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一过,小阳春到来,农村接媳妇嫁姑娘的喜事就多了起来。“有钱无钱,接一个儿媳妇来过年。”这是农村人的口头禅,虽说这个季节是结婚孕育新生命的良机,但也是老年人倒冬的人生终期。铁剑和周瑾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的村寨,不时能见经幡飘荡,不知谁家老人又殡了天。铁剑向杨灵请了婚假。自从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后,他一夜间成了沙拉分监的英雄,包括原来对他有成见的人也转了口风说:“看来这特种兵没白当,不是虚名,而是真有两下子。这小子行。”
其实行与不行,铁剑最清楚,那全凭正确的判断加卯运,其他都是无稽之谈。凭自己,全身是铁也打不出几颗钉子,特别是追捕到最后那几天,他无数次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成功来源于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念。如果他不到鸡鸣三省这个边远的小村庄,不偶遇弹棉花回来的老农,吴应泉也许会躲过这一劫,那沙拉分监猴年马月才抓到他?他定会逍遥法外,也许在这偏僻的农村结婚生子,安家隐藏,法律的严肃公正就会受到干扰,法的神圣不就会受到质疑吗?
回到分监,铁剑睡了两天,一周后接到分监的调令,被调到分监狱政科追捕小组担任组长。虽说这个小组长不是编内职务,但足见领导对他铁剑的重视。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警察,更不能讨价还价。于是他第二天就到狱政科报到。
他不清楚,调他来狱政科追捕小组源于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的一份秘密计划,这个计划只有狱政科科长杨灵知道,其他人一无所知。
那天下班过后,分监机关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办公室,整个分监大楼没有第三个人。梁翼把杨灵叫到他办公室。杨灵到梁翼的办公室是隔三岔五就去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那天杨灵都准备下班了,还被梁翼叫去,凭他的职业敏感性,他断定不是一般的事,进门时心都“怦怦”乱跳。进了办公室,梁翼就为杨灵沏好了茶,这也是出乎意料的。一直以来,杨灵进梁翼的办公室汇报完工作就走,从没享受到如此待遇,有当客人的感觉。他接过梁翼递来的茶,嘴中寒暄道:“梁监,客气了!”
“杨科长,今天之所以下班才请你来,就是有一件大事要办,这件事如刺卡喉,堵得慌。”梁翼说道。
“啥事,请说,只要我杨灵能办的,我一定拼命也要办好!”杨灵回答道。“好,分监的情况你也知道,矿源枯竭,生态恶化。不瞒你,我已经给省一监和省监狱局递交了撤并沙拉分监的报告,就等批复了。但是,历年在逃的那几名罪犯,不下决心追回来,以后挂在监狱的账上,是一件讨骂的事。所以,我想成立一个追捕小组,由你指挥,全力追捕逃犯,以求缉拿归监。”梁翼说道。“梁监,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但这几个犯人离监时间长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犹如大海捞针,难度太大。”杨灵回道。“难度再大,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实在抓不回,我们也算尽职尽责了,无愧于党和人民。”梁翼侃侃而谈。“其他我会安排,但我必须调一个民警。”杨灵提出条件。“谁?”梁翼问道。
“采煤监区铁剑!”杨灵回道。“我正嘀咕这小子,你就提到他了。没问题,人调你手下,那可是一块好料,好好磨砺,一定能放光的!”梁翼微笑着对杨灵说道。他们谈完,临出门前梁翼又咋呼杨灵道:“今天的谈话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泄漏,军心不稳,说不好要出大乱子,千万把嘴闭紧哦!”
“知道,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组织上没决定的事我怎能乱言。”杨灵回答着梁翼的话,脚迈出门槛。杨灵看看天色,黄昏临近,朝办公楼下的家走去。铁剑调到狱政科追捕组才三个月,就领导追捕组抓回三个历年在逃的罪犯,不负分监众望。本来铁剑不想现在结婚的,无奈家中双亲左一封信,右一个电话,催促铁剑回家结婚,说日子都看好的,农历十月初八,对男女双方都利,所以,铁剑不得不向杨灵请假。杨灵接到铁剑的假条,有点左右为难,不批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批吧,现在是关键时刻,梁监交办的任务到了攻坚阶段,如果跨年撤并,岂不是留下尾巴?他只好请示梁翼,最后还是梁监在请假条上签的字。
铁剑和周瑾回到村上,已经临近结婚的日子。
铁剑领着新娘到来,不啻为爆炸性新闻。他们刚歇脚,女人、娃娃把狭窄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女人的目光死死看周瑾,看得周瑾脸红眉直。虽说城里人妩媚大方,第一次到这偏僻的农村,理应自自然然,但做新娘,周瑾是大姑娘坐轿——第一朝,少不得多一些腼腆。
女人们看一阵,就挤出门,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窃窃私语道:“铁剑那小子真有福气,看人家姑娘长得要鼻子有鼻子,要眼有眼的,活脱脱一个大美人!”
“你不见那张小嘴,就像熟透了的红樱桃,和画上的人儿一般!”那女人还没说完,另一个女人就插嘴道。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人推推旁边的女人,挑眉挤眼地粗声说道:“你们只看那张小脸,你没看那身材,细腰圆臀身子苗条得像长长的丝瓜!”农村女人不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的书面语言来描述靓丽女人,只有朴实无华的农村话,但只要周瑾在门边一站,就让村庄上的女人们无颜直面。其实周瑾并没什么特别,高挑的身材配上白皙椭圆的脸,沁溢出一股娇娆的气质,令农村女人感到窒息。她的魅力,甭说农村,也让城里的许多男人着迷,那脸蛋和身材,洋溢着一种可亲、可爱、可敬的气息。
按农村风俗,十月初八是正酒,初六就“带弟兄”了。农村不像城里往饭店宾馆一扔,啥都不管了。铁剑的父亲杨太全一订下日子,就得计算请客的桌数,又琢磨请客的范围,忙得不亦乐乎。
铁剑的父亲姓杨不姓铁,正是国家清宗溯源时,清理出杨姓是铁木真后裔。杨太全想,既然国家又花钱又投人力,费多大的工夫才弄清姓杨姓铁的问题,如今民族融合了,又不怕歧视少数民族,而且子女读书还有优待,也就把下一代改姓了铁。
铁剑和周瑾在“带弟兄”头天到来,让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夜里都笑醒来,整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古历十月初八这天,老天真长眼,蓝盈盈的天空就像海洋一般,没有云片。深秋的阳光显得慵懒,但照射在人身上舒服。按农村风俗,结婚仪礼,周瑾穿着时髦的礼服,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坐在铁剑家门前的木凳子上。爆竹“噼噼啪啪”地响,爆竹一响,就告知宴席开始了。农村原本就空旷,爆竹声传去很远很远,附近的人家自不必说,就是远处的人们早就来到村上,一是吃喜酒,二是凑热闹。
这一带婚礼,新娘不盖头帕。周瑾被村上结过婚的妇女扶着坐在铁剑家门前的凳子上。主婚先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留着花白鬓发的长者。爆竹刚停,他左手提着一只大公鸡,右手握着锃亮的菜刀。那公鸡大红鸡冠被先生反捏着,先生举起锃亮的刀对着公鸡脖子“咔”就是一刀,那鸡痛得脚不断地蹬。先生把它立下来。殷红殷红的鸡血从颈子上汩汩流出来,那先生提着鸡围着周瑾转了一圈,嘴中念念有词:
这种古老的回车马仪式,如今只有比较边远的村庄才有了。周瑾见先生锃亮的刀光,心有些怵,特别是刀划开鸡脖子刹那间,血流下来,让周瑾胆寒,但当先生围着她转时,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一瞬间就表现出凛然何惧的风范,平仰着头,脸上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把高贵的气息凝固在人们的心中。
阳光照射在周瑾的脸庞,让原本就神采奕奕的脸更加红润,突显出城里人高贵典雅的气质。
先生绕周瑾一圈,把手中的公鸡一撂,端来一个瓷碗,瓷碗里盛有米。先生手喙起白花花的大米,口中念念有词,雪白的米粒撒在周瑾那套时髦的名牌衣服上。其实这个仪式是对农村媳妇的,周瑾虽随铁剑到村子结婚,但人家有工作,有铁饭碗,并不像先生嘴中叨叨的“五谷丰登食有余,风调雨顺太平景”的祈求之语。别人是食国家俸禄,旱涝保收的带食之人。但周瑾入了乡,随了俗,自然别无选择,只能听之任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木凳上,对先生的唠叨觉得好笑,但又没笑出声来,脸庞就眯成蒙娜丽莎的微笑。
撒完米,先生说一声:“新娘入洞房。”周瑾被铁剑家族中的大姑小姨牵着走向家门。此时,家门的门槛下早就升起一团炭火。那炭火燃得红红火火的。大姑小姨让周瑾放开脚步,从火红红的炭火中通过。随来的先生忙念道“妖魔鬼怪莫附身,此女已是婆家人……”之类的语言。
铁剑和周瑾双双来到堂前,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已经在神龛前正襟危坐。如果不是从眼中、嘴角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俨然一对菩萨。铁剑、周瑾双双来到二老面前。先生破喇叭般的叫声又响起:“一拜天地添寿元,两拜高堂添富贵,夫妻对拜添子孙!”
拜毕,先生说一声:“新娘入洞房。”
周瑾被牵进堂后的屋里,仪式就算完毕。
铁剑和周瑾结婚那天,沙拉分监采煤监区的宣判大会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红布上,“宣判大会”的横批赫然醒目。
主席台上端坐着市法院的法官。虽然法庭设在监狱,但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等法庭的组成人员一个不少。驻分监检察官在主席台公诉席上。
沙拉分监所有犯人正端坐在操场之中。位于操场中央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它昭示着共和国的伟大神圣。
主席台下各监区的犯人坐得整整齐齐,黑压压一大片。一般只有重大活动才开全体犯人大会,如奖励兑现大会等。只要犯人一集中,大家就都知道它的特别之处,所有犯人都纹丝不动。各监区带队的民警都会端坐在第一排,间或在队伍中巡视。
宣判大会开始前,一般是由分监领导作教育讲话,今天主持会议的是狱政科科长杨灵。他整队完毕,侧身向梁翼报告道:“报告梁分监狱长,队伍整队完毕,请你指示!”
“按程序进行。”梁翼回一个礼,语言铿锵地回道。杨灵转向犯人吼道:“放凳子。”队伍中“哗”一声。
“坐下。”队伍又“哗”一声,整整齐齐地坐下。杨灵科长清清嗓主持道:“我宣布,宣判大会现在开始。首先宣布三条纪律,一是不允许高声喧哗,二是不允许走动,三是上厕所必须报告带队民警。”他加重语气道:“今天宣判大会的议程有两项,第一项,请沙拉分监梁翼分监狱长作教育讲话。”杨灵说完,梁翼对着话筒说道:
上午好!大家面对“宣判大会”四个黑体大字,心中一定悚然。你们应该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或一次,或两次,或三次经历过这种严肃而神圣的宣判,不觉新奇。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浪子回头之所以金不换,就是说,你如果是浪子,你必须要幡然醒悟,以“毒蛇螫于手,能断其臂”的勇士精神,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否则,沙粒就是沙粒,永远变不成闪光的金子。
现在正值金秋十月,农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土地里只剩下迎风飘零的残枝败叶,所有服刑人员必须知晓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人生百年,也就三万多天,你们的父母、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长年累月耕耘着黄土地,就是为金秋的收获。
而你们呢?当然绝大多数服刑人员是好的,服从民警管教,从灵魂深处痛笞病症,力争通过思想的、劳动的改造,重新做对社会有用的,不辜负国家、社会和家人期望的人。你们有认罪悔罪的诚意,常常想自己戴罪是伤害了社会、伤害了法律、伤害了他人!的确罪孽深重,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之慨,纵然如此,党和政府还教育、挽救你们。监狱育新学校,可学文化;病来有医生无微不至的医治;生活上能吃饱穿暖,这得益于党的监狱政策的光辉普照。你们内心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但也有个别犯人,置国家法度于脑后,不安于改正恶习,在狱内又重新犯罪,想逃避法律的惩治,异想天开,不是把刑期当学期,把刑期越坐越短,尽早和家人团聚,而是把刑期越坐越长,当然,林大出杂木,谷多生稗子。但作为一监之长,我奉劝个别人应幡然醒悟,悬崖应该勒马,否则必将在法律面前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梁翼文化底蕴好,讲起话来口齿伶俐,引经引句,语言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感染力极强。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直讲了一个来小时,也不怕法官、检察官失去耐心。
梁翼好容易讲完,台下传来“哗哗哗”经久不息的掌声。杨灵见梁分监狱长讲完。麦克风移到审判长面前,他和梁翼走下台来。审判长挪挪麦克风、清清嗓子,宣读道:
关于对吴应泉加刑的判决书(市刑字111号)吴应泉,男,苗族,现年二十二岁,被捕前系省一监沙拉分监服刑人员,因犯强奸罪原判刑十二年。
案由:吴应泉在沙拉分监服刑期间,不思悔改,抗拒劳动改造,逃避监管领导的惩罚,触犯刑律,脱逃在外一百天,隐匿在山中以弹棉花为生,犯脱逃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六条之规定,为从重从快打击犯罪,维护监管场所的执法活动,经市法院审判庭合议,审判委员会批准。吴应泉犯脱逃罪,加刑三年。合并执行十五年,扣除已服刑期六个月,执行十四年零六个月。
杨灵把麦克风推给审判长之前,监狱民警已经把吴应泉押站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吴应泉俨然一个英雄,挺胸仰首,趾高气扬,大有不可一世之态。当审判长宣布他犯脱逃罪,加刑三年时,他脸变得苍白,汗水从他额头沁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刑加得这样重。台下的犯人先是屏住呼吸,听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当判决书判吴应泉犯脱逃罪加刑三年时,台下“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大家都感到意外。此刻,犯人们的认识也有差异,有的犯人认为:量刑过重,脱逃一天抵一天,判九个月了不起了。但大部分犯人认为自己就是戴罪之身,理应在监狱努力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怎能又犯罪。只有从严惩处、重处重判,方能维护监狱的安全与稳定!宣判大会后,各监区都安排了讨论。最后教育科收集整理,出教育简报,也把这两种观点摆了出来。梁翼看了简报,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铁剑和周瑾虽说回老家结婚度蜜月,但从“带弟兄”前一天到办完酒的后三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周瑾除结婚那天要回车马的结婚仪式,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帮衬着铁剑忙前忙后。结婚三天一过,铁剑的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背着竹箩就要下地。这些天忙铁剑的婚事,地里的苞谷枯黄了,应该收回家了。别人家地里的苞谷都收完,只剩下残枝败叶在秋风中摇曳,铁剑见二老要下地收苞谷,亲昵地对周瑾说道:“当儿子的怎能袖手旁观,躲在铺盖中睡大觉?我也下地收几竹箩苞谷嘛。”
“我也一道去吧!做其他的不行,掰苞谷总可以吧!”周瑾听说铁剑要下地干活,说道。
“城里人手细,干不来农村粗活,你还是多睡会儿,起来拾掇拾掇家务就行了。”铁剑听周瑾也要下地干活,便戏谑地说道。“谁也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大家闺秀,世事难料,沧海都会变桑田,人是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的,我周瑾是你铁剑的人了,咱也奉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双草鞋垫路走哩。你不看我们的婚事都是在乡下办的,我周瑾是挑三拣四的人吗?这点苦还是吃得了的。”说话工夫,周瑾已经穿好衣裳洗漱去了。
“人家城里人是闺秀,咋能干农村这些粗活,让她在家待着,甭下地了。如今又不是生产队,捞工分吃饭,这几亩地春种秋收都不费啥力气,几天就收完了。”铁剑说周瑾也要下地,杨太全觉得对不起周瑾,城里人下嫁给乡下人当媳妇,就委屈人家了,咋还下地干活呢,所以对铁剑说道。
“爹,娘,她要去就去吧,都是咱家人了,如果她挑剔,又不是不知我铁剑是农村人,连我都不嫌弃,还嫌弃农村?更不会嫌弃二老。放心吧!周瑾虽是城里人,但是吃得苦!”铁剑忙不迭地对杨太全、余世珍说道。
铁剑说服了二老,周瑾得以下地劳动。铁剑和周瑾随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走出家门。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高,杨太全抬头望望天空,嘴中唠叨道:“小阳春,秋收忙,不掰苞谷就打谷。等小阳春一过,就是深秋,秋风秋雨愁断肠,接着雪凝天气就来了,地里的庄稼就难收喽,抢种抢收一直是农村人的黄金时间嘞!”
走出家门,铁剑心情亦好,出门十几年,走出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军门,出了军门又进监门,很少下地干活,纵然是假期回家,也只干一些杂活,虽说生在农村,但很少干农活,披一身农民的皮皮,实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干活着实只图新奇。
铁剑和周瑾在父母的身后,周瑾更是心花怒放。太阳像一个圆圆的金蚕,嘴中吐出无数的光丝,光丝给大地编出金光灿灿的网。晴天,土地会沁出细细的露珠。从春到秋,露水滋润着万物,在树叶上,在小草丛,在橘黄的苞谷叶片上,催生着成熟。露水在朝阳的照射下,慢慢蒸发,在山间,在沟壑,在地幔。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映衬着天空湛蓝深远。秋高气爽,天地间流溢着芳菲,大地呈现一幅美妙的画卷。
铁剑家麻窝地离村子就不太远。来到地里,周瑾是第一次下地掰苞谷,向婆婆余世珍学习。余世珍手很麻利,手中夹一块竹扁刀,轻轻往垂头丧气的苞谷壳上一划,双手一撕,白花花的苞谷就露出来,再左手扶着苞谷,右手一掰,白花花的苞谷就从苞谷壳里裂出来。周瑾不懂,她先把苞谷掰下来,再撕去苞谷壳,手笨且慢,别人收一提篮,她才收小半篮。余世珍微笑着如此这般地手把手教她,又把竹扁刀给了周瑾,她才慢慢熟练起来。周瑾边掰边对铁剑说:“每一行有每一行的学问,隔行如隔山,农业学问也高深莫测!”
“那当然喽,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就看你肯不肯钻研,有一些人就很会钻研。要知道,能够生存下来的物种,并不是那些最强壮的,更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那些瞬息间对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的。”铁剑边掰苞谷边回答道。
“哟,你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我知道沙拉分监追捕组没有把犯人吴应泉抓回来,你只身抓了,是不是有点骄傲嘞!”周瑾联想到铁剑为沙拉分监抓回逃犯,有点自吹自擂,便调侃道。
“哪里哪里,我并没自吹自擂的意思,但要知道,有许多事,不是因为难以做到才让人失去信心,而是恰恰相反,往往人们失去了信心,事情才变得难以做到。人能超越自己吗?很难,这才使人变得平凡。”铁剑很有哲理地说道。
“要说哲理,生活中处处都充满哲理。比如花的妩媚,那是因为有蝴蝶在追随;人们之所以说情珍贵,那是因为彼此的安慰;人之所以幸福,正是因为有爱的伴随,为了爱,人可以抛一切,没有爱,太阳都变得苍白。”周瑾边掰苞谷,边和铁剑闲聊。不一会儿,竹箩就装满了白花花的苞谷,铁剑和杨太全放下手中的活,背上竹箩往家走,留下余世珍和周瑾婆媳两人在地里。
铁剑和周瑾虽说在家度蜜月,但每天都累得腰都直不起,杨太全和余世珍要趁小阳春把地里的庄稼收了,怕变天耽误收成,所以,天边鱼肚子一发白,雄鸡的鸣啼声和房后那棵银杏树的喜鹊“喳喳”叫声把他们闹醒,就忙着下地干活。父母都起床了,周瑾初为人媳,亦不便贪睡,早早地起来帮衬着婆婆做早饭。农村人原本就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不像城里人夜生活绚丽多彩,加之一天疲劳,天一黑就灭灯睡觉。铁剑也很久没有干这样重的农活了,虽说手腿胸肌肉一搭一搭的,但耐力有限,也累得倒床就呼呼大睡,失去新婚燕尔的温柔浪漫。
地里的活干完,苞谷颗粒收回家,铁剑就接到单位的电话,要他火速归队,参加省监狱局召开的全省追捕能手表彰大会。这是一件喜事,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听说儿子被评为全省追捕能手,也打心眼为儿子高兴。杨太全对铁剑说:“家中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国家的事才是大事,你小子在外出息,我们在家跟着风光,莫说你生在农村,家庭贫贱,但俗话说得好,‘家贫莫言曾祖贵,好汉哪怕出身低’,穷则思变,只有好好工作,为国家效力,才是血性男儿。”
铁剑虽说只来十来天,累了十来天,但累得高兴,累得他和周瑾都有处于甜蜜中的感觉。
听了杨太全的话,铁剑对父母说道:“请二老放心,其他都可马虎,但在工作上我绝不会马虎,工作是我的衣食父母,马虎了对不起国家,一个对国家都马虎的人,还有什么作为。虽然儿子难以做到官高位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但作为一名警察,为国效力,位卑责任重。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魂,平生足矣!”
离开那天,父亲杨太全、母亲余世珍率铁剑的弟弟妹妹,以及村上的许多人都叮嘱着把铁剑和周瑾送出村口。余世珍免不得抹泪,杨太全瞅瞅余世珍,说道:“儿子都离家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擦眼抹泪的,又不是生离死别。”
余世珍破涕为笑道:“又不是忧泪,是流喜泪喽嘛,啰唆个啥。”说完,目送铁剑和周瑾走过山弯,人影全消,方转身离去。
铁剑和周瑾回到沙拉分监。在采煤监区办公楼二楼,铁剑遇上陈松。陈松当胸就给铁剑一拳说道:“你小子时来运转,都当上全省的‘神捕’了。新婚燕尔,你小子双喜临门,喜糖喜烟不发,喜酒又不请喝,你他娘的还在沙拉分监混不混!”
铁剑微笑着双手抱拳,向陈松点点头回道:“老兄,客是要请的,你也要请客,你不也梦想成真了吗?考上律师了,以后可不要为钱给当事人作伪证哦!否则,你就没良知喽!”
“哈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先吃其苦后享其甜。你小子成名人喽!可要多关照老兄嘞!”陈松调侃道。
“彼此彼此,以后请大律师多关照!”铁剑说着向寝室走去。铁剑没时间和陈松瞎侃,因为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会议时间紧,而铁剑要作大会发言。返回分监前,狱政科就把铁剑的事迹材料报到了省局。但那材料太长,大会发言只给十分钟,杨灵要求铁剑以材料为基础,再加以修改剪裁,既要突出事迹,又要短小精悍,正好周瑾在,所以他要求周瑾帮一手。
周瑾在学校时就偏科,数理化迷糊,文科很好。初、高中写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读技工学校时还有豆腐块文章见《劳改工作报》。
铁剑和周瑾关上门,在狭窄的房间抠了大半夜,字斟句酌许久,方把稿子搞定。第二天上午,分监政治处、狱政科为铁剑召开一个座谈会。政治处主任是一个胖得肚子鼓得像南瓜的军转干部。他说道:“铁剑是军转干部,分到沙拉分监后发扬了部队吃苦耐劳、敢拼敢打、不畏艰险的作风,也赶上好机会,除省局表彰外,还要参加全国表彰。如果获得全国表彰,就真成了追捕英雄,头上有神捕的光环。但铁剑同志定要记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沙拉分监的。如果获得全国表彰,就是全省监狱民警的殊荣,是沙拉分监党组织培养教育的结晶。任何人,只要离开党组织,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要存感恩之心,这个恩是党的恩,不是谁的恩……”
他还唠叨了许多,但处于极度兴奋的铁剑耳膜隔音,啥也没听清。接着是杨灵代表狱政科讲话,他清清嗓子说:“更多的话,主任都叮嘱了,铁剑能如此,既是他个人的努力,也是党组织的培养,更是我们科的光荣,科里光荣了,我这个科长也光荣。愿铁剑同志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短暂的座谈会一完,铁剑和周瑾就搭梁分监的车上了省城。
铁剑和周瑾到省城后,梁翼就和他们分手了。梁翼驱车住进省局招待所,铁剑和周瑾回到省一监的民警宿舍。
自从吴应泉脱逃牵连周瑾的父亲,周世恒免了职回到省一监,几个月就退休了,铁剑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周监区。这次回家,周世恒心情十分激动,激动得止不住就“咳咳”地喘息。长期下井和大气污染让刚满六十的周世恒患上气胸、风湿病。下井的人离不开抽烟、喝酒,虽说喝酒燥热可追风,但烟酒又侵袭着肺心,久而久之,肺上就出问题。
见周世恒喘得厉害,铁剑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又在周监区的背上揉来揉去,让周瑾的母亲叶落花和妹妹周娟着实感动。
“姐夫,你和我姐结婚了,就是我们周家人,快上来吧,到省一监工作就好了,你们夫妻团圆了,我们家又多一个男子汉。否则,老爹身体又不行,这个家真有点阴盛阳衰嘞。”周娟瞧着铁剑说道。
“闭上你那乌鸦嘴,尽打胡乱说!”周瑾的母亲叶落花嘟着嘴瞅瞅周娟愤而说道。
“本来就是这样嘛,听说沙拉分监撤回省一监,方案都报省监狱局了,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嘛。”周娟嘟嘴回道。
“甭胡言乱语,就你是消息灵,这原本是很机密的事。”周世恒气喘缓和下来,斜一眼周娟说道。
吃饭时,周世恒拿出一瓶茅台,要和铁剑喝。铁剑第一次见茅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见周世恒喘息的样子,怜惜地说道:
“周监区,这样昂贵的酒,等来贵客再喝吧!”
“还周监区、周监区的,你就不改改口,叫爸爸!”周娟抓住铁剑的痛处,就用脚踩,指着铁剑说道。
“爸爸是我的老领导,总得给改口的时间嘛。”铁剑有些腼腆地回道。说话间,菜已上桌,周世恒费力地撕开茅台,倒上酒,首先举起杯说道:“你俩结婚,在农村办了,这里就不办了,这杯酒祝你们恩恩爱爱,天长地久!”说完一饮而尽。
铁剑和周瑾也举起杯。铁剑望望周瑾,周瑾点点头。铁剑回道:“谢谢爸爸妈妈信任我铁剑。上苍把周瑾这样优秀的女人赐予我,这是我铁剑的福分,我平生只有珍惜的份!”说完他俩双双仰头把酒倒入嘴中。
“姐夫,我也敬你一杯,我姐是省一监的工人。在监狱,工人和民警,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可不能朝三暮四哦,不论官位几何,糟糠之妻,患难恩爱不可丢哦!”周娟说完,也把酒倒入嘴中。
叶落花用筷子敲敲周娟的碗,微笑着说:“真是酒神,平时滴酒不沾的,也敢举杯一饮而尽,馋酒喝!”
“妈嘞,老爸喝酒,我们也遗传了基因。”
“甭看周娟平日里滴酒不沾,但和那些狐朋狗友蹦迪时,啤酒、洋酒就像喝水一样,从没醉过,这点酒小case喽!”周瑾瞅一眼周娟,不等她说完就接嘴道。“我姐也是,啥叫‘狐朋狗友’。这是啥时代?信息时代。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而要朋友多,就必然耗时间、耗精力、耗体力,还要耗金钱。应酬是交友的必备条件!”周娟嘟着小嘴,对周瑾,仿佛也是对周世恒、叶落花、铁剑说的。
“是信息时代了,但交友也要慎重,否则交上好友学好,交上坏友可能也会学坏。俗话说‘交到先生学算命,交到道士跳假神。’耳濡目染,就怕走火如魔。”铁剑也附和周瑾说道。
“姐夫,你不看本妻妹是啥人,世上占我便宜的人还在娘胎里,那些污流黄水的地方我不去,那些白花粉末(海洛因)本姑娘不沾。”说着,周娟手机响了,她看周世恒一眼,“喂喂”,转身出门接电话去了。
“手机这玩意儿就通话方便,但话费老贵,进话出话都要钱,就是屠户举刀——尽宰猪。”叶落花望着周娟的背影,愤愤地说道。
铁剑第二天还要参加省监狱局的表彰大会,茅台只喝了大半,就盖上了。周世恒有病,酒也喝不多了,没多劝,能喝多少喝多少。
“这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不是好东西,牛喝多了都会爬岩,留着下次喝吧!”周世恒喘着说道。
因第二天有会,铁剑和周瑾早早地上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