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各种职业上的责任也与“对份内的情义”有关。比如,有许多校长会因学校遭火灾而引咎自尽。他们对火灾毫无责任,只因火灾使挂在学校中的天皇御像受惊。也有些教师为抢救天皇御像,冲入火中而被烧死。至今仍有流传说,有些人在庄严捧读教育敕语或军人敕谕时,偶尔读错,竟然自杀以洗刷污名。在当今天皇治下,也有人曾因一时不慎,误把自己的孩子起名“裕仁”(天皇的御名,在日本必须避讳,绝不能说),因而自杀并把孩子一起杀掉。
日本的专业人员,对其专业上“份内的情义”要求十分严格,但却不一定靠美国人所理解的高度专业水平来保持。教师说:“教师的名分,不允许我说不知道。”意思是,即使他不知道,也必须装作知道。“份内的情义”所特指的正是这种自我防御。实业家也是这样。“实业家份内的情义”决定他不能承认他的资产已经枯竭,或者他为公司制定的计划已经失败。外交家在“情义”上也不能承认自己外交方针的错误。有关“情义”的上述含义都是把一个人和他的工作高度地等同起来,对某人的行为或能力的任何批评,就自然地变成对他本人的批评。
日本人常常想出一些巧妙办法来避免直接竞争。日本小学中竞争机会之少是美国人想像不到的。日本的教师们奉命必须让每一个儿童提高成绩,不能为学生提供机会去互相比较。日本小学里没有留级重读一年的制度,同时入学的儿童,一起学习全部课程,一起毕业。小学生成绩表上记载的是操行品质,而不是学业成绩。一旦竞争无法避免,比如中学入学考试,其紧张程度是空前的。每一位老师都知道一些孩子们因没考上而企图自杀的故事。
这种尽量减少直接竞争的作法,贯穿于日本人的全部生活。而且以“恩”为基础的伦理,本身为竞争这种东西没留下多少空间。他们的等级体系有繁琐的规定,把直接竞争控制在最低程度。家族制度也限制了竞争,他们可能互相排斥,但没有进行竞争。日本人看到美国家庭中儿子与父亲比赛开车技术,是以惊诧的语气进行评论的。
在日本到处都有中间人,防止两个竞争者直接面对面。一个人因失败而感到羞耻时,随时都需要有个中间人。因而,在提亲、找工作、退职以及无数日常事务中,中间人都起着作用。中间人为当事者双方传达对方的意见。或者在诸如结婚之类的重要交往中,双方各自都请中间人,他们先做细致交涉,然后再分别向各方汇报。用这种方式进行间接的接触。当事者就不至于听到在直接的要求与责难,伤及名分与情义。中间人也会因发挥了这种重要作用而获得声望,并以其成功事例博得社会的尊敬。中间人还以同样方式帮助求职者探听雇主意图,或将雇员的辞职意图转告雇主。
为了避免羞辱,日本人制定了各种礼节以求缓和,把事态控制在最低限度。日本人认为,主人迎接客人必须换上新衣。因此,访问农家时,如果农民还穿着劳动服,那就必须稍待片刻。在没有换上适当衣服并安排好适当礼节以前,那个农民将毫无欢迎的表示。主人甚至会若无其事地站在客人身边更衣打扮,直到打扮齐整以前,好像他不在现场。在农村,有男青年在夜阑人静、姑娘们已经就寝时访问姑娘的习俗。对男青年的求爱,姑娘们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但男青年则要用手巾蒙面,以便遭到拒绝后第二天无须感到羞耻。这种化妆并不是为了不让姑娘们认出是谁,而是为了日后不必承认他曾经被人拒绝。
美国人不应当因日本人尚礼而低估他们对诽谤的敏感。美国人随便评论他人,视同儿戏。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对轻微的批评也当作大事。日本画家牧野芳雄在美国出版的英文自传,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日本人对他所讲的“嘲笑”作出的典型反应。
我拜访一个我最信赖的传教士,向他表明了自己想去美国的意思,指望他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有用的知识。可是非常失望,这位传教士喊道:“什么?你想到美国去?”传教士的夫人也在房间里,他们俩一块儿嘲笑我!霎时间,我似乎觉得脑子里的血全部流到了脚底下。我在那里默默地站了两三秒钟,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自言自语道:“一切全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现在我要说一说原因。我总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人不诚恳,而嘲笑人则是最不诚恳的。
我经常原谅发脾气的人,因为有时候脾气不好是人的本性;我一般也能原谅撒谎的人,因为人性很脆弱,在面对苦难局面时不够坚强,说不出真话。我也能原谅传播流言蜚语的人,因为人们遇到别人说闲话的时候,难免不陷进去。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诚恳,才会嘲笑无辜者。请允许我对两个词讲一下我自己的定义。
杀人犯:杀害他人肉体的人;
嘲笑者:杀害他人心灵的人。
心灵远比肉体宝贵,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那一对传教士夫妇实在是要残害我的心灵,我心中感到巨大的创痛,我的心在叫喊:“你为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把全部东西打成一个包袱,离开传教士的家。