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碧华 本章:纠缠-2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

    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

    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

    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

    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

    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病。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病。”

    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病”,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

    ……我要回我的儿子……

    ——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床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床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纪念品。摸摸他的头。头发!

    这里什么利器也没有,刀与剪都不会唾手可得。只有一个指甲钳。

    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艰辛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然后误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

    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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