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宓每天末了一个下班。她键上一个个窗户，锁上门，由大院东侧的小门骑车回家。从大院的东头到她家住的西小院并不远。这几天图书室事忙，姚宓回家稍晚。初冬天气，太阳下得早。沈妈已等得急了，因为她得吃完晚饭，封上火，才回自己家。

    姚宓一回家就减掉了十岁年纪。她和姚太太对坐吃饭的时候，鬼头鬼脑地笑着说：quot;妈妈，你料事如神，姜敏的妈真是个姨太太呀，而且是赶出门的姨太太。妈妈，你怎么探出来的？quot;

    姚太太说：quot;你怎么知道的？quot;

    quot;我也会做福尔摩斯呀！——姜敏的亲妈嫁了一个毛毛匠——上海人叫毛毛匠，就是做皮大衣的洋裁缝。她不跟亲妈，她跟着大太太过。家里还有个二太太，也是太太。她父亲前两年刚死，都七十五岁了！妈妈，你信不信？quot;

    姚太太说：quot;她告诉你的吗？quot;

    quot;哪里！她说得自己像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其实是伺候大太太眼色的小丫头。quot;

    姚太太看着女儿的脸说：quot;华生！你这是从陈善保那儿探来的吧？quot;

    quot;妈妈怎么又知道了？quot;

    可是姚太太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说：quot;阿宓，咱们今天没工夫玩福尔摩斯，我有要紧事告诉你呢？quot;

    姚太太要等沈妈走了和女儿细谈，不料沈妈还没走，罗厚跑来了。

    罗厚和姚宓在大学同班，和姚家还有点远亲。姚家败落后，很多事都靠他帮忙，他父亲继母和弟妹等逃往台湾，他从小在舅家长大，不肯跟去。舅舅舅妈没有孩子，他等于是舅家的孩子了。舅舅是民主人士，颇有地位，住一宅很宽敞的房子。可是舅舅舅妈经常吵架，他又是两口子争夺的对象，所以宁愿住在研究社的宿舍里。他粗中有细，从不吹他的舅舅。同事们只知道他父母逃亡，亲戚家寄居不便，并不知道他舅家的情况。罗厚没事也不常到姚家去。这时他规规矩矩先叫声伯母，问伯母好，接下就尴尬着脸对姚宓说：

    quot;姚宓，陈善保——他——他……quot;

    罗厚诨名quot;十点十分quot;，因为他两道浓眉正像钟素上十点十分的长短针，这时他那十点十分的长短针都失去了架式，那张顽童脸也不淘气了。他鼓足勇气说：quot;陈善保问我，他——他——伯母，您听说过一个新辞儿吗？……quot;

    沈妈正要出门，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就大喊：quot;小姐，小姐，快来！quot;

    姚宓急忙赶到门口。

    罗厚巴不得她一走，立刻说：quot;陈善保问我是不是跟姚宓谈呢——谈，您听到过吗？quot;

    姚太太点头。

    罗厚接着说：quot;我告诉他我和姚宓认识多年了，从来没谈过。quot;

    这确是真的。罗厚好管闲事爱打架，还未脱野男孩子的习性。他有鉴于舅家的夫妻相骂，而舅妈又娇弱，一生气就晕倒。他常诧怪说，一个人好好的结什么婚！他假如结婚，就得娶一个结结实实能和他打架的女人。他和姚宓同学的时候很疏远，觉得她只是个娇小姐。姚宓退学当了图书馆员，回家较晚。一次他偶然撞见街上流氓拦姚宓的自行车。他从此成了义务保镖，常遥遥护送，曾和流氓打过几架。他后来对姚宓很崇拜，也很爱护，也很友好，可是彼此并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他从没有想到要和她quot;谈quot;。

    他接下说：quot;善保对我说，你不谈，我就要谈了。伯母，我可怎么说呢？我怕姚宓回头怪我让他去找她谈的，我得先来打个招呼。quot;

    姚太太抬头听听门口，寂无声息。

    罗厚也听了听说：quot;我看看去，什么事。quot;

    他回来说：quot;大门关上了（姚家的大门上安着德国式弹簧锁），一个人都没有。开门看看，也不见人。quot;他哭丧着脸说：quot;准是陈善保找她出去了。quot;

    姚太太说：quot;不会，准有什么急事。quot;

    quot;也许陈善保自杀了。quot;

    姚太太忍不住笑了。

    quot;人家转业军人，好好的，自杀干嘛？——他还是团支部的宣传组长呢，是不是？quot;

    罗厚说：quot;陈善保是头等好人，长相也漂亮，可是姚宓……quot;

    姚太太说：quot;好像姜敏对他很有意思。quot;

    quot;可不！她尽找善保谈思想，还造姚宓的谣……quot;罗厚说了忙咽住，深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瞧姚太太只笑笑，毫不介意，也就放了心，转过话题，讲图书室这几天特忙。他说：quot;那老河马自己不会借书，还拍桌子发脾气。幸亏那天我没在……quot;

    quot;你在，就和她决斗吗？quot;她接着问是怎么回事。

    quot;姚宓没告诉伯母？糟糕，我又多嘴。伯母，可惜您没见过那老河马，怎么长得跟河马那么像呀！她再嫁的丈夫像戏里的小生，比她年轻，人家说他是偷香老手，也爱偷书。真怪，怎么他会娶个老河马！quot;

    姚太太早听说过这位quot;河马quot;，她不问quot;河马quot;发脾气的事，只说：quot;罗厚，我想问问你，姚宓和姜敏和你，能不能算同等学力？quot;

    quot;哪里止同等呀！她比我们强多了！quot;

    姚太太说：quot;你的话不算。我是要问，一般人说起来，她能和大学毕业生算同等学力吗？当然，你不止大学生，你还是研究生呢。quot;

    罗厚说：quot;姚宓当了大学里图书馆的职员，以后每次考试都比我考得好。quot;

    quot;她考了吗？quot;

    罗厚解释：quot;每次考试，她叫我把考题留给她自己考。我还把她的答卷给老师看过。老师说她该得第一名，可是，在图书馆工作就不能上课；不上课的不准考试，自修是算的，考得再好也不给学分。图书馆员的时间是卖死的！学分是学费买的！quot;

    他气愤愤他说着，一抬眼看见姚太太籁籁地流泪，不及找手绢，用右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抖抖索索地抬起不灵便的左手去抹挂在左腮的泪。

    罗厚觉得惶恐，忙找些闲话打岔。他说，听说马任之升官了；又说，傅今入党了，他的夫人正在争取。他又怕说错什么，看看手表说：quot;伯母要休息了吧？我到外边去等门。quot;他不敢撇姚太太一人在家。

    姚太太正诧异女儿到了哪里去，姚宓却回来了，问沈妈有没有讲她到了谁家去。

    原来沈妈在外边为姚宓吹牛，说她会按摩，每晚给她妈妈按摩，有什么不舒服，一经按摩就好了。那晚余楠到了宝桂家吃晚饭，他们的女儿晚饭后不知到哪里去玩了。余太太忽然胃病发作，面如黄蜡，额上汗珠像黄豆般大。她家女佣急了，慌慌张张赶到姚家，门口碰到沈妈，就说：quot;我们家太太不好了，请你们小姐快来看看。quot;姚宓不知是请她当大夫，听到告急，赶忙跟着那女佣赶到余家，准备去帮帮忙。宛英以为女佣请来了大夫，她神识很清楚，说没什么，只因为累了，胃病复发了。姚宓瞧她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着穴位给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才知道这位quot;大夫quot;是早已闻名的姚小姐，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着叫女佣沏茶。要不是姚宓说她妈妈在家等待，宛英还要殷勤款待呢。

    姚宓笑着告诉妈妈：quot;我给揉揉肚子，放了——quot;她当着罗厚，忙改口说：quot;气通了，就好了。quot;

    罗厚说：quot;姚宓，你出了这个名可不得了呀！quot;

    姚宓说：quot;我辟谣了——谢谢你，罗厚，亏得你陪着妈妈。沈妈真糊涂，也不对妈妈说一声就自管自走了。quot;

    姚太太等罗厚辞走，告诉女儿：quot;今天午后王正来看我，对你的工作做了安排。据她讲，领导上已经决定，叫你做研究工作，你和姜敏一伙大学毕业生是同等学历。你原先的工资高，所以和罗厚的工资一样，比姜敏的高。她说，你这样有前途，在图书室工作埋没了你。quot;

    姚宓快活得跳起来说：quot;啊呀，妈妈！太好了！太好了！quot;她看看妈妈的脸，迟疑地问：quot;怎么？不好吗？quot;

    quot;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负又嫉妒。不比图书室里，你和郁好文两人容易合作。quot;

    姚宓说：quot;那我就不换工作，照旧管我的图书。quot;

    姚太太说：quot;没那么简单。你有资格做图书室主任吗？图书室放定要添人的。将来派来了主任，就来了个婆婆，你这个儿媳妇不好当，因为你又有你的资格，假如你做副主任，那就更倒霉，你没有权，却叫你负责。quot;

    quot;反正我不做副主任，只做小职员。quot;

    姚太太摇头说：quot;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他夹袋里准有人。你也没有别的路。做研究工作当然好，我只怕你太乐了，给你泼点儿冷水。——还有，咱们那一屋子书得及早处理。这个图书室规模太小，规章制度定了也难行，将来保不定好书都给偷掉。quot;

    quot;索性捐赠给规模大的图书馆。quot;

    quot;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得抽空把没登记的书都登记下来。quot;

    姚宓服侍妈妈吃了药，照常读她的夜课。可是时候已经不早，她听妈妈只顾翻腾，想到以后黑日白天都可以读书，便草草敷衍了自定的功课，上床睡在妈妈脚头，挨着妈妈的病腿，母女安稳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