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01
我泡在辰爷爷的店里。
“……居然为了一点连败,就开始质疑自己是为了什么学习剑道……烦恼过头了啦。”
“那才不是一点,是三连败啊。而在那之前,我也输给了村滨、西荻,还有输掉全国国中组比赛。”
辰爷爷在修理手套,正把新的皮革缝到内侧。我把架上沾了灰尘的小东西一一擦拭过,像是除臭剂、竹剑油的喷罐、剑锷、剑道器具的钥匙圈等等。
“那么,小香知道武藏为什么要写《五轮书》吗?”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把自己精心创造出来的‘二天一流’传给后世啊。”
“这样啊……”
他用力拉紧绳子,确认皮革的展开程度。
“这只是假设喔。书里面有提到以一击制敌吧?在对手的心准备好之前,自己也不动作,让心不停留在任何地方、迅速攻击……就拿这点来说吧,如果真能办到的话,大家都想办到啊。就算武藏不这么说,如果有能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但如果做不到,要怎样才能达到呢?应该所有人都想知道吧?但是武藏只说要好好锻链……只有这样。那种话和长嶋说‘当咻——地飞过来时就砰地打出去,如果嘶地飞过来就当地打出去’没什么两样……那根本称不上是指南书,是无法将‘二天一流’传给后世的。”
长嶋的那一段我听不太懂,但我大概了解辰爷爷的意思。
“简单来说……我认为那和团块世代的自传没什么两样。”
“ㄊㄨˊㄢㄎㄨˋㄞ世代?那是什么?”
啊,我把除臭喷罐的塑胶包装弄破了。算了,就买下来吧。
“……这样啊,小香听不懂团块世代啊。就是团体的团加上方块的块,是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第一次婴儿潮出生的人。正好是我和Yoshiaki的下一个世代。那些人目睹了高度的经济成长,发起学生运动,让泡沫经济膨胀并破灭……总之,就是目击了战后的所有剧烈变化。那个世代的人,这几年都面临退休,但都还想要做些事……”
我说“我要这个”,并拿出千元钞票。
“啊啊,谢谢……他们很多人想要做的事,就是写下自传并自费出版。武藏开始写那本书时,也正好是六十岁……意思是一样的。所谓的人啊,当有余力回顾自己的人生时,就会无法自拔地想要把一些事告诉别人。想对人说,‘以前这种风气可是很盛的’,或是‘我做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之类的。”
我有点不认同。
“不要把《五轮书》说得好像只是老人家的自我吹捧嘛。而且,推荐我这本书的人,不就是辰爷爷嘛。”
“是啊。”
“我想是为了能让我变得更强才推荐的吧。”
辰爷爷嘴角上扬,举起关节突出的食指,然后“啧、啧、啧”地弹舌。
“太天真了……你的人生经历还完全不够呢。”
我虽然一肚子火,但是和辰爷爷的这种互动,也莫名地让人感到乐趣。
“什么嘛,那不然是为什么?”
“在告诉你之前……那个女生……是叫小苗吧?”
“不要加个‘小’啦,感觉好恶心。”
“她可爱吗?”
“跟那没关系吧,你这个色老头。”
辰爷爷被逗得开心地笑了。
“……我记得,你说小苗是个不执著于胜负的人,对吧?她把像是构持得更好,或是学会更多技巧之类的……所谓自我成长,当作剑道的目的吧。”
为什么要提到这个?
“是啊……怎么了,难道你想说她的理想论比我的胜负论更棒吗?”
“你又用那种比较论来归纳事情……你这方面和Yoshiaki真是一模一样呢。那部分小可以学啦。”
他似乎缝完了一只手套,只见他已失去红润的嘴,叼起了一根烟。
“……在我看来,小香的胜负论和那个女孩重视自我成长的态度,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尽管我觉得哪有那回事,但似乎值得继续听下去。
“什么意思啊?”
安静的店里响起打火机的声响。他干枯的脸颊凹陷下去后随即吐出一口烟环,从我和他之间蹦出。
“……因为啊……所谓执著于胜负,就是指赢过对手后会高兴吧?确定自己在某个时间点比对手还要优秀,因此而得到安心吧。”
虽然我并不觉得安心什么的,但就先当作是这样吧。
“换句话说,比较的对象是别人。相较之下,小苗的想法呢?……能使出学到的技巧、构持得比过去更好,比较对象不就是指过去的自己吗。”
嗯。奇怪?没错吧。
“……所以啦,也就是双方都和某个对象做比较,只要比该对象优秀就好,反之就不行。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完全一样的吗……我并不是在说这样不好喔。只不过,如果把那当作一切的话,或许会迷失了重要的事物喔。我主要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
不妙,我好像差点被牵着鼻子走了。
“……重要的事物是什么啊?”
“我就是希望你能从《五轮书》里面读出来啊。”
“所以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啦,那样就不值得了。”
他似乎故意“咯、咯、咯”地笑着。
呿。小心我斩了你喔!你这色老头!
<er h3">02
傍晚回到家时,所有人罕见地聚集在客厅。似乎是收到了茶点,只见三人和乐地拿着同样的盘子,鼓动着脸颊。
“啊,香织,你回来了……隔壁的小林家送给我们赤福,要不要吃?”
“我不要。”
为人应不好美食。之前和西荻吃的甜甜圈是例外。话说回来,只要是和父亲一起吃,任何东西都会变得难吃。
“……怎么了嘛,很好吃的说。”
“我不用,给哥哥吧。”
当我想就此离开时,被父亲叫住了。我在楼梯口回头,看到他用斜眼一直盯着我。
“……什么事?”
“昨天似乎输得很惨啊。”
好啦、好啦,又是你那神奈川县内限定、自傲的情报网是吧。
“……根据昨天的结果,东松女子的校际全国大赛连续参赛的纪录也被打断了。”
“如果想笑就笑吧,如果还有其他想说的话,我也会听。不过,请简短一点,我也不是那么闲的人。”
“香织,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爸爸说话!”
吱吱喳喳的,烦死人了,外行的女人给我闭嘴。
父亲清了清喉咙。
“……对于只把赢当作信条的你来说,没有获得胜利,真是教人看不下去。你到底是为什么进东松的?为了扯校队后腿吗?”
混帐。所以我现在也在思考这件事啊。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样吗?还是想听我的答案?不过依我听起来,你对我的意见应该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母亲一脸受够了地低下头,哥哥则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我们,似乎快哭出来了。
“我……没兴趣。”
“爸爸!”
哥哥,虽然你插话的时机很好,但是这个人不管你对他说什么,都没用啦。
“……你赢或是输我都不管。但是,如果你要用那种方式伤害别人,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别讲了啦,爸爸。”
“和晴,你少说话。”
看吧,这个人可是很以欺负我为乐呢,根本是冲昏头了。
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自己先撇开视线,看向二楼。
“……既然这样,我会让你再也不必担那种心。只要我放弃剑道就好了吧,那样你就甘心了吧!”
我两阶当作一阶地跑上二楼。
进入房间后,我的眼泪就掉出来了,但那是因为上楼时,小趾撞到了楼梯的柱子。
<er h3">03
虽然刚才是意气用事,但是话一说出,就带着现实的重量,覆盖在我的背上。
放弃剑道。
如果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件事,那都是骗人的。小时候我确实想过很多次,因为很痛,因为练习很辛苦,因为想和朋友多玩一点……我曾想,如果为了那些原因而放弃剑道的话,会如何?但是从小学中年级开始,我渐渐开始只要参赛就一定得名。到了这种地步,就再也不会想要放弃了。我想要变得更强、爬得更高,为了这个目的,不论多艰辛的练习,我都会撑过去——渐渐地,我产生了这种想法。直到不久前,我都用这种心态学习剑道。
但是现在呢?
好像有什么脱节了。我在那个当下对西荻说“齿轮脱离了”,现在想想,或许真的就是那样。
“……香织。”拉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是哥哥。
“我可以进去吗?”
“嗯……可以啊。”
从门口探进来的脸仍和刚才一样,挂着充满烦恼且快哭出来的表情。哥哥侧身走进房间。
我的房间和哥哥的不一样,是木板地。不过,既没有铺地毯也没有坐垫。我基本上是不在地上放东西的人。
我要哥哥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但他摇摇头,直接坐在地上。我也不经意地从床上下来。
从t恤袖子露出的上臂,看起来明显比练剑道时粗壮许多,毕竟划船要使用很多臂力。不过,这也更让人觉得他放弃剑道很可惜吧,因为以现在的臂力,肯定能有和以前不同的打法。
嘎,我在想什么蠢事啊!我刚才还不是说了打算放弃剑道!
“香织……去向爸爸道歉吧。”
反正我想他找我,也只会为了这种事吧。不过实际听到时,还是会觉得生气。
“为什么我要去道歉?是他故意叫住我,还瞪我、惹我不高兴的吧。”
“不是的……”
哥哥十分后悔般地咬紧牙根。
“……不过,我觉得爸爸的讲话方式也不好。我也……不过,香织和爸爸敌视彼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倒是,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
“别再这样了啦,妈妈也哭了。”
“干我什么事。”
“不要这么说啊。”
“因为她只是个门外汉嘛。”
“这和那没有关系,妈妈就是妈妈啊。因为是父母,因为是家人,所以会担心……”
“我现在说的是剑道的事喔。”
哥哥闭紧眼睛,微微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来谈剑道吧。你不要因为被人那样讲,就回嘴说要放弃剑道。当然,我认为你不是认真的。”
噢,不愧是模范生,任何事都能看穿?不过,这次可惜了。
“我可不是针对那句话回嘴喔。我想暂时思考一下。我啊,说不定真会放弃剑道。”
“为什么啊?”
如果是过去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剑道”这问题或许会产生效果吧。但是,现在我想要的是“为什么要继续练习剑道”的答案。
“……反正,只要我放弃剑道,他的心情也会好多了吧。我是不知道原因啦,不过他似乎很不喜欢我练剑道。”
“怎么可能嘛。”
“啊?哥哥,你没听到刚才他说的话吗?他想要我放弃剑道想得不得了呢!”
“不对,绝对不是那样!”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这件事绝对不会是那样。”
“有什么不会的?”
“爸爸不可能希望香织放弃剑道的,他绝对不会这样希望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哥哥一说出来,就“糟了”地皱起脸。
我不知道而已?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哥哥撇开目光,深深地叹气。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但都说到这地步了,我可不想被他用敷衍的话摆脱。
“什么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哥哥翘着嘴巴,视线往地板乱飘。
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下了起来,窗外吵得让人心烦。
哥哥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这次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爸爸几乎每次都不缺席地到现场看香织比赛,所以他说只听相关人员讲是骗人的。其实,他都早在好几天前就把工作安排好,每次都去看。如果没办法,就拜托朋友录影,之后才趁香织不在时偷偷看。”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很奇怪吗?搞不懂吗?为什么他要撒那种谎,又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其实我懂,懂到几乎痛心。你们两个都很顽固,又不擅表达……你们真的很相像,像到甚至让人觉得好笑。”
然而,哥哥的眼睛里却浮出泪水。
“……可是,他终究是做父母的,总是会担心。我想爸爸他对玄明老师是很尊敬的,他不是要否定玄明老师的剑道,但是香织太好胜了……他怕香织会只执著于剑道的攻击性,而往那边偏去。但他依旧没有忽视过香织的意愿吧?他有想把香织从玄明老师门下带走吗?没有吧。相对的,爸爸还曾经为了拜托我而低头啊……他要我在香织上国中前一起去桐谷道场,要我在一旁守着香织。如果不是那样,我会更早放弃剑道。”
这太卑鄙了,居然到现在才说——
“懂了吗?香织。你绝对不是独自变强的,而是因为有许多人支持,才走到这里喔。尤其是爸爸……哪,你回想看看。香织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剑道的?你不是说了‘都只有称赞哥哥,我也想被爸爸称赞’之后才开始学的吗?爸爸原本应该是香织的憧憬啊。一开始会想要打赢,也是因为想被爸爸称赞吧?不是吗?”
我想不起来,都那么久的事了——
“虽然香织把冈打赢我的事,还有他是爸爸的学生的事,说得非常可恨,但其实不是那样吧。香织,你那时候哭了呢。不过,那不是因为我输给冈吧?其实是因为爸爸称赞冈,而且……还温柔地笑了,所以才不甘心吧?那之后香织不是说了吗,‘我没看过爸爸那种表情’……”
是那样的吗?或许,是那样的吧。
“我那时的确也很伤心。可是现在想想,那或许也是很正常的吧,因为那是爸爸的工作啊。当警察教人剑道,学生赢了,当然会称赞。他之所以没对我们露出那种表情,是因为我们是亲子吧。不就因为是亲子,所以才会比较严格吗?自从我放弃剑道后,反而看得更清楚了。我认为,爸爸正因为香织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对自己说‘那就更不可以对她太好、不可以对她太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个很顽固的人,所以,要是香织不能理解他这一点,那还有谁能去理解?”
哥哥擦了擦脸颊,稍微缩着身子,吐了口气。
“……如果香织说不想学了,那也没办法。我不会阻止你,爸爸大概也不会吧。但是在那之前,希望你回想看看,回想还喜欢爸爸的那段时光,那段和爸爸一起开心练剑道的时光,还有被爸爸称赞时感到高兴的时光……等想起来以后再放弃也不迟吧。”
哥哥又吐了一口气后,站起身,留下了一块小小的水滩,在他坐过的地方。
“……偶尔和爸爸一起练习看看吧?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绝对不要!开什么玩笑啊!
但我只在心里想,怎么也说不出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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