心的,肯另外赠她旅费。奶妈心中感激,都一一记在心上,准备他日报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来各房也都分得远了。各房景况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亲叔父兄弟两个人肯要强,不愿守了那点长不多,变不大的祖先遗产和年年添加的人口争粮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来作生意。据说是从批小担子卖针线洋货作起的。到了三十头,靠四十岁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俩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两所大楼,一家万昌源,一家万隆源两个大百货店。万源两字是凌家堂号,昌,隆是老大,老二两弟兄各人的名字。两个大店包办,批发了全省洋货的生意。走到各州县的洋货店去问,没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铺子的。批发生意做多了,门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两个,都近四十了还没有娶亲,提媒的人把门限也踏穿了。弟弟说:“这样事要办,二十多岁时就该办。现在过了年头,不必办了。”老哥哥却不大赞成,他说:“咱们若是不从老家出来,咱们祖先还不致绝了后,现发达了,倒要作出这不孝的事来,你我将来伸腿一去,这一生辛苦所为何来?”当时作哥哥的大概已经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广东商人的女儿,便决定娶她,弟兄两个就算闹翻了。

    据本地传说弟兄两个当初来到昆明时断了盘缠,睡在大东门城门楼上时,曾经有神人托过梦。说他们弟兄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钱财天生的不能两全。辛苦一辈子也是如此。勉强不得。如果有心求财,就要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如果在来日发了财,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灾,所有产业由上天收回去。兄弟两个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对证,做的梦皆一样,就奇怪起来。两个人商议一下子,觉得这梦很有道理。两个人即使是讨饭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饭吃。有间房子住。娶亲生子都是当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说:“家乡里不短传宗接代的孝子贤孙。我们既然辛辛苦苦出了来,万无这样回去的道理。苦上几十年挣个家业分给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时候两个老头子了,还娶什么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对。眼看都要讨饭了,先许下这个发财的心愿再说。顾不了那么远。

    他们当下叩了头许了愿,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来,一个钱也不乱花,挣了后来那样大的家业,亲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着钱变成的钱,没有一个小钱是平白来的,算盘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觉得娶亲的事也不妨进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极力反对。这事真假无人能晓,总之,哥哥提出一笔大现款来,娶了那个广东女儿,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两家字号都交给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来。还没有等她会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场病,死了。谁也不明白死人当初的打算。家中的钱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钱度日。虽说不多,总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过不得苦日子,在女儿长到五岁时也就过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岁上由奶妈带上省城的。这些话都是奶妈讲给她听的。她也同她奶妈一样不信什么神道,不过她倒也不在意产业。入了联合大学以来只想努力求学,那怕家产全和她断了缘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也断了缘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学,见她聪明也很喜欢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没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联大。自己还在外面作着新闻采访员。也不管叔叔对她的打算。

    这年旧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商人模样的人。并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饭才走。从蔺燕梅家茶会后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诉她一个可怖的消息,说是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个人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她叔父毫不为所动。并且说一个月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并且把她父亲留下的万昌源也陪嫁给她。凌希慧听了简直呆了。她的梦。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义都要放弃。又要回去守那份产业,作她父亲在这样年纪时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从五岁起便服从叔父的话成了习惯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妈商量,奶妈说她叔父把这话和她商量过的。这复产一节是她多少年来每日祝祷的,她极端赞成!于是凌希慧便是孤立无援的了。

    她身里还传了她父亲另外一种气质,那点创业的欲望。加上她几年来的教育,她闷了两天之后决定抗命,但是事机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险的。她便装做顺从,竟连上学的话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晓得联大注册已过期的第二天,听她来说要上学来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应。她便独自跑来了。

    见了亲爱的同学,想想蔺燕梅家的欢会,看看大家欢欣地又开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自己思量一下今后的打算和来日的艰难。人生幸与不幸竟差得这么远!不觉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听她说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来。伍宝笙说:“怕什么呀!你现在求不着他!注册上学好了。他能怎么样?”凌希慧听了止住哭,说了她的历史。

    “你们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说:“他的想法和当初我父亲一样。只是比我父亲见到得晚了这二十年。他到现在大概感觉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来不及了。平时他觉得我还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肯这样独断地压迫我。你们想想看,这两家店在云南有多大名气,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无后的,在转这两爿店的主意。他也觉出他死后无力抓住这局面。我也是不会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在他还有精神的时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并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个人,在他手下接头管理这买卖。他是毫无坏心的。”大家听了静下来。

    “从过去的事看来,”她恢复了平日说话的口气:“也可以使人信得过他的。我父亲结婚时,一下子抽用了一笔钱,几乎相当于一家店子整个所值。做这种批发生意其实受不了这样大变动的。那两年又赶上欧战,洋货价高。资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几乎也被带倒。他们对这些消息是讳莫如深的,所以对经济之不宽裕,并不解释,倒叫家人,外人,误会了许多年。特别是我母亲,总以为当初婚姻的事,他反对过。想他必是乘我父亲去世来欺凌寡母,孤女。谁想到那时他借的大笔款项到今日才算连本带息还清,恢复了旧业。这一次波动,使他觉出老了。总有逼我结婚的意思。这事从他立场看来,是一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的。说老实话,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环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选的。我的处境也许还有人羡慕。不过我自己确实常常怨恨。宁愿我没有这叔叔,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没有这家财,这值得眼红的家财。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过去平静的日子,是不稳固的。小学,中学,而大学。我早就提心吊胆的,中学毕业就是一个大关。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点寻觅到。

    “我是不想就这样放手的。在他看来,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们的产业,我读书,求学,就是为了增加身价来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旧年那天,那个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许不对。不过做好做坏自己承当。也心甘情愿。由人拨弄,将来事不顺心,代人受过。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学眼前是定规上不成了。”她结束了这一段话:“我不愿和他有冲突。藏在学校里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闹翻了,或是乖乖地随他回去。一个女孩子的事,别人特别爱添技如叶。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暂时恐怕要离开昆明了。

    “我在新闻社的工作很叫他们满意,我晓得现在缅甸那边要用采访员。我今天去和社里接好头。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详细的信告诉叔父。说明我不是糊涂孩子,请他放 心。先斩后奏。人不在跟前他也无可奈何。那个人那里,他为了自己侄女关系还要代我圆说呢!我叔父身体其实还结实得很。我有的是日子报答他。

    “学校里面,不免有揣测的话,我今天来可是亲自解说明白了。伍大姐,你们和我同学近两年,可怜我不能完成学业,又知道我的底细,有人胡说,就替我分辩两句。若是有谣言伤了我叔父的心,我在远处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泪眼盈盈的蔺燕梅说:“你的环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罢。新生里,你顶叫人疼。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大家都哭了。凌希慧平日热心直口,聪明绝顶,谁也想不到会因为这样的原故辍了学。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见。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点儿激动的,哭得特别难过。伍宝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凌希慧自己决定的更好的方法来,也只有无言拭泪。蔺燕梅从来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调换,才能平安一点。现在竟觉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连学校中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恨不能早点死去。

    凌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难过解脱了一点。她说:“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环境逼出来的。一个人本来也该弹性大点。别替我难过罢。倒是眼前几天还要忍住一点,不要宣扬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后,一家里一定会到学校来我。答对说话要小心。别顶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这事情关系大。不敢胡来。忍泪送她走了。回来谁也不敢声张。果然过了没有三天,有人来找伍宝笙。带了凌希慧的字,一看是个老人。光头,灰布长衫,眉毛都白了。自说是凌希慧叔父。伍宝笙从她那信中知她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走了。她先静听老人论调。竟是明达得很。口气之中有点失悔这事做得太急。惦念凌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地,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他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罢。”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是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开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下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信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三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幽闲的成份。同时他们不但产生不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幽闲成份。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只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脑子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长农。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至于唇齿之一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答,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蠕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着;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哺哺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理清。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呃?”

    “姐姐!”她凑近了她的姐姐,两只眼睛直在姐姐脸上找寻着,她把书摊在桌上,人顺了两只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脸来呆看着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难为情起来。

    “燕梅!”她说:“你这么看人是干什么呀?咱们走罢,回宿舍吃饭去。”

    “不,姐姐。”她说:“你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笑得这么好?”

    伍宝笙听了心上喜爱这个孩子会体贴人,就捧起这个近在唇前的脸亲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让过横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边远处望着。把头一偏,说:“我手里描着花影子,心上想着一个人。”

    她的声音就像是背诵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蔺燕梅也就像作戏那样说:“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神气就像是翻身从云间落下,轻轻停在手上的一只鸽子。

    两个人都笑了。一同走出来,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区小门,顺了城墙根花圃的外沿向城墙缺口走。春光到处呼唤着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么角落都是欢乐的。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

    蔺燕梅听了举手就打。手一扬那瓣儿花飞了起来,在半空里滴溜溜地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头发上。妹妹乘势往姐姐怀里一钻说:“不管!姐姐给摘出来!”把姐姐也一头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头发也乱了。

    两个人就索性不起来,姐姐轻轻顺着她头发说:“妹妹。人家请你在游艺会表演你当真去不去?”

    “是姐姐毕业,欢送会上妹妹当然去。”她的小嘴偏偏这么会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还有那么些人呢?还有那许多张了嘴,呆了眼,流着口涎的人呢?也叫他们看?也叫他们听?凭什么平白地便宜了他们?”

    “姐姐也觉得怪委曲的。”姐姐说:“可是姐姐想,我有一个妹妹,年纪小,长得美。能唱歌,会跳舞。她又爱我,我请她表演,她就肯。别人请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头连着摇。我想着心上就高兴。心上的高兴装不下了,就觉得,如果不请她真表演一回,别人若是撅着嘴笑姐姐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多难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吗?一个女孩子不去出风头,光是人家的赞扬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还能去找风头出吗?”

    “妹妹这样人品,能有几个?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别用场。妹妹,学校里今后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毕业作助教,不离开学校的,看有谁敢欺侮你!”

    “姐姐,他们来访过我好几回了。”蔺燕梅这才说出来:“我不敢答应。现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应的罢。我就不肯跟他们点这一个头!他们太气人。口气里就像是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说完就要亲她一下,她一闪,跑开了。

    “蔺燕梅答应了这次游艺会跳舞的节目!”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亲就忙着谱一个新谱子。她是在美国专攻音乐的。结了婚之后,就全心用在照顾一个家庭上。她的乐曲便是在两个孩子柔美的心上。现在为女儿谱的曲子谱好了,缺少一个唱的。蔺燕梅的父亲就记起那天茶会上的范宽湖来。为了不想由母亲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请范宽怡来。每星期练三次。由父亲用车把三个人接到家里来演习,并且父母两个人一同检讨女儿的动作姿势,小到每个小指尖的运用。她们三个人,也是兴奋得很。平日都是凑在一起,也有时研究出个小意见,便提供参考。每逢有点心得,蔺燕梅见到伍宝笙时,笑得使特别娇,好像是说:“姐姐要我跳舞,我就尽心跳。”可是又不告诉姐姐说。

    范宽湖是天之骄子,健壮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马。天生的华丽的嗓音,说话的音调也是那么震人心弦地优美。宽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两臂的力气怕能敌得过一头小牛罢?他因为天赋优厚,就像无忧无虑的王子那样,很容易同情一个蜘蛛网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觉地同情起所有的人来。他的朋友极多,人人也都喜欢他。他却待谁皆一样,不肯留神别人的感觉。有时也会踏上一株仰起欢乐的脸来赞誉他的小草。他不觉得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当他们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爱他们,扶助他们就够了,不用他们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伤了,他会跑过去把那人驮在他那壮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医室去。在受伤期内,也能和那人亲密地长谈。不过待那人痊愈来谢他时,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东西忘了归还,发现时赶着送还给他,并且准备了谦卑的道歉的话。他便会和蔼地收下归还的东西,也和蔼地受了那些话。不回答什么。别人如入五里雾中不知他是否有愠意,他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愤恨自己的行为也居然有失误的地方,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来别人需要他的道歉。

    恋爱对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无上的。有谁能来配他呢?他宁愿尊荣地寂寞着,他不可能堕入爱情里。

    他并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着。不是伴着,而是天生地没有缺憾。他感觉不到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不是他这样地去发展他的思想,是上苍这样安排的。说他骄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对自己的情感是无知的。说他侮慢了别人,是虚妄的,因为他极彬彬有礼。说他是强制自己的爱情是冒昧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热。他虽不寂寞,他心上却是孤独的。他也只有孤独,他实在适应不了群体的生活。

    蔺燕梅却如一颗明星耀进了他的眼睛。

    他不是伪君子。他也爱看商燕梅美丽的脚踝,这是他仅见过的最美丽的足。这足的旋转,正确地落在他歌唱的节拍上.这共震给予了他说不出的美感。他又爱看蔺燕梅的眼,那是他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双眼的注视的。这双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无限遐想。他又不是卫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气息,她动用的化妆品,她吻过的镜子,也都叫他恋爱;他也常朗朗带笑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来。不过那为他所不知觉地采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亲近的。他说:“蔺燕梅真是难得,少有的美人!”可是这一句话里便包括了:“她是很美。”“与我无关。”“有生以来看见的以她为最美的了。”“我的见识还要再推广。”“她的跳舞来伴我的歌声倒是能够合适的。”之类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问他会不会因此而恋爱蔺燕梅。他就会不觉地失笑了。

    蔺燕梅无暇的心,也不会恋爱他的。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节目之外有什么话会和他讲。有时虽然他们三个人在去巫家坝的路上,看到河边芦苇上一只翠鸟,她也会高兴地喊:“看!范宽湖!一只翠鸟!”这并不值得注意。因为这是她的习性。这是她天生的,可爱的动作。旁边如果是小童,比方说的话,她也会说:“小童!小童!一只翠鸟!”比方说是伍宝笙,她就会在把翠鸟指给她看之后再作出最媚的样子,偎在姐姐身边问:“姐姐,翠鸟好,蔺燕梅好?姐姐,你说,你爱谁?”比方旁边并没有人,只有她的两只狗,她也会抱起两只狗来,揭开它们垂着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诉他们说:“不许吓着他,也不许嫉妒他。我爱他。谁敢大声叫,把它惊飞了,晚上就没有牛肉吃了,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蔺燕梅,范宽湖的性情既然是这个样子,他们就谁也不以为这次表演对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好像是陪了大家玩。范宽湖觉得若不愿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来一下。蔺燕梅觉得第一是伍宝笙要她出台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绝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么呢?她小小的心儿里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春天的阳光太好了,她心里高兴,也许是因为有一篇美丽的抒情文要写又懒得动笔。她便运用一身发育得匀称的线条,绘在观看的人的眼里。

    只有范宽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强,争胜,也喜爱听人赞美的人。她天资不可说不高,然而她用心太过。她也美,她偏要别人明说出来。所以三个人走在一起时,她整个注意力在路人的惊羡眼光上。想起表演时,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应穿带着什么衣饰。看见了跳舞时的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时,就想起,这个是哥哥,那个是嫂嫂。他们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转眼间,季节便更换了。晚春把节令传递给了初夏。原来是生长着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发狂似地茁长的小树及野草,在原野里挤得满满地。公路两旁浓厚的杨树绿荫及校舍建筑受光与背光的阴阳面,全是强烈的光与暗的对比图案。雨季慢慢地就要来了。先遣的阵雨常常突然来袭,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稳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们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鸟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后,领到卜居的地方来阿谀她筑巢的技巧。屋脊上的猫儿们早已不再出来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猫的奶了。花朵都盛开着,笑脸迎接阵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扑着翅膀,飞到叶下去躲一阵雨,又出来晒一阵太阳。田里的稻子变成深深的。卷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实实的了。一阵雨过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挥,所有的植物都长大一些。四野山上红色的土壤便为绿色马尾松的针叶或是高大的橡树叶子遮满。油加利树那可笑的会脱皮的白树干,也为新生的小圆圆叶子遮住,看不见了。

    人是最不会玩的动物,他们忘了春季给他们的一点荒唐可爱的念头。也不惭愧自己不如一只鸟,一只猫或是一株小树。他们又转过头来描写赞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树叶上,淌在山洞里,也从草根旁滑过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谁都再也分不出谁了。两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连笑都来不及地又要赶路了。他们流下高峰,流过了无人到过的深谷,故意擦过稀见的黄萱花,又激越过耸立中流的石块。河道转弯时,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后终于像顽皮逃学的学生,逃不过教师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领,带回学校去那样,一齐汇注在昆明湖里。

    水在什么地方都是那样顽皮。他们流过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长。流进池塘招得小鱼耐不得要跳跃。他们是无处不去的。待他们果真到了一个地方,又是谁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了。

    雨季的开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随了阵雨生长时,校园里纵横的小河沟也就涨满了水,那干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满了。池塘中一个半岛边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条,便开始绿了,拳曲的五片成组的小叶带了嫩红的叶边与柔软细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开来。有的还举着小花蕾呢!

    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日子了,负责的学生几乎都整天在礼堂内,在市街上,忙着借道具或布置会场。上课的课室内看不见他们了。毕业生们也是一样地忙碌,这个会是他们全体的成绩,谁也要参加一分劳力。蔺燕梅的舞蹈也纯熟了。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应了音乐起舞。她正如范宽湖,范宽怡一样起初是练习曲谱,背诵曲谱,去表现曲谱,现在是已经了解了曲谱,和曲谱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谱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最快乐的境界了。比方说,在起初,她们还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节奏时,她们用一个流行又被她们喜爱的曲子来比较:“喏!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现在她们已经熟悉到另一种阶段,比方她们之中一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们就用这曲谱来形容给另外两个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节,第四动那神气一样!”

    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相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聪明敏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丽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祥。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待,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能罢!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罢!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罢!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这是校内繁花第一年。第一个玫瑰花开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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