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三日后,法师给华阳公主赐道号琼华真人,每日作法两次,将我们分为日夜两班在佛前跪诵经卷。我和芙晴恰好错开两班,这日晚膳后我回到北院时,一人寂寞无聊,便随意沿着上阳宫墙漫步。
一轮明月半遮半隐于云间,浮云烘托着朦朦胧胧的月华,另有一番别样的美。上阳宫的小径旁有丝丝垂柳随风摇摆。
我怅望宫墙,想起李白《杂曲歌辞·春日行》“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之句,低声咏叹道:“我无为,人自宁。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鲥。帝不去,留镐京。安能为轩辕,独往入官冥?”
正在惆怅,只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你是哪宫的宫女?为何在此长叹?”这声音似曾相识,我不禁抬头望了过去,与那男子目光相触,两人同时怔住。
来人正是东宫太子李适。他此时的衣着打扮与在路府时不同,一身浅黄太子朝服,头戴金冠。在他身后,有四五名小内监和小侍卫跟随簇拥而来。他或许从未料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宫廷内,面上表情略带惊讶,却仍然不动声色地肃然而立。
上阳宫墙距独孤贵妃西宫甚近,太子似乎是从西宫觐见皇帝出来。我想起楚昭容训导的宫中礼仪,连忙跪拜,口称:“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干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
我站起来,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目光轻移,身后那名小内监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道:“奴才请太子殿下示下。”
他说道:“你们先行回宫,告诉娘娘,今日不必等我回来。”
那小内监看了看我,不敢违抗太子之命,恭声答“是”,同那几名侍卫转身而去。
见那些人去得远了,他淡淡微笑道:“你如何到西宫来了?”
我见他问及入宫之事,不敢不回答他的话,但回想起近日来家中所发生之事,曹先生远走天涯、蕊欣伤心凄惶、芳逸即将远嫁、我无奈入宫替公主祈福……桩桩件件,竟无一样称心之事,无法宣之于口,踌躇半晌。
他前行一步靠近我,语气更温和:“你小小年纪,何事能让你如此伤心叹息?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我,我若能助你,一定尽力而为。”
因涉及我入宫为宫女一事,他虽然和善,毕竟是皇族之人,因此我只是略略说些这几日入宫的情形,然后又道:“奴婢想到离家那日不曾与父亲话别,唯恐父亲牵挂,故此有些难过。”
他柔声道:“今晚月色甚好,你陪我走走吧。”
我随他行至不远,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湖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凉亭,粉红色的纱幔随风飘拂:湖的回廊之上悬挂的宫灯映着潋滟的湖水,闪闪烁烁,仿似梦境。想到家中的凌波水阁,不禁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他低头问道:“你是因为思念父母么?”
我想到父亲在家一定会担忧我们在皇宫中的境况,黯然伤神,轻轻答道:“是的。”
他轻叹道:“你如今不过与父母暂时分别,日后尚有见面机会,总好过不知父母所踪,问安之礼虚位以阙。”
我见太子如此叹息,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沈氏之故。我曾经听说过太子的母亲沈妃祖籍吴兴,因才貌出众被选入宫中为广平王正妃,生下晟平公主和太子后不久,就在叛乱中落入乱军之手,被拘禁于东都洛阳。待广平王收复东都之时,沈妃却己不知其踪,存亡莫测,多年找寻依然杳无音信。广平王登基为代宗后一直未册立皇后,似乎心中犹自抱有一线希望期待沈妃归来。独孤贵妃虽深蒙圣眷,却依然无法让他忘却沈妃,足见其用情之深。
我心中略感歉疚,道:“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对殿下讲这些心事,影响殿下心情……”
他闻言道:“你会在意我的心情如何么?”
此时晚风吹送过一缕夹杂着男子气息的御制龙涎香气,我蓦然抬首而望。他距离我极近,一双幽深的明眸正凝视着我,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我本是好意劝解,却被他如此相问,只得避而不答。我的脸上发烫,不敢再看他的眼神。
他轻轻携起我的手道:“今日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你不要过于想念家里,女儿长大迟早是要离开父母的,希望你日后能与我一样,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见他如此亲近我,我只觉羞涩惶恐,登时红晕双颊,急急缩回手,心中想道:“你贵为太子,宫廷自然是你的家,可是你的家对于一个民间女子来说只能是一个樊笼,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自由。”
他若无其事一般,放开我的手,问道:“我前日给你的金牌,你还带在身边么?”
我答道:“表兄路维扬跟奴婢说这金牌十分珍贵,因此奴婢一直悉心收藏着。”
他凝视我半晌,道:“很好,若有事需我相助,就带金牌来东宫。你记住,东宫之门,可随时为你而开。”
话音一落,他便起自而去,空气中仅余下一抹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我见时候己然不早,唯恐上阳宫门关了,急忙穿过几重宫门,回到房中。
推门时,意外发觉芙晴坐在桌旁,望着那盏宫灯出神。这个妹妹早已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她的脸,如同含烟垂柳,殊为美丽。
我觉得诧异,问道:“你今晚不要当值么?”
她起身道:“姐姐回来了!我正有事情要告诉姐姐。刚才我在法室跪拜时,高公公过来说从今日起我和姐姐都不必到法室当差了,要我们都到公主那边去,只须在公主醒时陪她说说话,也不须担当宫女杂役。”
我心头疑惑顿生,高公公为何突然调派我们去华阳公主身边?难道是舅父暗中安排打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一夜难眠,只盼望时光流逝得更快些,我们能够早日出皇宫回家。
公主寝宫内,我正和另外几名侍女学着用草编香袋,听见外面小内侍声音道:“奴才参见韩王殿下……”
有男子问道:“公主可好些了么?父皇母妃今日可曾来看过妹妹?”话音未落,人已向帷幕后这边走来。
公主的侍女彤月赶紧跪下,又拉拉我的手,我忙跟随跪下,一面望向来人。韩王乃华阳公主嫡亲兄长,身穿淡紫王袍,眉目秀逸。他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叩拜,目光一转看到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禀告。此时公主已经醒来,在帐内低低唤道:“可是表哥来了么?”她称表哥,却不称皇兄,足见兄妹之亲密无间。
众侍女忙将纱帐拢起。韩王看了我一眼便走近卧榻,对公主笑道:“妹妹今日可好些了?”他们兄妹叙话,我与芙晴垂手静静侍立一旁。
突然听见华阳公主幽幽地问道:“哥哥,近日卢杞……他在忙些什么?”
我定了定神,屏息静听。犹记相国寺那日桃花溪相遇,那公子说道“在下京都卢杞……”难道公主竟曾与他相识?
韩王叹道:“他依然如故,来去无踪。听说前些时离开京都至今未返,表哥亦有些时日未见过他了。”
公主听了韩王之言,略有失望之色,不再说话。
韩王道:“我已命人四处寻找,他一回来,我便命他入宫来看你可好?”
公主凝视床头的流苏,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由暗忖:这个卢杞既与皇子公主相熟,定是京都贵族:他身负绝世武功,似乎来去自由,并不受制于韩王,其中又有何玄机?
此时,外面内侍匆匆来报:“太子殿下驾到!晟平公主驾到!”
韩王和公主闻言脸上都微露讶异之色。韩王冷冷地道:“那边向来瞧不起我们,今日倒是来得齐全。”
公主轻声道:“想是见我病了这么久,特来看望我的。”
韩王仍是不屑的神色,冷笑道:“你这病并非一日两日,他们一个推说协助父皇政事繁忙,一个假作侍奉翁姑夫婿,半年难得到此一回。今日不知为何有空关心起你这个皇妹来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得不按礼跪迎,起身走出。
太子在一队内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神情严肃,目光扫射到我身上之时,脸上隐隐浮现一丝微笑。几位宫嫔命妇拥着一名丽人,神态高洁,眼若秋水,丰姿嫣然,正是沈妃所出皇帝长女、太子亲姊晟平公主。她的风度仪态如同皎皎明月,我暗自猜想沈妃当年定是风华绝代。
晟平公主所嫁驸马是平复叛乱的功臣郭子仪第六子郭暧。郭氏满门皆是将才,门人弟子亦是数不胜数。我的姑父路嗣恭正是跟随郭家立过无数战功,被郭子仪举荐,方才有今日的地位。晟平公主本是皇帝的初生爱女,加之皇帝对郭氏一族格外恩宠,因此晟平公主虽已出嫁离宫,却常常被皇帝召入随侍驾前,在宫中亦颇有威望。
他们今日一同到此,应是为探华阳公主之病而来:韩王和华阳公主却似乎并不欢迥他们。
晟平公主和太子一起探视过华阳公主后,便在外殿坐下。晟平公主对韩王说道:“四皇弟今日也在此,倒是碰得巧。皇妹之病似乎好多了。”
韩王一改先前冷冷的神色,恭敬地说道:“正是。皇姐家中事忙无暇分身,今日到此,皇妹定然托皇姐洪福,小恙痊可。”
太子淡淡开口道:“听说贵妃娘娘请了一名真人在上阳宫中设坛,另择了少女八名在此替公主祈福,可有此事?”
韩王答道:“禀皇兄皇姐,确有此事,父皇亦已准许。那些道坛设起不足三日,皇妹的精神便己好了许多,似极有灵验。”
侍女们端上茶盏,彤月在旁一一奉茶,并示意我帮她。我便将茶盏轻轻放于公主座边的案几上,正要退下,只听晟平公主问道:“你是皇妹的随身婢女吗?为何本公主先前未曾见过你?”
我尚未回话,韩王己抢先道:“禀皇姐,她是那八名替皇妹祈福的女子之一,因与皇妹投缘,故而留在身边。”
晟平公主盯住我,说道:“宫女进宫来应有定制,如何这样随随便便?难道这宫中的规矩都改了不成?”
话犹未了,太子起身淡淡说道:“皇姐今日不是还要去东宫看王嫔么?”
晟平公主遂起身道:“正是。我也不久留了,以免惊扰皇妹。”
韩王恭送他们离开之后,脸上露出冷冷的不豫之色。他们言来语去,字字要紧,句句玄机,唯恐说错只言片语,虽是同胞兄弟姐妹,感觉却全无平常百姓家的亲密和睦。
华阳公主的气色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偶尔还能下床散步,独孤贵妃喜之不禁,道是祈福灵验,对祈福诸女越发宠顾。我们跟着彤月她们学做些女红,下围棋、斗草、踢毽子,聊以打发时日。屈指一算,竟是已入宫二十来天了。
一日,我正在学描牡丹花样时,小宫女绛云笑嘻嘻地跑进来道:“茉语姐姐,有人给我这个玩意儿,说只要你出去见他,就再送我一个凑一对儿。”
我瞧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竹编的小蟋蟀,不由也觉得有趣,问道:“是谁?”
绛云笑道:“我不能说。姐姐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见她如此神秘,便依言出了正殿。宫门口正候着个小内监,甚是面熟的样子,见我出来忙端步走到我面前,低首言道:“奴才东宫内侍李进忠,奉太子殿下之命,将一封信交与姑娘。”言毕将信呈上,退后而立。
我这才想起那日在西宫月下巧遇太子时,太子身后跟随的正是此人。我接信谢过正要回转,却见李进忠又端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吩咐奴才,请姑娘当面拆阅,并将姑娘原话带回。”
我随手展开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数日未谋卿面,今晚月上柳梢之时,于飞云阁静侯卿至。信尾落款是一个“适”字。太子太傅之一颜真卿,乃是本朝书法名家,太子之字迹苍劲飘逸,己深得颜氏真传。
那日太子唯恐晟平公主为难我,故意岔开话题,我心中对他有些许感激,但是他并不知我其实正是希望晟平公主来搅局,早日送我们回家。今日他信末署名,并非以太子身份下旨召见,而是以朋友身份相邀,我可以选择去或不去。
思忖片刻,我对李进忠道:“飞云阁在宫中何处?”
李进忠闻听此言,立刻眉开眼笑地道:“太子殿下告诉奴才,若姑娘有此一问,奴才的差就办妥了。姑娘出上阳宫门往东就是飞云阁,奴才多谢姑娘,这便回宫复命去了。”
他欢喜不已,匆匆忙忙地便回东宫。我听他之言,似乎太子早已料中我的态度,不得不暗自心服。
晚间我将那面金牌藏于袖中,依李进忠之言出了宫门,往东是一片假山,假山之上果然有一所楼阁。我绕假山拾级而上,不多时己到楼阁门前。
我轻轻推门而入,见几盏宫灯将阁中照彻,十分明亮。一名男子身穿青色锦衣,站立窗边,正是太子李适。我遂跪拜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闻言转身,扶起我轻声道:“你肯前来赴我之约,我很开心。你我单独相处时不必过于拘礼,我今日易服前来,正是要你知道,我决不会以太子身份强制你与我交往。”
我此时才发觉,他身上锦衣正是那天在路府花园救我时所穿的衣服,见他提及“交往”二字,忙道:“殿下如此看重奴婢,奴婢十分感激。只是奴婢身份低微,怎能与殿下交往?”
他庄重温和的神情不改,说道:“你以为那面金牌是可以随意赏赐他人的么?拥有金牌者即为东宫之主,若不是因为……你还小,过些时候再说吧。”
我见他说我小,忍不住说道:“奴婢不小,就快及笄了……”
他黑眸中泛出光彩,笑道:“虚岁不足十五的小姑娘,还说自己不小?你若不小,就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才对,怎会如此懵懂?”
我不欲与他争辩,正想问他为何约我来此,却感觉双足忽地离地,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袭向鼻端。正在头晕目眩之际,太子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托住我的身体,将我横抱在怀中,低声说道:“小茉儿,我在路府初见你时,便觉你聪慧灵秀,所以给了你那面金牌:那晚宫中巧遇,更觉你善解人意、如花解语。这二十来日不见你,我甚是想念,今晚才约你来此一会。从你接受我的金牌那一刻起,你此生就注定是我的人了,等到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用凤舆迎接你进东宫来。”
“小茉儿”、“我的人”、“凤舆”,我再愚钝,此时此刻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涵意。他约我来飞云阁,就是要告诉我:我接受了他的金牌,其实就是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了他。
我惊慌失措,随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却又惊觉不能在太子面前造次,急忙松手,不料差点从他怀中跌落下来。他见我狼狈的样子,含笑垂首在我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我心跳加速,急道:“放开我……”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任娶天下女子入宫为妃嫔。他一时兴起风流倜傥并无不可,但是我对他从无此等想法,更不愿意留在皇宫内,看来我必须澄清那金牌所致的误会了,他既然说过不以太子威仪逼迫我,我或许能够解释清楚。
他轻吻我后即将我放下。我顾不得忤逆太子乃是死罪,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慌慌张张地说道:“随意接受太子的赏赐,是奴婢之错。可是,奴婢当时并不知道殿下所赠金牌意义……请殿下不要误会!”
他神情微变,说道:“误会什么?”
我不知他是当真不解我的话意还是佯装糊涂,却不敢再含含糊糊,惟恐招致更大的误会,遂鼓起勇气对他说:“误会奴婢对殿下有意……奴婢从未想过入宫,更从未想过乘坐东宫凤舆!”
我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暗自害怕,担心太子会因此大怒。却不料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惊疑之色,适才和悦的神情霎时冷漠如冰雪。
他沉默注视我良久,才缓缓地说道:“茉儿,既然如此,你回上阳宫去吧。”
我见他并未呵斥训责我,方才放下心来,急忙将袖中金牌取出,双手呈奉给他,诚恳地说道:“东宫金牌如此珍贵,奴婢不配收受此物,请殿下收回吧。”
他看也不看那面金牌,漠然说道:“我既己将它赐予你,断无收回之理。你将它好好保存起来,用与不用皆随你自处。”言毕从楼阁窗台纵身一跃而下。
我追至窗边,却见漆黑一片,不由暗自惊叹他的轻功了得。
初夏时分,山风柔柔吹过。我只觉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倒不似来时那般紧张。沿原路返回时,忽闻得假山之后,隐约有两人低低而语。
是谁此时在上阳宫外密谈?
我疑心顿起,忙隐身于一株矮梨花树后。树上梨花大半凋谢,枝上翠叶密布,夜色掩映之下影影绰绰,正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那两人在假山后窃窃私语良久,方有一人转身似是往我这边行来。她身姿袅娜,竟是那日与我一同进宫的宋氏若昭:另一人跟随而来,轻牵她的衣袖,将她拉入怀中,却是韩王李汾!
我不禁暗暗心惊:此处为上阳宫地界,有独孤贵妃庇护,看韩王和若昭情形倒似情侣私会。李适身为监国太子,月夜邀我前往飞云阁,灯火通明毫不避忌:韩王早已另赐宫邸,却还在皇宫中招摇,皇子王孙对待宫中女子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韩王对若昭温柔地说道:“如今距你离宫之日己不远,本王自会向母妃禀明迎你至王府,你却为何总是不信我?”
若昭似有无限幽怨,低低地说道:“奴婢不敢奢望……如今大错已成,恐无面目再回家见父亲!”
韩王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我并非有意窃听他人私隐之事,见若昭如此,料她与韩王之间必有纠葛:想起入宫之时蕊欣所嘱之言,不愿再听下去,遂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