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四人离了离芳阁重登马车上路,马车又行了五天,才在一座山前停下,下了车,兰七吩咐车夫回去,不必等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宇文洛、宁朗移首四顾,杳无人烟,不知华州竟还有这么个地方。
兰七立于山前抬首眺望良久,才开口道:“二公子,你看此山如何?可知此山叫何名?”
那时才当申时,阳光还好,秋日的明爽。
明二打量眼前山脉,然后道:“从未来此过,也未听人说过,只是看此山,形如圆丘,仿似长眠之冢。”
山不是很高,树木密而低矮,严严实实的盖着山丘,远望与其说是山不若说是青色圆丘,无甚奇特之处,可看着却给人一种冷郁静寂之感,就好似……好似这是死者长眠之处,该是静肃凝重。
兰七闻言回首看一眼明二,唇边挑起一抹笑。
被明二这么一说,宇文洛还真觉得这有那么几分阴森,本来四处转悠着的脚步不由得往明、兰处靠近了些。“七少,你的师傅该不会就住在这里吧?”
“这座山叫青冢。”兰七玉扇合起,“这个地方,连本少都畏惧着,一个不慎,便死无完尸,所以……”他移首目光望向三人,脸上一派认真严肃,“你们此刻回头还可全身而退。”
三人都被兰七那一脸的认真之色吓了一跳,再听他此言,顿时认识到,此行凶险万分!
“七少,你师傅……你去看你师傅怎的也会有危险?”宇文洛发问。徒弟看个师傅怎也会有死无完尸之危?这……什么师傅?
兰七玉扇敲敲额头,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你们若是有命到达,那时自然会知道。”
“呃?”宇文洛心底打鼓了,可是此刻难道要后退不成?这也许是唯一一次揭开兰七少师承之谜的机会,况且作为未来的武林大史家,怎可不紧跟武林分量最重的人物,不跟如何知晓其平生事迹呢!所以……宇文洛两步便挨近明二身边,满脸堆笑,“明大哥,小弟我就一切拜托了。”
明二看着他,只是一笑,微微带点叹息的应一声“嗯。”就如哥哥对于弟弟的撒娇发赖无可奈何一般。
宇文洛抓到了保护伞后,还没忘结义弟弟,向着宁朗使眼角,嘴巴噜着兰七,连连示意。奈何宁朗不知是没看懂还是不领情,反正毫无动静。
“你们要去吗?”兰七回首看着三人再确认一次。
“嗯,去。”宁朗点头。
“当然去。”宇文洛也马上答道。
兰七目光瞬一眼明二,明二颔首,“有七少领路,何处去不得。”
“那走罢。”兰七领头而行。
三人跟着兰七走,并不往山上走去,反是绕着山走,走了半刻,在一处很明显又谁都会忽视的山凹里拐进去,再走了约莫两里路,便看着一处山洞,洞外杂草丛生,既无人迹更无兽痕。兰七却是轻轻一跃,便从草丛拥簇的小小洞口飞进,三个见之仿效,待入得洞才发现除洞口略微有光外,往里去一片黑暗。
“跟紧本少,莫要走错了。”兰七道一声,便往山洞深处走去。
宁朗紧随其后,宇文洛却攥紧了明二衣角,明二举步,他才跟着走。几人走了片刻,只见里头越来越暗,到后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几人轻微的脚步声,宇文洛忍不住出声问道:“七少,这里一团漆黑我们看都看不到你,这怎么好跟呀?”
“这就要靠你的本事了。”只听得兰七一声笑语,然后洞中便消失了他的脚步声。
宇文洛心一紧,当下伸手抓住明二的胳膊。“宁朗?”他试探性的叫一声。
“嗯。”宁朗应一声。
他稍稍放心,紧跟着明二脚步。走着走着,忽的宁朗的脚步声也消失,耳边只余自己与明二的脚步声,在这漆黑的洞里空荡荡的回响着,心一下子被吊紧了,正在此刻,前方忽地一股大力推来,脚下不由得往左一则,顿时脚下踏空,只觉一阵幽风吹来,便听得虎啸狮吼狼嚎猿啼之声,耳膜震动,腥风扑鼻,不由得抱紧明二的胳膊,大叫:“明大哥!”喊声未止,便觉得自己身子直往深渊坠去,耳边风声霍霍,四壁寒意刺骨,有坠地狱之感,当下大声叫道:“明大哥救我!”
“大哥!你怎么啦?”宁朗焦急的声音传来却是那么的遥远。
“我……”不及答话,被抱紧的胳膊一提,人便跟着上升,然后脚下又踩着了实地。“明大哥,这洞里有很多野兽吗?”还等不到回答,眼前一阵阴风刮过,明明是黑暗之中,却清楚感觉到那穷凶极恶的鬼怪妖魔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了过来,当下“啊!”的一声吓得抱着胳膊便往旁跳去,可显然这一跳并未躲过妖、鬼,耳边尽是恐怖可怕的鬼叫魔嘶,一颗心顿时全麻了,手脚也动不了了,只知道抱紧那只胳膊,“明大哥救命……有鬼啊!”宇文洛已害怕得欲哭,闭上眼睛,拼命的跳动躲闪,然后手中抱住的胳膊一扯,顿时身子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间,人便晕晕乎乎了,恍惚间,感觉狂风大起,胸口顿感窒息的重感,还有几道风刮过身际,如刀割似的裂痛!天老爷啊,难道你竟然要我宇文洛堂堂英才早逝于此吗?轰隆隆!似乎有什么被击中,然后哗啦啦似有无数碎石坠落,晕眩间他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死命抱住那只胳膊。
“啊!”猛地宁朗一声惊叫把宇文洛迷糊的神志惊醒。
“宁朗!”宇文洛还魂叫道,却听不到回答。
“收声闭目。”耳边听得明二一声轻语,然后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狂风割肤雷鸣震耳碎石雨落,神志又是晕乎乎。
宁朗一直紧跟在兰七身后,虽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一直能感觉到兰七就在身前三步处。听得宇文洛的呼叫,他心下紧张,不由脚下一慌,跟着兰七的脚步便断了,脚下顿时如坠万丈深渊,黑暗中无数厉鬼恶魔全部张开血口露出白惨惨的尖牙向他扑过来,忍不住一声惊叫,正慌乱恐惧间,肩上忽地一紧,然后身子腾空,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之感,仿似人在高空中打着转儿,正在此时,不知何方一道利风扫着肩儿刮过,肩膀一痛,再一道风迎面扫来,呼吸一窒胸膛千斤重压,神志顿时混沌。只是恍惚想到,这风是阴风还是掌风?风声鬼啸,石崩轰鸣,那是最后的感觉。
当宇文洛、宁朗醒过来时,已不在黑洞里。
睁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色,如云如雪,再看,才发现那竟是梨花,满谷遍野的开满枝头,无数的蝴蝶飞舞其间,微红的夕光映射其间,幻出无数光环。
“我已经死了吧,现在在天上吗?”宇文洛喃喃道。
“否则现在哪会有梨花和蝶蝴。”宁朗接道。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狼狈的模样,然后缓缓转头打量四周,却在不远处看到明二、兰七。
“我们没有死?!”宇文洛跳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宁朗也站起身。
两人再次环视四周,触目所及尽是烂漫梨花,云白雪满,若非有明二、兰七在,还真要当不在人间了。
“醒了。”
明二、兰七走了过来,他们两人依俊容雅态,未有丝毫损伤。
“刚才……那洞里关着很多野兽吗?”宇文洛回想起黑洞不由一阵后怕。
“还有很多的恶鬼妖魔。”宁朗脊背上也窜起一阵寒意。
“那洞里摆有修罗阵,你们走错步法触动了阵法,陷入阵中便生出了幻觉。”明二淡淡道,目前转向兰七,“黑洞之中布阵,分明是要将入洞之人皆置于死地。”
兰七摇扇而笑,无丝毫窘迫,仿佛带他们入黑洞的不是他,“布阵之人确实有此意,他不想任何人能通过山洞到达这里。”
“也包括七少?”明二眉头一动。
“对。”兰七点头,“若本少走不出修罗阵,那便只有葬身洞中。”
“其实修罗阵还在其次。”明二忽地一笑,空濛的眸子直直看着兰七,“更可怕的却是某些防不胜防的‘突然’之事。”
兰七碧眸微眯迎着明二的目光,笑得自在又妖邪,“本少深有同感。”
两人目光相视,意味不明却各自了然于心。
“修罗阵?”宇文洛却是一声怪叫,“那可是惨厉残绝之阵,百多年都无人再用,这人竟然还在黑洞里布下此阵,也太……太……”“残忍冷血”在嘴边转了转,目光瞟到兰七时变成了“也太过分了吧!”
“确实。”兰七再次点头表示同意。
宇文洛闻言眨眨眼,小心翼翼问道:“七少,你这师傅……干么要摆这么可怕的阵?”
“本少何时说过这阵是师傅摆下的?”兰七一挥玉扇,转身走去,“咱们走罢,不然天黑了也到不了。”
“啊?”宇文洛还未从前一句醒过神来。
“走罢。”身后明二道。
“对了,明大哥,刚才真是多谢你救我了。”宇文洛此刻方想起要谢过黑洞里救命之恩。
明二轻轻摇头,一撩衣衫,抬步跟上兰七。
宇文洛抬起双手看看。那一刻,是自己紧紧抱住那只胳膊,若是自己没有抱得住,那人可会伸手拉一把自己?
“我们走吧。”垂手屏去脑中思绪,招呼一声还在怔愣中的宁朗,起步追上前边两人。
“嗯。”宁朗点头。目光望向前方的两人,黑洞之中,危难之刻,是谁伸手抓住了自己?
穿过一片梨花林,便见前方有一湖泊,湖面上缭绕着水雾,走近看,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上方景物,但见团团簇簇的雪白梨花中露一圈湛蓝的天空,层层漪涟,雾气迷蒙,如诗如画。
“这湖的水是温的。”兰七走至湖边左手撩一捧水,“所以你们才能在这种时候也看到梨花蝴蝶。”
宇文洛伸手探入湖中,“呀,真的是温的!”站起身来,再好好打量这湖周围景况,“咱们到了这里后,觉得没有山外那么热了,倒似是春天里的气温。”看着看着,又发现了奇怪的现象,“七少,怎的有些树还在发枝,有些却光秃,有的又花开满枝?”
“种这些梨树的人是分年分季种下,此树花开,彼树已谢,为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看到梨花。”兰七甩去手心水珠站起身来。
“喔。”宇文洛犹在四顾环视,那边宁朗却撩着水擦洗头脸,把黑洞里沾染的尘土洗去。
兰七移目看向明二,他一人独立,目光望着湖对面的梨花林。
“二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明二回首,目光沉静,“这片梨花林比之修罗洞更可怕。”
“呵,不愧是二公子。”兰七眯眸浅笑。
“真的?”一旁宇文洛闻言不由得跳起来。黑洞里的经历余悸犹存,而这看起来美如画的梨花林竟然比那黑洞还要可怕,这兰七少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啊,见个面比上天还要难!
“二公子有兴趣走走吗?”兰七瞅着明二道。
“百多年前昙花一现的绝阵‘三才归元’即在眼前,华严若不能一探岂不有负平生。”明二目注梨花林悠然而道。
宇文洛闻言心头一跳,转首看他。相识如许久,明二公子始终一派温和淡逸,从未见过他柔雅之外的表情,总是令人见之即亲,可此刻,这轻轻淡淡一句,却是首次在这位‘谪仙’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气势,平和之后那浩瀚如海的深广气势!果然,能被武林所有人推崇的岂会只是一个温和平凡的人,这才是明二公子该有的气势!
“那么我们去罢。”兰七说罢轻轻一跃,人已飞身而起,直往湖面掠去,足尖轻踏水面,涉水临波,紫衣翩然幻如魔影,瞬间便到了对岸。
明二随即也飞身而起,一样的踏水临波,但见青衫飘扬身形雅逸,仿若仙人飞渡。
宇文洛、宁朗在后面看着,为两人轻功之高身法之美惊叹不已。
“你们不过来,我们可走了。”兰七回头对两人道。
“我们就来!”宁朗赶忙答道。
说罢运功打算一气飞过湖面,不想颈后衣领被人一扯,全身力道顿时一散,回头,宇文洛一脸羞愧又为难的指着湖,“我飞不过。”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他后悔以前没有练好武功,至少要将轻功练好啊!
“好吧,我先送你。”宁朗没有生气。
在宁朗的帮助下,宇文洛算是平安渡过湖,然后宁朗也跃过了湖面。
“布阵的人时常变换,本少自出师门后这也是第一次回来,所以梨花林中阵法本少也陌生得很,可就一切拜托二公子了。”兰七碧眸中满是笑的看着明二,分外的和睦可亲,玉扇一摆,彬彬礼让,“二公子请。”
“七少慧冠当代,在下岂能相比。”明二也笑,笑得谦逊和气。
“哪里哪里。”兰七脚下移动便闪到了明二身后,玉扇轻轻前推,将明二推向梨花林,“此刻本少是唯二公子首马是瞻。”
明二一脚踏进梨花林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一个不小心触动阵法,便无回天之力,当下只得前进,犹是回首一笑:“七少此举倒令在下想起家中六妹。”语气平淡,笑容清雅。
身后兰七笑容一僵,看着明二的后脑勺,便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七少……”身后宇文洛忍着笑试探的叫一声,“二公子都走远了。”
“哼。”兰七回首瞬他一眼。
宇文洛顿时打个寒颤缩了缩脑袋,待兰七转头抬步后,他才一推宁朗在前,小心翼翼的跟在最后。
明二走在最前边,不紧不慢,每一步踏出看似随意毫无章法,但身后几人只从他的背影便可感觉到他的谨慎,兰七每一步都踏在明二踏过的地方,后面的宁朗、宇文洛自也照办。
走个半盏茶的功夫,已到梨花林深处。
梨树环绕,花开如荼,有时微风吹过,花瓣飘落,如雪飞扬,地上仿铺银霜,如置身雪原花海,此情此景,如斯美好,可四人却无闲情,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步踏错,便将血染梨花。
前头领路的明二忽地停下,几人止步,疑惑的看向他。
“竟然还在'三才归元‘之中布下了’五星连珠',此人可谓做绝。”明二的声音中有着叹息又有着佩服。
“还布了‘五星连珠'?”宇文洛闻言腿有些发软了,“都是从未见过的绝阵,这布阵之人摆明了要我们命丧于此嘛!”
“那怎么办?没有办法出去了吗?”宁朗也有些紧张了。
明二回首,脚下后退,直往兰七左脚踩来,兰七不得不抬足,明二左足便落在了兰七原先踏着的地方。
“二公子,这是?”兰七右足单足立地,看着和他一样单足而立的明二,本是一个人站的地方站了两个人,是以两人此刻靠得极近,肩膀相依,气息相闻,略有动作皆可感知。
“若只归元、五星两阵之其一,在下拼力一试或还可安然通过,可此刻看来,两阵同布于此相辅相融已成一体,除非破阵,否则无法出此林,只是……”明说至此微顿,目光看向兰七。
“只是……”兰七重复,碧眸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张清雅俊容,恨不得狠狠抓上一把。
即便是单足立地,明二依然优雅如画。
“‘三才归元、五星连珠'两阵乃百年前的两位旷世奇才玉无缘、丰兰息两人于东旦决战之时布出,数百年来那是唯一一次现世,从无有人破过,在下虽略识一二,可要论到破阵却绝不敢托大。幸而,此人将此两绝阵同布林中,虽更增复杂与奇险,但有其利必有其弊,两阵同布反让我们有机可趁,所谓以彼之矛攻其之盾,我们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为的。”
“哦?也就是说二公子有法子破阵?”兰七反问道。
“区区在下岂能破阵。”明二却道。
“明大哥,你刚才不是说有机可趁,要安然出林也是大有可为的么,所以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宇文洛一听赶忙追问道。
明二移目望向前方梨花林,道:“布阵之人乃是奇才,他将两阵同布于此自是用意深刻,无论是破‘三才归元’还是破‘五星连珠',你破其一便触另一阵,所以即算你能破得了’三才归元‘,你也会陷于'五星连珠',反之亦然。我只一人,探得’三才归元‘便顾不上'五星连珠',所以此刻我们只有三条路可走。”
“哪三条路?”宇文洛是好奇的好孩子,“其中有一条可是咱们按原路回去?”
“明大哥,你说只一人所以不能同探两阵,可需要我们帮忙?”宁朗则问道。
“回去已是不可能的,你们还能找着来时路吗?”明二抬手指指他们后面的梨花林。
回首看去,触目所及尽是重重花树,哪里还辩得清来时的方向。
“至于帮忙……”明二目光溜过他们,“你们可识得阵法?”
宇文洛、宁朗连连摇头。
“不识阵又如何破阵。”明二笑,“便是教你们,可破阵之时瞬息千变,又岂顾得上。”
“那怎么办?”宇文洛、宁朗同时问道。
明二回首看一眼他们,慢条斯理的道:“一是在下强行破阵,结果便是大家一起葬于梨花林中。二是我们就在这里等,等着布阵之人大发慈悲放我们出去,等不到的话就困死于此。三是……”他目光转向兰七。
宇文洛、宁朗两人也看兰七,然后眼睛一亮,同时叫道:“三是七少出手!”
“本少……”
兰七话还未说出,明二却一指前方,“本以为踏于原地没事,可此刻看来刚才在下退后那一步也是踏错了。”
前方忽地卷起狂风,梨树摇摆,花如雪卷,漫天袭来。
“七少,在下‘破缘往归',你'摘星取珠'如何?”身后宇文洛、宁朗已是紧张不已,可明二依然温文从容。
兰七玉扇一张,悠然而笑,笑得锐气张扬:“好吧。‘三才归元、五星连珠'无人能破,那就让’五星‘围’三才‘、’归元‘斩’连珠'吧!”
“去罢。”明二轻轻道一声。
青衣、紫影同时跃起,迎向那漫漫梨花雪,瞬时便身影尽没。
“你们留在此处万不可妄动!”
宇文洛、宁朗听从吩咐立于原地,可眼前一切却已不似刚才,梨树旋转,梨花迎面扑来,夹飒飒利风,宇文洛不由自主的便想移步躲闪,肩头忽然被一只手压住,眼睛也被一只手遮住。“大哥,闭上眼,静心调气,莫为外动。”
梨花雪海之中,兰七、明二岿然立于树巅。
“拜你刚才那一步所赐,阵势已动。”兰七玉扇扫开眼前的花瓣。
“此刻正是良机。”明二扫视着下方情景。
“本少已寻得了金、木、水、火、土之位。”兰七目光落向前方。
“在下也寻着了天、地、人之位‘。”明二抬眸看向对面的兰七,“你我莫错过时机。”
兰七摇着玉扇,衣袂飞扬,笑如妖邪魔妄,“数百年来皆无人能破的绝阵,你我这回可好好领略一番,看看到底是何等奇绝!”
说罢飞身纵往东边,明二也在同一刻飞起,却是跃向西边。
宇文洛、宁朗闭着眼彼此紧拉住手静静站于原处,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传来,脚下剧烈震动,几不可立足,两人忙使下千斤坠,立地生根般不移一步。晃动未止,又一阵海啸雷鸣传来,狂风乍起,吹得两人左摇右摆,但觉有无数东西飞掠而过。
震动雷鸣中隐隐传来兰七带笑的声音:“果然是奇绝!”
“那两人被誉为旷世奇才诚然不假!”明二和煦的声音也轻轻送来。
难道阵已破?两人暗想着,却就在那一刻,一股寒意临头而下,似有无数的东西轻飘飘的落在头顶、脸上、身上,轻盈的无息的冰凉的,点点层层,绵绵不绝……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仿佛就要这样被活活淹埋一般!明明感觉到了,想要离开,想要叫喊,却不能动分毫!
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里罢?那一刻,死亡的恐惧那么真实的清晰的感受到。
“土位已在脚下。”兰七的声音那么遥远。
“人位已取。”明二的声音同样缥缈。
“那就看看这‘三才归元’遇上'五星连珠'到底是何一番景象!”兰七的声音恣意中透着兴奋。
“甚是期待。”明二的声音温雅中蕴着愉悦。
声音未止,梨花林中顿有轰隆巨响,仿似山岳崩塌河川滚滚,又似雷鸣风吼天旋地转,还有金戈铁马呼啸奔来,更有厮搏喊杀凄嚎厉叫……
宇文洛、宁朗只闻得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天翻地覆似的震动,再无他感。
也不知过得多久,摇动渐止,巨响渐息。
两人悄悄的睁开眼睛,便看到对面一个雪人,再看一眼,才知是落了满身的梨花。松开手,才发现手已握得变形,这一动便钻心的麻痛。
“你们走出来罢。”兰七的声音传来。
两人这才敢动了动已经麻木了的四肢,然后抬步往前走去,而刚才还满树烂漫的梨花,此刻已差不多尽殒,地上厚厚一层雪白的花瓣,枝头却只得零星三两。
走了片刻,便见着了前边等候的明二、兰七,只一眼,宇文洛、宁朗都由不得一呆。
梨枝光秃,梨花满地,这曾经风华无双的梨树林已是一片败色残艳,可那两人并肩而立,淡青深紫,便仿如青荷紫莲长于雪地,令人惊艳的清雅绝丽,却又是一种明知不可能存在偏又看到了的魔性妖惑!
看着这满地的颓残,兰七笑得一脸灿烂,“哈哈……这梨花林毁成这样,一定可以把他气得吐血!”
宇文洛、宁朗听得他的话回过神来,暗里感叹这话千万别被布阵之人听去了!
“真得要感谢这人将两阵同布于此,否则我们真只有死路一条。”明二看着一片凌乱的梨花林道。
宇文洛也生感概,“‘三才归元’与‘五星连珠'百年前没能分出胜负今日看来倒是幸事,否则便是个两败俱伤,就不会有现今的皇朝盛世了!”
宁朗则道:“这布阵之人虽才华盖世却也太过狠绝了些。”
“嗯。”兰七连连点头深表同意,“回头一定要叫他来看看这梨花林,否则岂对起得本少刚才一翻功夫。”
“七少,这布阵之人到底是谁?”宇文洛实在是很好奇。三才归元、五星连珠只知其一便已是难得,而这人却可将此两阵同布于林,足见其才智罕世,可武林之中却未闻有善阵之人。
“这就带你们去会会这人。”兰七一摇玉扇转身领头而行。
三人跟其身后走了片刻,出了林子便又见一湖,而湖对面又是一片梨花林。
那时天色已暗,浅浅晕红的光照在湖面,波光粼粼,如雪的梨花也镀上一层淡妆,一片沉静苍艳之色。
“这……”宇文洛双腿一软赶忙扶住宁朗,一脸惊恐兼无力的看着兰七,“七少,前边的林子中不会又有什么奇阵等着我们吧?”
兰七碧眸睨一眼宇文洛,嗤道:“你以为谁都识得那些阵,谁都有本事安然通过?”说罢足尖一点,飞身跃向湖面,翩然如紫燕,轻盈无息的落在对面。“放开大步走吧,再也没什么陷井阵法了。”
明二再回首看一眼败落的梨花林,唇边浮一抹极浅的笑,然后身形一展,潇洒飞过湖面。
宇文洛、宁朗对视一眼,也跟着跃过湖面。
到了湖对面才看得清楚,梨花树荫影下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石碑上“梨花冢”三个楷体浓墨挥洒,并排又刻着“入者死”三个狂草鲜红如血,张狂得仿似露出利爪的猛兽。
明二静静的看着“梨花冢”三字,然后抬眸,正碰上兰七幽沉难测的碧眸,两人目光相视片刻,同时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梨花冢……梨花冢……”宇文洛喃喃念着这三字,低着脑袋冥思苦想着,总觉得在哪里有听过。
“梨花冢?这就是东未明住的地方吗?”宁朗忽然开口。
他这话顿叫三人齐齐将目光移向他,皆是惊讶不已。
“你……你怎么……怎么会知道东未明?”最吃惊的是宇文洛,他可是最清楚宁朗底细的,放眼江湖,他知道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师傅……曾经说过,东未明就住在梨花冢。”宁朗被三人目光一逼视不由紧张。
“你师傅?”宇文洛叫了起来,“你师傅怎么会和你说起东未明?难道他认识东未明?”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宁朗的肩膀,甚是激动,“宁朗,快说,你师傅和东未明有什么关系?”
宁朗连连后退,拂开宇文洛的手,道:“我不知道师傅认不认得东未明,只是有一年梨花开时,我和大师兄在树下练剑,师傅在旁边看着,剑气荡起梨花飞舞,师傅当时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梨花说了一句话,他说‘梨花寂如雪,不知东未明住在那满目雪白的梨花冢是何滋味?’说完他叹一口气便走了,以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只是这样?”宇文洛不死心。
宁朗点点头。
宇文洛深深叹一口气,此时他已想起了东未明是何许人了。“梨花冢啊……东未明啊……”他转身,颤抖着双手一把握住兰七,一脸的兴奋,“七少,七少啊,难道你的师傅就是东未明吗?”
兰七不语,只是摇扇一笑,算是默认了。
“真的是东未明啊!”此刻的宇文洛已是一脸向往与崇拜,“竟然是东未明啊!难怪无人识来七少师承来历,东未明从不需亲自出手!江湖上知晓她武功的人五根指头都用不上!七少,你一定要让我看到你的师傅,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大哥,你……”宁朗才待开口要他莫要这么激动,宇文洛却立马转身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的,“宁朗,你不知道东未明是何许人对不?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所有男人见之失心落魂的美人,天下地上绝无仅有的美人啊……”
“大哥。”宁朗打断宇文洛的感概,“你不是说过武林最有名的美人是秋横波和花扶疏吗?而且第一的应该算……”说到这后面的吞回去了,只是眼睛往兰七那儿转了转,一碰上那双碧眸由不得脸一红,垂头不再看。
“秋横波、花扶疏两人那是现在。”宇文洛马上答道,“而东未明可是二十多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传闻看过她的人有三种结果。第一种,日夜跟随,只求能一生都看到她。第二种,如痴如醉魂牵梦萦,最后相思至绝。第三种,誓杀尽天下看到她的人!”
“啊?”宁朗吓了一跳,“杀尽天下看到她的人?这太怕了吧?”
“是可怕。”宇文洛点头,“可就还真的有这样疯狂的人存在!当年东未明现身江湖,不过短短两月时间,却整个江湖都陷入一片血腥混乱之中,无数的人争风吃醋妒恨噬杀,那真算得上是一场浩劫,最后以东未明绝迹江湖才算终止了那场杀戮。而东未明昙花一现,或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这样的美人,世人都爱冠以'红颜祸水‘之名。”明二忽道,目光落在“入者死”那三字上,眸中依是一片空濛,无人能看清神色,“其实那不过是人无法抵挡自己内心的欲望,又无法理智的控制自己的行为,便堂而皇之的将一切罪责推脱于别人身上。”
兰七闻言挑眉看着他。
宇文洛连连点头,“说得对,都怪那些人,害我都看不到这位美人。”
“呵呵……”明二轻轻一笑,看着宇文洛问道,“那你觉得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嗯?”宇文洛闻言一怔。
“当然是‘人性本善’!”一旁的宁朗却是想也不想就答道。虎目睁得圆圆的看着明二,澄澄的黑黑的亮亮的,那里面只有纯善与无伪。
“喔。”明二点点头,依看向宇文洛,“你是如何认为的呢?”
宇文洛想了片刻,才抬首看着明二,很认真的道:“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
“嗯。”明二再次点点头。
“明大哥与七少又是如何认为?”宇文洛看着他们问道。
兰七与明二各自挑眉看一眼宇文洛,又相视一眼,微微一笑,未答。
“走罢,天这么晚了,很饿了。”兰七抬步走去。
“一直这般坚信该是很好罢。”明二淡淡一语后也移步跟去。
“唉……兰……嗯……这里说了‘入者死’啊!”宁朗却急急叫道几步追上兰七,生怕会有什么危险。
“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兰七碧眸笑盈盈的斜睨一眼宁朗,玉扇一扬,敲在他头顶,“这么傻啊本少都怪不忍心的。”
“但愿傻人有傻福。”身后宇文洛看着他们俩喃喃道一句。
几人往梨花林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两里地的样子便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再走了片刻,顿时眼前一亮。
一半苍翠,一半雪白。
苍翠的是山壁涧水,雪白的是梨花重重。
梨花林倚着青冢山,高高的山壁挺拔矗立,一道山涧潺潺流下,流入山壁下的小小池塘里。池中飘浮着一层梨花瓣,池边上架着一副秋千,池面上有着一座拱形木桥,木桥左面是竹楼一座,梨树将这亭亭环绕,暮色之中,仿如画图,苍翠、淡白、青黄三色便渲染出幽静出尘之气。
“所谓‘人置画中’莫过如此。”明二悠然赞叹。
宇文洛、宁朗连连点头皆深有同感。
“随老头!”兰七扬声唤道。
“谁敢唤本教主老头?!”竹楼里一声冷喝,然后一道人影冲飞而出,瞬间落在几人面前。
待看清这人,明二、宇文洛、宁朗都不由一愣。
这人身形高大修长有如临风劲竹,面容俊美却两鬓微霜,眉心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分外醒目,但令三人呆愣的并不是这个人的外表,而是这人面貌五官竟与兰七有几分神似,特别是眉宇间的那一份任性邪妄简直如出一辙!
宇文洛看看这人又转头看看兰七,蓦地一个念头在脑升起:难不成这人是七少的父亲?难不成七少是这人和东未明生下的孩子?难不成……不对,不对!七少是兰家的家主,绝不可能不是兰家的后代,兰家家主绝不可能传给外人,那……这个人是谁?
“随老头,几年不见,你又老了不少啊,看看这头发又白了不少啊。”兰七玉扇指着那人微白的双鬓摇头叹息,“再过几年,估计这张脸便不能见人了。”
“混蛋!本教主哪里老了?!本教主哪里不能见人了?!”那人怒目切齿,“普天之下再无人能比本教主更好看!”
这话一出,宇文洛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言不惭,虽则他确实容颜罕有的俊美,但他面前就站着有两个啊。
“你笑什么?”那人转头盯住宇文洛。
那目光如剑般锋利又如蛇般阴冷,宇文洛笑顿时僵在脸上,全身都不敢动弹了,更逞论答话。宁朗移过身子挡在宇文洛身前,抿紧嘴唇,虎目瞪得圆圆的,神情戒备的盯着那人。那人看着宁朗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后目光便盯住了宁朗,半晌不见他有丝毫退后避让,不由点点头,然后移开目光。
此刻,宇文洛方敢喘一口气,一抹额上,全是冷汗。
兰七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待那人移开目光便毫无顾忌的嗤笑,“他当然是笑你老不羞了,白头发都长出来了,还敢不认老,可笑可叹啊。”
“混蛋!本教主这些白发还不是你害的!”那人看着兰七实是一副恨不能剥皮噬肉的模样,“都是因为这些白发,未明今年都很少来这边,她定是嫌弃本教主了!”
“活该呀!”兰七摇着玉扇笑得一派幸灾乐祸,“本少就是想到了师傅可能厌烦了你这张老脸,所以带了几个朋友来看看她,若能讨得她欢心,或许师傅便愿意对着本少笑一笑呢,那时便可亲眼目睹‘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绝世风华了!”
“混蛋!你别妄想了!这么多年来,未明连对本教主都没有笑过!”那人目光一溜宇文洛、宁朗,“就这么两小子,连本教主一根小指头都及不止,哼,未明不屑一顾!”
“看看,心虚了不是。”兰七一脸快意的笑,“拉着两个愣头小子比算什么,你没看到这位明二公子吗?”玉扇一扬指着明二,“看看人家这容貌这身段这气质……最重要的是人家比你年轻一大把啊!”
一旁宁朗听着这话只觉得怪异,而宇文洛却又忍俊不禁了,怎么听着好像那青楼里的老鸨在向客人介绍姑娘的话。
兰七却犹自鼓吹着,“这位明二公子可是武林公认的第一美男子啊,而且还被称为‘谪仙’,这等俊雅的容颜,这等高洁的风姿,这等出尘的气韵,绝对举世无双,比你这老妖怪要胜出百倍的!师傅看着一定会喜欢的!”
那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明二。
一直静立一旁的明二见那人移眸望向自己,当下抱拳优雅一礼,“在下明家明华严,见过随教主。”
宇文洛听得明二这一声称呼心头一跳,再移目悄悄打量那人,心头忽然明白了这人是谁。其实早该想到才是,兰七唤他'随老头‘,他自称’本教主‘,普天之下被称为’随教主‘的当只有魔教之主!只是实在没有想到啊,天下第一教的教主、曾经的’璧月尊主‘随轻寒竟然就是这样的!可是……若不是这样又想不出该是什么样的。能布下那些奇阵的人又岂会是平常之人,这样的奇才武林又能有几多,他若不是随轻寒,又有谁能与洺空那样的人比肩。
随轻寒打量着明二片刻,然后道:“本教主实在不喜欢你的模样,而且你这一脸的笑极似本教主的一个死敌,甚是讨厌。”
明二闻言未有所动,只是淡然一笑。
随轻寒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个瓷瓶,抛至明二脚下,道:“瓶里的药只是让你的眼睛变瞎、脸上长满黑斑,但于性命无忧,匕首乃是吹毛断发的宝器,以此割喉不会有丝毫痛苦,你选一样,看是留命还是留容。”语气闲淡,好似问你是要喝茶还是要喝酒。
宇文洛听得此言却是冒出一身冷汗,暗想,魔教之人行事向来是“随心所欲”不问后果,这魔教万众之首的教主那任性妄行却是更胜几分。
宁朗听得此话顿生不平,脚一抬就要和那什么随教主理论的,却被一柄玉扇压住了肩膀,转头看去,兰七目光正望着随、明两人,脸上是不变的妖邪浅笑,碧眸亮闪闪的仿似藏着星子。
“在下两样都不选。”明二淡淡道。
“哦?”随轻寒黑如沉夜的眸子盯着明二。
宇文洛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手,紧张的盯着暮色中两人。
明二神色淡定,抬眸从容迎视着随轻寒,可这一刻,宇文洛又感受到了那一股浩瀚如海的气势,平静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广垠无边。而随轻寒……当目光望向那个人时,宇文洛牙关忽地打抖,一股死亡的恐惧灌顶而来,直通脚底,顿时全身如浸寒潭。
一缕暮风轻轻拂过,宁朗也不胜寒意的打个哆嗦。
“很多年了,本教主很多年都没有碰到你这样的人了。”随轻寒忽然轻轻叹道。
随着他的开口,那股压力、那股寒意也就瞬间消失,宇文洛、宁朗都松一口气,兰七垂眸掩了神思,一声低不可闻的“可惜”溢出唇边,却叫身边的宁朗听得,疑惑的看着他,却只看得他一脸熟悉的邪魅笑容。
“老头,我们都很饿了,该用晚膳了。”兰七摇着玉扇笑道。
随轻寒转头看他,眼中有着怒意,却生生忍下,“你不是来看你师傅的吗?”
“师傅呆会儿再看,吃饭最大。”兰七笑得一脸诡异,“老头肯定很久没有看到师傅了,想借本少的光是吧?那就做饭给本少吃。”
“你!”随轻寒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冰冷,只道他会雷霆暴发,不想他最后却是点点头,“好,本教主做饭给你吃,吃完就见你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