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帏,灯火辉煌,但照耀的却是一片凄惨景象。
元妃气咽神虚,一手拉着祖母贾老夫人,一手拉着母亲王夫人,喘吁吁一字一顿:“老太太,太太,俗话说‘月满则亏’、‘树倒猢狲散’,如今孩儿眼见是挣不得力了,虽然说皇恩浩荡,到底人走茶凉,母亲不得不早有个计较。”
一席话说得贾母老泪纵横,王夫人死死攥着长女的手只管抽泣,又拼了命地咽住哭声,口里只说:“贵妃千万别这么说,臣妾合家整日烧香侍佛,保佑贵妃凤体早日康复。贵妃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嘱咐臣妾,只别太操心了才是。”
元妃闭一闭眼,苦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何况求佛……年前我回家省亲,眼见薛林两位妹妹才貌,比咱家几个女孩儿都强出好多,只怕贾家的将来就系在她二位身上……薛家世代行商,宫里寻常的风吹草动不能动摇他家;再有,北静王素和咱家亲厚,若是结了姻亲,贾家将来有了什么事,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或也会体谅几分。”
王夫人尚自怔忡,贾母却早已心领神会,遂扶了拐杖叩头谢恩,回府后果然找来凤姐密议。王熙凤暗暗佩服,点头说:“大姐姐在宫中见多识广,考虑果然周到。薛大妹子咱们知道根底儿,没得说。虽说宝玉和林妹妹似各有心,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原没有私情这回事。林妹妹的才貌固然是好的,只是家底太薄了些,主家持事不可以重望,不若薛妹妹持重。纵然贾家一旦势败,有了薛家的支撑,也还备个退路。林妹妹咱们也不亏待了她,想那北静王妃昔日咱们也都是见过的,好和气温善的一个人,当时还称赞过林妹妹多才多艺呢。林妹妹结了这头亲,一样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咱们也多个靠山依傍,岂非两全其美?”于是细细计划起来。
晚间王夫人将这话告诉了贾政,贾政也觉妥当,忽想起一事,因道:“记得当年给蓉儿媳妇送殡,引见宝玉给北静王时,王爷曾邀请宝玉常到他处走动,讲谈学问,既如此,不如就送宝玉去他处就学,两家也多亲近亲近。”
一时计议停当,人人俱鼓舞起来,次日便递拜贴与北静王府,又送了四色手信,北静王果然十分高兴,专派了家人来接宝玉过去。自此宝玉便常在北静王府留宿,常常离家一半月不回。
消息渐渐传出,贾府上下都知道府里要再出一位王妃,贾家百年基业是绝不会倒的了,个个喜气洋洋的,就只瞒着潇湘馆诸人,但到底也还是被雪雁听到了风声。雪雁便同紫鹃嘀咕:“凭姑娘的模样儿才干做正妃也未必肯,她肯给人做侧妃?”紫鹃听见,吓得忙捂了她嘴,喝道:“这也是混说得的?小心姑娘听见。”
岂不知黛玉见这几日贾母王夫人忽然往潇湘馆多了走动,宝玉又成日呆在北静王府不回,心里早已雪亮,闲里已不知把这事掂量了多少回。她想起那年自己理过父亲后事回来宝玉赠她香串的事,当时宝玉还特特解说这是北静王赏赐的,记得当时自己掷还香串时曾说过:“什么臭男人带过的?我不要。”想他一串香串自己都不愿受,还会愿亲近他这个人吗?再转念想到近日贾府中人每每从宫中回来都是满面惨淡,自是贾府不日将有大难,那么想把自己嫁与北静王的目的也就不言而明了。这样想来,自己领受贾府多年恩惠若不图报倒似无礼,但若是从了又岂是自己一向为人,因此上千思万想,只觉没有出路,但求速死,以全素志。
自此以后,黛玉便愈发不顾惜起自己的身子来。每日里能吃一碗饭只吃半碗,也还有一顿没一顿的,紫鹃每每起夜,往往见到黛玉被子滚在一旁,药更是坚决不吃。紫鹃心里疑惑,猜到定是与宝玉有关,几次想当面问问宝玉,却只是不得见。一则宝玉而今搬出大观园不若以前走动方便了,二则宝玉也难得在家,日晚只在北静王府听候,见他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转眼春深,又到狩猎季节,北静王邀了宝玉远行野游。黛玉每到春天必然发病,这年喘得更是厉害,一连数日未能起床。这日天气晴好,紫鹃劝黛玉到园中走动散心,黛玉挣着勉强爬起,由紫鹃扶着在花园里散步,见到满园残红,不禁心酸,因命紫鹃将自己葬花用的花锄锦囊取来。
黛玉自在花下闲步,一阵风过,落红缤纷,扑了她一头一脸,黛玉忽然想起宝玉当年在花下同自己说的话来,耳边蓦地响起一句:“妹妹,你放心。”只觉一阵心痛,万箭攒射一般,痛不可抑,趔趄几步,猛回头,“哇”地一口鲜血吐出,望后便倒。紫鹃刚刚携了花锄回来,远远看见,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姑娘”扔掉花锄飞跑过来扶起,只见黛玉牙关紧咬,呼吸低微,面色如纸,偏偏双颊又红若胭脂,心知不好,泪珠忍不住簌簌滚落。
黛玉这次一病非小可,每日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血,太医一日三次地登门,又悄悄留下话让准备后事。贾母同凤姐面面相觑,说:“原替这孩子打算好了将来的,谁知她竟没福气领受。”自把心灰了一半。
紫鹃见黛玉落花般一日萎似一日,却夜夜不眠瞪圆了眼若有所待,心里明白她是有话要说,却不敢说破,只天天往袭人处打听宝玉消息。袭人早已打听到宝玉同宝钗婚事落实,这几日宝玉不在,她便每天到薛姨妈处问候,帮姨妈做些针织活计,同宝钗闲话家常,见到紫鹃,只是笑嘻嘻地寒暄客套着没一句实话,恨得紫鹃心里咒骂:“孵上水儿的,往日宝玉天天往潇湘馆跑动的时候你可也是这般神气么?专会仰高踩低的西洋哈巴儿!”
好容易等得宝玉狩猎回来,紫鹃正想辗转托人告诉宝玉来一趟潇湘馆,宝玉却早早自己登门了,只看了黛玉一眼便大惊失色道:“几日不见,妹妹如何病得这般重了?”满脸痛惜溢于言表,黛玉还不怎的,紫鹃却“呜”地一声哭出来,哽咽道:“姑娘等得你好苦,你怎么到今儿个才来?”黛玉回眸看看紫鹃,似要骂她多嘴,却只是无力开口,只轻轻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又喘了半晌方对宝玉说:“我这次是好不了了,你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玉大惊:“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怎么又来怄我?”黛玉摇摇头要宝玉不要插话,又喘了半晌继续说:“我已经想明白了,贾家偌大一家几百口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饶你。我是不能从他们的愿了,可是你,你是这家的人啊,你不管他们,谁来管呢?”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你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侯,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黛玉摇头苦笑:“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说呢?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是我负了你!”
黛玉见他这样,心内怜惜,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上,竟把那一片自怜之心尽皆收起,只管替宝玉思虑起来。愣愣望了他半晌,忽问:“宝玉,记得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么?”
宝玉一怔,不明所指,却又觉心头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黛玉这几日百般思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却早把过去将来的事想得通彻明白,这时候虽然气力不济,却是神清气爽,歇了一歇又说道:“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以雨露灌溉,总没什么报答,但跟你到世上走了这一遭,把一生的眼泪还了你,也就够了……宝玉,如今,我是不欠你什么了。”一语未了,一口鲜血喷出,力息已微。
宝玉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一句“我不欠你什么了”却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七魂出窍般,呆若木鸡,及见黛玉呕血,方“呀”地一声哭出来。
却说袭人知宝玉来了潇湘馆,见久久不回,便来寻找,在门外听得宝林二人对话,只怕宝玉难过伤身,此时明欺黛玉不理事,也顾不上礼节尊卑,自己打了帘子进来搀起宝玉道:“二爷,原来你在这里,老爷到处找你呢!”紫鹃雪雁也一齐抢进来侍候。
宝玉哪里肯走,死攀了床沿哑着嗓子哭道:“叫老爷再打我一顿,打死我!我有太多话要同妹妹说,我要把这颗心掏出来给她知道!”
袭人见他话说得大胆,惊得脸都白了,遂不顾死活,连说带劝硬将宝玉拉了去了。
没几日,宫里传出消息,元妃驾薨。贾母心知大厦已倾,眼见黛玉同北静王这段亲是结不成了,只恨天不遂人愿。风烛残年之人,哪里禁得起这般忧虑操劳,到宫中大哭了几场,便病倒了,日日请医问药,贾府上下一片黯淡。
贾母略能坐起,便叫来凤姐催她早早动手筹备宝玉同宝钗的婚事,说“好歹你在我咽气前把这件大事办了,也好叫我走得安心。”宝玉自知难以违抗,也只得听从凤姐等忙碌,每日万事不问,只天天一早起了床便往潇湘馆探问,黛玉却自那日长谈后便一直昏厥,竟没再睁眼说过一句话。
大礼这日,宝玉穿戴披挂停当了,却仍趁人不见挂了礼红便偷偷溜来要找黛玉。进了潇湘馆,只见竹林萧瑟,庭院冷落,同前面张灯结彩的热闹喧哗恰成对比,心里一痛,差点落下泪来。走了几步,隐隐听见女孩哭声,似紫鹃又似雪雁,忙走前几步,却见到袭人,正拉着雪雁要人,雪雁哭着摔手说:“你们的二爷当然是你们的人在照看,只管到我们潇湘馆来罗索什么?林姑娘人已经是这样了,你还怕把你们二爷拐跑了不成?”宝玉忙蹿前一步,问:“姑娘怎么样了?”
袭人见到宝玉,大喜拉住:“我的爷,你怎么眼错不见就跑了这里来呢?前面人都快急疯了,急等着你去拜堂,还不快跟了我去呢!”宝玉不耐,推开手说:“你叫他们自己去闹好了,我要守着林姑娘。”袭人又好气又好笑,抿嘴儿道:“你这说的可不是疯话?新郎官不在,你可叫我们忙什么呢?俗话说的,‘皇上不急太监急’,老太太听了这话可又该生气了。”正说着麝月秋纹也到了,帮着袭人连哄带劝将宝玉硬拉了开去,到底不许他进门,生怕沾了潇湘馆的晦气。
一时林大娘又找了来,抓了雪雁说:“你这姑娘,前日说好的,前面忙不过来,要你过去侍候,怎么这回子还没妆扮呢?”雪雁更气:“姑娘还没咽气呢,你们就一个来找人两个来找人的,可不是要逼死我们姑娘么?”林大娘冷笑道:“大家都是奴才,听喝罢了,你这话,只好留给老太太面前说去。”说罢上前死活拉了就去,气得雪雁又哭又骂,却哪里挣得过,到底脚不沾地地被拉走了。
外面争吵,黛玉在里面早已听见,她已是几日不食不语,这时偏偏睁开眼来问:“是谁在外面争吵?是宝玉来了吗?”紫鹃忙掩饰道:“哪里来的宝玉?姑娘听岔了。姑娘今日好了许多,可想吃点什么不想?”她这里只看到黛玉又睁眼说话便觉高兴,黛玉却自知大限已到,心里反而平静,淡淡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紫鹃不明所以,随口回答了,黛玉在枕上点头说:“是宝玉成亲的日子。”
紫鹃见她这般清醒,害起怕来,支开话头道:“姑娘吃点什么吧?”黛玉却只是摇头,命道:“把我的箱子打开,我要理点东西。”紫鹃越发不明白,也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把昔年的诗稿和题诗的绢子都取来堆在她面前,黛玉看了看,眼中泪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停了半晌,闭目道:“烧了它。”
紫鹃心里惨痛,不敢违逆,只得将绢子诗稿一齐撂进火盆里,眼见火苗窜起,顷刻间将诗稿化为灰烬,一番痴情付之一炬,随烟飘散。紫鹃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乐声,竟是宝玉那边在吹打成亲了,当下直把牙咬得铁紧,心里恨道:“宝玉,你成日家只说待姑娘恩深意重,这时候姑娘眼见不行了,你竟一半日也等不得,早不成亲晚不成亲偏在这时候拜那个催命的堂,你竟是在逼死她呢。”因赶着去关门下帘子,要挡住那声音进来。黛玉气息渐微,血色全无,只眸中两点,漆亮如星,这时忽然拼力坐起,低呼:“宝玉,你好……”一语未了,神力已尽,阖目仰倒,竟是香消玉殒。
紫鹃扑上去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就此跟了去。一弯冷月凌空独照,满园落花盘旋低舞,风动竹梢,如泣如诉,紫鹃在这一刻心冷如灰,其后不久即落发剃度,随惜春出了家。
黛玉死后,人们传开她死前的情状,都说“林姑娘好大脾气,到死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宝玉的名字,说‘宝玉你好狠!’”
宝玉听说后,终日郁郁,几次探访紫鹃想问个究竟,紫鹃只是不见。但是多年后贾府早已人散楼空,一些闲散文人传说起大观园旧话时,却有一位曾专门给庵里送灯油的老奴插口说:“我听见庵里的老师傅们议论过这事儿,说是紫鹃师傅亲口说出来的,林姑娘临死喊的话原是‘宝玉你好好保重’,人们传误了,以为林姑娘至死恨着贾宝玉呢,其实林姑娘好痴心的一个人,为贾宝玉连命都可以舍了,又怎么会恨他呢?”
爱到深处无怨尤,想不到人间至纯至圣的一段真情,竟被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奴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